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阿玛蒂”的故事

一大早我们开始登山。这一带山峦并不高大,又没有巉岩峭壁,飞瀑清潭,但是草木丰茂,石蹬萦纤,有巍峨的松柏,有清脆的鸟鸣,看惯了华北一带的荒山秃岭之后,却也感觉出它的几分抚媚来。听说云水洞是半山中的一个岩洞,因为是石灰石的岩层,经泉水腐蚀,千年万载,遂成奇景。桂林的芦笛岩、七星岩是同种性质的岩洞。大串联的时候,车过浙江金华,我特意寻访了双龙洞和冰壶洞,那是由于读过叶圣陶的《小记十篇》,知道金华县境内也有这样奇妙的景致。

走在山路上,不时遇到三五成群的游人,几乎都是红卫兵。也不知道他们昨夜住在哪里,天一亮都钻出来了。对于”逍遥派”的红卫兵来说,最大的财富就是时间,充裕的悠哉游哉的时间。

我们走了一程,来到一处很陡的石蹬下。石瞪大约百八十级,伸到高处,那里有几间亭阁。我和小明走在前面,接下去是张少岚,最后是乔建国。

“来,我拉你。”我向小明伸出手。

“不用……”她抬眼看着我,笑了,把手搭在我的手上。

第一次拉住她的手!我感到内心的震颤,这种震颤又可以通过拉着的手传给她。她感觉到了吗?我毫无顾忌地握紧她的手,拉她,拽她,我们是在登山呵!

砰!

枪声吓了我们一跳。小明不由自主地拉紧我,身子靠在我的腿上。是乔建国。枪声惊起一大片鸟雀,扑噜噜地飞起来了。

“哈哈,我试试枪!”

乔建国跑上来,张少岚也跑上来。小明感觉出我们靠在一起的样子被乔建国看见了,赶忙闪在一边。

“嘿,你也有吓着的时候!”乔建国看看我们俩,把枪带子往肩上一背。

小明脸涨得通红,这一回她打败了。

我们在山顶停下来,生野火做饭。乔建国说是去打野鸡,把张少岚领走了。我明白他的意思。我和小明留下来做饭,米已经淘好,装在塑料袋里,此外是白糖、猪油和各种干果,要是有一点豆沙就好了。背壶里的水刚好够用,我们一边做饭一边说话。我紧张起来,心脏好象被两根丝线上下扯住。年轻人遇到这种时候总是想:这是决定命运的时刻。等到第二次,第三次,不免还是这样想,直到他们具备了成年人的冷峻气度。

“你昨天说,你去当剃头的?”我把干树枝一根接一根续到火堆上,

“干嘛说得那么难听。我们说着玩来着,不过……将来怎么样,很难说。”

小明慨叹地说起她学琴的历史,讲到辉煌的过去。五年以前,她曾作为红领巾乐队的一员到各地巡回演出,那真是在鲜花的海洋里游泳,眼前展开了灿烂的艺术前程。那时的剧照和画报,她至今还保存着。没有想到,少年时代的成绩将要成为一生事业的顶点。现在,升学的道路被打断了,赞赏她的乐坛权威们已经被打翻在地又踏上了一只脚,因为妈妈的问题不能当一名专业琴手,而那些比她平庸得多的同学却在“样板团”里捷足先登。怎么能够想象,一个满腔热血献身于艺术事业的人,一个用无数汗水换来精湛技艺的女孩子,经受得起这样严重的打击!当小明讲到这些的时候,我看到她的眼圈红了。

“不会总是这个样子,慢慢会改变的。”我只能说些废话安慰她。

“好啦,不说这些了,应该说点高兴的事儿,对吧?”她用一根树枝在空中划了一圈,看看我。那种故意掩饰忧伤的明快眼风,对我来说,简直能够勾魂摄魄。

我准备说重要的话了,估计时间,酝酿语气,但是总也下不了决心,不敢贸然开火。树枝“哔哔剥剥”地燃着,饭锅冒着热气。假使世界上有一块爱情宫殿的敲门砖,我真可以赴汤蹈火去找到它。

我们谈起小说。小说是个好题材,特别是小说中的爱情故事。我们谈到《战争与和平》。

“你喜欢谁?”我问道。

“彼埃尔和安德烈。彼埃尔宽厚,安德烈忠诚,可惜他们不是一个人。”

“娜塔莎呢?”

“不喜欢。”

“为什么?”

“她不应该顺从阿那托尔呀!”

“后来她对安德烈那么好,应该原谅她。”

“不。”

“托尔斯泰替她辩护了。托尔斯泰说,女孩子在那种时候需要精神寄托和感情寄托。”

我轻轻说出这句话,却花了多么大的气力!我注视她的眼睛,那种大胆足可以使熟识我的人大吃一惊。我看见小明眉梢动了一下,没有回答。我面前不是一座不设防的城市了,而是布满了警戒线。这种心理变化,比反弹道导弹接到雷达的信号飞入大气层的速度还要快。但是小明毕竟是小明,我敢说,她的这种情绪上的细微变化,除了我之外,没有人能够看得出来。

“如果娜塔莎是个值得爱的人,阿那托尔是安慰不了她的。”她语调平稳地说道。

“她后来在安德烈面前赎了罪。”

“我说的不是赎罪。你不是说需要吗?她最后嫁了彼埃尔,也是需要?”她若无其事地反问我,然后放声笑了。“哈哈哈哈,你这个心理学家!哈哈哈哈……”

我脸红得说不出话来。

“饭糊啦!快,快!”

小明伸手端饭锅,火苗子窜起来,她下不去手。

我上去把锅端下来,糊味儿已经挺大了。我把火堆打灭,把锅座在余火上。白色的烟冒起来,飘散在松树梢头。太阳光透过树林,在草地上洒满了斑驳的亮点,周围幽静极了。

一会儿,乔建国他们回来了,小明跳起来迎了上去。

“打着了吗?”

“不少呢!你看。”乔建国把几只麻雀扔在地上。

“我们等野鸡等了半天一一谁要这个!”

“这玩意儿好吃,来,我来烧。想吃野鸡?想得美,上哪儿找野鸡?这一趟穷颠儿,看看,裤腿都扯开了!”

张少岚趴在小明耳边说了几句什么,小明伸长脖子听,眼睛也斜着瞅着乔建国,哧哧地笑起来。

乔建国兴致仍然很高,他重新引着火,把麻雀一只一只开了膛,撒上盐,外面用泥巴包严,架在火上烧。我们三个人不管他,把饭锅端到一边吃八宝饭。等我们吃完饭,他已经烧好了,放在茶缸里端过来。

“来来来,泥烧铁雀,一人一个。”

“我可不敢吃。”张少岚说道。

“开了膛洗都不洗,恶心死了!”小明说道。

“别那么高贵!这叫野睐,懂吗?大观园里的千金小姐还烧鹿肉吃呢,程刚,有没有这么回事儿?”乔建国自己大嚼起来。

“有,那一回叫做‘脂粉香娃割膻啖腥'。”

我拿起一只吃了两口,大概没有烧熟吧,实在不好吃。秃建国吃完一只也不吃了,抱着锅子吃起八宝饭来。

下午三点钟,我们终于到了云水洞。洞口是破旧不堪的木制门廊,进去以后有五开间房子大小的一块地方,四壁多是前人的题跋。我们顾不上细看,往里走,有一个一米直径的小洞,必须俯身钻进去。这次乔建国在前面,我在最后。我们连钻带爬,过了三五十米,可以站起身走了,

嗅得到清凉的略带甜味的水汽。小洞走完,豁然开阔,到了一个十几丈宽的大洞,象一个宽广的大厅。用电筒向上照,照不到顶,看来是很高的。地面有几个石笋,壁上有石钟乳,听得见凉凉的水声,但是没有找到水。

“有人吗?”小明朝黑处喊了一声,四壁发出嗡嗡的响声。

没有人。我们进洞的时间太晚,游人已经走光了。走出这个“大厅”,又是一条窄洞,象是香山鬼见愁两块大石的夹缝。窄洞出去又是“大厅”,这样,一连走过七八个“大厅”

“到头了吗?”小明问前面的乔建国,她好象走够了,也看够了。

乔建国捡起一块石头抛出去,在潮湿的石壁上击出乒乓的声音。我说道:

“云水洞没有头,听说有人在这里走了三天三夜,也没走到头。”

面前有一道两米宽的水沟。乔建国先跳过去,我跟着跳过去,回手拉张少岚。拉过张少岚,我又向小明伸出手。

“我自己来。”她拒绝了,退后两步,纵身跳过水沟。

不是因为洞中黑暗,旁人一定可以看到我凄惘的面色。我小心地先拉了张少岚,然后向她伸出手,她还是拒绝了。也许,这是山顶上那场谈话的后果。我看着小明,她好象丝毫没有察觉我心理的变化。也许,我想得过多了?小明的一举一动,都使我心荡神驰,在脑子里化成五颜六色的幻想,在心中鼓起希望的风帆。才刚刚开始呢,绝不应该懊丧,我这样叮嘱自己。

我们找到泉头。泉水从石缝里泻出来,在手电光下激起亮晶晶的水花。我们都渴了,凑上前去,双手捧起泉水喝了个饱。

“往回走吧,不然今天晚上回不去了。”乔建国说道。

转出洞口,天已经黑了,几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下了山,顺着一条干汩的河床走,在月色中找到一个村子。村子里住满了逛山的红卫兵,那些人在场院上大呼小叫,好不热闹。我跟小队干部费了不少口舌,才把小明和张少岚安排到一间堆放马料的旧仓房里,我和乔建国只找到一处四面透天的驴圈。我们在地上铺了草,枕着石头睡了一宿。这一宿把我们俩冻得够呛。

第三天下午,我们回到城里,几个人正要分手,一个外号叫“长脖”的同学迎面骑自行车过来,看见我们,双脚在马路上一撑,站住了。

“喂,你们上哪儿去啦?一个个像鬼似的。”

我们互相看看,都笑了。每个人浑身上下满是泥土,乔建国的裤脚扯破了,张少岚的布鞋张丁口,小明的脑门上不知在哪儿抹了一道黑,头发也变成土黄色。

“长脖”没有笑,晃晃脑袋,很严肃地说道:

“还不回学校看看一一-张家英死了。”

我惊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