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鸣放每天去金山工地。自从出了质量事故,他小心翼翼。金山的进度上去了,得到陶总夸奖。下个月五层框架完工,五层以上是标准层。他制定了一个六天干一层的计划,要在冬天上冻之前干到第20层。他有一个最好的总工程师,是老五届的清华毕业生,技术很精,而且卖力。一公司在金山大厦采用了五项新技术,第一是高强混凝土,第二是高扬程混凝土输送泵,第三是快拆模板体系,第四是360度旋转混凝土布料杆,第五是激光垂直找准仪。这些技术可以保证进度和质量,这些技术本身就值得夸耀,是最好的广告,是一公司占领市场立于不败之地的标志。超高层建筑是新的施工领域,不光东建没干过,别人家也没干过,S市哪有超高层建筑?还不是东建一公司闯出来的!混凝土浇灌,夜间施工是关键环节,所以潘鸣放每天晚上到工地,回家总是十来点钟。早晨他六点半钟出家门,和贝贝说不上话。家里的事他是一点也不管。
除了金山,他还惦着银河。他是在陶总面前立下军令状的,一定要把银河拿到手。金山银河,两楼齐飞,在S市打出一公司的威风,他将成为陶总心中的头号功臣。但是银河的前景越来越渺茫,施工单位蜂拥而上,各种手段,各种手脚。甲方又提出新条件,要求施工单位垫付资金,不给预付款。大熊人了!建筑市场越来越热闹,五花八门。看你是卖方市场,漫天要价!不给预付款叫你把基础于一半!2700平的基础,地下三层,100多根挖孔灌注桩,1000多根维护桩,大量的支护铆杆,就是甲方供料,也要垫进去1500万元,一公司哪有这些钱往里填?东建也拿不出这笔钱,要贷款才行。东建是大企业,历来是活不好不干,降低取费标准不干,不给预付款不干,哪有垫款的?真是天方夜谭!这样的大事,只好找老板了。
潘鸣放到总公司找陶总,办公室说总经理到市里开会去了。他到工地转一圈,六点半钟,估计陶总该回家了,就叫小范开车去北陵陶总家。
上了楼,他心里打鼓。这里住着他最怕的两个人,一个是陶总,一个是他的女儿初云。自从在伯爵西餐厅和初云分手,一个多月没有见到她。他想她又怕她不敢找她。希望她在家。今天有冠冕堂皇的借口,不,不是借口,他就是要找陶总的。
他揪了门铃,门铃声在他心里震颤。恰好是初云开门。
“是你?”
初云穿着背心和短裙,光脚跟一双五颜六色的孩子气的拖鞋。
“进来吧!”
潘鸣放随初云走进客厅。客厅里没有人。
“找我爸?”初云笑吟吟地问道。
“不敢找你。”
鸣放说着瞪了初云一眼。初云好像没看见一般,拿起桌上的香烟。
“我爸一会儿回来。你坐吧。”
她的冷淡叫鸣放沮丧。他坐下,初云在他对面坐下。春节时候他到陶总家来过,那是很多人一起来拜年。半年过去了,这屋里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墙上多了一幅油画,画的是海景。
“初云,是你画的?”鸣放问道。
“废话!这是大画家李秉刚画的,我可画不出来!”
“你妈不在家?”
“我妈从不见客。”
“倒杯水行吗?我渴了。”
“对不起对不起!”
初云倒一杯茶。他何止渴了,还没吃饭呢!墙上的钟已经七点半了。初云转回厨房,一只手端了一盘萨其玛,另一只手拿着一条毛巾。
“你从金山大厦过来,肯定没吃饭!”
“你咋知道?”
“看你,头上还挂灰浆呢?不是从金山来,还是从银河来吗?银河你还没弄到手呢。看你这样子,想到我爸跟前邀功请赏吧!”
鸣放心里恨恨的,嘴上又不好说什么。初云轻轻一笑,走过来用毛巾给他擦头。初云戴了一只核桃大的鲜红塑料耳坠,那耳坠在他眼前摇来晃去。初云亲昵的举动使他心里轻轻一颤,如果是在别处,他会顺势把她抱在怀里。这是陶总家,一句过格的话也不敢说。他吃一口萨其玛。他最不爱吃甜食,初云把这一条也忘了,可见不把他放在心上。
“这是啥?”
他拿起茶几上一张打了黑框的印刷精致的硬纸片,是一张讣告。
“方宏死了。”初云说道。
“方宏是谁?”
“上海大众的总裁。鸣放,你也太孤陋寡闻了,就知道你的混凝土!我爸和他是中央党校的同学。”
上海大众谁不知道!自从限制汽车进口,汽车市场成了大众的天下,马路上跑的全是桑塔纳,鸣放自己的车还是桑塔纳呢。
“这个方宏,就比你爸大一岁。”鸣放看着讣告说道。
“你这人咋这么缺德!你咒我爸呀?”
“岂敢岂敢!他咋死的,这上也没说。”
鸣放看着初云的一双诱人的光脚,她翘起一只脚轻轻摇着拖鞋。
“自杀了。”初云说道。
“真是奇闻!啥原因?”
“是失恋吧。”初云吃吃笑着。
“胡说!”
“废话!你问我,我咋知道?你吃呀!你不爱吃萨其玛?”
“我不爱吃甜的!”
鸣放咬着牙说道,又瞪了初云一眼。
“给你换点别的?”
“不要!”
鸣放看看没人,胆子大了起来。他一把抱住初云,像老鹰捉小鸡一般,把初云放在腿上。初云连忙用手挡在他嘴上。
“你好大胆子!我妈在那屋呢!”
“你妈不见客。”
“哎呀,看你这身土!”
“对不起小姐,顾不上了。”
初云用手背抹抹脸,好像路上了脏东西。
“看我爸回来,敲掉你的牙!”
正闹着,外面大门响了。潘鸣放一惊,初云出溜一下滑出鸣放的怀抱,飞快地理一理头发。
“你别惹祸了!”
果然是陶总回来。初云迎到走廊里,鸣放则连忙站起来。陶总西装笔挺,大概去参加重要的活动。他看见鸣放,招呼让座。初云给鸣放杯子里加些水,回自己房间去了。
“小潘,银河的事,有什么进展?”陶总坐下就点上烟。
“我正是来向陶总汇报。”
于是鸣放说起银河大厦投标的进展,甲方提出的苛刻条件等事。陶总沉吟片刻,拿起身边的电话。
“喂?”对方先说话,是个女人的声音。
“我是陶兴本。”
“姐夫,什么事?”
原来是钱主任。这电话声音很大,鸣放离开两米远,可以听清对方的话。
“银河怎么回事?”陶总真不客气,是一种气急败坏的声调。“还要我们垫款?”
“是的,筹建处和港方一起研究的。怎么垫,啥条件,你们小潘知道。”
“东建没干过这种事!”
“姐夫,我告诉你,现在不是摆架子的时候,你们就是垫了款也够呛!”
“你说够呛,我不就完了?”
“快想办法吧。”
“有何妙计?”
对方放低了声音,鸣放听不清了。
“好的好的,我肯定去!”陶总接着说道。
“有啥消息我马上告诉你。”
“好的好的……”
陶总挂掉电话又拿起烟。陶总的烟太多了!这么一大摊子,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项目!这两年他明显见老。没当总经理之前,工会组织篮球赛,他在场上生龙活虎一般,现在恐怕上不会场了。当五年总经理要折寿十年。
“小潘,有信心吗?”
“陶总,我准备交辞职报告。”
“你没信心了?”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小潘,我告诉你:银河的垫款,总公司拿!”
“太好了,感谢陶总的支持!”
“支持你就是支持我。我明天去找鲁市长,不搬市长不行了。”
潘鸣放从陶总家出来,满心欢喜。有陶总垫款,又有陶总亲自出马,银河有希望。找鲁市长是钱端端的主意。陶总是实干家,又能体恤下情,为部下分忧。他是出色的领导,又有出色的女儿。啊,出色的女儿,哪一个女人能和初云比!他想到初云的态度,又转喜为忧。初云在伯爵西餐厅的话,他妈的都是真话!她今天忽坐忽起,忽嗔忽喜,笑骂无常,随心所欲,一副玩世不恭的姿态,叫你恨不得喜不得哭不得笑不得。她的姿态更使她风情万种,魅力无穷!想到这里他心寒齿冷,头晕目眩。上帝制造了女人,因此制造了幸福;上帝制造了女人,因此也制造了痛苦。万能的上帝啊!
鸣放告辞出来,初云也不送一送!
第二天,鸣放指示投标小组立即把陶总关于垫款的承诺报给甲方。陶总晚上亲自打电话到金山工地,说他找过鲁市长,市长答应尽量考虑东建,“小潘你放心吧,鲁市长说话会算数的。”陶总在电话里这样说。“你们抓紧银河的施工准备,今年要上去!”
鸣放撂下电话跳了起来:
“走,跟我吃阳光城去!”
鸣放把现场的工程师技术员队长段长十几个人拉到阳光城酒楼大吃一顿,自己喝得酩酊大醉。人高兴的时候容易醉,痛苦的时候也容易醉。鸣放最高兴又最痛苦,加倍的容易醉。喝完了吐完了,将近11点钟,小范把他送到家。他摇摇晃晃进门,贝贝早已睡了。马缨爬起身。
“你又喝多了。”马缨说,扶他坐下。
“谁又喝多了?”
马缨说话就是不顺耳,“又喝多了”,他并不是经常醉酒的人,在家根本不喝酒!
马缨不同他理论,倒一杯茶,然后打开热水器。
“你自己洗洗睡吧。”
马缨回卧室拿起她盖的毛巾被,往贝贝屋里走。
“回来!”
他一声大吼,吓得马缨一激凌,站住了。
“我要你在这屋!”
鸣放放慢了声调。马缨看了他一眼,垂下双眼,说道:
“你在外边有女人。”
没有想到马缨会说这种话。他当胸抓住她的睡衣,一掌打在她脸上。于是马缨大哭,贝贝也醒了,跟她妈一起哭,马缨便抱着贝贝哭。鸣放打了人,酒也醒了,坐着不吭。娘儿俩哭得他心乱如麻。他想马缨也可怜,挨了打也不叫也不骂,只是哭。鸣放觉得过了头,上去哄贝贝,这一晚闹得不可开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