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阿玛蒂”的故事

第二天下午,我感觉好一点了,烧退到三十七度五。上午我叫乔建国回家去,他不肯走。吃过午饭他走了。等我一觉醒来,又见他坐在旁边。

“你回家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他很高兴,狡猾地笑着:

“我上街给你买药,买了一副灵丹妙药,你吃了包治百病,一会儿就送来。”

“你怎么还不回家!”

“别急,别急,等药送来,我马上回家。不过吃这种药容易兴奋,你得先服几片镇静剂。”

这家伙又在卖什么关子,但是我心里微微一动。

乔建国站在窗口往外看,有五分钟的工夫,他说道:“来了。”

“谁来了?”

他一边往外走一边说:

“药来了。”

一会儿,他把苏小明领进来。小明走过来,站在床前。大概外面挺冷,她穿着棉袄,套一件染过色的蓝布袄罩,胸前挂着则刚摘下的口罩,眉毛上结着细细的霜花。是她!我多少次想过她能够到医院来看我!现在她来了。

“小明,你好!”我的声音在颤抖。

她眼圈红了。

“坐……坐下吧。”我又说道。

她站着不动,离开我一步远,可以听见她激动的呼吸声。

乔建国拿起书包,笑呵呵地说道:

“好了,我该回家了。我晚上来。”

说完他推门出去了。

小明依旧站在那里。

“坐下呀!”我指一指旁边的椅子。

她的眼泪扑簸一下滚落下来。开始的几颗晶莹地挂在腮边,以后连成了两串,滴滴嗒嗒掉在胸前。

“你看你,哭什么呀?我不是挺好吗?”我的眼睛也湿润了。

“我都知道了,乔建国都告诉我了。”

说完这句话,她走出房门。大概是不愿意当我的面擦眼泪吧。她回来的时候,泪水没有了,桃红色的面庞和脑脂色的眼窝,更衬出皮肤的白暂,这时恰恰用得上自居易的一句诗:“梨花一枝春带雨”。她走近我,在床边坐下,一双眼睛脉脉含情,嘴角上傲然不可侵犯的神情换上了痛惜和怜悯。她伸出手,轻轻地摩攀我头上的绷带。

“你……你受苦了。”

她的手指触到我的额角,温暖的目光,轻柔的手,和我日夜盼望的感情,同时都来了。来得这么突然,这么深沉,象行云,象流水,象诗歌,象音乐。我不觉拉住她的手仔细瞧着,她的手冰凉,纹理细致,稍稍大了一点,非常光滑,有几条隐约可见的淡蓝色的脉管。这只手可以表现轻柔,也可以表现力量,在指板上是何等的灵活!据说世界著名的小提琴家大卫·奥依斯特拉赫的手就很大,他的演奏曾使多少人倾倒。现在,我也拉住了一只天赋的手,一只充满无限深情的手。

过一会儿,她抽回手,轻轻说道:

“别,你在发烧呢。疼得厉害吗?乔建国说,你要少说话。”

怎么能够不说话呢?我问她妈妈怎样,舅舅怎样。她坐下来一一讲述,讲她怎么到乡下去的,讲她妈妈怎么挨了打,讲她妈妈的病,讲她舅舅经常喟然长叹,讲她舅妈的神经质。她滔滔不绝地讲着,大概是为了尽量不让我开口的缘故。女孩子只有在最知心的人的面前,才能这样平稳地絮絮叨叨地说话,连最琐碎的事情都要讲出来。

“琴在哪儿呢?”我禁不住,问道。

“我送到张少岚的姑姑家了。琴送去以后,我一直没碰,好长时间没碰琴了!小程,我跟你说,我有个叔叔在武汉。前几天叔叔来信说,叫我到武汉去。他们没有孩子,特别喜欢我。叔叔在市委工作,当然是走资派。婶婶呢,是一个街道小厂的厂长兼支部书记,总共二百多人的厂子,算不了什么官儿。那个厂子净是家庭妇女,做半导体零件。就这个样儿,婶婶也成了走资派。那种小地方,政策更没法儿讲了,总要抓住一个走资派呀,不然文化大革命怎么搞。婶婶大小算个头儿。小程,你说我的话说得对吗?不过那个厂子的工人对她特别好。那也有原因,婶婶待人可好啦,工人的柴米油盐、生病生孩子她都管,打下这个底儿。现在她在车间里干活儿,每天上班下班,没有什么事儿。”

她尽管长篇大套地说着,语气中带着淡淡的忧伤,那种意味,好比在英国水彩画上看到的灰雾蒙蒙的调子。一个十九岁的姑娘,经历了这么多的磨难,从十岁起就刻下了内心的创伤。就算是文艺复兴时代的一幅壁画,就算是达·芬奇的杰作,经历了几个世纪的岁月,画面上早已消失了昔日的光彩。岁月的磨蚀不是可以掸掉的灰尘。

“小明,有一样东西给你看。”我想起一个令人激动的话题,却故意把语调放平缓。

她感觉到一点什么了,睁大了眼睛。

“在我的枕头下面,你自己拿。”我说道,小明伸手慢慢摸出她自己的那张照片,这是乔建国交给我的。她拿起它看着,默默地,一动不动。我负伤时淌出的血把照片浸透了一半。

“血迹把你的样子搞坏了。”

她仍不作声。

晚饭送来了,小明喂我吃了几口稀饭和鸡蛋羹。她把小勺中的食物轻轻吹凉,小心地送到我的嘴里。我原感到恶心,若不是她喂,一口也吃不下去。吃过饭,小明给我试体温。她拿出体温表,看了看:

“呀,三十九度!”

我感到疲倦,晕眩。

“你睡吧。我问过护士,她说八点钟给你打针。”

她给我加了一条毯子。我让她回家去,她说等乔建国来。后来我迷迷糊糊睡着了,不知乔建国什么时候来的,不知小明什么时候走的。她把那张照片带走了。

第二天,小明一大早来了,从书包里拿出罐头、点心、巧克力糖和水果,把小小的床头柜摆满了。我责备她乱花钱,她说舅舅叫买的,有几样是家里现成的拿了来。不知道她怎样向舅舅提起我。

“明天是新年啦,小程!”

我根本记不得新年这一回事了。我看看窗外,寒风摇动着树枝。

小明把她坐的椅子拉到我跟前。

“我们只好在医院里过新年了。”

她说的是“我们”。一句普通的话,唤起我多少渴望!她昨天的话挑起了我心中的一盆火,她今天的话把我全身的血液烧沸了。聪明的姑娘懂得自己应该说什么话,懂得自己讲出的话会产生什么效果,那种准确性,就象高明的炮手开炮射击一样。

我的烧退了,护士长把我从单人房间搬到大病房。大病房一共六张床,我躺在靠南窗的一张床。过了一会儿,陆续来了不少老师、同学。小明躲在一旁,倚着暖气片站了一阵,然后掏出一招小小的罐头刀,就着窗台开菠萝罐头。她大概把手弄破了,轻轻建一下眉头,把手指头放在嘴里吮,在娇媚之中透着傻气,恰如一只小猫被利器触痛了前爪,连忙收回。我同老师、同学们说着话的工夫,把小明的一切全都看在眼里。

客人走了以后,小明把打开的菠萝罐头放在我面前。

“弄破了?”我问她。

“真糟糕,偏偏是左手。”

我没有听懂她这句话的意思,叫她到护士长那儿包扎一下。

第二天,她又是一大早就来了,穿了一件我没有见过的灰绿色呢大衣,手里提着用一块蓝布包起来的“阿玛蒂”。

“新年好!”

她的眼睛熠熠闪光,好象春风掀起的水泼,承受着灿烂的阳光。

“小程,你看,谁来看你了?”

我这才看见她的身后跟着张少岚。张少岚还是那副黑黑的面孔,比夏天胖了,举止越发显得稳重。

“程刚,你……”她似乎不知道如何问候我。

我叫她坐下。

“受了点儿伤,不要紧。我们从云水洞分手,还没见过面一一云水洞倒是挺有意思。”

张少岚拉小明和她坐在一张椅子上。

“还说有意思,那次回家就叫我妈骂了顿,说我就跟小明学着疯,不象个人样儿。程刚,你好一点儿吗?听小明说,真玄。”

我们说着话,小明忽然悄声对我说道:

“屋里这么多人……要是还在小房间里多好。”

她用头示意靠在床头的小提琴。爸爸来了。小明叫了一声“程伯伯”,把椅子让出来。爸爸摘下帽子,用手向后抚一抚花白的头发,抖一抖那身破衣服,坐下,然后把小明和张少岚拉过来,露出了慈祥的笑容:

“来,来,你们在床上坐。”

爸爸问我的病情,小明大大方方地替我回答。爸爸低头看见床边露出半边琴臣的小提琴。

“小明要作新年演出呢!”我解释说。

爸爸把琴匣拿起来,眯起眼睛上下看着,象一个古董鉴赏家端详一件宝物。我小的时候,爸爸常带我去逛琉璃厂,他如今还是那副在古玩店里的神情。

“好哇,我也来欣赏欣赏小提琴家的表演!”

这是乔建国。他高声大气地说话,似乎不是走进一间病房,而是走进一间宽广的大厅。

“程叔,新年好!音乐家,新年好!哟,张少岚也来了。我今天特地来看看,饺子都没顾上吃,我知道音乐家会搞点什么名堂。来来来,拉一段吧!”

乔建国从爸爸手里拿过琴匣,打开来。他的动作和说话吸引了其他患者。

小明用细细的牙齿咬住下嘴唇,看看我,又看看张少岚。

“来呀!”乔建国一点儿不客气。

“屋里这么多人,影响别人。”小明说道。

“这不要紧。”乔建国转身对着大家,“喂,各位病友,我们请这位同志拉一段小提琴,给大家贺年,好不好?”

“好!”屋子里的五个病号和三四个陪伴的人异口同声地回答。有人拍了巴掌。

小明把左手食指上的绷带解开,拿起琴,走到窗前,半侧着身子拉起来,首先拉莫扎特的《E大调慢板》,然后拉了一段《新疆之春》,又拉了一段《红色娘子军》中的曲子。这大概是给旁的听众演奏的。慢慢的病房门口围上来十几个人,一个病号在别人的搀扶下走来,有人让出一把椅子。护士长是个三十七、八岁的高个女人,她轻快地走进房间,倚在一张病床上听起来。爸爸侧过身于坐着,露出满意的表情。

小明拉完琴,大伙鼓起掌来。

“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乔建国象个舞台监督似的:

“好,好,再来一个!”

小明又拉了一段《北风吹》。

“呀,血!”等她放下琴,我看见指板上染了一小片血迹,分明是她昨天划破的手指又裂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