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阿玛蒂”的故事

十二月初,学校里的武斗爆发了。北京的文化大革命,由于首都的特殊条件,有它的特殊形式。这里进行着最高阶层的斗争,它是全国各地斗争的集中表现,全国各地的斗争是它的具体反映。几乎所有的重要行动、史无前例的斗争形式都是从这里开始的:大字报,游街,血统论,大串联,破“四旧”,夺权,“三支两军”,工宣队进驻学校……唯独有一件事情,北京开始得最晚,这就是武斗。一九六七年的夏天,江青提出“文攻武卫”的口号,全国很多地方很快打得一团糟。长春的巷战,抚顺的大伏击,上海的攻占柴油机厂,云南的数千人的大规模战斗等等,一起接着一起。北京则不然。北京从来没有发生过全市规模的武斗。北京的武斗有两个特点:第一,只发生在人数较多的十几所高等学校里。第二,一直到一九六七年的秋冬之际方才开始。所以对北京来说,是区域性“内战”,不是“全面内战”。工厂照样开工,商店照样营业,王府井照样熙来攘往,街头小贩照样叫卖冰糖葫芦。就连学校门口的小饭馆也从来没有关过门,尽管离开战场只有几步,隔墙可以听见清脆的枪声。

学校里的武斗虽然也是流血的战斗,但是战斗的形式近于滑稽可笑。政治家、历史学家、文学家描写过成千上万次的战争,外国的、中国的、古代的、近代的,浩卷繁篇,却没有一次战争近似我们的武斗。单说武器就五花八门,从野蛮人的石块,到封建时代的大刀长矛,到二十世纪的步枪手榴弹。学生们也有自己的创造发明。有一种“土坦克“,把汽车焊上五毫米厚的钢板,上下严严实实封住,没有炮,车前伸出一个锥状的鼻子,有一公尺长,专门用来撞击房屋。还有一种弹弓,拉条是实验室里的上等橡皮带,弹丸是核桃大小的铸铁球。这种弹弓必须两三个人才能拉动,足可以射穿一砖厚的墙壁。还有一种盔甲,用不锈钢板依照前胸和下肢的形状打制成,极尽工巧,穿在衣服里不露痕迹,专门在步战中对付长矛。双方使用同样的理论,打着同样的旗号,就象唐朝的神秀和慧能争夺架桨,拚个你死我活,看看到底谁是禅宗的真传弟子。

武斗照例是从拳脚开始,逐步升级,战场上的争夺伴随着舆论上的争夺。我们学校的武斗虽然没有浩大的规模,却也有几场精彩的阵仗?几个出色的人物。我认识的吴天宏,就很出了一阵风头。此人身高力大,但是不像举重和铅球选手那样蠢笨,而是体态壮健匀称,浑身的肌肉富有弹性。他是连续几年的北京高校击剑比赛场上的重剑冠军。他身体素质之好,据学校的体育教授称,是一个理想的十项全能选手,经过训练,百公尺可以跑进十一秒。他既有好勇斗狠的天才,又有对周汉元的忠心,担当武打队的领班,是很自然的事情,一时遐海闻名。有一次他独自一人到食堂吃饭,被对方三五十人把食堂的大门堵住。吴天宏并不慌张,走到门前,把钢枪一点,大喝一声:“要命的,闪开!”那三五十人本来是从未经过阵仗的乌合之众,不过仗着人多,凑上前来。听这一声大吼,如雷贯耳,像在长板坡前遇到了张翼德,一个个面如灰土,乖乖闪开了一条路。吴天宏大摇大摆从两道人墙中穿过,有几个人自觉羞辱,乍着胆子从他身后挺抢来刺。吴天宏回手一扫,几杆枪登时打落地下。吴天宏哈哈大笑,扬长而去。这一顿饭吃的好不威风,他的同伴就象巴西人欢迎从世界杯赛场凯旋的球王贝利那样,把吴天宏抬起来往天上举了又举,欢呼雀跃。吴天宏的一杆钢枪也不知刺倒了几多好汉。最后一次,又是在大操场上长枪相对。吴天宏的伙伴寡不敌众,纷纷败退,吴天宏自恃枪法娴熟,独自一人断后,且战且退,不想一脚陷入土坑,仰面摔倒。对方十几个人蜂拥而上,将他乱枪刺死,据说全身共有四十九个窟窿。有的人吃亏在于过分自信,这也是一个例子。

说起精彩的阵仗莫过于围攻技术馆了。技术馆是我们学校的一座教学楼,坐落在学校西区。西区所有的大楼都在周汉元一派手中,唯有技术馆在对方手中。周汉元下决心拔掉这颗钉子,但是几次进攻都没有奏效。防守技术馆的只有二十九个人,其中还有两个女生。他们抱定必。死的决心,绝不投降,足足被围困了四个月之久。没有水,没有电,仅仅存下了十几袋大米,没有菜也没有盐。他们在楼板下面打井,劈开桌椅板凳烧火,尝够了艰辛。他们一派的人为了搭救他们,费尽心血。有一个办法是挖一条一公里长的地道,通到技术馆下面。地道秘密地挖了两个月,已经完成五分之四。不知是出了“叛徒”,还是被对方看出破绽,一通炸药轰开了地道。把守技术馆的二十九个人直到毛主席接见了五大学生领袖才被解救出来,其中两个人被枪打死,尸体已经腐烂发臭。幸存的人一个个蓬头垢面,三分象人,七分象鬼,技术馆的设备仪器也全部损失掉了。

好了,我已经离题太远了,还是讲我自己的故事吧。但是有一句话我还是要说的,那些在武斗中死伤的年轻人,他们的可怜之处在于,他们不是为生存而战,而是为信仰而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