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学校五天以后,也就是小明被捕十天以后,忽然来了一个电话,是她来的。我惊喜异常。“小程,你好吗?我放出来了,舅舅也放出来了。你快来,立刻来,我在前门二十二路汽车站等你!”她的声音同以前一样,好象根本没有被抓进去那一回事。我拿了苏阿姨托我捎的东西,向前门赶去。
到了前门,一下车看见她在马路沿上站着。她稍微瘦了一点,穿一件红格子的确良上衣,一条带有马蒂斯图案味道的斜裙,一双黑色后拉带的皮凉鞋,头上束一根金色的带子。她用心打扮过,这种打扮在一九六七年的北京,无异于是一种挑战,就象她拉莫扎特的作品一样。她是这样一种女孩子,不论朴素的衣着还是艳丽的打扮都好看,如同梅兰芳演《贵妃醉酒》和《苏三起解》同样动人那样。我一时竟误以为她是为我打扮的,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她激动得更厉害。谁也没有讲话,我们并肩在人行道上走了几步。我转向她,想要说一句什么话,她却低下头快步向前走去,在我前面十几米远的地方站住了。我看出她快要哭出来了,只要再看我一眼,一定会热泪夺眶而出。我于是放慢了脚步,让她独自站在前面忍一忍,街上的行人多得很呢!
走到人民英雄纪念碑南面的松树林里,我们在一张长椅上坐下来。她的神态回转过来,脸上恢复了平时的光采。
“我妈妈好吗?”她亲切地小声问我。
我回答说“很好”,把下乡的经过对她讲了,告诉她小提琴放在我家里。
“你走的那天,我被抓去了。”她说道,“我一口咬定去年抄家的时候,琴就被抄走了。哼,他们拿我也没办法,派两个女的天天陪着我,还得给我打饭。”
“他们没有打你?”
“他们不敢。”她还是那种傲然不可侵犯的语气,“可是舅舅受苦了。他挨了打,现在虚弱得很,每天还要去扫厕所,扫楼梯。我对他说,不去!在家躺着,就不去!他还是去了,可怜的舅舅。”
阳历八月尾已是夏末,天空上没有一丝云彩。人民英雄纪念碑高耸着,周总理题写的清秀碑文在阳光下闪烁金光。方正的前门钟楼摆出老态龙钟的面孔,犹如一个对人世沧桑感觉厌倦的老人。树林里游人很少,吹透了沁人心脾的凉风。小明的漂亮的裙角在风中一摆一摆的,好象一曲轻快的旋律。
我拿出苏阿姨捎来的东西,毛背心和葡萄。碧绿的沙营葡萄已经发黑、干瘪了。
“哎呀,你怎么不吃掉,你这个大傻瓜!”她哈哈哈哈大笑起来。“妈妈真是的,我不要她给我织,还是给我织。”她把毛背心套在身上。“你看,多好!你看见我可怜的妈妈了,我越来越不明白,为什么好人总是受苦。”
坐了一会儿,我邀请她到我家去,她爽快地答应了。我们走到无轨电车站等车,道旁食品商店门口的摊子旁挤了很多人。
“哎呀,西瓜!咱们吃西瓜。”小明的眉毛笑起来弯弯的。
我打趣道:
“穿得那么讲究,在大马路上啃西瓜,不怕人家笑话呀!”
“那有什么。我还在教室里啃猪爪呢!抱着啃。”
“这也是向贝多芬和巴赫学来的?”
“贝多芬和巴赫?”
“听说德国人专爱啃猪爪。”
她筋起鼻子作了一个鬼脸,这是女孩子们在比自己年龄大的同辈亲人面前常有的娇憨。我笑了,跑去买来两块西瓜。她毫不客气地挑了一块大的,我们站在马路边上吃起来,西瓜水一直淌到她的下巴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