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阿玛蒂”的故事

门声一响,我心想坏了,准是爸爸回来了。果然是他。他穿一件宽大的不合时令的蓝布中山装,下身是挽起裤脚的劳动布裤子,胶鞋上沾满泥土。他的这件中山装是解放初期做的,以后总不穿它,如今竟破成这个样子:肩头磨穿了,贴在外面的口袋开了线,耷拉下一半,快掉了的钮扣在那里晃荡。他脱下脏得要命的帽子。他的头发一年之中白了大半,眼镜掉了一只腿,用细线挂在耳朵上,眼角和眉头的皱纹,表现的不是艺术家的聪明,而是不幸的老人的忧伤。他过去象别的美术家一样注意外表,现在,昔日的抖擞精神和潇洒风度一扫而光,步履缓慢,神情颓丧,如同一株在风雨中无可奈何的小草。在那个年代,最强有力的是得势的政治家和受宠的打手,最懦弱的是科学家、艺术家和学者。

爸爸眯起眼睛,象观察写生对象似地看了看自己的家。我紧张了,好比四五岁的孩子在父母面前闯下大祸。爸爸到农场以后,两个星期回来一趟,都是星期天。今天突然回来,满桌子满床的书画,他不知道藏在我屋里的,现在一眼全看见了。不仅如此,在这种时候,居然领个女孩子到家里来。爸爸看了看我的房间,又看了看怯生生站在一旁的苏小明,没有说什么。

“爸爸,您回来了。这……这是苏小明。”

我局促、慌张,吐字不清,好象嘴里含着个核桃。爸爸对我从来是很严厉的。往往有这样一种人,他们在社会上儒弱,胆小怕事,经常受到屈辱,在家庭里却保持着威严。爸爸就是如此。妈妈在世的时候,对他的话句句照办,现在,他只可以对我一个人发号施令了。尽管如此,他对我的爱是至诚的,我并不怕他。

“你叫……小明?”爸爸作出根本没有看见那些画册的样子。

“我叫苏小明。”小明的语气中含着几分畏缩。

“喔,小明,苏小明,好,好。”爸爸说着,点头笑了笑,走向客厅。一年多来,他的心情从未象今天这么好过,我心里踏实多了。等爸爸走进客厅,我连忙给小明使了个眼色,两个人急急忙忙地收拾画册。

“小刚,”这是隔壁屋里爸爸的声音。

我连忙答应着走过去。

“今天是你妈妈的生日,”爸爸坐在那里吸烟,”正好你也回来了,我们买点什么东西来,给你妈妈作生日。”

我居然把妈妈的生日忘了。以前年年给妈妈作生日,只有去年没有作。我高兴地答应了一声,转身回到我的房间。

“小程,我回去了。”小明忽闪着一双眼睛对我说道。

“小明要走吗?”爸爸听见她的话,”留下来吃饭吧,多一个人还热闹一点。”

我正不知道怎么办,忽然得了援兵,满心欢快。我恳切地对她说道:

“爸爸留你呢,真的,别走……”

她不作声,微微张开嘴,左腿靠在床边上站了几秒钟。我于是叫她跟我一起去买东西,她顺从了。

我们跑了周围几家商店,买了几样熟食,妈妈爱吃的油菜,爸爸爱吃的就鱼,还有两瓶啤酒,几瓶桔子水。商店的售货员看见我身后有一个打扮起来的漂亮姑娘,把我们两人来回瞅个没完,使我说话的口气也带了几分骄傲。

回到家,我点上煤气灶做饭做菜。小明在厨房里站着,看着我干活,并不伸手帮忙。我叫她到屋里去,眼爸爸说说话。“说什么话呀?我不去。”我一个劲儿撵她,她还是站着不动。等我忙完了,叫她帮忙拿碗筷,她这才动手。

饭菜上了桌,爸爸招呼小明坐下,然后在每个人的杯子里倒半杯啤酒,兑半杯桔子水。他平素只喝啤酒,而且要兑桔子水才喝。嗯,好久没有喝酒了。你妈妈死了四年,她死了,咱们这个家也就完了。”他说着又关照小明,”喝一点,喝一点,兑了桔子水,不是酒,是健身汁。”

小明用嘴唇在酒杯上沾了一下。在灯光下,她的两腮泛起红晕,拘谨的神情越发显出她的抚媚来。我们谁也没有说话,不知道说什么好。

“吃点菜,吃点菜,”爸爸很快喝完杯中的酒,自己斟上。“今天很高兴,很高兴。昨天批判牛鬼蛇神,他们没有让我上台,以前每次都要陪斗的。他们还叫我半天劳动,半天搞宣传,画板报。唉,事情都会慢慢好起来的,慢慢来。今天多喝一点吧。小明,你怎么不喝呀?小刚,你妈妈今天是多少岁生日?对,对,五十一岁,活着也是老太婆了,还是死了的好,死了不再受罪。你妈妈也被捕过,坐过国民党的牢。被捕过就好不了,都是叛徒,都是叛徒。”

爸爸径自唠唠叨叨地说话。我实在可怜他。一个全国有名的画家,叫他去画墙报,就高兴成这个样子。

我把小明杯子里的酒喝了。

晚上,我送小明出来。一出家门,小明又显得活泼起来。

“小程,为了庆祝我们的胜利,出去玩一趟,好不好?”

“出去玩?到哪儿?”

“云水洞。”

真高兴!我正琢磨着怎么找她出来玩儿呢,她倒先提出来了。我们商量好,我约上乔建国,她约上张少岚,三天以后就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