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经理,你来晚了!”
陶兴本打破了僵局。他放下撑住下巴的手。拿起一支烟。
“罚酒三杯!”金帅邦说道。
“对,罚酒罚酒!”孔达人立即接上。“小姐,拿酒杯来!”
小姐拿来三个酒杯,放在韦家昌面前。韦家昌微笑着,看小姐倒满三杯剑南春。
“韦经理,请来吧!”孔达人站起来。
“今天不是潘总请客吗?”韦家昌说道。“潘总叫喝我就喝。”
“我叫喝。”潘廷俊用宽厚长者的语气说道。
韦家昌站起来,将整个餐厅扫视一圈。
“好。这第一杯酒,祝潘老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韦家昌喝了第一杯,端起第二杯。
“这第二杯酒,敬东建的各位领导。我是东建培养的,我绝不能忘恩。我祝东建大展宏图,兴旺发达!”
韦家昌喝了第二杯。
“东建是老大哥,九建是小兄弟,在建筑市场上,我们是竞争对手。这第三杯酒,祝东建和九建在平等竞争中共同进步,为S市的城市建设,为四化大业做贡献!”
韦家昌喝了第三杯酒。潘廷俊鼓起了掌,陶兴本跟着鼓掌,其他人也跟着鼓掌。
“我告诉你们,家昌请我出山,我已经到九建去上班了。”潘廷俊拉住陶兴本的手。“陶总是我的老板,家昌也是我的老板!东九建,携手共进,共存共荣嘛!”
刘院长坐在韦家昌旁边,向韦家昌伸出手。
“韦经理,久闻大名!”
“不敢不敢!”韦家昌说道。
“这是民用建筑设计总院的刘院长!”于满江介绍说。
“各位领导,别光说话呀!”红旗坐在老太太旁边,这会儿发了。“多喝酒,多吃菜!”
“有那个肉炒什么菜?”孔达人也听说过红旗的笑话,打趣道
“达人,你别胡说八道!”陶兴本是要保护红旗的。
一场风波似乎过去了。
“各位领导,这有一瓶好酒,请大家尝尝!”红旗站起来,手里拿着那瓶路易十三。“请小姐分给大家!”
小姐把酒倒在每个人的高脚杯中。红旗说道:
“你们知道这是啥酒?这叫路易十三,八千多块一瓶呢!”
卫东在这边已经闻到了酒香。
“哎,一股中药味!”金帅邦喝了一口。“懈口。这一口就是一百元!”
众人大笑。
“鸣放,这个韦家昌多大岁数?”卫东问身边的鸣放。
“四十三、四。他文革时候是中专的。”鸣放说。
中等文化程度。现在成大事的人,真不敢问他是什么文化程度。在座有不少高级知识分子,哪一个比得过韦家昌?文革的中专生,也就是说,连中专也没有读完。中等文化程度,几乎没有可以作学问的人,几乎没有可以成为真正的知识分子。卫东最近看到的一篇文章,讲到纳粹德国的领导核心,除了戈培尔之外,希特勒、戈林、希姆莱,还有那些元帅、将军,清一色的中等文化程度。纳粹的组织、旗帜、礼仪,无一不表示他们文化教养的缺陷,因此他们总表现出超常的胆略和超常的疯狂,直至屠杀犹太人,直至发动世界战争。在中国,真正的知识分子确实成不了大事,从孔老二开始,弄个破牛车东跑西颠,还要叫人“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今天的中国是商品经济的初始时期,是资本的积累,是市场的分割,要人自己去寻找机会创造未来。这样的时期,胆略和疯狂也许是决定性的。韦家昌从一个东建的小小的队长,成为拥有几千万资产的大老板,谁知道他成功的秘诀在哪里?
但是旁边的桌上又提起敏感的话题,这回不是别人,正是陶兴本。只见陶兴本仰在餐椅上,一只手拄在腰间。
“韦经理,听说九建在银河大厦很下功夫。”陶兴本声调冷峻。
“陶总,你就叫我家昌嘛!”韦家昌摆出毫无芥蒂的姿态。“陶总从来叫我家昌,不能改口——银河的事,咱们九建不行。九建只能小打小闹。银河是‘市长工程’,鲁市长亲自管的。银河只有东建老大哥来拿。”
“不一定吧!”陶兴本说道。
“九建投标很积极嘛!”金帅邦说道。
“投标是投了,那是凑热闹,聋子的耳朵——配搭。咱们的人员素质、技术水平、设备机具都不行。”
“不是把潘老请去了嘛!”孔达人说道。
“潘老当然是权威,队伍的水平不是一个两个人一天两天就能上去。”韦家昌转向身边的于满江。“于总,你说对吧?”
“九建的工程师,有十多个是从东建挖去的!”金帅邦说道。
“金书记说得对,九建靠的就是东建嘛!”韦家昌应付自如。“这是人才流动,双向选择。”
“九建去年得了‘鲁班奖’,家昌介绍介绍经验,东建也学一学。”孔达人也是能言善辩之人。
“对呀!九建不得‘鲁班奖’也不敢打银河的主意。”金帅邦说道。
韦家昌仍然微笑着,他现在真是“舌战群儒”了。“鲁班奖”是最近几年设立的国家级质量大奖,去年S市只有九建得到这个殊荣,东建这样的大企业还从未得到过。
“金书记,孔经理,我倒是有话可说:这里确实有诀窍。第一,要有质量基础。我是下了决心要创个名儿,把质量看住,特别是外观质量。你看那个工程,最打人的就是水磨石地面、外墙瓷砖、铝合金门窗和屋面防水。第二,要会宣传,会活动关系。九建是小门小户,无论哪个主管部门,无论哪个衙门,咱们都是毕恭毕敬,该请的请,该送的送。陶总,东建也得放下点架子!建委有的人不替东建说话。我不是说那几个主任,我是说下面的人,现在是‘阎王好请,小鬼难缠’。去年东建报了‘鲁班奖’,活儿干得不错。于总,你们把材料往上一报就不管了,公事公办。这不行!东建是中央大企业,不买你地方上的帐,这在过去好使,现在可不行!陶总,金书记,我这是真心话!”
韦家昌言辞恳切,大大缓和了气氛。
“家昌就是嘴甜,会套近乎,怪不得鲁市长说你的好话!”孔达人说道。
“市长是扶持集体、个体经济,拿我举个例子!”韦家昌说道。“市长大人一言九鼎,说句好话,就把咱们抬起来了!”
卫东侧过身听上桌的谈话,鸣放和一公司和人也都仄起耳朵听。他们最关心的是银河大厦。
“这位是潘老的千金吗?”韦家昌转向红旗,问道。
“正是小女,名字叫红旗。”潘廷俊答道。
“听说是混凝土专家,以后九建还要请你指教!”
“有我爸了,还用我吗?”红旗笑着说道。“韦经理,我看你不懂我爸真正的学问在哪儿!”
“不懂,不懂!”韦家昌连连点头。“可是我问过潘老,高强混凝土是新技术,潘老还说没搞过呢。”
“家昌,你是无孔不入!”孔达人说道。“红旗是刘院长的人,刘院长在这儿呢!你不问问刘院长同不同意?你是‘包容宇宙之心,吞吐江河之志’,野心不小啊!以后我也上你那儿打工,怎么样?”
“不敢不敢!孔经理,要有个地缝,我就钻进去了!”
桌上的气氛完全缓和,韦家昌也开始调侃了。陶兴本不大说话。作为一个负担沉重的大企业的当家人,面对生龙活虎的竞争对手,他会有何感想?
潘卫东不再注意上桌的谈话,他看看其他几张桌子。何兆风那里轰起一阵笑声。何兆风虽是南方人,在S市混得日久,风土人情都有些了解,他和同桌的陌生人已是十分相熟了。
“兆风,你在说什么笑话?”潘卫东走过去。
“来来来,卫东,你喝了这杯,我把笑话说给你听!”
“要喝咱们喝路易十三!”
说着潘卫东把上桌剩下的路易十三拿来,倒在两个酒杯里。
“来吧!”卫东举杯。
“来,一口们!”
何兆风来点东北腔。于是他们一饮而尽,卫东觉得这酒确实不错。
“兆风,说说你的笑话,看可不可乐!”
何兆风正要开口,初云走过来,他连忙止住话头。
“卫东,你们说啥好玩的?”
初云不认识何兆风,于是卫东向她介绍。
“我这个笑话,女孩子不能听!”何兆风说道。
“我偏要听!”
“我前几天去海城,听老农讲个笑话:老农养了一条狗,一天地牵了狗在村子里走,忽然看见一条公狗在撵一条母狗。老农的拍立刻来了情绪,也冲上去撵。这时候有人在一旁喊:‘别叫它撵,叫领导先上!’老农赶紧唤回他的狗。后来才知道,先头的那条公负是村长家的狗!”
潘卫东听完哈哈大笑,初云则捂着嘴笑。
“兆风,你讲的是契柯夫的变色龙!”卫东说。
“是新版变色龙!”
初云边笑边说。可是她忽然止住了笑。
“二姨来了!”
潘卫东回头一看,门口进来一个中年女人。这女人手持一个鳄鱼皮无提手袋,上身穿白地大花真丝长衫,下身穿酱黄色真丝长裤,飘飘摇摇,那头上浓密的大波黑发畅快地抖动。一看就是头脑精明动作敏捷办事练达的那种女人。又是一位不速之客,今天的不速之客太多了2
“她是谁?”
“是我二姨。”初云又说。“她叫钱端端。你没听说过吗?”
潘卫东当然听说过钱端端,整个S市,凡是场面上的人,有谁没有听说过钱端端?潘卫东此时想起了“女孩像姨”的说法,不是陶家的人长得漂亮,而是钱家的人长得漂亮。潘卫东只觉得末雨更像她的二姨,20年以后,末雨小姐会不会就是这个样子呢?只见钱端端略一张望,便向上桌走去。卫东赶紧跟过去叫小姐再添椅子。
“我来晚了!”
钱端端的既不失官员的大方又不失女人娇媚的清亮嗓音恰如其分地惊动了每一个人,因之每一个人都看到她的歉疚的亲昵的兴奋的光彩的笑容。她的到来,就像吹起一阵春风。
“钱主任一向最守时!”孔达人先发话了。“我最近为银河大厦打几回交道,钱主任说几点就是几点——今天怎么晚了?”
“我吃过饭了,我特意来给潘老敬杯酒!”钱端端神气十足。“小姐,请斟酒!”
“小钱最是热心肠的。”潘廷俊笑呵呵地说道。
钱端端端了酒杯站起来。
“我这杯酒,金书记作陪,孔经理作陪,于总作陪,刘院长作陪,韦经理作陪。”
谁都认识钱端端,钱端端谁都认识。她谁都请到,就是不请陶兴本。
“我们喝好了,好了。”金帅邦说道。
“不行不行,你们都得给我面子!我祝潘老师健康长寿!”
“怎么改了称呼了?”孔达人想脱滑,找词儿说。
“哎,潘老16年前就是我的英语老师!”钱端端转向孔达人。“那时候潘老还不认识你是谁!”
钱端端逼着大家陪了一杯酒,潘廷俊也在嘴上抿一点。钱端端喝了酒更加兴奋,摇动着齐肩的黑发,眼睛里迸发出晶亮的光。
“我宣布一个消息:鲁市长要来给潘老祝寿!”
确实是一个惊人的消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老头激动起来,不住点头,不知想说什么。卫东从来没有见过老头有这种表情。
“市长什么时候到?”陶兴本问道。
“马上就来!”
钱端端话音刚落,就见鲁市长秘书小万出现在餐厅门口。孔达人反应快,立刻站起来,说道:
“市长来了!”
一个在任六年天天在电视上露面的市长,在S市恐怕没有人不认识。卫东一直觉得鲁曼普风度不错,消瘦的,干练的,精力充沛的。官作大了的人,如果肥头大耳,自然令人生厌。卫东想自己到老了就该是鲁曼普这个样子。
上桌的人都站起来。潘廷俊急急地迎上前,其他人为他让路,使得鲁曼普还没有走到桌前,潘廷俊便双手握住了市长的手。
“欢迎!欢迎!”潘廷俊说道。
“下官为潘老祝寿!”鲁曼普说道。
“折杀老朽,折杀老朽!”
随后,潘廷俊拉住市长同时市长搀住潘廷俊走到桌前。潘卫东心中大快,今天的酒会大大超讨了原来的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