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沂蒙煎饼
芝兰玩心盛,早早醒来就催促着梦莲、程奶娘起床、梳理,出门去赶集。三人急急出得内院,程奶娘突然停住脚步,对芝兰讲得带上几个“挤比”,怕过一会地集上饿了,好垫垫肚子。
奶娘称的“挤比”,就是“煎饼”。她来蒙阴十多年了,口音都鲁化了,但对当地这种主食的称呼仍然是怪腔怪调说不准确。
煎饼是山东省中、南部地区的一种主食。有人将它的分布区域界定为:“南不出路,北不过山,东不越河,西不跨线。”这里说的路是陇海路,山是沂山,河是沂河,线是津浦线。这个说法过于绝对,也不准确。其实鲁西、苏北以至青州、富县、日照都有人喜食这种食品,现在,随着腿长的山东人,这种食品已传至很多地区了。但普通至家家户户几乎日日餐餐不离此物的地区,恐怕只有沂蒙山区的沂水、蒙阴、费县。蒙阴为最。
蒙阴有“能往磨眼里续的,都可磨成糊,烙成煎饼”的说法。视家境视所有视需要,什么可食或可以填肚充饥的粮食、干果、野菜、米糠、果壳……都可以水磨成糊,烙成煎饼。沂蒙山苦,而煎饼可以把苦涩难咽的东西变成可咽的不苦和稍苦的食品。好日月时,又可把一般原料变得更加甘甜可口。这也许就是此种主食经久不衰、延续至今的缘故。
煎饼的最大特点是耐存放而且可以大批量地加工和供给。一个女人一天可以烙几十斤糊子的煎饼,放个十天半月不会坏。如果集中若干女人所摊煎饼就可以供应许多人的需要。
煎饼产生于移徙沂蒙山的先民。山东诸姓,多移民。明初,朱元津、朱棣父子数次移小民充实因战乱而致人口稀绝的齐鲁大地。沂蒙山人,多说自己的祖先是从“山西省洪洞县大槐树底下”或“浮山县大槐树乡老鸹窝村”迁来。这话不差,至今,山西洪洞大槐树乡,浮山县大槐树乡,仍有遗迹供人寻根问祖。但人们理解上有个误区:以为祖籍就是山西洪洞。其实不然。山西省洪洞县大槐树不过是当时中央政府设置在晋省的一个移民站或移民集中地,将强制性地从太原、泽、潞、辽、平阳、沁、汾诸州府及陕北绥德、蔑州的丁多田少及无田之家抽出的“小民”(年轻且配为夫妻者或强配为夫妻者)在此集中、登记,然后再分发“移徙”于外地。至今,沂蒙山人的一些穿着打扮、风俗习惯以及语汇特点,如老年女人头上顶的印花头帕、小媳妇用的印花包袱皮、三十年前小媳妇们还梳着的三把抓头害以及对父亲的称呼“大大‘等,仍与陕北、晋西北地区的同物同语十分相似。而居住在胶东半岛的不吃煎饼吃大饼子的蓬莱、黄县、招远、掖县几地的人的家港中,多载其先祖来自于四川省华阳县三槐树。这个三槐树在当时也是一个移民站或移民集中地,而今,华阳已并入成都市,三槐树也成为该市东校场外的一条路名了。
山西洪洞移民出的地方叫大槐树,四川华阳移民出的地方叫三槐树,另一个明初“移徙”小民于凤阳的江南民集中地丹阳市也有个地名叫二槐树。这几棵槐树一、二、三的排列恐非偶然,疑为明初移民站的顺序号。待考。
而有关沂蒙山人喜食的煎饼的一则传说确与移民有关。向沂蒙山移民的时候,小民们是被小绳捆来的、押来的。老人们讲沂蒙山人走路好背手,这个习惯就是祖辈被人倒捆的后遗症。移民途中,打尖时,带的干粮不够吃了,解差又呼急喊饭,气势汹汹,一个小媳妇灵机一动,唤丈夫用三块石头支一灶,掠来周围枯草,烘热平锅,小媳妇和好面糊往锅上一倒,滚动成饼,很短的时间内满足了解差的需要,且风味独特。既然大家欢迎,这种做法便保留了下来并有所发展,渐渐,凸面铁望代替了平锅,剪下三个铁爪代替了垫石,煎饼也用木片刮薄,而且越来越薄,几近透明,成为一种定型的主食了。
芝兰向梦莲问明程奶娘所说的“挤比”就是煎饼后,不由得一阵好笑,笑毕说道:“对着哩!包上几个‘挤比’,集上喝丸子汤去!”
话音儿未落,就听外院一声呵斥:“喝丸子汤?你是想让你表姑她们喝那肮脏老汉的唾沫星儿哩!一个大小姐整天野的像小户人家的女子一样,真没规矩!”
原来是章信斋老人。芝兰脸一红,马上又做开了鬼脸。
章信斋笑着接受了梦莲、程奶娘的问早后,对芝兰说:“快领你表姑们去厨上用餐。早预备好了。你仨自己去吃。我等你表爷爷起来,喝茶。”
章家厨上早餐很丰富,熬得小米粥,主食有蒸包、花卷、油饼、油条。点心,还有一托盘新摊的小米煎饼。六盘小菜:渍黄瓜、酱茄子、咸鸭蛋。油炸花生米、香油拌咸芥菜丝、素炒小白菜。
夜里没睡好,梦莲本无食欲,但几口热粥下肚,不知怎的,食欲一下被勾了起来。她吃了一个花卷,意犹未尽,又用了块点心,看看香喷喷的小米煎饼,又忍不住拿起了一张。开始,她还想如昨晚那样“做客”,又一想,吃一口是吃,吃足也是吃,不如索性吃个够,也就不再装假、不再顾忌。芝兰见梦莲用得香,食欲大起,吃了油条吃包子,吃了包子吃煎饼,连喝两小碗小米粥,这才心满意足地抚着小腹,笑道:“今每儿算是真饱了!还是和同龄人吃么痛快啊!”
梦莲被芝兰感染,不由得也笑起来。
芝兰站起身来,说道:“鼓词上讲,咱这叫做‘饱餐战饭’。走,杀向集上去耶!”
芝兰对岗兵笑着打个招呼,领着梦莲、程奶娘进了内城。这是一种特权,一般人就得绕城多走些路去东关集场了。
芝兰有些惋惜:“小表姑,你这么小,定什么亲?你别找什么婆家了,跟我到城里来念书吧!念完书,咱再上济南上青岛念书去,该有多么自由?上完学,咱就不回来了!看这小城有多土?”
梦莲久居山间,随父亲读书写字,根本没有想过出来上学,更甭说离开故土离开老父到外面生活了。
梦莲暗叹:“人和人真是不一样啊!一年之间,让光棍闹得难得下山几次,山里闺女赶场庙会就似过年。连我进趟县城都觉得干好万好,而芝兰心里想的,嘴上讲的竟是大城大市大地方了……”
县城很小,南北略长而东西稍短,一条青石板路贯连着东门、西门,将小县城分割为南北均等的两块。
小城小,几步路就到了城中央。芝兰有所期盼地四下寻看,不禁失望地摇了摇头,片刻间又打起精神,恢复了往常的明快,指着路两侧建筑介绍道:“喏,这边是县衙,张……张县长就在这么个破地方办公。那边,就是你们老公家的石牌坊了。”
程奶娘马上叫起来:“乖乖,是真气势啊!”
石板路北侧是县衙,基本上还是明清时的格局,三进庭院,后进为内衙,住人;前两进为行署廊底,办公。规模均不大,且已有些破旧。
路南侧,正对衙门大堂的一座坐南向北的石坊却相当宏伟、壮观偏美。历经三百年的风风雨雨,青灰石的坊体仍像刚从山中凿出一般崭新。
石上的浮雕人物、花卉、珍禽、异兽,栩栩如生,无一损伤。为什么会保持得如此完好,是一个谜。这便是《山东通志》中所记载的“盖压青州府六属”的明崇恢帝登基之后,为表彰忠贞不渝、一生与魏阉斗争而被迫隐归山林的公点,敕封其整个家族的“五世石坊”。
石坊三门四柱重檐结构,顶檐下横条巨石突出,正反二面浮刻出竖立的龙形图案。二檐下石条凹进,为匾额正文的载体,北侧是“五世进士”,南侧为“父子翰林”,均为阳文,是崇帧的亲笔,每个宁足有一尺见方,肥厚凝重,十分端肃,透露出明恩宗朱由检初登基时欲挽大明颓势思有所振作的决心,又流露出对世时前途的一种隐隐的担忧和拘谨。
坊后至南城根,是一片空场。这片空场在建坊的同时,崇恢也敕封给了公点,并拨下银两让他在此起楼建居。这样安排,这座石坊应是公氏府第的门前坊。而公鼐蜗居江南果庄山林中不出,用赐赏的银两将位于城外西关几近倾颓的孔庙修毒一新,而成为青州、忻州两府中最宏伟壮丽的文庙。
清承明柞,清初几帝又历来们念亡国之君崇祯,故后人也没哪个敢打这片大明皇帝敕封给公氏的空地,所以这片空地一直默默地闲置了三百年。地占县城一半,且属公氏,这便是俗语“蒙阴县,公一半”的真正由来。在这里,“县”为县城义。
张尊孟来当县长后,将这片空地辟做了操场。操场上,新成立的县警备大队的士兵正在教官的口令下,操练队列。
梦莲对代表着祖先光荣的历史遗物没有多少感觉,默默地同芝兰、奶娘很快地出了东门。来到外城大东关街上,突地一下,声浪震耳,满目都是赶集的人了。
睡的晚,起来时天已不早。李小全忽地一下竖起身子,叫道:“坏了!晚了!”再向窗外探头看看天色,方才定下心来。狗剩子给李小全打来洗脸水,一哈腰,发现了李小全夜间扔到床脚下的半裤,以为是掉地下了,忙去捡拾。李小全脸一红,伸脚将半裤往床下一蹴,说道:“不要了。脏了。”
狗剩子坏唧唧地笑了起来,摇头晃脑地说道:“那妮子好喂!等小爷吃够了,管紧也赏给咱喝口儿汤耶……”
李小全面色一沉,刚要发作,四儿乖巧,抬手溜了狗剩子一掌,呵斥道:“欠打!小爷看中的妮子,你也敢寻思?找死你!”
狗剩子也是灵透人,一看李小全的脸色,忙双手举与耳齐,缩脖吐舌,做出认错告饶的怪相。
李小全“哧”一声笑了,说道:“胡屌扛!赶紧洗涮。上集。喂,都给我睁大眼好好寻摸,见到夜来那个妮子,得把,掠了她!”说话间神情又一变,极为认真地叮咛:“兄弟们,听真了,这妮于不同往日咱弄的那些花活儿(土匪对花系或年轻女子的称呼),可以轮着耍。到了手,她就是你们的嫂子了!”
四儿了解李小全的心,嘴巧会说话:“小爷选中的压寨夫人,哪个兄弟胆敢去偷吃?敬还敬不够哩!”狗剩于也活泛起来,做个鬼脸,说:“小嫂子?可不敢可不敢!我找雷劈呀?”
李小全抬脚端了狗剩于后腚一脚,笑得直咳:“贫嘴!走!”
四儿和狗剩子两个小光棍年轻人心性,喜欢热闹,进得城来,见到风也平浪也静,警惕性渐渐放松。但人十点多钟竟从集场上晃到大东关街上了。两个小光棍是贪玩,而李小全心里估计着昨天见到的那个妮儿今日也许会来赶集,况且大户人家也不会起的太早,这个时辰尚不会出来。
晚不了。他四下看看地形,桥头这边最好卡人,那妮儿只要来,跟上,得便就能掠了她!
三人在东关街上晃来晃去,一阵香味从路北一家饭馆里飘来,两个小光棍抽抽鼻子,不觉满腮流涎,狗剩子眨巴着眼对李小全说道:“小爷,在山上耗(忍耐、熬煎之意)了大会子没沾腥味了,咱早上起的晚,又没吃么,这阵儿上集还早,咱是不是到这家店里吃点么再逛?”
李小全打量了一下地势,点点头,三人走进店来。
这家饭馆是县城中较有特色的一家老店。店主姓类,东关人氏,几辈开饭馆为业,最拿手的菜是扒鸡和烀肘子,没有什么精致的做法,不过很实惠,满符合蒙阴人的口味和消费水平。
吃饭、坐席的时间尚早,店内空无一人。李小全前后走动,打量了一下店内环境、进退路数。见是前后开门,俗称穿堂门的五开间的桶子店面,摆放着十几张方桌。地面清洁,桌椅整齐,墙壁刷得粉白,每间墙上均贴着“开业大吉”的红色纸条。前后门均悬挂着蓝色印花布的棉门帘。门前即是从内城通往东关桥头的大街,从店门算起,再过三家铺面,就出外城东门过河进入集场了。后门通往后院,一条南道两侧,有两溜厢房,各为三间,西厢是操作间,东厢是间隔成单间的所谓雅座。两排厢房后面是一堵青石高墙,一阵阵酒糟气味从墙那边飘来,墙那面就是大源永酒坊。
高墙与东厢房北山墙间有一不足三尺的夹道,夹道尽头放几个红泥烧的陶罐,是供顾客小解方便用的。李小全装做小解,一耸身,两手撑墙,升起身来,探出头去张望,见墙外有条不足四尺的隔火夹道,夹道地上长着一蓬蓬绒绒的弱草已经枯黄,草丛中杂着几片碎碗茬子,白亮亮地刺眼,过了夹道便是另外人家的屋顶了。屋顶上长着一丛丛的瓦松,尚未枯萎。
李小全回来,见两个小光棍已经在靠西墙根下的一张桌后落了座,店家已给布上了筷碟,上了茶水,奉了瓜子。李小全眉头一皱,说道:“挪挪。这边敞亮。”便一下坐在了靠后门边的一张桌子后面了。两个小匪顿时醒悟,忙将筷碟、茶水挪了过来。
进了东关,人挤人碰,一片平和,一时兴奋,两个小光棍意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了,一时间内真的相信自家真是良善又有些余钱的好人家子弟逛城闲玩来了。
两个小光棍忙朝李小全吐一下舌,承认自己这不该有的疏忽。
李小全背靠墙,脸朝店门,一撩大襟,面南端然而坐,两个小光棍左右打横。李小全听了店家报的菜名,点了类家老店的拿手大菜两只扒鸡和一份海参烀肘子。两个小光棍又点了几个菜,叫了二斤老窖。
李小全小声止住两个上手就要抓下鸡腿大嚼的小光棍:“斯文些!先倒酒。慢慢地来。”
狗剩子小声嘟囔:“尻!装好人还这么难!哪如山上大碗酒大块肉的爽快?”
四儿暗乐,桌下踢狗剩子一脚,又立身问道:“小爷,酒怎么个倒法?”
李小全一瞪眼,说道:“还能便宜了谁?老规矩,拿三个碗来匀上。”
李小全一番精细,在此处不觉间又露出了当大光棍的粗豪。
李小全自以为进得城来,处处谨慎小心,又有路引证明,稍驻即扬,城里防卫又是灯下黑的松松垮垮,是万不会出事的。掠那俊妮子也要看情形许可不许可,也不是非办不可勉强为之,首要之务还是平安第一,讲究的是“进得来,出得去”,不出事才是真英雄。即使有事,凭自己和狗剩子、四儿的身手及身上这三支家伙,纵有十个二十个官兵来围,亮枪对阵,也会化险为夷,安全退走是没有问题的。
他探身向门外街上望去,一会儿工夫,方才还算空荡的东关街上已摆满了各色地摊,叫卖声已响成一片。
李小全下定决心:今上午,就在这儿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