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兴本本来以为七月初的这个星期天是个愉快的星期天。雨雨回来了,一家人集体活动,而钱芳芳的心情比以往好得多。他想维持家庭气氛,想到自己对太太太不关心,于是这天晚上试探着留太太在自己房间。可是钱芳芳作了一个干脆的不容置疑的令陶兴本目瞪口呆的回答:
“我讨厌那种事!”
这是标准的钱芳芳式的答话,不带任何心理异常的成分。他妈的混蛋!他对“那种事”已经生疏不知道会不会干能不能干干得成于不成!心理异常和生理异常是共存共生,没他妈的好了!
这天陶兴本回家以后,有行政处、公安处两位处长来访,谈机关精简人员的安置。随后是孔达人来了。无论谁来,钱芳芳是不见客的。孔达人坐在沙发上,偏偏先问钱芳芳:
“嫂子不在家吗?”
“在家。”
“我来了几次,没见嫂子的面。”
陶兴本关上客厅的门,放低声音说道:
“她现在心理异常。”
孔达人并不惊奇,拿起香烟同样小声地说道:
“前些日子我老婆在街上遇见嫂子,说了几句话。回来说,她看嫂子有点不对劲,两眼发直,精神特别紧张。我也没好意思问你——这事多久了?”
“一年了。
“怎么不去看看?”
陶兴本叹一口气。他想怎样同孔达人谈这件事,除了和云云提起,没有同任何人谈过。有人谈谈未尝不是好事。
“我原来想,大概是更年期,后来一看不是。开始是疑心病,说所有的人都在整她,财务处的,机关的,还有不相干的人。不上班了,她又说邻居监视她,上街说有人跟踪她。这是幻想症,不知怎么引起。我想叫她看心理医生,她不承认有病,绝不肯去。达人,我早就发现,世界上最难说服的人是老婆。你可以说服朋友,说服同事,说服一个陌生人,但是说服不了老婆,哪怕芝麻一点小事,你也说服不了。我看大多数夫妻是这样。达人,你能说服老婆吗?何况有病的老婆!”
“我听说吃药能缓解。”孔达人扶扶眼镜关切地说,他的眼镜总挂不住。“能不能骗她吃点药?”
“不到那么严重吧。”
“老陶,嫂子的病,我看和你有关系。恕我直言,你对她太不关心了。”
“我承认。”陶兴本恳切地说道。“太忙了,顾不上她。这次机关精简,我原想叫她去基层公司,后来一想不行。”
“可别r干脆开病假单长休吧。”
“要是长休,正是精简的对象,怎么还能留机关呢?”
“特殊情况特殊处理嘛!你老陶从不搞裙带,拉关系,这是有口皆碑的!谁也不能说啥。”
孔达人有点捧人了。接着他说起公司里的事。这次精简,总算压下去200人,叫陶兴本松了一口气。工业总公司、三产总公司也在筹建,只要工作跟上了,东建是可以度过难关的。
“达人,有一个事,你看看!”
陶兴本拿出一份材料递给孔达人。这是一份请示报告,内容是有一家香港的期货公司,愿意和东建合作,建立S市第一家期货公司,经营马尼拉市场的咖啡、大豆、原糖、椰干、干茧等五种农产品。港方投入全部注册资金2000万元,东建出经营场所和大部分管理人员。投入很少,可看作无本生意,每年获利百分之三十,估计100万元。写报告的是杜宝强,是建材公司经理。
“老陶,期货公司谁也没搞过啊!”孔达人看完材料说。
“是没搞过,一窍不通。这个杜宝强,你看怎么样?”
杜宝强当了四年建材公司经理,他的公司是盈利的。这小子胆儿大,除了建筑材料,拉工程炒地皮倒煤卖铁啥都干。去年他和部里的人合作准备到柬埔寨开个采石场。杜宝强去了一趟柬埔寨空去白回来那事情也黄了。他想辞去建材公司经理经营期货公司,保证每年向东建上交100万。
“他是金帅邦的人。”孔达人说道。
“我问的是此人为人怎样,本事如何!”
陶兴本是不满的语气。现在用干部以人划线,连孔达人也是如此!这不是制造矛盾吗?
“达人,杜宝强说这个项目是从鲁市长那里找来的!东建的事就和别人家不一样,市长是前任总经理,不少人和市长有瓜连。”
“老陶,这事我出个主意。”孔达人是脑子灵活善出点子的人。“你和市长做个交易:东建帮市长搞期货,市长呢,把银河给东建!”
“好啊,这个买卖合算!”
送走孔达人已是七点多。钱芳芳走出她的房间到厨房做晚饭。陶兴本饿了吃几块饼于,然后到厨房帮钱芳芳打下手。陶家过去请过保姆,可是钱芳芳是很难与人相处的人,保姆也处不好,今天换了明天换,以后干脆不用。好在她不大上班,又有云云做晚饭。陶兴本的分工是洗碗筷,他经常不在家吃晚饭,在家吃饭有时吃到一半就有客人等,一个星期也洗不上一两次。好在家务活不算多,陶兴本不是挑剔的人,凑凑合合就这样过去了。
云云雨雨不在家,晚饭也便简单。
“你觉得雨雨的戏演得怎么样?”陶兴本在饭桌上说道。
“我看没放得开呢!”钱芳芳说道。
“是吗?”
“国产的电视剧老是过分!”钱芳芳对这个话题感兴趣。“演员总爱装腔作势,一看就是假的。说话呢,不是一般人说的话,是报纸上的社论,中学生的作文。咱们雨雨倒不装腔作势,就是没放开。”
她今天情绪好,说起女儿很高兴。女儿是他们最好的话题,他从不和她谈公司里的事情,她不感兴趣。至于其它话题,比如他喜欢的古典音乐,她更是一窍不通。孩子小时候他想买一架钢琴,她坚决不同意,因此云云雨雨都没有学过钢琴。他看着她的脸,他很久没有看过她的模样了。她的头发斑白了,眼角布满皱纹,皮肤也松弛而粗糙,只有一双大眼睛使人想起她年轻时的美貌。岁月如梭啊!
吃过饭陶兴本洗碗筷,等他回到客厅打开电视抽上烟,钱芳芳已在卫生间里洗嗽,准备睡觉了。陶兴本走到卫生间门口用试探的口气说道:
“今天到我那屋睡吧——那屋凉快。”
她的回答就是前面说过的那句话,“我讨厌那种事!”
她去睡觉,他则坐在客厅里发呆。她的语调是平和的,使你不能发火。这叫什么事儿呀!这样可气可恨可厌可憎的夫妻关系!他的邀请当然有情欲,也有缓和关系维持家庭的好心。他想起孔达人的话,是的,她现在的情绪,她的病态,他是有责任的。孔达人不了解他的夫妻关系,却一语中的。
他们已是26年的夫妻,他们都老了。
第一次看见她是在东建俱乐部。那时候他是云云这个年龄,大学毕业一年多,当个见习技术员。那天他和一个同伴去看孙道临主演的“批判电影”《早春二月》,那年冬天已有了临近文化革命的紧张气氛。晚上下着雪,他们踏雪而去。走进俱乐部,前厅站满了人,原来头一场电影没有散场,外面下雪,因此放人在前厅里等。看见她,第一眼就惊呆了,一双从未见过的大眼睛!简直不是东方女人的眼睛,而是苏联电影《奥赛罗》、《带阁楼的房子》、《战争与和平》里面的眼睛,只不过换成黑颜色。记不得她穿的什么衣服,那个时代没什么衣服可穿,他只记得她扎了一条很大的绿毛围巾,包住头挡在嘴唇上,露出鼻子眼睛。他想看清她,可她就是不把围巾摘下。她正在和两三个女伴说话,好像二三宫女围在公主身边。
他看得发呆,使他的同伴笑起来。
“你不认识她吗?”同伴说道。“钱芳芳。”
他听说过。她是东建的第一小姐——当时官位最高的钱书记的女儿,毕业于财经学院,在电装公司工作。
“你有胆儿吗?”同伴接着说道。“追她的小伙儿多啦,都想当这个驸马爷呢!小陶,你想试试?”
她终于摘下围巾。她确实漂亮,她的稳重含蓄的大家闺秀的微笑使她卓然不群。东建会有这么漂亮的女孩!他到S市一年多,没在哪里看见过!
他终于想方设法认识了她,可是她对他不感兴趣。他是她的众多的追求者中排在后面的一个。他没有本钱,一个外来人在S市没有亲戚没有依靠没有地位一介书生相貌平常,人家凭啥会看上你?但是他很顽强,她的美和他们之间地位的反差是对他的巨大刺激。不服输的本性决定了他一生所有的成功和所有的失败。那时候的年轻人,没有电话,没有娱乐场所,没有社交环境,除了写情书简直没有其他求爱的方式。他住在单身宿舍,下班以后没多少事情。于是他像写日记一般每天临睡前一封一封地写信,第二天一早投进邮筒里。起初他盼望回信,时间长了,他把写信当作难以停止的惯性行为。他在心中树起一尊瑰丽的偶像,云遮雾绕,红霞万朵,是他的理想他的寄托他的未来,也是他心灵对话的伙伴。他记不得写了多少封信,但是没有收到一个字的回答。他的一见钟情和百折不挠几乎到了心理异常的程度。冬去春来,他一无所获。单相思使他走到精神崩溃的边缘。
那年中国发生了震惊世界的大事意外地解救了他。夏天,文化革命开始,钱芳芳的父母都是老干部在劫难逃成了“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钱书记在各个基层公司被轮番批斗。又到了冬天,又是在俱乐部看见她。那天起名“捍卫队”的造反派在俱乐部举行批斗大会。陶兴本听了一会儿出来,忽然看见钱芳芳站在马路对面的雪地上。
他走过去。
“小钱……我是陶兴本。”
他见过她许多次,和她说话只有两次。她满脸泪痕,穿一件军大衣,头发剪短了,仍是那条绿毛围巾。她抬头看一眼,似乎不认识他。
“小钱,你回家吧。”
她不走。他陪她站着。哀伤使她愈发美艳动人。哀伤同时也使他感动。直到散会,直到她爸爸被押上汽车,直到开会的人全走散,他们还站在那里。那天他终于得到她的默许送她回家。她家离开东建公司好远,在桂林街,是日本人留下的老房子。这种独立的有院子的小楼是S市当年最好的住宅。她没有请他进屋,他跟着她进去也没有受到阻拦。他对她来说是无所谓的,不怕他看见零乱不堪的房间和笼罩着整个房子的破败气氛。
以后他有机会到她家去。他以同情者的面目出现,父母都被抓走了,保姆也走了,家里只有80多岁卧病的奶奶和12岁的妹妹端端。她从小娇生惯养,生活能力很差,面对当时的局面手足无措。他帮她收拾屋子,做家务事,送奶奶上医院,带小妹妹上街。他每天必到,客人不是客人情人不是情人佣人不是佣人却十分高兴十分满足。
一个月以后,他对她说,他给她写过许多信。她指一指床下的一只纸箱闭上眼睛说道:
“都在那里吧。”
他打开纸箱,里面全是信。他一封封拣出他的信,摞成厚厚的几叠,一封也没有打开。真是难以想象的高傲!她的高傲如同加在她美丽的外表之上的光环,使她更加崇高更加神秘。他声音颤抖地说道:
“我一定要读给你听!”
一天晚上,他终于可以读他的信了。他用剪刀把信一封封剪开,一共116封。他不是善写文章的人,这些信是他这一生所写的最好的文章。他在信中描述的是他全然不了解的女子,倾注了全部感情。他读完最后一封信,她揉揉眼睛使自己变得清醒些,似乎是无可奈何地说道:
“好吧,我就嫁给你吧。”
在那一刻,他几乎要晕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