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阿玛蒂”的故事

我从一楼走到三楼,迈上最后一阶楼梯,穿过高大而黑暗的走廊。走廊尽头的屋门开着一道缝,一线灯光泄露在走廊的地板上。我轻轻拉开门。

拉琴的是一个姑娘。

姑娘站在窗口,背对门,没有听见我的脚步声和开门声。空旷的教室里只有琴声回荡。在日光灯下,她穿一件白色短袖衬衫,一条半旧的蓝花裙子,下摆齐膝。光着脚,穿一双浅绿色夹脚趾的海绵拖鞋。她的头发散在脑后,好象才洗过的样子,用一根红带子松松扎住。她微微偏着头夹住小提琴,露出颀长白暂的脖子。她拉弓的手臂上下摆动。

我一时呆住了,不知是应该走进房间,还是退回到走廊里去。我下意识地把身体倚在门上。门却闪开了,砰的一声撞在墙上。

姑娘回过头来,看见我张惶失措的样子。

“啊哈,是你呀!”

我更加不知如何是好。

“进来呀,干嘛站在门口?”姑娘扬开琴弓,如同一个老练的乐队指挥面对整个交响乐队。

我向前走了几步,又站住了。

“坐吧,这儿有椅子。我知道你,你们。你们是工业大学的,来批判文艺黑线的,是吧?”

姑娘闪动着眼睛,长睫毛下的一双眼睛不算大,然而有神。

我扶着椅背站住了。

“我们才来几天,你怎么知道?”

姑娘爽朗地笑了。

“知道,听别人说的。我看见你们打篮球,对不对?你们一共六个人。”

她的热情使我不再感到拘束了。

“我们一共七个,打篮球的六个。”

她点点头,似乎在想什么,然后用左手把琴压在膝头,背倚着窗台,忽然说:

“你们几个大学生……挺好。”

这句突如其来的话使我莫名其妙。我问道:“你是音乐学院的?”

“不,附中的。”

“你的琴拉得挺好。”

“好吗?”她笑了。

“好。你不怕吗?”

“怕?嘻嘻,没关系,舅妈住在后院,她听不见的。”

我被她的答话逗笑了。

“我不是说你的舅妈。”

这一回她的笑容中露出了几分羞怯。

“你说的是……那也没关系,我又不是反动权威。不过舅妈听见可不答应。她不让我拉这些曲子。你喜欢音乐吗?”

“喜欢。你刚才拉的是莫扎特的《E大调慢板》,对吗?”我表明自己是一个够格的听众,就象大多数小伙子愿意在女孩子面前显示自己那样。

“我特别喜欢这个曲子。可惜,可惜它被禁止了。”

“可是你违禁了呀!”

“我不怕,我才不管他们那一套呢!我给你再拉一个。”

她又拿起琴。这一回拉的是萨拉萨蒂的《流浪者之歌》。这个曲子热情奔放,写的是吉卜赛人。她拉得十分认真,大抵科班出身的演奏者都没有业余琴手的那种轻薄表情。她的肩膀随着琴声轻轻地抖动。

她拉完最后一个音符,放下琴,忽然说道:“你们批判‘文艺黑线',这种事儿有意思吗?”

我笑了:

“你问得倒有意思。”

“我是说……比如说你吧,心里喜欢贝多芬、莫扎特,还要写文章批判他们,不是说假话吗?我看过你们的刊物,除了骂人就是骂人,你不觉得难为情吗?”她显得又自然,又聪明,又随便。

年轻人在陌生姑娘面前露出窘态,是最糟糕的事情,我尽力摆脱这种尴尬:

“那么,你说该怎么办呢?”

她咯咯咯笑了:

“不干呗。打球呀,游泳呀,好玩的事情多得很,你们工业大学的学生都挺会玩嘛。”

她又咯咯地笑了几声。“好了,我该回去了。”

她把小提琴放进琴盒,提在手上。

“外面很黑呢。”我说道。

“不要紧。这儿我熟悉,比你熟。”

我们关上灯,走进走廊。

“好黑呀!”她说,其实并不是害怕。

我们走到楼下。

“你家住在哪儿?”

“就在后面宿舍。”她轻盈地跳下台阶。

“你叫什么名字?”我忽然大胆地问道。

“苏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