二十四-“阿玛蒂”的故事

整个一月我在医院里度过。小明每天来,乔建国则是两三天来一次。爸爸很少来,他不能经常回来。

小明照例是每天早晨八点半钟到医院,中午时分,她到医院门口的一家四川面馆,花一毛五分钱买二碗担担面。有两次,我故意多要一份饭菜,留她在病房里吃午饭。以后她不让我订饭了。“你要吃得好一点,懂吗?必须由我给你订饭,这是我的天职。那个四川面馆很不错呢!我要是馋了,就不吃担担面,吃一碗鸡丝面,还可以花五分钱要一碟泡菜。你爱吃泡菜吗?明天我买来给你尝尝。”每天晚上,她一定要等我吃完晚饭才回家。我怕天黑了不安全,催她早走。她不干,看我当真生气了,才连忙拿起书包。第二天她又是天黑才离开。冬天天真短。

拆线的那几天,我的感觉不好,医生不让我说话。小明严格执行医生的嘱咐。她对我说:

“你喜欢看我打毛活吗?我在你旁边打毛活,你会感到平静和安详呢。”这是她想出来的办法。她从书包里拿出一团藏青色的毛线,几根竹针,开始织起来。她又说:“我织得不好,你别笑话!从小到大,我总共织过一次毛衣,织得难看死了。时间都用来拉琴,所以不会织。”她确实不熟练,但是很认真,很稳当,不时抬起头来看看我,笑一笑,好象在说:你看我多笨!女孩子的自尊心有时候莫名其妙,当她们不得不表演自己的短处时,总要多讲几句话,总要解释清楚,在亲近的人面前更是如此。小明拉琴的时候,从来不作什么解释。她现在宁愿表演短处。

拉琴可以使我激动,织毛活可以使我平静,前者是春天的雨水,后者是秋天的阳光,我正需要这两样东西。

在我精神好一点的时候,她放下毛活,拿出一本契词夫的短篇小说读给我听。她先读了《挂在脖子上的安娜》,后来又读《没意思的故事儿》。《没意思的故事》很长,她读了三次才读完。她音调轻柔,带着稚气,往往在不该停顿的地方停住了,大概是走进了契词夫的世界,出了神了吧。她这时的表情,恰恰可以表法契词夫式的淡淡的哀愁。她说书中那个女演员让人同情。我想起去年秋天在学校里的谈话,那时她连娜塔莎都不宽容,现在却宽容“没意思”的女演员了。

一月中旬,我可以下地走路了,小明小心地搀扶我,在病房的走廊里慢慢走。从处置室旁边的大玻璃窗往外看,天空正在飞雪。雪花在北风中迎面扑来,纷纷打在玻璃上,摇落了。院子里,街道上,连成一片的青瓦小房的房顶上,铺上薄薄的雪花。再往北,是旧城墙的遗址和封冻的护城河。顺城街上有几辆自行车吃力地移动,有几个孩子欢快地追逐。德胜门耸立着,象一个须眉皆白的老人,在北风中面带微笑,巍然不动。

“多好的冬天,该滑冰啦!你瞧,两年没上冰场,冰刀都要锈了!”小明伸出手指在玻璃上划,化开了一道冰痕。

“你用什么刀?”我问道。

“当然是花样!你没见过我的冰鞋,你见了准会羡慕:高腰儿、高跟、白皮子,刀的形状也好看,是舅舅买的。”

她的无拘无束的表情,就象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过任何烦恼,从来被人关怀,被人爱怜。

我仍然心事重重。我们一直没有谈起那个最重要的题目。有几次我想打破这种局面,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应该说吗?说什么好呢?她对我的关心、照料,是出于怜悯还是出于爱?抑或是出于对我的报答?我大胆地盯住她的眼睛,探寻她目光中的真情。她一触到我的目光,立刻低下头,或者看着别处出神。这时候,我断定她已经答应我,她在等我开口。但是我胆怯了。再说,病房里人很多,他们总是投来疑问的目光。一个漂亮姑娘每天坐在我身边,本来就是引人注目的事情。也许,她不愿意在医院里谈到那个题目,不愿意让我过分激动。她细心而又含蓄,热情而又有分寸,娇媚而又庄重,用这一切感情织成一床柔软暖和的毛毯,盖在我身上。我感到满足,又感到不满足。青年人的心焦莫过于此时,但是我默默地忍受了。

“人心是很复杂的。”有一次不知说起什么话题,我这样讲。

“也不是。有的人就很简单,很傻,特别是女的。”小明说道。

“你呢?”我挑动地问道。

“我也傻呀!你说我对你好,我只觉得应该报答你呢。你看我在你面前傻不傻?”

这种温馨的日子过得实在快,转眼到了月末。我的伤势渐渐好了,可以自如地走动。有一天上午,小明没有来。下午她告诉我,她要到乡下去,上午上街给妈妈买了些东西。妈妈写信不叫她去,她还是决定要去一趟。快过春节了,妈妈一个人在那边怎么行呢?我叫乔建国替我买几样食品捎给苏阿姨,小明没说什么,收下了。

“什么时候回来?”我问道。

“最多半个月。妈妈不让我在她那儿长住,怕影响不好。”

“回来的时候,我可以到车站接你了。”

“你一定来。”

“写信来吗?”

“写的。把出院的时间告诉我,不然信寄到病房里会丢的。”

这一天她走得很晚。她替我订了一个星期的饭,拿来几本小说放在我的床头,买了一筒中华牌牙膏,放在漱口杯里,因为我的牙膏快用完了。她还特意跑去跟护士长说了一会儿话,不知说些什么。

我送她到病房走廊的门口。

“别出来,外面冷!”

她拉住我的手,把我送回门里,头也不回地下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