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送她回家去,开门的是一个戴眼镜的老太婆。老太婆看见苏小明披头散发满面泪痕,又看见她身后站着一个小伙子,吓得说不出话来。
“舅妈,这是我的客人。”苏小明心情平静一点了,她用手掠一掠头发,把我让进屋子。
客厅里乱七八糟,不,应该说刚刚经过一场洗劫。整个书架倒在地上。沙发被刀子豁开二尺长的口子。墙上的镜框被打碎了,斜吊在那里。钢琴开着盖子,键盘上倒着一个打破了的花瓶,瓶子里插着几枝花瓣零落的月季。地板上到处是碎玻璃、破唱片、各种书籍、掀开的乐谱,茶几旁边扔着一把砸坏的小提琴。
我见过这种惨状,我的家一年之前也遭到过这种洗劫。我在客厅门口站住了。
苏小明从地上抬起小提琴。琴箱象是被一脚踏碎的,断了的琴弦摇摆下垂。她慢慢把琴放在沙发上,叹一口气,象是对我又象是自言自语地说道:
“用了五年的琴,唉,我的伙伴!”
舅妈走进来,给我端了一只板凳。“坐吧,坐吧,刚抄过家,就这个样子。”她的双手瑟瑟抖动。小明向舅妈介绍说:“他就是工业大学的,舅舅说他们待舅舅很好。”这时候我才明白那天夜里小明为什么突如其来地说我们“挺好”。
舅妈转身出去了。小明说她去洗一把脸,换件衣服,让我坐一会儿。我又看一看零乱不堪的屋子,动手收拾起来。小明回来,换了一身衣服。也许是因为匆忙,辫子没有编起来,像我头一次见到的样子,松松地扎成一把。她并不拦我,也动手收拾起来,接着她又指挥我拿这个,抬那个。大致收拾完客厅,她又领我去收拾书房和卧室。
舅妈出来絮絮叨叨地说。“哎呀呀,怎么第一次来就干活!歇歇吧,歇歇吧……明明,怎么搞的……”在收拾小明房间的时候,我偷偷捡了一张掉在地上的照片揣在兜里。
“好了好了,歇会儿吧。”小明在沙发上坐下来,”舅舅又要吃苦了。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整我们?”
我当然不知道。她告诉我,是为了一把琴,为了一把小提琴!
“是因为这把琴?”我拿起那把砸坏了的小提琴。
“不是这一把,是一把很好的琴。”
她告诉我,家里有一把意大利小提琴。这把琴是舅舅从国外带回来的。本来,舅舅作为“反动权威”早已批过、斗过,靠边站了,每天打扫厕所。红得发紫的某“样板团”听说有这把琴,拿着“中央文革”的介绍信,打着江青的旗号来索取。舅舅本来打算把琴交出去,但是小明坚决不答应,她把琴藏起来了。紧接着是拘捕、批斗、抄家。“他们要得到这把琴,妄想!”说到这里,她的眼睛闪出明亮的光,双唇的线条,简直说不上是柔媚还是刚强。我的心轻轻颤抖了。
舅妈喊我们吃饭。是简单的汤面,但是特别煎了火腿蛋。“吃巴吃吧,没有什么好招待。”舅妈显出歉意。我吃了一碗,小明狼吞虎咽地吃了两碗,她今天实在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