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阿玛蒂”的故事

我们约好早晨七点钟在广安门集合。我和乔建国先到了,很快,小明她们俩也来了。小明换了装,蓝上衣,灰裤子,松紧口布鞋,斜挎一个很大的黄书包,显得朴素多了,但是从衬衣领子和袜子的颜色上,仍然可以看出聪明女孩子的细心之处,她永远是打扮得体的。张少岚也背一个黄书包,外加两个塑料水壶,衣服穿得很随便,看来她不像小明那样在穿着上用心思。

“嘿,音乐家们,迟到三分钟。对音乐家来说,慢半拍是不允许的。”乔建国打趣地说道。

小明瞥了他一眼,对我说道:

“这是张少岚,你们见过了吧。张少岚问我,除了程刚,还有一位是谁?是不是长得象大狗熊的那个家伙?”

乔建国一愣,我哈哈笑了起来。张少岚也笑了:

“别听小明瞎编,我可没这么说过。”

小明拉住张少岚的手:

“喂,诸位,快走吧,车来啦!”

我们四个人一同走到公共汽车站,等了好一阵儿汽车才来。一年以前,北京市的公共汽车公司改名为“人民汽车公司”,汽车上和站牌上的字样全部重新油漆过。在这种年代,标签是至关重要的。交叉路口的红绿信号灯也差一点颠倒过来,绿灯停车,红灯放行。

公共汽车拉我们到终点站――周口店。这里离开云水洞还有六七十里地,往前走,没有公共汽车了,必须设法搭公路上的卡车。我们打算休息休息,就便参观一下周口店,它因为挖出猿人头盖骨而闻名于世界。

我们登上平缓的山包。天气好极了,九月初的阳光使人微汗沾衣。山顶有一个小小的博物馆,已经封了门。往南走,则到了发现山顶洞人的地方。这里是一个人工开凿的大坑,七八丈阔,四五丈深。下到坑底,除了黑黄色的风化岩石,我们什么也没有看到。我记得北京猿人是一九二九年发掘出的,这一发现把我们祖宗的历史推前到距今五十万年。近年来在东非大峡谷的发掘,又把历史推前到一百万年,一百五十万年。看来人类认识自己是不容易的。人类需要认识昨天和前天,也需要认识今天。

我们在山顶吃了几个面包,喝了几口水,继续赶路。谁也没有去过云水洞,一路打听着走。现在最重要的是截住一辆顺路的卡车。我们站在公路上拦卡车,一连三辆,从我们身边急驰而过,有一辆车不住地鸣喇叭,急速地转弯绕过我们,把张少岚吓得尖叫了一声。司机对我们这些横冲直撞的红卫兵早已讨厌,唯恐避之不及。

“这回看我的!”小明盯住一辆远处的卡车,一只手叉在腰上,走到马路当中。

卡车驰近了,毫不减速,直对小明开来。小明摆摆手,站住不动。卡车向东打舵,她向东挪两步,向西打舵,她又向西挪两步。只听“嘎”地一声,卡车刹住了,离开小明只有一米远,真玄!

“不要命啦!”一个二十几岁的司机探出头来。

“快,赶快,快上!”小明兴奋地大喊,站在车前,摆手叫我们上车。等我们三个忙手忙脚地爬上车,小明转身一跳,上了驾驶仓的踏板,带几分亲妮地对司机说道:“小师傅,对不起啦!捎捎脚。不是遇上您的车,我们就得赶黑路啦!”说完她拉开车门,一猫身钻进了驾驶仓。

卡车开动了,乔建国一屁股坐在一个旧轮胎上,我和张少岚背风靠在车厢前边。我想起小明拦车的举动,顿觉后怕。

“小明胆儿太大了,不该叫她拦车。”

乔建国抬抬眼睛:

“你忘了串联的时候,这种事,从来都是女孩子干,她们最合适。张少岚,是吗?”

张少岚这会儿和我们熟了。北京的学生,特别是那个时候的学生,大多见面熟。她说道:

“我可没小明的胆儿,我早就吓死了。”

卡车在一个岔路口把我们甩下了。司机告诉小明,离云水洞还有二十里。只好开步走。我把小明的书包拿下来背在身上。开头是一丈来宽的黄土路,拐过一个山脚,走上较窄的碎石坡道。“哎呀,怎么还不到呢?”“唉,这条道儿真讨厌,尽是石头,硌死我了!”小明嘴里不停地叨叨,张少岚只管低头走,不吱声。她有股韧劲儿,要不然怎么能够一口气游五千米呢?

等我们走到云水洞的山脚下,天也快黑了。这里是一个百多户人家的山村。到过云水洞的同学告诉我,这个村子里有一所小学校,可以住在那儿。我们很顺利地找到那所小学校。小学校坐落在一处高台上,大门上了锁。顾不得许多了,四个人翻过矮墙。院子里空无一人,东面有几间小屋,北面排开一趟教室。头一件事是弄饭吃,乔建国打着电筒到山坡上去拾柴,小学校后面没有墙,紧接着山坡。小明也不抱怨累了,自报奋勇跟了去,大概觉得新奇吧。我和张少岚在院子里掘了一个小土坑,垒上几块石头把锅架上。院子的一角有一口水井,井不深,我用绳子把饭锅系下去,好容易打上来半锅水。一会儿,乔建国和小明回来了,一人抱着一捆树枝。乔建国把树枝撅折,填到灶坑里点火。

“瞧你,笨手笨脚的。快点儿,我都快饿死了!”小明蹲在他身后。

乔建国续了几次报纸,终于把火点着了。

“瞧什么瞧,让你一催,火也点不着了。”

我从书包里拿出挂面:

“小明,你来煮面条!”

“我不会。叫张少岚煮,她行。”在这种场合,小明可以尽着性子调皮,不受任何拘束。

我把挂面和作料交到张少岚手里,对小明说道:

“女孩子,这点事儿都不会吗?”

小明抬头看看我,在月光下,她的笑容甜极了,是一副天真无邪的神情。

“你们就喜欢说‘女孩子',‘女孩子',你们是什么?你们是男孩子吗?”

乔建国说道:

“我们是老大哥。”

“你是乔老大。”小明嘻嘻笑着。

“对对对,咱们四个人数我大,‘乔老大'当之无愧。”

饭锅里的水咝咝响了,从灶坑里窜出的火焰映红了张少岚的脸。乔建国从教室里拎出四把椅子,我们围着火坐下。此时此刻,我既不觉得饿,也不觉得疲乏。周围是起伏的山影,东北方向的天空被北京城的灯火映亮了。向坡下望去,村子里闪出几处昏暗的灯光。明月高悬,微风带给我们一丝初秋的凉意,这凉意更加透出夜晚的宁静。

“快到中秋节啦!”小明说道,“去年中秋节,我们在杭州,张少岚,是吧?杭州真美呀,你们去过吗?”

“去过。”我答道。

“什么时候?”

“也是串联。”

“反正没碰上你们。”

小明的话孩子气十足。张少岚忽然开了口:

“那时候还不认识他们呢。”

小明接着说道:

“也是的,碰上了也不认识。我们从广州到杭州,火车上挤得要命,全都成了沙丁鱼,连喘气儿都费劲儿,一直站到杭州,张少岚的脚腕子站肿了,这么粗!到了杭州,我们住在浙江美术学院,那儿正在开潘天寿的黑画展。我们从灵隐到虎跑,从虎跑到六合塔,在钱塘江里游泳,在‘平湖秋月'喝一毛一杯的菊花茶,足足逛了三天。中秋节那天晚上,我们几个雇一条船到‘三潭印月'去玩。那天的月色好极了,船娘说,好几年没有这么好的月亮了。张少岚没去,她哪儿也没去,真够倒楣的,白到了一趟杭州。”

面条煮好了,张少岚给每个人挑在茶缸里。乔建国接过茶缸,呼呼地大口吃起来,一边吃一边说道:

“你们哪儿叫串联,纯粹游山玩水去了。”

小明答道:

“我们比不了你们大学生,又是响当当的‘东方红'兵团,到哪儿就炮轰、火烧,煽风点火,蛊惑人心。”

张少岚笑着说道:

“你们俩今天成了冤家了。”

我们开始吃面条,话题转到了将来做什么。我说,等文化大革命结束了,还要好好念书。小明按住我的话说道:

“前几天,我们班的几个人还议论这个事儿呢。大伙儿说,除了少数几个上‘样板团'的,剩下的肯定要改行了,中学生,能干什么?都到服务行业去吧。有做饭的,端茶倒水的,卖菜的,修脚的,每人都分配了职业。张少岚呢,大伙儿说她是卖布的,说我是理发的。你们看,我像不像理发的?”

说完她咯咯咯地笑起来,清脆的笑声在黑暗的小院里格外响。这一顿饭,我们把二斤挂面全吃光了。谁没有体会过这种野餐的滋味,那真是一生中的大不幸。

吃完饭,小明和张少岚去解手。一会儿,小明突然在院子的东南角叫起来:

“快来呀!小程,你们快来!”

我和乔建国吓了一跳,赶忙跑过去。

“看,看,这屋子里有一架钢琴!”小明用手电筒隔着窗户往屋里照。

真是钢琴!想不到山村小学里竟有一架钢琴。

“来,咱们玩会儿,叫张少岚弹,她学钢琴的。”

门锁着。我把手伸进打碎了玻璃的窗扇,拨开插销,拉开窗户。小明第一个爬到屋子里,我们跟着爬进去。张少岚在钢琴前坐下,试了几个音:

“琴太旧了,键子软――弹什么?”

我用电筒照在琴键上,想了想,点了李斯特的《匈牙利舞曲》,她于是弹了作品第五号、第六号。她弹得很熟练。弹完她拉过一条板凳,示意小明坐下来,于是两个人一起弹,弹的是萧邦的曲子。

小屋子在琴声里摇动起来。我依在窗口,看着小明神色庄严的侧影。她双目低垂,嘴唇闭紧,屏住呼吸,仿佛在琴声里由尘世升入了超然的境界。张少岚不时地扫她一眼。乐曲终止了,小明仍然挺直上身坐在那里,两只手放在身前。

我们在一间教室里过夜,用一张张二尺长的小课桌拼起来当床。小明和张少岚睡在北面,我和乔建国挨着门,他把猎枪放在手边。

“我睡觉可不老实――这桌子高高低低的,还不把腰硌折了。”小明就是话多。

“将就将就吧,‘豌豆公主'还有倒楣的时候呢!”我把毯子扔给她们,用树枝和石块一点一点把桌子垫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