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阿玛蒂”的故事

张家英的骨灰运回了学校,是周汉元派人坐飞机运回来的。我和乔建国回到学校以后,听到大家都在议论这件事情。张家英是我的中学同学,我们那个班,只有我和他两个人考上工业大学。虽然我们不在同一个系,仍然经常来往。我们都喜欢旧诗,写着玩玩,互相唱和。他死了,在成都打死的。一个活泼泼的人竟然这样容易就死去了!他是那样奋不顾身地投入了运动,并为它献出了生命。“东方红”兵团要开一个追悼会,我出于对朋友的感情,打电话给周汉元,主动承担布置灵堂的工作。周汉元很高兴,他知道我的能力,办这件事情完全胜任。他拨来十几个人,由我指挥。我选了校务委员会的会议室作灵堂,这是一幢很考究的老式房子,两层楼,科林斯柱廊,紫铜刻花的大门,屋子里宽敞明亮,顶棚四周有细密的蛋盾线脚,脚下是一式的拼花地板。我把灵堂布置在一楼,把各种挽联、挽幛、悼诗、唁文挂在二楼,张家英死时的血衣,我摆在一个玻璃橱里,也放在二楼。我领着大家足足忙了三天,大体上布置完了,在做最后的清扫工作。我舒了一口气。

“请问,程刚在这儿吗?”

我听见楼梯口说话的声音,一怔,赶忙跑下来。小明!小明站在那儿。我正想着忙完了这些事情去找她呢,她自己跑来了。

“小明,你来了!”我有点儿慌张,不知是因为旁边有几个同学,还是因为她来的出乎意料。

“我来看看你。到了你们宿舍,别人说你正在这儿忙呢。”她一只手扶在楼梯栏杆上,上身稍稍仰着,踮起一只脚,象一个舞蹈家等着音乐的节拍,准备跑上舞台。她的轻松语调同我的慌张恰成对比。

我把她领进灵堂。灵堂里没有人,正面墙上挂着一张对开纸的张家英的半身像,是我画的素描,画像下面是骨灰盒。从正面转到两侧,排开几十面红旗,每面旗的杆头扎了两道黑纱。旗的下面是花圈,花圈下面是盆栽的冬青树。小明走到画像面前,端详了一会儿。

“这个人,样子挺聪明。”

“是很聪明。”

“那他为什么去办傻事儿呢?为什么去送死呢?”

这个问题太复杂了,他的死,既不是什么聪明事,也不是什么傻事。

“他怎么死的?”小明又问道。

我告诉小明,张家英去开一个大会,在会上作演说,回去的路上遭了埋伏,被机关枪打死了。他在成都搞得太厉害,名声太太,打死他完全是预谋的。

我们正说着,忽然听见门口有人说“老周来了”。我回头一看,周汉元来了。这个周汉元,是我们“东方红”兵团的头头,全国有名的“造反司令”。他披一件旧军装,戴一副黑框眼镜,双手插在裤兜里,大步走进灵堂。“长脖”和另外几个人跟在他后面。

“程刚,辛苦了!”周汉元向我点点头,他的脸上永远是一副和善的笑容。

我也点点头,没有答话。周汉元敏锐地觉察到我的冷淡,转过头,向前走了两步,在灵堂中央站住了,环视着四周:

“很好,布置得很好,很有气氛,速度也很快。我们准备明天开追悼会。‘长脖',悼词我看过了,叫他们今天晚上务必印出来。”

他长方脸,小眼睛,面部轮廓分明,嘴很大,线条有力,表现出自信和刚毅。他眼镜片下透出的犀利目光,似乎一下子可以把你看到底。他的微笑好象在说:不要怕,我不会伤害你的。他是六十年代的明星,舞台上的天才人物,因为只注重内心的活剧,不在乎服装和道具,所以外表显得特别朴素。我过去佩服他的才能,现在厌恶他的两面派手腕。我退出红卫兵报,这也是一个原因。

周汉元又向前走了几步,站在骨灰盒前面。他收敛起脸上的笑容,两只手从裤兜里拿出来,先是伸头看了看骨灰盒上张家英的照片,然后仰起上身,凝视着张家英的画像。他微颦眉头,垂手肃立,深沉地叹了一口气。这叹气又象是表示哀悼,又象是表示赞叹,又象是表示惋惜。他是如此地善于表演。一个天才的演员,可以轻而易举地把观众带入剧情之中,使他们完全忘了他是在作戏。

周汉元的举动影响了身后的人,“长脖”们一个个挺直上身,跟着他走上前去。

“英雄,真正的红卫兵英雄!”周汉元转过身来,“他是我们‘东方红'兵团牺牲的第一位战友,他的业绩是不朽的。我们要好好地纪念他,以激励全体‘东方红'红卫兵,同一切反对毛主席革命路线的敌人作殊死的战斗!让我们用胜利来安慰他吧,让烈士的英灵含笑于九泉。”

他的声调不高,但每一个字都吐得很清楚。

“程刚,骨灰盒上应该覆盖一面我们的战旗,‘东方红'的战旗。他为了捍卫‘东方红'的事业献出了生命,战旗就是他的骄傲。程刚,我说得有道理吧?”

我没有回答,没有任何表示。我是为张家英来的,不是为了“东方红”,更不是为你周汉元。

“看起来,文化大革命到了新的阶段,流血的政治开始了。”周汉元慢慢踱了两步。“腐朽的反动的势力绝不会轻易地退出历史舞台,文化大革命,无论从形式上从时间上,都将超出我们的预料。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谁胜谁负的问题,还没有最后解决,但是,已经到了关键的时刻。这几天,我总在想,为什么斗争越来越尖锐,总是从一个高潮走向另一个高潮?我看,它的原因在于,这场大革命是最广泛最深刻的一场革命,触及到每一个地区,每一个阶层,触及到人的灵魂。一切反动阶级,反动势力,反动思想,要作垂死的挣扎,在客观上,它们形成了一股联合的力量,这样,就增加了斗争的残酷性和复杂性。今天晚上的总部会议,我们要好好分析一下形势,使我们的行动适应新的形势。我们要采取更加有力的方针。好吧,我们走吧。”

忽然,周汉元看见站在我身后几步远的苏小明,一刹那间,我发现他的眼珠在我和小明之间飞快地转了一圈。我回头看看小明如小明正对周汉元站着,并不躲避他的目光,而是盯住他,大胆地严正地盯住他。

“好,程刚,我们走了。谢谢你的帮忙。”周汉元向我道别,又用眼角向小明一扫,转身走了。“长脖”们跟了出去。

“这就是你们的周司令?”小明问道。

“对”

“哼!”她好象不屑于谈他,“小程,我来看看你们,没有什么事儿。我要到妈妈那儿去,

明天走。”

她问到乔建国,我告诉她,从云水洞回来以后,他又去打“派仗”了。我们坐下来说了一会儿话,她要走。我留她在学校吃午饭,她不肯。我只好送她出来,一路向校门走去。校园里人不多,不象去年这个时候热闹了。大字报棚把礼堂前的草坪严严围住,席棚顶上探出防雨的檐子,大字报贴得满满的,新的不多,旧的已经发黄,那种歇斯底里的谩骂口气很难喝住行人了。高音喇叭的呼啸声在空气中回荡,派别战斗的喉舌在比试谁能振破人们的耳膜,但是多数人已经麻木了,锻炼出来的耳膜起码抵挡得了一百二十分贝的噪音。红旗在楼顶上飘扬。几天以来,我一直想着在云水洞同她的谈话,就是布置灵堂的时候,我也在想。她明白我的意思了吗?我真害怕她的警觉,同时我又害怕她毫无觉察,无动于衷。我爱她,我已经多少次在心中对自己说,我爱她。现在她来了,我实在高兴。

我们走出校门。九月的北京,秋高气爽,是一年当中最好的时节也学院路笔直的大道伸展开来,道两旁双列排开的白杨树挺立着,当然不如北海后门的那几棵高大雄伟,但是树叶摇动,连绵不断,倒比城里矮小的法国梧桐另有一番气概。我问小明什么时候回来,她说不一定,回来以后就给我打电话。我说学校里乱糟糟的,电话不容易接到,她说终归会给我一个消息的,说着她跳上公共汽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