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英的追悼会我没有参加,我只想到我们之间的情谊,我只明白他生的意义,不明白他死的意义。他生前写给我的一首诗中的两句:“几树落英随碧水,一天碎锦近黄昏”,恰恰成了他死后凄凉的写照。我不参加追悼会,还因为我不愿意听周汉元慷慨陈词,他在用张家英的血写他自己的英雄史。追悼会开完,我的事情也就办完了,再也没有可干的事情。我想起小明对这些事情的态度,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她对我的挪揄嘲讽,她说的“你不觉得难为情吗”那句话,在批斗会上她说的“我恨不得把他们全都杀死”,在灵堂里她对周汉元轻蔑鄙夷的神情。她也许是对的。她讲不出什么道理,只服从于自己的直觉,自己的感情。她对生活是那么热爱,同时她又疾恶如仇。她的感情,她的行为,对我来说,有多么大的感染力呵!
一个星期以后,我收到小明一封信。信只有半张纸,总共几十个字,潦潦草草。信上说她妈妈病重,她要在乡下住一段时间,有事可写信到逐鹿,一句问好的话也没有,落款是“小明”两个字。这封信是一定要复的,怎么写呢?是大胆地向她提出来,还是等她回来当面谈?我想了整整一天,仍然犹豫不定,晚上躺到床上辗转难眠。我猛然坐起身,打开电灯。
“干什么呀?”乔建国在上铺喃喃地问道,眼睛也没有睁开。
“写封信。”我说。
“他妈的,我看你丢了魂儿了,你这个情种!”
他翻一个身睡过去了。
我伏在桌上奋笔疾书,许多话是我长时间反复考虑过的,每一个字在肚子里都经过千锤百炼。这样足足写了四页。写完之后,我看看手表,已是深夜一点半钟。我封好信封,走出宿舍,把信投到小卖部外面的信箱里,似乎不马上把信投出,就没有勇气再做这件事情。
信发出以后,一天,两天,一个星期,两个星期,一直没有收到回信。怕是没有寄到?再写一封?想来想去,我决定等下去。多好的秋天呵!在云亭赏月,在荷塘听雨,在灯下读书,好象远离了纷乱的校园,任秋风拨动心弦。人对某一件事物过于执拗,感情过于专注,往往表现出傻气来。政治家的大智若愚另当别论,大科学家、大艺术家就多有这种傻气,使他们在垂老之年竟会露出小孩子一样的性情来。据说这种傻气也是他们成功的秘诀之一。也许,他们做了常人做不到的事,他们的行为也就异乎常人,诸如性情古怪,偏激固执,不近常理,呆头呆脑,等等,难免被称为“怪人”。至于我身上的傻气,是初恋的感情表现。我把小明的一切看作美的化身,理想的化身,现实和理想的完美结合,简直十全十美,白璧无瑕。
国庆节那天,我和几个同学到香山去玩。乔建国没有去。前几天他升任“东方红”红卫兵团的总部委员,我是从别人嘴里听来的,他不对我讲。其实国庆节上香山并不是最好的时候,看红叶总要到十月二十日左右才好。从鬼见愁向南望,一带山岗长满了黄栌树,不过黄红相杂,连拾起的叶片也还没有红透。碧云寺、卧佛寺关了大门,是为了保护文物的关系,据说五百罗汉已经打倒了几个。玉华山庄和城里的饭馆茶座一样肮脏,好几个餐厅封了门,小院子里象农村的集市,热闹非凡,地上是果皮、乱纸、烟蒂、浓痰和打碎的茶碗。我对这样的景象早已习惯。我靠在玉石栏杆上,凝视着院子当中的泉水。泉水汩汩流动,穿过黑色的卵石堆,积成一个七八尺宽的小潭。在我身边这个脏乱的世界上,只有泉水保持着洁净和明澈。
大约在国庆节之后十天,我收到小明从乡下寄来的信。那一天中午,我把饭打回宿舍,刚吃了两口,乔建国推门进来。“你的信!”他把信扔在桌上。我读完信,一句话没说。“我看看!”乔建国拿过信也读了一遍,信是这样写的:
小程:
你好!你的信收到好几天了。我到乡下以后,一直照看妈妈。她是劳累过度病倒的,这两天好一点儿,仍然非常虚弱。她是个坚强的人,反而安慰我,我真替她担心。
我对你的印象是很好的。你在我困难的时候帮助我,我从心里感激你。以前我没有对你说过感激的话,那是我的不对。但是你在信里提出的要求,我不能答应,永远不能答应。在这件事情上,我有自己的想法,不会向任何人屈服,包括你这样的好人在内。我原来想保持我们的友谊,看起来不可能了。这个责任也许在我吧,请求你的原谅。至于那把琴,至今还让你操着心,回到北京我就取回来。再一次表
示对你的感激。
苏小明
下面是年月日。
乔建国读完,把信依样折好,塞回信封里。
“好啦,冷静冷静吧。我看你这饭吃不下去了,走,喝啤酒去!”他硬是拉我到学校门前的小饭馆去喝啤酒。坐在小饭馆里,他叫好了酒菜,然后对我说:“你刚才的脸色实在吓人,惨白,面无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