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我告诉小明,我的妈妈一九六三年故世,家里只有我和爸爸两个人,爸爸是一个画家。她点点头。
我的家在安定门外的一幢公寓里,三间一套的房子:一间是我的,一间是爸爸的,一间是客厅兼爸爸的画室。抄家以后,家中的陈设非常简单,字画呀,古玩呀,布面精装的美术书籍呀,以及爸爸喜欢的各种各样的小摆设呀,统统不见了,沙发和衣柜也被人抬走了。现在,只有剩下的几个精巧的瓷器,摆着马列和毛主席著作的博古架,镶着红木镂刻边框的自瓷毛主席浮雕像,还能看出一点美术家家庭的味道。
小明在我的房间里看见一张照片。
“这是你的妈妈?年轻的时候一定非常漂亮。”
我把小提琴拿出来。小明一下子把琴盒抱在怀里,先是轻轻地抚摸,然后把脸蛋儿贴在琴盒上,象母亲看见了久别的孩子:
“呵,我的宝贝,我的好宝贝!你是我的,不是他们的!”
“听苏阿姨说,这把琴很名贵呢。”我说道。
“是的,这是一把‘阿玛蒂’。”
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么?‘阿玛蒂’?你是说‘阿玛蒂’?”
小明浮着平静的微笑:
“是的,是‘阿玛蒂’,一把真正的十八世纪的‘阿玛蒂’。”
“有签名吗?”
“有的。”
我虽然不懂乐器,但是“阿玛蒂”三个字足以让我目瞪口呆。我听爸爸的一个音乐界的朋友讲过,“阿玛蒂”是意大利的一个年代久远的制造小提琴的家族,这个家族制作的小提琴闻名全世界,每一把琴上都有签名。一把”阿玛蒂”的赝制品已经珍贵得了不得,何况一把真的,简直是无价之宝!我看完琴上的签名,说不出话来,好像唐太宗看见了《兰亭序》,哥伦布看见了美洲大陆。
“你信了吧。”她仍旧微笑着说道,眼睛里含着满足,嘴角上浮着骄傲。
我把琴拿在手里,上上下下仔细看了一遍。我曾经仔细看过它,这一次却象是从来没有见过它似的。
“怪不得他们想方设法要把它弄到手。”
小明伸出双手:
“给我。”
我把琴交给她。她在琴弓上涂了松香,调准弦,站了起来。“第一支曲:贝多芬《G大调浪漫曲》。”她扮作报幕员,好象面前有五百个听众。她向前迈出一步,开始演奏。“第二个曲子:帕格尼尼《随想曲》。”接着又是演奏。这样一连拉了四五个曲子。“好了,我累了。苏小明小提琴独奏音乐会现在结束!”她娇媚地往床上一坐,哈哈哈地笑弯了腰,趴在床头的被子上。
“还有这样谢幕的!”我给她倒了一杯桔子水。
我们开始谈古典音乐。我说我喜欢萧邦的《夜曲》和《第七号圆舞曲》,她说她喜欢《B大调钢琴奏鸣曲》。我说我喜欢贝多芬的《田园交响乐》,她说《英雄》和《命运》更好。我说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好,她说赶不上《悲怆》。我说“你们搞音乐的人就是和一般听众的口味不一样”,她说“你以后会懂得我说得对”。我从爸爸的脾气得知,艺术家的固执己见比其他职业的人更加冥顽不化,他们的艺术见解是同自己的教养、性格、创作习惯和艺术手段紧密联系的。他们站在论敌面前,如同身穿铠甲的武士,他们想方设法让你接受他们的见解,手中的长矛一定要穿透你的心脏。我只好举手投降:
“也许是吧。”
“当然,你说的都是好作品,都很美。但是我喜欢更加深沉的东西,那么一种……格调。一个是清泉,一个是大海,怎么说呢?反正我也说不好,真的说不好。”
关于音乐的争论之后,她问起我更既然爸爸是画家,为什么看不到一幅画呢?我告诉她,还有一些可看的东西,说着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很重的大木箱。我又告诉她,爸爸是一个老实的艺术家,胆小怕事。文化大革命一开始,他就被揪出来,批判游街。他于是准备把字画、古玩、书籍全部烧光卖光。书和画册烧掉了不少。一个紫铜的“大明宣德”香炉只卖了两块钱,一百块钱买来的南洋细木雕刻人像只卖了五块钱,石涛的彩墨花鸟册页共十二幅,对于擅长山水画的石涛和尚来说,是难得的精品,却当作废纸出售了。他花尽血本,妄想买回政治上的清白,可是枉费心机。他还是被打成了“叛徒”,在牛棚里关了半年。有一些东西被我抢救下来了,装在大木箱里运到乔建国家。乔建国的父亲是工人,没有被抄家的顾虑。面前的这个箱子,是爸爸到东郊农场去劳动以后我偷偷运回来的。
我拿出一套完整的《世界美术全集》给小明看,然后又拿英文本的达·芬奇和戈雅的画册。
“我不懂美术,”小明胡乱翻着。“这个戈雅我知道,我看过一本写他的小说,挺有意思。他是西班牙人,对吗?我臭舅喜欢莫奈的画,他是……好象叫抽象派。有他的画没有?”
我告诉她,莫奈是法国人,不是抽象派,是印象派,早期印象派的创始人之一。我把《世界美术全集》中莫奈的一幅画翻给她看。这是一幅油画,画的是港口。天空上的霞光融合在清凉的水纹之中,衬出大船和港湾的灰蒙蒙的影子。水天之际的薄云,托出一轮桔红色的太阳。水面鳞光闪闪,几只蓝色的舢板在波光中摇荡。
我问苏小明:
“这是他的名作。你看是早晨还是傍晚?”
“看不出来。”
“是早晨。这幅画叫做《日出的印象》,印象派的名字就是从这儿来的。”
小明仔细地看莫奈的画,看了一会儿,抬起头来,忽然说出这样一句话:
“灿烂的朝霞却使人感到迷惘,就象我们的生活一样。”
我看她在想着什么,眼睛里闪出忧郁的光。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的话,于是调转话题,拿出另外几个大家的作品……
小明高兴起来,一会儿赞叹两声,一会儿痴迷地望着我,一会儿专心地盯住画页。最后她说道:
“太好了!咱们今天走进了音乐和美术的世界。”
小明问我为什么不跟爸爸学画,我告诉她,我从小喜欢画画,爸爸曾说我有这方面的天分,我也下过一点功夫。上初中的时候,为了画大卫头像和罗马夫人像,饭都忘了吃。有一次,爸爸的一张作品受到批判,开会的时候他当场晕倒。这以后他再不准我画画了。我初中毕业时,背着他投考美术学院附中,录取了。爸爸知道后大发雷霆,坚决不让我去报到。于是我打消了当画家的愿望,在高中钻了三年数理化,考上工业大学。
小明听完我的话说道:
“你爸爸是这样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