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穿过丰沙线的高山大谷,十点钟到达下花园车站。这里是洋河、桑干河交汇之处,河水就象我的心情一样奔腾激荡。我转乘汽车向县城赶去。这一带是河北省的地界,老乡们却操着浓重的山西口音,大概是越过了太行山脉的缘故吧。一路上丘陵起伏,燥热的风沙遮没了农田和村落。
到了县人委,我打听苏明。碰巧遇上一个热心的女同志,她说苏明到城关干活去了,主动领我去找。走到半路,迎面过来一辆装着粪桶的排子车。那个女同志连忙招呼:“苏明!苏明!有人找你,北京来的。”她招呼的人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妇女,正和几个男子在拉粪车,因为上坡,大家都很用力。他们听见招呼,把车拉到坡顶,放下车。苏明走过来,穿着破旧发白的蓝布上衣,裤腿挽得老高,鞋帮沾着大粪。她眯起眼睛看着我。
“我是从小明那儿来的。”
“呵!”她的眼睛明亮了,“快回去,到我那儿去!”她说着轻捷地一跳,拉过我的书包,那动作和表情,活象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
她的家在县人委大院的角落,孤零零一间小屋。小屋不到十平方米,只有一张板床,一个柳条包,一个旧皮箱和两把凳子,反而显得并不窄小。她从食堂端来一大碗面条,是乌黑的莜面。她抱歉地说:“只有这个了,你吃不惯。”她转身出去,一会儿买回来两个面包。面包也很黑,没有发好,由于糖精放多了而味道苦涩,这同北京义利公司的产品简直无法相比。我还是把这些东西狼吞虎咽地吃下去了。苏明在一旁读小明的信,读完信她对我说:“今天没有汽车了,你在我这儿住一晚,明天走。我还要去拉粪,五点钟回来。你休息休息,睡一觉吧。”说完她笑一笑,匆忙走了。她的笑容,就象对自己孩子的那种笑容,使人一望而感到亲切。虽然衣衫槛楼,举止言语仍然显出她是一个工作多年的女干部。
我吃完饭,没有丝毫睡意。我在小屋里环视了一下,想找一件消磨时间的营生。其实我应该带一本书来。我们批判“三十年代文艺”,搞了不少书,茅盾先生的《子夜》,郁达夫和周遐寿的散文都是可读的。里然是夏天,这座小屋陈设的简朴仍给人一种冷清清的感觉。墙上挂着毛主席穿军装的照片,照片下面用纸剪了一个带“忠”字的红心。板凳是生了很多节子的榆木做成的,没有上漆。皮箱的质地很好,但是太旧了,四角磨出了毛边。床上是一条蓝印花布面的薄被,一条绿毯子也很旧。这种毯子我认得,我家里也有一条,是解放战争时期缴获的美国军毯,后来被爸爸改做大衣里子了。我忽然注意到,窗台上有一丛花,插在罐头瓶里。我走近看看,认不出是什么花,似乎是野花,有好几种,颜色并不鲜艳。可以看出,花枝经过细心修剪和搭配,为了形状的关系,有几个枝条还用线彼此牵住,结成好看的弯曲的线条。真是精巧极了!只有这瓶野花表示出这是一个女人的房间。我回过身来,看见床头有几本书。最上面的是毛主席语录,然后是一个笔记本,下面是解放初期出版的一本《干部必读》和两本《列宁文选》。我打开笔记本,有二十几页抄录着马恩列斯和毛主席语录,字迹清秀流畅。本子中间夹着一张小明的照片,正在拉琴,那神情简直超过俞丽娜演奏《梁山伯与祝英台》时的剧照。在《列宁文选》中夹着几张纸,有一张是折起来的八开高丽纸,上面用毛笔写了一篇字,比钢笔字更见灵秀,写的是:
春夜喜雨,全县人民欢喜。书杜甫诗寄明儿: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
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一九六七年五月十一日
还有一封写了一半的信:“亲爱的明儿:你的信收到了。我到笔架山水库劳动,同民工在一起,很高兴,你不必挂念。你在北京,要好好参加文化大革命。”信写到这儿中止了。
我看完面前的一切,心想,小明的妈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可能是一个被打倒的老干部。她为什么到这个地方来?为什么过着这样清贫的生活?为什么干那种力不胜任的劳作?为什么在这种环境下还有采花和写字的闲情,还有对生活的强烈热爱?
傍晚,苏明回来了。她已经很累,但是精神很好。她很利落地洗脸洗脚换衣服,简直不象五十多岁的人。我们一同吃完晚饭,她把小提琴从柳条包里拿出来。我仔细看了看这把引起轩然大波的琴。
“这是一把好琴。解放前有人出两千五百块大头,小明的舅舅都没有卖。”苏明说着,从书包里拿出一串葡萄,洗了洗放在我面前:
“吃点葡萄吧。这是本地的特产,叫做沙营葡萄,没有核。可惜现在不是最好的时候。同志们听说我来了客人,特意拿来的。”
我们一边吃葡萄一边说话,就象一家人那样。她说,她见了我就很喜欢。她也有一个男孩子,解放前死掉了,不然的话,现在也同我一样高了。”他是一个懂事的孩子。”一种凄楚眷恋的神情刻在她眼角的鱼尾纹上,更显出她是一个饱经沧桑的女性。
“苏阿姨,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呢?”我忽然问道。
苏明于是对我说了下面一段话:
“我是一九五八年来的,十年了。刚来的时候在乡下,六一年调到县里,一直到现在。小明也在这里住过两年,考虑她上学,特别是后来学了音乐,就到北京她舅舅那里了。她每年总要来三五趟,她是很惦记我的。我有时也到北京去看他们。至于我为什么来,事情也很简单。解放以后,我在天津工作,小明在那里长到十岁,直到五八年我们离开的时候。为什么离开天津呢?在五七年的反右斗争中,我犯了错误,被划为右派分子。我是做党的负责工作的,反右开始以后,我负责教育系统的运动。我当时错误地理解了‘放'的方针,认为自己作为共产党员,应该带头‘放',因此对天津市委的领导同志提了意见。虽然我的本心不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但是在客观上参加了右派分子向党进攻的行列。党组织给我处分也是应该的,也是对于我的教育和挽救。我总是想,应该从自己的世界观上找原因。世界观的问题不解决,总是要犯错误的,五七年不犯,五九年也要犯,五九年不犯,‘四清'和文化大革命也要犯。我对小明也总是讲,把我犯错误的教训讲给她听。我跟党跟毛主席干革命这么多年,还难免犯大错误,何况你们这些年轻人!跻以我总是努力做到毛主席教导的‘襟怀坦白'。你不要以为我向你讲了这么多,我在同志们中间也是这样的。到了一个生地方。接触一些新同志,我总是主动讲我的问题,讲我犯的错误,让同志们了解我,这样做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她讲到这里,稍微停了一下。在昏暗的灯光下,她的面部庄严而且安详,好象一尊石像。她讲大道理的时候,没有丝毫的装腔作势,每一个字都发自肺腑,使任何人听到这种语调都会肃然起敬。多么纯净的心灵!一切屈辱,一切打击,都熔化在对革命的赤诚之中。在我看过无数的花言巧语,自我标榜,血口喷人等等表演之后,从面前这个慈祥的长辈身上看到了赤子之心。但是,有谁体会到她呢?有谁理解她呢?我心中禁不住一阵酸楚。
她接下去说道: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有人说我被捕过,是叛徒。这一点我是丝毫不让的。我对党是忠诚的,在监狱的两年时间,我没有做任何对不起党的事。在监狱里,我牺牲了丈夫,牺牲了儿子。当然,我的牺牲比起整个革命事业来说算不得什么。我同时也想,党一定会搞清我的问题,一时的委屈也算不得什么。程刚,你说呢?革命嘛,不是一帆风顺的,要经得起各种各样的考验。因此我总是乐观的。”
我好像要落泪了,我强忍住不让它流下来。“你干这样的活,受得了吗?”
“活是很重,我身体也不好。有一回拉车,我忽然晕倒在地,大口大口吐血。那几天我以为我要死了。我梦见小明给我装殓。我对她说,我已经死了,你不要哭,干革命嘛,哪有不死人的。可是我没有死,人不是那么容易死的。精神的力量很重要,对疾病也要用精神的力量来战胜它。你看,我现在不是很好吗?劳动也是个锻炼。”
我不知道再说什么好了。她讲到死,讲到革命到底。她的心中是一幢用信仰支撑起来的大厦,只要信仰不倒,任何物质的力量和精神的力量都无法将它摧毁,任何肉体的折磨和精神的创伤都无法将它动摇。世界上只有两种力量可以把人变得如此刚强:一种是宗教的笃诚,一种是共产党员的信仰。她在我面前更加显得高大,她是一个被开除了党籍的真正的共产党人。
“我们早点儿睡吧,你明天还要赶路。”她站起来,领我去借来床板和被褥,我们动手搭起一张床。
“这把琴,不交出去不大好吧?”她又想起小提琴。
“小明说他们是土匪、强盗,不能把琴交给他们。”
“他们有中央文革的介绍信,到底是代表组织呵!”
她这样说,并没有勉强我们的意思。
第二天一早,我们匆匆吃了早饭。苏明把琴盒交给我,又拿出一个花布包,里面是一件毛背心和剩下的一串葡萄,叫我捎给小明。她把我送到桑干河边,一直看着汽车开走。我看见她的半白的头发在晨风中轻轻抖动,越来越远。我想,为什么这么好的人落到如此下场?实在太不公平了!但是,伟大的心灵是不灭的,越是险恶的环境,越能显露出它的光辉来。
公路下边,浑浊的桑乾河水哗哗流淌,似乎在倾诉不幸的人们心中的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