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有了一点知觉,立即感到浑身酸痛难忍,脑袋疼得特别厉害。我犹如掉入万丈深渊,周围伸手不见五指,身下布满了尖利的石块,石块的棱角直刺进皮肉。我费了很大的劲儿也睁不开眼睛,上下眼皮象是打上了穿钉,牢牢钉住。又象有一只长满绒毛的大手,撕开我的胸膛,把五脏六腑一件一件拎出来摔在地下。血在身子里流动,象潮水一样哗哗响,一会儿流到脚底,一会儿流到胸膛。流着流着,不知经过了多少岁月,我习惯了这个恐怖的世界,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没有醒吗?”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没有。”好象是乔建国。
“再输一次血。”还是那个女人。
“大夫,已经三天了……”
“不要紧。”
又过了好长时间,我睁开眼睛。周围是乳白色的天棚,苹果绿色的墙裙,印着红十字的被单。我头上身上缠满了绷带。我知道了,这是在医院里。我身子一动量乔建国猛地坐了起来,原来他趴在我脚下睡着了。
“欸,醒了,活了!”
我望着他。他瘦得很,好象刚从战场上爬下来,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眼睛里布满血丝。
“你为什么到学校去?”他问道。
我说不出话,呆呆地看着他。
“嗨,你呀……你知道吗?差点儿玩完了。阎王爷跟你不错,来了好几趟,请你去作客。”说着他从床头桌上拿起一个核桃大小的黑色铁球。“看看吧,就是这个玩意儿。只要再偏一个厘米,你就没命了!”
我知道了,这是大弹弓上的铁球,我那天被冷弹打中了。
“锁骨粉碎性骨折,下巴擦伤,后脑壳摔破。已经做完手术,好好养着吧,算你便宜。”
我嗫嚅难言,张开了嘴。
“行了行了,甭说话了。你爸爸刚走,在这儿坐了半天。他晚上还要来。这回好了,他可以放心了。你把老头子吓坏啦!”
第二天,我能说话了,只是锁骨地方火辣辣的疼。乔建国用小勺喂了我半碗稀饭。他四天没有离开医院,晚上趴在我脚底下打一个盹儿。司令官变成了护理员。我告诉他为什么到学校去,他不作声。
“你回家了吗?”我问他。
“没。”
“你明天一定要回家一趟。”
“再说吧。”
“然后再也不准到学校去。”
“不能不去。”
我怒不可遏,大声喝道:“不行!”说完登时一阵晕眩,伤口象是炸裂开来,额头上沁出了汗珠。
“好吧,我回家。”乔建国说道。
傍晚我发烧了。头上象悬了一块几十斤重的大石头,又好象有人在用小刀剂我的锁骨。有一段时间我不住地呻吟。护士给我打了针。我渴得要命,向乔建国要水喝。他用小勺喂了我几口,我叫他拿茶杯往我嘴里倒,他粗手粗脚地把水倒在我脸上,枕头被头都润湿了。后来我睡着了,不知睡了多长时间,隐约感觉匆匆走进来几个人。
“老周,你来了。”这是乔建国的声音。
“程刚怎么样?”这是周汉元。
“刚刚发过烧,现在睡着了。”
“没有危险吧?”周汉元走过来看了看。
“看起来不要紧。手术做得不错,是英国专家洪若诗作的。”
“没有危险就好。我刚才去看了另几个伤员。小冯看来保不住了,一两天内会死掉。我叫人给他家里先送去一千块钱。听说程刚是我们人打的,是吗?”
“怎么不是!你那个冲锋队的王八蛋,他妈的,拿人当活靶子练瞄准。你把那几个小子给我找出来,让他们也给我当当活靶子!”
“建国,不要发火,现在是非常时期,我们不能样样顾到,样样周全。一点儿意外不出,岂不是书呆子的想法。建国,现在形势很好呵,我们在军事上始终占优势,用不了两个月,他们就会彻底垮台。他们的虚弱,在于他们的路线是错误的,他们的思想不得人心。他们实际上还是刘少奇那一套,你嗅嗅看,修正主义的味儿很浓。他们是改头换面的刘少奇路线,这一点已经很清楚了。打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中央文革正在了解我们分歧的实质,他们在暗中已经对我们表了态。只要路线正确,死几个人,流一点血算得了什么呢?”
“你说什么?”乔建国打断了周汉元的话。“你把流血视同儿戏,随随便便叫大家流血,血流完了就死掉!象程刚这样的无辜者,也在这里白白地流血,流血!”
我偷偷睁开眼睛。屋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周汉元没有立即回答乔建国的话,他披着棉袄,面色平静,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
“这儿可以抽烟吗?”
“抽吧,没人管。”乔建国冷冷地回答。
周汉元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只有在抽烟的时候,他才放下了微笑的表情。那种微笑,掩藏了他的全部真实感情。我又闭上眼睛。
“我也不愿意流血,建国!但是,行吗?要么投降,要么流血,二者必择其一。我看你不会愿意投降吧。你不能总呆在这儿呀,明天回学校吧。”
“我不干了,坚决不干了!我正式向你辞职。”
“别要小孩子脾气。你在这儿呆下去也很危险!”
“我还没有人命。只要你周汉元高抬贵手,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
一阵沉默。
“我绝不勉强你。”周汉元接下去说道,“我自己也不过是人家的牵线木偶,今天在天堂上,明天可能下地狱。什么造反司令!没有这次文化大革命,不过是个兜里装着三毛钱的穷学生。历史把我们送到舞台上来了。走到这一步了,没办法,每天都在钢丝上走,稍不留神,就会大头朝下。命运戏弄我们,我们也要戏弄它,一句话,豁出去干,没有别的路好走。一年半之前,我何尝想到过今天!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半路逃跑,只会让人耻笑,咬牙干到底,打败了也是条英雄汉。就象楚霸王说的:此天亡我,非战之罪也!人们只看见我们耀武扬威,看不到我们的可怜之处。这场斗争,谁知道是什么东西,谁知道是什么结局!毛主席语录有百条千条,天底下有说不完道不尽的理儿。成者王侯败者贼,谁也别不过这个理去,看透了不过如此。”
我第一次听到周汉元说出这么坦率的话。
“我也看透了,”乔建国一板一服地说道,“我们到底在为谁流血?为了‘文攻武卫'的发明者,为了你周汉元!搞什么文化大革命,你们纯粹是争权夺利、自相残杀!你要当中央委员,你用大家的血给你铺路,染你的红顶子。你的眼光大得很!从来道貌岸然,今天还算讲了几句真心话。”
周汉元哈哈大笑起来:
“说得好,说得好,你把我捧得也太高了,我还没那么英雄吧!《三国》上有一段曹操的话:夫英雄者,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者也。哈哈哈哈……”周汉元甩掉烟头,扶了扶眼镜。“好了,我走了。建国,我知道你生我的气。你什么时候愿意回去,我们都将在总部门前列队欢迎。好好照顾程刚吧。”
周汉元推门出去了,乔建国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第二天,周汉元派人给我送来一篮子苹果,都是-等的红元帅和黄元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