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不入虎穴,焉得美女
李小全在戏院门口与梦莲的相遇,也不是什么巧合,而是李小全在官庄古渡见到她后,一时兴起,临时改变原定计划,一直跟到城里来的。
目的很明确,就是要绑梦莲的票。
跟随李小全的两个小光棍,矮个儿的叫狗剩子,瘦高个儿的叫四儿,都是李小全统率的少营的兵。这次李小全带他们下山,本来是想探探绺子有无化装出山脱离困境的路径的。
盛极必衰,从民国二十年开始,沂蒙光棍已经走上了不归路。
中原大战,韩复架倒冯投蒋,民国十九年年底,就任山东省主席,李三路军人鲁后,便严令剿匪。民国二十年三月下旬,韩复第由济南出发巡视鲁南,除督饬王钧、陈耀汉、马鸿逵部剿匪外,并顺道视察费县、蒙阴、临沂各地。半路上,韩复榘要一举全歼鲁南土匪的决心就已经下定。四月十八日,鲁南剿匪发动总攻,韩复渠动用两万兵力,督师三路进剿抱犊崮土匪。韩复架电令各军“凡捕俘土匪首领者赏洋五千元”,继而又电令各军“获匪一律枪毙,通匪者杀无赦”,实行根除,对匪区除妇孺外,凡十五岁至五十岁男子,如无“连环保”者一律枪决。至五月四日,孙美瑶、孙美松兄弟爷儿们自清末就啸据抱犊崮地区造祸鲁南几十年的屡剿屡起的土匪老巢被铲除,被捕土匪全部被当场杀戮,所有关隘、路径及山洞一律破坏,以防土匪重来盘踞。马鸿逵的十五路军、王钧的十七师、陈耀汉的二十六师各归原建制离开山东后,九月二十日韩复榘又动用嫡系三路军精锐再次对鲁南土匪发动了攻击。歼匪战役先从蒙山南麓打响,纵横苏鲁豫皖,在沂蒙山称王称霸不可一世,号称拥兵十万的大匪首刘桂堂刘黑七在驻兰山(今临沂)展书堂八十一师、驻济南乔立志七十四师、驻克州谷良民二十二师几万大军的碾压下,不上十天便土崩瓦解,只好杀死妻妾幼小,分散匪众,只身逃出蒙山,奔至五莲山一带匿伏。后来在山东实在待不住了,便聚众北投了察哈尔。两次围剿,大股土匪基本被肃清,鲁南匪焰渐消。蒙阴一带土匪由鲁南民团军总指挥谢寂仙剿办。谢菽仙制定出以匪灭匪的剿匪方略,剿抚并举,逐步将蒙山北麓的土光棍压制了下来。民国二十年初,李殿全的拜弟大匪首桃墟石增福被谢菽仙招安,山前山后的土匪逐股被其吃掉,至民国二十一年秋,蒙山后成点气候的绺子也就数李殿全部了。也许是石增福念些香火之情,也许是拥匪自重,也许是考虑李殿全部战斗力强,一时还没照应到他。
李殿全深悔当初不该断然拒绝拜弟石增福的劝降,在韩复榘入鲁后招兵买马扩充队伍之时投靠官军。现在,韩复榘的三路军已由入鲁的二万余人增加到七万人,还组织了地方民团军一万余人及大量的联庄会,在齐鲁宝地的滋养下,已是兵强势大,而自己的光棍队,在韩的碾压下,兴盛时的五千多人马只剩下眼下这不足二百人的队伍了。尽管都是骨干顽匪,骁勇能战,可又怎堪剿匪大军的合击呢?这种形势下,降,是办不到了。“韩青天”解民倒悬大搞建设发展经济树立政声之际,不灭自己这釜底游鱼对民示恩才怪哩!即使官兵能饶,当地民众也不会放过的。鲁南土匪相继被歼,李殿全失去了声气呼应,他在四处窜逃碰壁后,于民国二十年夏天,龟缩到蒙阴北部的张家寨死守。张家寨位于野店东北,原是附近亦民亦匪山民的一个小寨子,李殿全部盛时收伏了它。这次他被官军从博山压回沂蒙山后,见官军势大,南逃困难,便在此落脚。谁知倒被困在这了,只有死守。守,也难。张家寨地狭山浅,守了一年多,老底将要耗尽,李殿全正在思谋如何出路时,入冬后,周围七区的区丁和坡里镇、张庄镇的联庄会,一反过去的怯懦,在七区区长吕悦松的带领下,突然出围子向张家寨运动,占据了张家寨四周的山头形成了包围之势。
李殿全向来不把这些地主地方武装看在眼里,见他们笨拙拙的样子,有些好笑,掂一支枪,瞄瞄,一扣,近处山头上一个乡丁便轱辘辘滚下崖去,其他区丁乡丁便一窝蜂跑到远一些的山头上摇旗呐喊,不敢靠近,也不撤走。
耶耶?李殿全有些纳闷,这些土顽今日咋突然变得勇敢起来找他的事了呢?在往日,这一枪杀去,他们起码三月不敢出围子门的!
李殿全派出探子、眼线去问个究竟。不几日消息传回:蒙阴县新换了县长了。据说新县长是韩复榘的外甥,腰硬气粗,一上任就严令各区乡,土匪在哪个地区,哪个地区就得负责清剿,畏缩不前、怯懦不战或匿而不报、纵匪逸逃者,按通匪论。而且省府已下了冬季清匪令,鲁南民团军已在蒙山山前山后布下重兵,组织清剿。几天工夫,南面,穿越蒙山去费县的三个关口紫荆关、九女关、白马关已被石增福的民团军三营派兵封住了。东线,沂水大刀会协同鲁东民团赵鸣远部也占据了两县分水岭,断了去沂水、五莲山一带的大小路口。北部驻周村的曹福林师一部已越过鲁山向南运动到了鲁村、南麻一线。西面新泰、泰安一线,是韩复榘的重兵所在。沂蒙山已被封成了一只铁桶!就这几天,山前尹士贵、张黑脸、马景岱的光棍队已被歼灭,山后郭马蜂、尹士喜的光棍队已被逼进了龟蒙顶李殿全倒抽一口冷气:完了,官兵的打击目标中一定不会再漏过自己了!他又十分愤怒和不解:操他妈妈,这韩复榘对吃光棍饭的弟兄咋这么狠毒呢?孩丫不留啊?管紧让人喘口气、留条光棍种耶!
看来张家寨是守不住了,投降也是不可能的了,向山外逃逸之路又断,绺子可该怎么办呢?
李殿全和老头营的老匪们认为:既然降不了,向山外逃逸的路又断了,下山撞网,还不如待在山上守着稳当。张家寨不可守可以再换个地方守,比如拿下周围的瞭阳崮、大崮、龙须崮什么的山寨子,先寻个地方待住守着,再看情形再想办法。管紧先活下去再谋出路。
李小全和少营的小光棍们坚决反对老匪们的这种盘算。
李小全极不客气地对李殿全说:“老头营的这套方方,我看是阴毛架障子——不挡屌的法儿!”
李殿全差点儿被他气倒了气,翻着眼,一时没搭上话来。老匪妞儿鼓起勇气,喝道:“小全子,怎么这么说话?”
李小全不耐烦又不失礼节地说:“妞儿叔,咱这不是谈绺子的公事吗?又不是论家法。你甭掺言。”
老匪疤子气得鼓鼓的,左脸腮上的白疤涨得通红,斜看着李小全,用让人极为生厌的尖细嗓音问李小全:“那你说说你们少营的个挡屌的法儿来,咱学学!”
李殿全近几年队伍锐减,眼下还有一百八十来人。绺子内因岁数不同而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随李殿全开山以来硕果仅存的老弟兄,尚有七十余人,年龄都在四十岁至五十岁之间,由李殿全亲领,称做老头营;另一部分是李小全统领的一伙青年光棍,大多是死去或活着的老光棍们的子侄,岁数多在二十岁上下,岁数不大,匪龄不短,十几岁就跟着父辈扛枪吃粮做“买卖”,身经百战,杀人如麻,十分的凶残顽强,人称少营,为李部的骨干中坚。少营一百零八人,号称一百单八将。李小全勇敢凶残,机警大胆,天生一副大光棍的气魄,敢说敢干,处事果断,老光棍们都很器重他。李小全冲锋在前,退却在后,办事公道,分赃公平,很受少营小光棍的拥戴。他从十六岁就当少营的头,已带兵四年,而今是李家绺李殿全以下当然的二头目。风水轮流转,这几年李小全的翅膀渐渐硬起来,说话气也粗起来。老匪妞儿、疤子都是他父亲和义父的老兄弟,但李小全喜欢牛大牛粗、嘴笨心憨又甘为下属的妞儿,讨厌精灵古怪尖酸刻薄又好摆长辈架势的疤子。对疤子的责问,李小全轻蔑地不屑一顾,按照自己的思路,大言说道:“我跟了半仙表大爷读书时候,记住了他一句话,叫做‘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这话真好啊!沂蒙山待不住不能待了,为什么不可以跳到山外去发展呢?大不了,插枪散伙装扮出山,哪找不了一条活路?实在不行,丁关东也比困在山上熬煎等死强吧?凭着一身武艺,投兵总可以吧?老头营的法,是等死法!如真这样,还不如拉着棍子再去讨口子!”
李小全早就痛恶义父李殿全的专权专横专断,更不愿憋在方圆几十里的狭小地域里不能伸展,借机发挥,话说得十分恶毒。几句话炸了窝,老头营和少营的老少光棍们各执己见,互不相让,大争大吵。李小全和李殿全爷儿俩争得险些翻脸。李小全说:“别掺和私情!别扯老小!别叨咕这些没用的事!事关绺子生死存亡,不拉开脸说话,行吗?嗯?”
李殿全压不住他,说不过他,便冷笑了:“尻你妈妈,你们年轻你们厉害你们行!我们老的呢?尻你妈妈,咱庄户种山扛子,还到外地去发展?做梦日牛尻——想的大!往远处去,咱认得路吗?人生地不熟,寸步难行!甭说到远处到外面,怕是下山,你一步都行不动哩!一赌气,依了他,接李小全的主意让他带人下山,去探探绺子出山逃逸的路径。
隐在后寨、早已不愿和李殿全搭闲腔的军师丁半仙听说后,忙打发人将李小全叫到后寨。丁半仙早年在山南老家照应教育给子的子弟,李小全跟他念过二年书,很服他。
丁半仙鼓着一只独目,抓着李小全的手,泪水汪汪:“全子唻,跳到山外是个法儿。早些年我说给你爷,他们不听。现在都晚了三秋喽!唉,眼下跳,可跳到哪儿去呢?我告诉你一句老话吧,‘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穷窝,钻天入地不如躲在自己的乡里’。你还是看看能不能返回山前老家吧!有兄弟爷儿们罩着,怎么的也能避过风头。我这把年纪,做梦都想死在自己家的黄土里……”
丁半仙是个奇人,但他从不和李小全玩神道。
李小全想想也是,在自己的本乡本土,风险再大也有人掩护,躲过风头再说。
丁半仙又嘱咐他道:“全子唻,你也二十岁的人了,又当了几年头领了,按说,我对你也放心了。可我还要唠叨你几句:办事再稳当些,别依着小性子为。路上少开言少惹事。早去早回来。不求别的,坟个稳当平安。别忘了,你们老李家仨兄弟就你这么一条根儿!”
李小全很感动,忙点头称是:“表大爷。你尽管放心!探好路我就回。管紧我得把你送到咱老家里去!”
李小全和李殿全约定,走还是守,十天为期,归来再定。
李小全高高兴兴从自己的少营中挑了四儿和狗剩子,这两名头脑机灵长相俊秀,像似好人家的好孩子模样的小光棍,装扮一番,兴冲冲地钻出山来。一面走一面臧否李殿全、疤子这些老头营的老光棍们:老头子们,尽胡屌扯!下趟山,有什么了不把的?小爷们不是下来了吗?可一走出光棍的控制区到了有人烟的地方,李小全就感到这话说早了。
首先,大路走不得了。
卡在路口的围子里的乡丁或团丁,戒备森严,对经过的外乡八盘查甚严。外乡人如没有自已本乡本区的“路引”,便不由分说这进围子军问个明白,有的连间都不问。就按光棍处死。听见是费县口音,查得就更凶。
蒙山山前山后口音有明显的差别。山前为鲁西方言,有儿化韵,而且很重,山后多齐地味儿,且无儿化韵,差别很大。在山后,费县话开口就露馅。李小全、狗剩子是费县人。四儿是蒙阴人,便并没有前试路,刚走到五区的温村围子,险些出事。幸亏四儿机灵掩饰得好,装做附近打草的农民又踅了回来。因为过围子要看路引。
路引一法,是张尊益来当县长三天后给城区及近县城的乡区规定的办法。这办法相似于今天的“介绍信”制度。无非是有事要到外乡外区去。
要由本乡本区政府写清行人的姓名住址,再盖上本乡本区的公章而已。
多数团丁乡丁并不认字,检查时,只要看见有个红章印,便认为是良民再盖个蓝色的验行扁章而放行了。这个看来蠢笨而又漏洞百出的办法,厉害就厉害在这里:行人经过哪,必须再由那里的守围人盖上验行章才为真实。如同今日游历各国的海关验行一般,很周密很难蒙混的。
李小全暗暗吸气,思索一下,又下决心:“往东南方向插。夜里走,奔小道,从围子的缝里蹭。要是碰上行路的,抢了他的路引就是。”
李小全三人夜间行路,白天找个山旮旯一蹲,躲躲闪闪,竟越过了汶河进了南山。进了南山,李小全就如泥鳅子入塘一般,不再顾忌了。这里有许多散落在山林之中的人家原本就是光棍的窝点。四儿就是这片儿的人。
李小全三人从喇叭峪的山沟里钻进了蒙山深处的布袋峪。这条山沟长而深,被山水冲下又塞在沟底的巨石白花花的像死人的朽骨,不几步,便是一个山水冲击出的水潭。有的潭浅,水是白的;有的潭深,水是绿的;更深的潭,水是蓝的。空谷无人,罕有人至,静得有几分阴森。沟两侧山势陡峻,地形复杂,满坡杂树荆棘,荒草过人。进来人,十几步就没在荒草密林中不见影了。民国十八年,西北军杨虎城进山剿匪,李殿全带着三千人藏进这里,躲了一个月都没被发现。1993年6月刘宗元任蒙阴县委书记,开始开发建设蒙山森林公园,这条山沟被纳入了蒙山森林公园旅游区,这条山峪也被改称为“百花峪”而成为游览的一大景观了。景致委实不错。
李小全几个从布袋峪上口爬上后石嘴口子后从凌云宫西侧天门密道穿过了蒙山,在山前待了一天,又穿了回来。这条密道还没被堵死,但这又有什么用呢?山高无路,攀岩越崖方能渡过。年轻力壮,单人行走,尚可勉力为之,少营的弟兄们没问题,可老头营的老家伙们呢?这不是单个人的逃命,这是近二百人的大规模转移,辎重怎么办二十几年抢来的家底怎么办?不能什么都不要了吧?要是连家伙都不要了,翻过山去,绺子一散,回到费县老家,又靠什么保住自身性命呢?不说被官府及当地良民搜索镇压,就是饿也得饿死个熊的了!
这条道走不得。看来,人老了奸马老了猾,还是老头子说的有道理。
李小全暗暗折服李殿全的判断了。但又不甘心就此白白下山一趟,便让窝点的山民下山,托人从近山的四区大庄围子里弄出了一份路引向回返,向东向北,走东路看着平川这边还有没有可行的路可藏的处。不能这么回去让老头营老家伙们说嘴!
拿到路引,李小全搓着牙根暗骂新来的县长狠毒。奶奶的!这家伙是从哪儿寻思出来的这种损招?这么一来,给子的外乡人还有法在这个县里存活吗?这是涸干水汪拿干鱼哩!李小全心底突然涌上一阵恐惧,不由得打个冷战,对这位新来的对头,他有一种冬天趟冰河的感觉。
他不知,张尊盂用的这个办法是从南昌行营发往各省的军事通报中中央军围剿江南苏区所用的办法中学得的。而且,根据省府的统一布置,保甲制、连坐法一整套统治办法,张尊孟也带进了蒙阴县正待实施,而这,才真正是“涸干水汪拿干鱼”的办法哩!
有路引,往回返的路自然顺当消停多了。渡过官庄渡,在堤下柳行里歇脚时,李小全突然冒出了个折路向西进城去看看这位新任县长到底是三头还是六臂的怪念头。一股邪劲地冒了出来,他想和张尊盘照照面,认准了得空给他一黑枪!如果不成,就再向西行,看看通往磁窑、泰安这边还有无缝隙,如有,干脆带队化装上津浦路坐火车闯关东去!奶奶的,天下黄土哪里不埋人?
两个小匪不同意,说看这情形,打黑枪、上津浦路都够玄的,不如先回张家寨听听老头子们的再说下步吧。而且与山上约定返回的日期十天将到,再节外生枝,山上老头子们也会心焦,眼下大可不必再惹老头子们生气。李小全想想也对,商量一下总没坏处,老家伙们从匪二十多年,逃命的经验还是有的,但心底里总还有些不舍气不服气的情绪涌动。这么回去不证明自己的主张失败了吗?老头子们又有牛皮吹了……正在左右拿不定如何前行之时,突然,大堤上响起了一阵喧闹的人声。李小全一惊,忙掩在大树之后,仔细一望,眼睛一亮,又一愣:嚯!蒙阴地面上还有这么俊美的闺女?都说深山出俊鸟,十几年来闯荡蒙山沂水,破围陷寨,过过手的“花票”也不少了,但从未见过一个像样的闺女媳妇。今天,这是从哪儿冒出来这么个仙女?李小全不由得冲动起来,恨不得一下跃出,将大堤上驮轿边上那个妮儿掳掠过来压在身子底下!
李小全毕竟干了五六年的光棍,下手前比较冷静,定下心来,细细观察堤上的情形。官庄古渡人来人往,李小全看到驮轿旁有四五条大汉持枪护着,判断这不知是从哪儿进城或是返城的大户人家。看这架势,肯定不是一般大户人家的眷属。想一下,便暗下决心,管她是哪里的,跟上她,她总有落单的时候,总会有机会下手绑她的票倒时,一来拿她做人质找条绺子的出路,二来自己动手搞这么个妮子做媳妇也不枉来人世一遭,也不用再听李殿全那老东西说嘴许愿。
不入虎穴,焉得美女?纯是一时的心血来潮,纯是青年人的胡造乱干,纯是一时的冲动,李小全不顾两个小光棍的再三劝阻,改变行程,改变初衷,尾随着公玉东一行,向城里跟来。一路跟到城根,只见人烟渐密,再无下手的机会,李小全只好折道下路,钻到城北古坟场内换下农民装束,换上城里人的衣裳,进城,找找这个妮儿去!
在这古坟场内,有一座古墓,是李家给早先设下的一处藏东西的秘密储藏点,常备些应急之物,以备急需。在光棍的活动区域里,光棍们常利用地物改建一些这样的隐蔽点,或藏物或暂避。
在墓中,换好衣服,放下带着吃的煎饼和喝水的瓷嘟噜一应物件后,四儿掂掂枪,问道:“小爷,家伙带着还是插在这?走时再取?”
李小全犹豫了一会儿,最后把枪向腰后一插,说道:“按说,带枪进城风险大些,但是……咳,‘人不离枪,枪不离人,枪在人在,人在命在’,还是按老头们的经验办吧。带!”
三人越过小岭折向大道,装得像伙好人家孩子似的,住进了小东关孙家客栈。幸亏带有路引,否则就没法登记住宿。李小全暗暗咬牙:“奶奶的,厉害!方方面面,滴水不漏。再厉害,管紧给人留口气嘛!这鸡巴县长!”突然,一个想法跃上心头:这破路引又有啥巧处?回山找人刻上一堆木头疙瘩,找张纸戳上,给子里的兄弟爷儿们不就可以大摇大摆地出山而去了吗?这才是条正路!看来,没白冒回进城的风险,这才是个大收获!
有了这个法儿,自己就不掉价了!
李小全忍不住高兴,在客栈里便说给两个小光棍听,皆大欢喜,再过桥来到城里走走,一时没找到那妮儿一行人的行踪,但看看外城的防备也稀松平常,反不如乡下的各个土围子那般防范严密,便又有些轻视起这位新来的县长了。
灯下黑,也许躲进城里反倒安全些?
李小全暗暗琢磨:绺子真要给打散了,自个倒可躲到城里来的……
马上又觉得这个念头太不吉利了,忙扭头向地连啐三口。
当晚,他们三个在大东关随便找了家小店吃了顿咸鱼豆腐就煎饼,忽听得锣鼓家什响,便心痒逛到戏院子来了。刚买好票要进戏院,似眼前突现一道闪电,李小全一抬头,看见了中午在官庄渡口见到的那个女孩儿!李小全的心怦怦狂跳:妈妈呀!这回可看清了看清了,真是个好耶!这妮子这双眼睛怎么这么好看?毛绒绒的,又亮又深,透着灵慧透着安稳。
小嘴儿抿着,有几分羞怯又透出极有主见的味儿。哎哟,这脸地搭配的太妙了!这妮于是个衣裳架子吗?高挑挑的身子配上这身穿戴,可真合身……没白跟呀没白跟!妮儿耶就是为了你呀,我才跟到了城里!真是缘分真是缘分,这么快,又见到了你!李小全浑身乱颤,恨不得一把把这个妮子楼到自己的怀里搓揉。
李小全咽咽口水,看看四周,正要有所举动,突然,一个小贼挤到这个女孩身边,手一晃,掠去一物,一哈腰,就往他这边钻。李小全想都没想,下意识地冲前朝这个贼一推一抄,已把一方汗巾掠到了手里,再看那小贼已钻到人丛里去了,便殷勤地把汗巾递给了要张嘴呼喊的梦莲手里。正要细细观赏,芝兰叫了开来,边四又插了过来,李小全处变不惊,收起冲动,镇定地一推四儿上前周旋,自己侧身退到了一边。梦莲开口解释,李小全不禁又一阵冲动:哎哟,这妮子抱怨人,声儿也这么好听!土儿巴卿的蒙阴话竟也这么悦耳?李小全感到耳朵根儿舒服极了,似灌进了一阵儿仙乐,十分慰贴!直到四地拉他一把,又使了个眼色,才定醒过来,进了戏院。
李小全根本就没看清台上演什么,不错眼珠地盯住梦莲的背影,捻捻手指,似还能感觉到那女孩子随身用的汗巾的滑爽,嗅嗅,似还能闻到汗巾上传来的女孩子的体香,不由地阵阵心族摇曳,把持不住。这妮子还对我笑哩!看上我了吧?楼上这户(类别之意)妮子,睡上一夜,死也值了!就觉得后尻根上一热,轰然爆裂了……
散戏时,李小全急走几步,抢到戏院子门口,待到梦莲几个出来,就想缀上她,天黑人乱,掠了再说!四儿机灵,看出了李小全的动机,忙拽住他,低声而紧张地说道:“别抬头,快随人流出城!”
李小全本能地警觉起来,偷眼望去,只见跟在这两个女孩子身边的两个伙计手都插到大襟下面,在他们左右又添了几个精壮汉子。戏院子对面廊檐下几个黑衣黑帽黑鞋的警备队士兵正提着大枪望着这边。如冷水灌顶,李小全吁了一口气,迅速冷静下来。随着人流出了东围门,过河回到店里房中,四儿才松了一口气,解释道:“门口那几个兵,带队的是老捕快边四……”
李小全赞赏地拍拍四儿的肩。
四地说:“怕别再耽搁了,明早起就回山吧?我这心里直慌慌……”
狗剩子不以为然地说:“四儿!连俺这费县人都不怕,你怕么?好容易进越城,耍一天嘛!”
李小全走了神了。“不摸深浅,切勿下水”,刚才是有些冒失了。这是怎么了?办这类掠人架人的事,自己一向是十分小心谨慎的呀,前后形势退路不搞清是绝不乱干的。今每儿让这妮子勾了魂儿了?不由得嘴角浮出了笑容。
狗剩子见状,会错了意,乐了:“对嘛,明天是蒙阴城大集嘛,玩一天嘛!是吧,小爷?”
四儿急争:“不行!忘了军师的话了?明早起就走!”
李小全回过神来,想了一下,说道:“明儿瞎晚(下午、傍晚之意)再走。头晌赶个集,再看看。”
四儿乖(聪明、狡黠之意,多贬意),一向以李小全的眼色行事,闻言马上改变初衷,欢快地说道:“我就是瞎小心!跟着小爷,万无一失!是的是的,我也多年不赶城里集了,是的是的,明天逛逛!”
李小全想的是,明儿再摸摸这妮子的住处来历,有机会就下手;没机会,也只能罢了。看老天爷给的缘分了!他想再争取一下。
李小全肯定地说:“就这样了。快睡。明儿起来赶集。”
他让人家快睡,自己却瞪着眼,翻来覆去地折腾,临到天快亮才蒙胧睡去,不想一阵紧张,身体又一次轰然爆裂,一种进发时的快活使他顿觉自己化成水了。李小全在被窝里褪下半裤,扔到床脚下,回味一下,梦里的怎么不是这个妮子呢?怪!蒙蒙胧胧的是谁呢?怪!自己玩过的闺女媳妇少说也有一个连了,今每儿怎么就一而再地把持不住了呢?怪!还和个真童子似的哩!没出息!丢人!李小全嘲笑起自己来,心情一松,立时睡了过去。
李小全做着美梦,可他做梦也想不到,就是他认为可以利用的路引和两个小光棍身上掖的两支长苗匣枪——李小全下山时嫌不方便,换了一支小巧的狗牌橹子袖在袖筒里,常用的那支匣枪留在了山里——早已败露了行藏。
李小全三人在小东关住下的孙家客栈,主人叫孙大友,姥娘家便是大庄围子的张家,见李小全三人拿来登记住店的路引,正是姥娘门上围子里的证明,心中一喜,正要开口叙话,就便打听一下姥娘家的情形,再和三位姥娘庄上的青年拉拉表亲的近乎,突听一声费县腔:“不孬来,住了上房了耶!”立觉有异,又一时找不清异在何处,全靠开店人的仔细和机变,才将要出口的话变成了:“三位爷……请到上房。”
孙大友留了心思,引三位客人进房歇息时,眼角瞥见二位下人打扮的青年背后薄棉袍里鼓鼓囊囊,似有枪类硬物,。动中更添疑忌更加无法判明三位客人是何等身份何等样人了。
闹光棍时上,大户人家、商旅行人,出门身上带枪防身,寻常事。但看看这拿着本县路引有着费县口音的客人,孙大友不免心中生疑了。他是个胆小谨慎而又精细精明的老开店人,不敢贸然行事又难放下心中的猜疑,思索片刻,想起一个人来,悄悄出门,找到了住在问壁的乔三。
乔三月是行里人所称的“东乔西边”的“乔”。人们闹不清他有多大年龄,有说他五十来岁的,有说他够七十了。乔三小头小脸小身量,面皮松弛,眼常眯,一步一喘,似是垂暮老人。人们亦不知他是本县河乡人氏,但他从小就在城里三街六巷中厮混。无职无业,但有吃有喝。从清朝光绪年间,乔三便给官家充当“耳目”。官家抓赌,他便引好赌之徒去赌;官家抓嫖,他便同人一块去嫖;官家抓抽大烟的,他便约人去抽。赌、嫖、抽得正在兴头,官家突地掩来,他便会同同兴之人一般被鹰抓鹞擒地抓了去,同样被关进大牢,同样要交上罚款方得放出。不过,他人交的罚款是真,他交上的是假,官府早已预先交付于他。他不但不会破财,尚可因他人破财而领得些花红赏金游哉度日。市面上有些寻捕盗贼小窃拍花走失之类事务,官家也让他去着意访听,他也可每月定期从官家领些固定的银钱补贴。
由于官家与他接头之人采用的是单线联系的办法,做事尚密,故尚没有人能将他的真实身份知晓。因乔三们干的这活,对官府来讲兼有“耳”与“目”的两种功能之利,故官家将此类人称为“耳目”。为了保护这类耳目的安全,为了能长期地使用这些耳目,官家除了采用单人单线联系外,不留任何档案。只称,甲耳目乙耳目,尽力掩饰耳目的行藏。
这种古老的行当,自宋元明清,再到民国,乃至而今,仍有着顽强的生命力和存在的必要。
而孙大友知道乔三的底细,那还是近日的事。
张尊孟建立公安局后,公安局新任局长古占鳌是从山东警察学校来的外地教官,他在改造警察署时,淘汰了一大批老人,同时也淘汰了乔三这类人物。他认为现今有的是新人可用而且愿意被用,还用这出土文物类的老朽作甚?便嘱人给乔三一笔小钱了事。乔三断了赖以活命的经济来源,惶惶中又愤惑难平,醺醺之后便重到邻居孙掌柜处倾诉世风日下,人情纸薄,民国政府远不如大清国厚道的种种情状。
孙大友大惊!没想到隔壁这位很琐不堪的高邻竟是这类人物!怪不得他找这紧靠客栈挨墙的房子居住,怕是专为从这寻些端倪情况哩!又暗自侥幸,幸亏自己一生谨慎小心,从不犯好违律,平日又时常怜悯看顾一下这位无儿无女的邻家老人。否则,自己稀里糊涂进了大牢还不知是何人所赐哩!
乔三听得孙掌柜的怀疑后,立即精神抖擞起来。平日常眯而半睁不睁如同鼠目的小眼骤然张开,闪出如同黄鼠狼闻到鸡味那般兴奋,目光灼灼,全不似老人般的混浊。
奶奶的!嫌我老了!看三爷办个大的给你们这些小辈们瞧瞧!
乔三伸腰舒臂,浑身骨节如同炒豆般“啪啪‘乱响。立时身挺腰直,人一下高了半头,精神气也不似老人所有的了。
孙大友好一阵惊异,忙又要求乔三这事成否都请替他守密。就是抓人,也不能在他店里。要不,今后这店就没法开了。让官府知道,看你不顺眼了,说你通匪你也没法;让客人知道,这里住过光棍,没有安全了,哪个敢来?是吧是吧……
乔三一口定音,大包大揽,从他那绝不会漏出孙掌柜的一个字。孙大友这才放心离去。
乔三忙关门熄灯,卧在榻上,摸索着从与客栈连壁的土墙上抽出一块土坯,插进一节竹筒,附墙谛听。多年前他就备下此法监视来往行旅的客人,以此获些有用的消息。直到半夜才听到客人进房。叽叽喳喳,青年人打打闹闹,一声儿的费县腔。乔三精神大震,又附耳细听。“军师”、“张家寨”、“老头营”、“少营”、“小爷”类的字眼儿不时蹦到耳中。乔三心跳加速:这几个小子定是光棍无疑了!乔三屏声静气附在竹筒上凝神细听,直到隔壁语音渐歇、鼾声大起后方在榻上舒开手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