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阿玛蒂”的故事

学校里的空气越来越紧张了,双方的红卫兵报完全转到相互攻击上,高音喇叭直到午夜仍不停止。大操场上发生了打人的事,在辩论中挥舞拳头,使两个人当场出彩。出现了抗议游行,调子越唱越高。一天中午,我心情烦躁,坐在宿舍里乱翻书,乔建国在二层铺上弹月琴,一边弹一边骂。他虚火上升,头脑发胀。这时候,周汉元破门而入。

“找乔建国吗?”我带搭不理地说。

“对。他在哪儿?”

我用嘴向上边一努。

“在这儿,有事儿吗?”乔建国懒洋洋的,仍然坐在上铺不动。

周汉元在桌旁坐下,掏出一包廉价纸烟,点上抽起来。

“我在广播里找你,你怎么不到总部去?现在形势有变化,我们要做些准备。”

乔建国从床上跳下来,手里仍然抱着月琴:

“有什么变化?”

“江青同志说,文攻武卫,我们也要走这条路了。看起来,这也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必由之路。”

我在一旁说道:

“不是我们打了人家吗?”

周汉元看了我一眼,微微笑着,语气中永远带着自信:

“我们打了人家,人家就要打我们。问题不在于谁打谁,而在于谁占有真理,谁代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方向。我们不能依他们,依了他们,修正主义路线就要回头,资本主义就要复辟。他们也不会依我们。还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导,你不打他,他就不倒。”

“算了吧,谁也打不赢谁。”乔建国和我一样,一点不照顾这位司令大人的尊严。

“打不赢也要打。不打干什么?我们是搞文化大革命的,不是坐着自吃饭的。建国,我任命你为东区卫戍司令。”

好家伙,又出来一个司令!

“我不干。”乔建国说。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意见,这是总部的决定。”

“我也是总部委员。”

“正因为你是总部委员,你有这个责任。”

周汉元的话斩钉截铁一般。

乔建国晃了晃脑袋,把几根琴弦一拨,仰身坐在床上,口气十分挖苦:

“不行呵,老周,不行呵。我有七十老母,我这条命还要留着,挣钱养活老母,将来给老人家送终,报效养育之恩呢!”

周汉元丝毫不为乔建国的神情言语而恼火,他宽宏大度地说“好一个孝子!行呵,慢慢再说。人们都想预先测知自己的命运,但是很难。一年之前,完全想不到今天会准备大刀长矛,到战场上去较量。偶然性的集合就是必然性,命运也是如此。拿破仑能征惯战,还有滑铁卢的败仗。欸,你看过雨果的《悲惨世界》吗?滑铁卢那几章写得实在好。”

周汉元是个天才的演员,他能够在任何人面前,任何困难的话题面前掌握主动。

周汉元站了起来,忽然对我说道:“程刚,你这个逍遥派混得不错呵!听说你到手了一把稀世的小提琴,是吗?”

我心中一惊:这小子的话题转得真快,他怎么知道小提琴?我想起那天在灵堂里周汉元的表情。

“没有的事。”

“哈哈哈哈……岂止小提琴,还有一个美人儿呢!程刚,祝贺呵祝贺!”

说完,他把上衣一甩,扬长而去。他的自信、尖刻、宽宏大度和放浪不羁,足足表现出一个野心家的气派来。

我向乔建国发火了。

“你跟他讲的?”

“是的。”

“你……你……”我涨红了脸,气得说不出话来。

“嗨,这有什么!你别忘了,老周曾经写信帮过你的忙呢。”

我想起乔建国托周汉元写信搭救小明的事,不作声了。沉默了几秒钟,我感觉过意不去,又提起了话题“建国,看来非要打起来了?”

“是呵。”

“你要去当卫戍司令?”

“也许吧。”

“不,不能干,一定不能干。”我恳切地说。

“也许不干。”

乔建国还是懒洋洋叫人捉摸不透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