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斗开始以后,整个校园乱成一团。这座用庚子赔款修建起来的高等学府,六十多年来,第一次遭受这样的灾难。有两三天时间,从宿舍区到校门口,一公里长的马路上,从早到晚都是逃难的人。整个学校一万名学生,五千名教职员工,加上住在学校的家属,总共四万人。参加武斗的,两派加在一起是两千人,只占二十分之一。大批的人都要逃难。手推车、自行车、三轮车、摩托车,装着大包小裹的行李、各式各样的家具,在小马路上络绎不绝。人们叫喊着、呼唤着,闹闹嚷嚷。有一辆三轮车翻倒在路旁,各种书籍撒了一地。有一个女学生因为没有人帮忙,扛不动行李,坐在行李上哭起来。这几行眼泪确实招来好心人帮她的忙了。
我也走在逃难的人群当中。我用自行车驮着行李,迎面撞见乔建国领着几个人走过来,个个头戴柳条帽,手持长矛。
“建国!”
乔建国听见我的招呼,站住了,摆摆手让那几个人先走。
“你回家去吗?”
“对。”我说道。
“你到我家去看看,说我到外地去了,千万别跟我妈提武斗。”
“我就不明白,为什么你要替周汉元那个混蛋卖命?”
“我也不明白。走着瞧吧。我在东区,那儿打不起来一一哪儿就打死了呢!对了,苏小明有消息吗?”
“没有。”我为他的关心所感动。
“你别灰心,说不定哪一天她又来找你。爱情的果实来得太快,太容易,对她那样的人来说,显然不够味儿。她如果现在答应你,那才是怪事呢!我看别灰心。好了,我走了,他们等我。”
乔建国走了。我心里想,他这个人,真是一时聪明,一时糊涂。为什么要去武斗,他自己都不清楚。
回到家的第二天,我到乔建国家,替他撒了个谎。老太太最喜欢这个小儿子,又问到哪儿去了,又问什么时候回来,仔细得很。我随口应着。老太太毕竟是老太太,对什么话都是肯信的。
呆在家里的十几天,我心情烦闷,无事可做,想起来画画玩儿。我把爸爸的油画箱翻出来,不愿意出门,在家里摆静物。我在一块绿丝绒上放了一个啤酒瓶,一个汽水瓶,酒瓶旁边横放一校塑料花,画了整整一个上午,越画越不满意。为什么要画这个东西!我想起这是小明来时喝酒的瓶子,异常烦恼,于是把油画纸撕成几片,丢到纸篓里。以后几天,我又找别的静物来画,画了两三张,每一张都没有画完。我找出《世界美术全集》,翻开莫奈的《日出的印象》,动手临摹起来。临完之后,我居然觉得满意,用图钉钉在墙上。是的,我又在想她,想她万一哪一天到这里来,看见这张临摹的画,也好在她面前炫耀一番。是她,还是她,她的影子总也赶不走。“灿烂的朝霞却使人感到迷惘,就象我们的生活一样。”这是她对莫奈的感慨,也是对人生的感慨。她的忧郁的目光叫人痴迷,她的温柔的语调叫人凄然神伤。
但是我还有一番心事,这就是乔建国。到乔家去过之后,我后悔撒了那个谎,也后悔当初没有坚决阻止他参加武斗。他是很机敏的人,一般不会出什么事。但是,最后打成个什么样子,谁也说不清楚。双方打出了血仇,最冷静的人也会丧失理智。万一乔建国被打死打伤,我岂不是有罪过的吗?怎么向他的母亲交代呢?也许他不会出事吧,我这样想,给自己宽宽心。没有想到乔建国的妈妈找我来了,老太太费了好大的劲找到我家,进门就坐在凳子上喘气。
“程刚呵,怎么我们建国连个信儿也没有?听说学校里打起来了,死了好几个,哎呀呀,听着都吓人!建国不会跑到学校打仗去了?我心里白天晚上扑腾扑腾的。都是好好的同学,打坏了谁也不得了呵!程刚,你别诓我老太太,建国真是到外地去了?他这会儿到外地干什么呀?听说外地也在打仗,哪儿哪儿都在打。枪手儿也不长眼睛,认得你是谁?我们界壁儿有个小子,从楼顶上叫人捅下来了,死倒没死,脊梁骨摔断了,成了个瘫子,拉屎撒尿都不知道。大夫说,一辈子也爬不起来了。我就说我们这个建国,从小就爱跟别的孩子打架,这会儿他不是打仗去了?”
老太太说一句,我应一句,想办法哄她安心,然后把她送到公共汽车站。
看来有必要到学校去一趟。要找到乔建国,用坚决的口气说服他,把他拽回家。另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我的一只木箱丢在学校里,小明的照片放在木箱里,要拿回来。第二天一早,我骑上自行车到学校去。到了校门口,我把自行车扔在门外,走进无人看守的校门。
已经是十二月末了,天气却不太冷,懒洋洋的初日挂在枯树梢头,在薄雾中发出淡淡的光辉。校园里安静极了,路上没有行人,高音喇叭停止了喧嚣。几幢小楼空无一人,门窗玻璃全打碎了,墙脚下、台阶上是东一堆西一堆的垃圾和秽物。从玉泉山和颐和园流下来的小河横卧在教学楼前,边上结了冰,中间仍旧静静地淌着清澈的泉水。流水的声音,更加衬托出校园的寂静和荒芜。喧闹了一年多的校园,如今恢复了往昔的清幽,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清幽呵!我仿佛看见勇士们躲在各自的角落里磨牙吮血,准备着下一个回合的战斗。
转过我们系馆的残破大楼,一小队持长矛的人从我面前跑过去,看也没有看我一眼。我知道,双方对局外人都不伤害,除非有特别的需要。但是我心里还是增加了恐怖的感觉,加快脚步向宿舍赶去。
宿舍是我们这一派的阵地,阳台上有人了望,楼门口有人把守。我径直往里走,不同他们搭话。走过一段脏乱不堪的走廊,看见我住的屋子房门开着。屋里没有人,满是蛛网和灰尘,窗帘被撕掉了一半,书架上的茶杯歪倒着。我打开木箱,看到小明的照片还在,急忙拿了放在上衣口袋里转身下楼。
“站住!”
我走到楼梯口,正要下楼,侧面传来一声喝令。好熟悉的声音!我抬头看见周汉元走过来,他的身边有两个威武的侍从。
“哈,程刚!”周汉元晃晃脑袋。“好哇,老朋友!西伯利亚的寒风没有把你挡在校门外面?”
我心中升起一种厌恶之感,冷淡地笑了一笑,说道:
“今天的天气很暖和。没有看见司令大人的英勇进军,不然的话,热度会更高一点。”
“哈哈哈哈,说得好。可惜我的进军不能烧沸老朋友身上的血液,哈哈哈哈……”
他拍一拍我的肩膀,我们一同向楼下走去。
“到学校来,有什么事情吧。”他的态度异常和蔼,脚步在楼梯上踏出响声。
“找乔建国。”
“他在东区。我叫人给他打个电话,把他找来。”周汉元给后面递个眼色。
“不用劳驾。”
“那么,我派两个人送你去?”
“还是我自己去吧。”
说话之间我们走到楼下。门口停着一辆吉普车,周汉元打开车门:
“好吧,我们再见。走南边那条路,那一路上都是我们的人。”他坐进吉普车。“对了,程刚,我已经叫乔建国转告你,如果你愿意回来,我非常欢迎。我们的红卫兵报很缺人手,特别象你这样的将才。怎么样?考虑考虑吧,我绝不勉强。再见!”
吉普车开动了,周汉元的黑框眼镜在太阳照射下闪起一道光,一晃而过。
我独自一个人向东区走去。原来想给乔建国打个电话,又想到借电话的麻烦,索性径自去找。我脑子发胀,迷迷糊糊,不知想些什么。我还是走上周汉元指的那条路。我把小明的照片拿出来看了一眼,她在笑,笑得那么纯真,她不是存在于我今天看到的这个世界。我收起照片,在小马路上继续走。眼前是我们的实验室,那副相貌简直就是周汉元的脸,墙上粗大的墨笔字就是他的眼镜框,黑洞洞的大门就是他的嘴。它也在笑,笑得多么丑陋。我继续走,仿佛看见繁华的王府井大街,热闹狭窄的大栅栏,西单食品商场卖酸牛奶的柜台……真是两个世界。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人声和其他什么声音,可能在什么地方开始了械斗。我想起昨天晚上的恶梦,乔建国躺倒在血泊里,他的老母亲伏在他身上哭……忽然跑上来一个大夫,白帽子下面伸出两个小辫子,原来是苏小明。苏小明对我说:“程刚,你怎么站着看,不赶快抢救他呀!”
我迷迷糊糊地走着,想着。突然,对面楼顶上一声呐喊,刹那间我被什么东西打中,眼前一黑,仰面翻倒在地,从此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