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夏天他们结婚,S市炮火连天,街垒遍地。没有任何仪式,没有请任何一位客人,没有买任何一件东西。最使他惊异的是她竟然是个处女!他从未想到这一点从不敢提起。他想到关于她的种种传闻,种种风流轶事,想到社会加在每一个漂亮女人身上的罪名,感慨万分。他们暂时住在小楼里。结婚的第三天,他们去给奶奶送葬。三个月后,钱书记死于心肌梗塞。又过了几个月,他们搬出那栋小楼,搬进东建工人区一幢破旧住宅的底层,而她妈妈则随被“砸烂”的省直机关到盘锦的胡家公社高家大队挖水渠去了。
1969年冬天,钱芳芳的妈妈作为“五七”大军的一员,被发配到清源县安家落户,并带走了钱端端。他和钱芳芳仍然住在两家共用一个厨房的破旧住宅里。如果不是找了一个“走资派”的女儿,当时连这样的房子也不能有。
他们开始了生活,过起清贫的和大众一样的生活。他和她的关系逐渐发生了变化,他面对着一个现实的女人,而不是理想中的偶像,他的第一个不满是她的懒惰。她从小过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生活,对家务活不懂不会,家里弄得乱七八糟。开始他怀着巨大的幸福感满足感努力去做。他也不是这方面的好手,经常烧糊了饭,洗不净衣服。她反而因此不满。更可气的是,她根本不想学,不想做。而且她这个慢性于的人笨手笨脚,什么活也干不好。她好几次振振有词地说道:
“我早跟你说了,我不会做!你也早答应我了,一切由你做!”
他哑口无言。她说的都是实话,他什么都可以答应,何况是家务活呢。他献给她的甜言蜜语有千万句呢!他发现在夫妻关系中,有时候实话比假话更令人讨厌。她的绝对自我中心的生活方式和大小姐脾气使她难以相处。他如果是一个好脾气的男人也就罢了,就像菲利浦亲王相伴着伊利莎白女王,撒切尔先生相伴着撒切尔首相。他本来是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他本来已经满足了欲望满足了虚荣心满足了梦想,他本来就该心悦诚服忍气吞声甘作奴仆。但是脾气是爹妈给的,想控制也控制不了。于是他们开始口角。他的得理不让人的心态遭到顽强的反抗,有如以卵击石。
“是你来找我的!你骗了我!你是个口蜜腹剑的卑鄙小人!”
她除了美貌之外,最大的长处就是只说实话不说假话。而假话是人生的一大需要,大夫病人之间,上下级之间,朋友之间,情人之间,夫妻之间,乃至国家和国家之间,领袖和群众之间,都有这种需要,问题只是在于什么时候该说实话,什么时候该说假话而已。她是毫无幽默感的女人,而幽默感需要自信心,需要玩笑,需要自嘲,需要夸张,也需要假话。她的实话往往一针见血一语中的,扒掉你的衣服使你一丝不挂,使你尴尬、气恼、狼狈不堪。
“你是爱我的外表,并不是爱我!”
这又是实话。他承认他是一见钟情,他承认对她毫无了解,他有年轻人可以理解的荒唐和可以原谅的可笑。婚姻已经成为现实,他需要维系夫妻感情,他想要谦让,想要忍耐,想要实现承诺承担责任,但是她的话使你心灰意冷全无情绪。
“你没有一点可爱之处!你不过是乘人之危!”
她是认真说的,当然是在口角之时。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没有一点可爱之处”。你可以咒骂,你可以拳脚相加,但是你不可以说这种话!这是对你的自尊心的最彻底的打击。你就是一个无耻小人,你只会花言巧语,你无才无德,你乘人之危,你不过如此而已!
他陷入新的痛苦。他准备承受命运的嘲弄,如果她提出离婚,他会同意。他唯一可以享受的仍是她的美丽,在剑拔弩张的战争之余,他们偶尔去俱乐部看电影去商业区买东西,他感受到熟人和陌生人的羡慕的目光。“皇上”已经倒了,他却得到了“公主”,成了“驸马爷”。他还有企望中的另一种享受,就是希望她给他生一个漂亮女儿,只要女儿的性格不像她。
她没有提出离婚,也没有给他生孩子。一次,他到外地出差,回来后看见她在家里请一个男人吃饭。他知道那个男人是她过去的追求者,她说过,他也见过那人的照片。他怒不可遏,打了她。她的脸肿了,坐在床边哭泣。他有点后悔,她只是留那人吃饭,并没有别的,而在结婚之前,她和所有的追求者之间都是清白的。他想道歉又不愿意低头,坐在她对面抽烟。她哭够了,忽然说道:
“我不怪你——你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这是她对他的第一次称赞。她就是这样超凡脱俗,叫你惊异,又叫你不能忍受。生活和战争增加了她对他的了解,也增加了她对他的感情。这件事情以后,她烧掉了所有男人的信、照片、纪念品,只留下了他的信。
在他们结婚三年之后,那个冬天,他们到清源乡下。她妈妈和端端就住在山村的土坯房里,那地方寒冷异常。人生实在难以逆料,钱家当年的气象灰飞烟灭,令他感叹不已。一天,他领端端上山玩,回来在窗外听见她和妈妈说道:
“我去检查了,大夫说我子宫异位,不能生孩子。”
后来的事实证明大夫的话错了,当时对他却是沉重的打击。端端也听见这句话,后来她对他说:
“姐夫,不要紧,将来我多生一个,送给你!”
他忽然发现端端长大了,那年她17岁,已经不是他刚见时的豆芽菜一般的小姑娘。
有了云云以后,战争减少了。从感情上说,她反而对他更好些。他承认她是善良女人,单纯、心直口快,但是难以相处。他自己也是自我中心论者,在家庭生活中并不宽容。他本来就不该找漂亮的众人瞩目的大家闺秀,而该找不漂亮的温柔贤惠一切服从他的女人。又过了两年,雨雨出生了,这是他们没有想到的。1975年,岳母回到S市,他们又搬了一次家,交出那间房子搬进三居室的房子。家里人口多了,夫妻二人,两个女儿,再加上岳母和小姨于。岳母是抗战时期的老干部,落实政策回城,有了这样的待遇。
可是发生了他和端端的事情。
他是看着她长大的。她和姐姐不同,开朗、大方,爱热闹,会来事,永远笑嘻嘻无忧无虑。她没有姐姐长得好看,但是在亲戚朋友中讨人喜欢。端端长成大姑娘,个子比姐姐高,皮肤比姐姐白。端端已经不是牵着他的手上太原街买糖葫芦的时候了。她爱和姐夫在一起,爱和姐夫说话,问各种各样的问题。她对姐夫的看法也非同一般,从小就有这样的话:
“谁能比得上姐夫!”
那年回城以后,她不再说这样的话。她被分配到中捷友谊厂当化验工,第二年,她和厂里一名大学生处上朋友。她当然要找个大学生,一个配得上钱家这个没落的“贵族之家”的女婿。家里有了端端,生活的节奏和气氛都变了。端端手脚勤快,干活一阵风,凡事想得周到,井井有条。云云雨雨也喜欢她,她的发自内心的云雀一般的笑声摇动着全家。钱芳芳和妹妹的关系也达到最和谐的时候。秋天,钱芳芳到上海进修,要去三个月。陶兴本把雨雨送到哈尔滨交给母亲,他自己则带着刚刚学的云云。端端在家做饭,照顾妈妈,有时候还帮他接送云云。一家人相安无事,钱芳芳就要回来了。
“我姐啥时候回来?”一天吃晚饭端端问道。
“明天。”陶兴本回答。
“这么快!都三个月了!”
晚上云云睡了,陶兴本在灯下看书。端端推开门。
“姐夫,我有话跟你说!”
她叫他到她房间去。三个房间,陶兴本住朝阳的大房间,岳住朝阳的小房间,端端住阴面的小房间。他从来没有晚上到端端房间去过。
“太晚了,明天再说吧!”他说。
“不嘛!”
他只好过去。端端其实已经睡下,她是爬起来穿着睡衣去找他的。
“我睡不着,心里有事儿。姐夫,你在这儿坐一会儿—我妈睡着了,不会醒的。”
她开始说她的事儿,说她和男朋友小高。她对小高这也不满那也不满,似乎有无穷的不满和怨恨。他听着,并不多言。可是他看见她的火辣辣的目光,那目光使他心跳,脸颊发烧。他只有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她回城以后就是这样的目光,今天更加强烈而无忌。
“你不喜欢小高,就和他吹了吧。”他说。
“我谁也不喜欢!”
他看看表,将近一点钟了。他站起来。
“我回去了。”
“不嘛!”
她又说“不嘛”。他知道她的愿望,他也不能控制自己。他抱住她,她就把火热的唇紧紧贴在他的唇上。
“别可怜我……我不是处女了!”
第二天,钱芳芳如期回来。他有负罪感,这负罪感并不是对钱芳芳的,而是对钱端端的。他不能躲开端端的渴望的燃烧的目光。他觉得这样会害了她,毁了她。那天他知道端端倒班在家休息,他便早一点回来,想和她谈谈。他必须结束这种关系。
“姐夫,我想跟你要一样东西。”端端认真地说。
“什么?”
“肯不肯给我?”
“只要我有……”
“我不想结婚了,我想要个孩子。”
他惊呆了。她扑到他身上。
“你答应我了……吻我,吻我……”
正在这时候,钱芳芳回来了,看见了一切。
一场前所未有的战争爆发了,他自然是罪魁祸首。钱芳芳哪里受过这种耻辱!她不顾妈妈的阻拦,告到一公司。陶兴本受到党内警告处分。钱芳芳不肯罢休,继续闹。他忍耐不住,把那点家当砸个稀烂,搬回单身宿舍。他准备到哈尔滨接回雨雨交给钱芳芳,自己留下云云,然后分手。钱芳芳肯定要雨雨而不会要云云。两个月以后,正是一代伟人逝世的那几天,岳母到单身宿舍找他要他回家。岳母找到东建的革委会主任,也是钱书记的老部下,为他要了一套房子。于是在“四人帮”垮台的时候,他们四口人搬进了新居。钱芳芳则带着他留下的创伤,继续她相夫教子的生活。
两年以后,端端嫁给了小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