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东乔西边-瞭阳崮祭

第十一章东乔西边

蒙阴城大集,逢三(十三、二十三)八日(十八、二十八),历来以集大人多货全出名。风调雨顺正常年景,赶年集的人有二三万人之众,即使市常集日也有万人之多。大集是一天的集,上人最旺的一阵儿是上午十一时到下午三时之间,人最多,集最热闹。居高望去,位于外城外东河滩上的集场子宛如一块蛋糕,从四乡八山通往这里的山道上,人们如缕如以纷纷扬扬,来来往往,携来携去,好不热闹。近年人口锐减,但来赶集的人还有数千之多。

由于交通及民习之故,很长的时间里,蒙阴“土货不出,洋货不进”,基本上还是保持在小国寡民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形态之中。人们吃的,是自己耕种自己收获自己在石碾石磨石田里加工出的饭食,穿的是自种自纺自织的土布,用的各种工具及家什与老辈人多少年来使用的式样相差无几。清末民初,随着各种外来经济的渗透、撞击,这种经济状况才稍有改变。美孚洋油、洋灯、洋火首先进入城区及一些乡下的大户人家。点洋油价钱不比点植物油贵且灯光明亮,货源充沛,使用方便,销售方法又十分地适宜蒙阴人的习性:先送给你试用,好,满意,再使钱购买。让你看得见,摸得着。很快,这种漂洋过海经胶州湾登岸的洋油洋灯洋火便经诸城而进沂水蔓延至蒙阴境内了。随继洋胰子洋布洋线洋钉等等洋货也悄悄地走进一些家庭的日常生活里了。但在山里,大多数的山民们日常所用的还是“土货”。洋货是好,但要用钱买;要买,就得出售土货换来银元或大铜子。而出售土货的主要途径就是赶集,到集上去交易交换。

蒙阴城地处全县的中心;城区地带,近年来,匪患已尽,山道平安畅通;天佑苦民,今年年境好些,多收了几石几斗;秋收了,麦种了,农闲季节有暇,山里人家的当家人便挑着葱,担着青菜和各式山果,背着鸡鹅鸭,赶着牛骡猪羊,推着五谷杂粮进城来赶集。上集来,不光能为媳妇或女儿买上几尺绒线几尺花布,换面亮亮的圆圆的小洋镜子,更惬意的是能花上一个铜子在集上丸子锅摊上把热乎乎烫嘴的水氽丸子汤美美地喝个够。喝汤不要钱,随便添,只收丸子钱,合适。喝着不花钱的热汤,就上几个自带的煎饼,临走时再换上一“嘟噜”(博山烧的粗瓷容器,口小腹大,形有扁有圆,可容五斤、十斤、二十斤不等)章家烧锅或张家“太源永”出的白干酒,庄户人这小日子就美了个透。

鲁人善饮,蒙阴尤甚。善饮即会善酿。张尊益为县长,听从章信斋老人发展酒业的建议,至民国二十二年底,县府从全县百余家酒坊、烧锅中征上的印花税是每斤白酒半分,共征折合银元为5892元,而那年底全县统计的人口为127465人。蒙阴酒蒙阴销,“以数万石粮粒,徒供本地之人一醉于朝夕”,乃是多少代人的难改的老传统,根本不知“酒能行远,虽曰耗粮获利尚厚也”。

饮酒客有自己的说词:咱蒙阴人不计穿不计用不计住更不计较吃,再没这口子熏熏,这苦日子可咋个熬?咱们喝酒又不用一些菜来下酒,一根腌香椿棒,一只咸螃脚,一只烧蚂炸,就可当酒菜,一斤酒喝上了,这菜还没吃完可以就下顿。费么?省俭哩!

赶城集,换好酒,是庄户院当家人进城赶集的首选事项。

天天晕晕乎乎,妙哉!

一上东关桥头,梦莲一行马上成了赶集人眼里的一道“西洋景”。

人们开头注意的还是梦莲的美貌,芝兰的洋气,白白胖胖奶娘的那一口外乡人的侉声侉调,最后集中到一点:啊呀娘哎!这位女的,都是大脚呢哎!赶集的人一下拥到了东关桥头争看稀罕。

程奶娘是扬州乡下的一个大脚女人。

扬州地处古运河人长江的门户瓜州的北面,西联安徽,北接山东,随着隋场帝杨广要看琼花观里的那树奇花,邢沟开通,扬州着实繁华了上千年。日观运河上的白帆南去北往,晚见各色绔罗的东晃西荡,扬州人历来开通、实际。这里处在江北江南两种文化文明的结合部上,北方的干旱漠风和南方的春雨杏花融会贯通,造就了这方人既有江北的务实坚忍又有江南的勤奋精明。扬州乡下风俗,女人是要下田作活的,故许多普通人家大都不给女儿缠足。都不缠足,也兴成了一派风俗,也没哪个觉得不好,反而觉得这样更方便更实用。只有一些来此风流的无聊文人才戏称其为“扬州大脚阿娘”或“扬州大脚阿姐”,最后,一声“扬州阿姐”,成了大脚女人的代称。

程奶娘是梦莲生母红莲收留的一个难妇。民国四年秋,程奶娘因遗腹于走失,痛迷心窍,不知怎的便过江了,不知怎的便流落到了南京,又痴迷迷地闯到武定门外秦淮河畔。这下,大难临头了。几个申街溜巷的泼皮无赖见这个女人虽然脚大手大且脏污不堪,细看汗水流过的肤色尚还白皙细嫩,眼神虽呆,眉眼还算端正,看年纪也不算很老,便起下不良之心,欲冲洗梳理干净将她卖到下关专为江上江下的船户提供的妓寮里或花船上,换几个斗鸡投骰的小钱。

也许是程奶娘命中有救,或者说是命中与梦莲有缘,正当几个泼皮哄哄骗骗推推搡搡要将程仍娘裹胁下船而去之际,恰遇公王东和红莲从秦淮河上下船欲去夫子庙摊市上购些待产及婴儿所用之物,见状感到有异,便上前盘问。几个泼皮刚要撒野,陪公玉东出行的南京镇守副依族弟公旭东手下的马弁迎上前来,一声怒喝:“光天化日之下竟敢绑架妇孺!大胆,砍了!”便吓得如乌鲁散。红莲佛心佛性,心有所撼,又见这大脚女人可怜,便唤其随自己去暂居。这大脚女人经一段时间调理后,神智虽还有些痴呆,但已清楚了许多,时痴时醒,但记得红莲视她若自己的姐妹,乡下人勤快,清醒时便尽心照顾待产的红莲。

合该有缘,公玉东因急回乡,红莲生下梦莲,程氏霍地清醒,红莲逝去,她自然而然地成了梦莲的奶娘。程仍娘坚持不给梦莲缠足,公玉东心怀红莲,感激奶娘,就依了她的主张。

章家商业世家,接受新事物快,芝兰本人又刁蛮任性,在她六岁时,母亲欲给她缠足的时候,哭爹喊娘呼痛,爷爷不忍心,就发话任她不再缠足。

沂蒙山古风盎然,新的风气很难在短时间内与传统抗衡。蒙阴风俗,女孩子到了六岁,就得缠足,否则,哪怕你貌美如花,身子周正,没个小脚,也难嫁得出去或嫁个好人家。人们见了大脚的,总要掩鼻而过,以示鄙视。民国初建即颁下法令倡导剪辫放足,但在蒙阴,除了少数开通的大户人家外,极少响应。至今日山里七十多岁以上的老人大都是缠死的小脚,这个岁数以下的老人则大都是缠过又放开的所谓“解放脚”,这是韩复榘主鲁及后来八路军进入沂蒙山后提倡妇女解放的功德。直到抗战爆发,山里还有人家给孩子缠足,但已经是极少数了。而在六十几年前在蒙阴人眼里,女子不缠足是极为稀罕的怪事、丑事。

对人们稀奇的眼神,程仍娘早已见怪不怪,带着两个也早已不在乎的女孩一路大步前行,一厢说道:“我伲多方便?看她们那个样子有多难受?走路都得扶着墙!过几年,怕是所有女人都得像我伲这样的大脚片子!”说着说着觉自豪地放声笑了起来。

“就是的。这破山沟,太落后了!”芝兰撒着嘴说道。

说也奇怪,争看稀罕的闺女、媳妇先前追着、拥着、堵着、挤着看三个大脚女人,一见三个大脚女人旁若无人地大步走近,倒像自家做了什么丑事、怪事一样羞惭起来,脸皮红红的,忙怯怯地尴尬地闪身让开了路。

老乔三心里有事,转了一夜的脑子,合不上眼,早上那边刚有响声,他便贴到了墙上,李小全三人的对话被他听了个真切。这越发印证了他夜里判断的正确。从“张家寨”、“军师”、“老头营”、“少营”几个字眼分析,这三个小子定是李殿全李家绺的光棍了。张家寨,除了李殿全部还会是哪个?只有他才分少营和老头营。乔三从事“耳目”多年,对境内光棍情况是比较清楚的。要掠个妮子?!这光棍尻的,在咱城里就敢下手掠人?你他娘的也太眼中无人了!这桩买卖,凭你几个的目中无人,乔爷也要接下了!

突然,孙掌柜大声送三位客人出门的寒暄响起来,乔三忙偏偏倒倒,哼哼卿卿,扶杖出门尾随。

李小全等干光棍,尽管身经百战,防范的经验相当丰富,但讲究的是明火执仗,大杀大砍,大抢大夺,他们哪里懂得另一道上的这等鬼蜮伎俩?压根也没把身后这位跟来的缩肩驼背、头小如卵、一走一喘的老东西放在正眼里瞧上一瞧。要饭的吧?不理他!

乔三也揣透对方绝不会起疑于他,方才大大方方尾随不舍。这样反倒显得自然无隙了。

乔三跟进东关,见到李小全三人落座移桌行迹,乔三一阵激动,心跳加速,眼泪鼻涕一齐涌出。乔三忙依着墙根蹲下,平平心跳。这是条大鱼!

慢点慢点,别没吃上鱼,就把老命欢喜死了。慢点慢点……乔三已经判定,综合来看,这定是李家绺的小光棍头李小全无疑了!看那鸟做派,没差!除他,哪个能被手下称为“小爷”?除他,哪个又敢这么胆大妄为,为了个妮子拐进城来?天胆!敢在咱蒙阴城里掠人!小于,你算碰上茬子了……

乔三眯着眼,喘息半晌,将各种念头筛选一番,立起身来,去寻觅自己多年合作的老伙伴世侄边四。这份功劳他不想让公安局的那帮新贵分享,哪怕是一点油腥也不能让他们沾上,反而要他们因失职受到惩罚。这样,才能同老爷们一块稍出一口不被人用不被人看重的恶气。

行里人称的“东乔西边”,“乔”是小东关的乔三无疑;而“边”,尚应包括边四的上代人。乔三这个耳目还是边四从父亲老边捕头手里接过的眼线。

乔三很快、很近就找到了边四。

原来,今日大集,按照惯例,县警备大队派出了一个小队到城外巡集,边四这个班负责看护本围门。看着没事,边四就到东关桥头南侧老刘家茶馆听书喝大叶茶去了,正听在热闹处,突然有人拽他的衣角,边四挺烦,伸手一拨拉,却挨了一掌,边四刚要发怒,忽见是乔三冲他示意。边四心中一动,忙随乔三出门到了墙角。

乔三如此这般说了自己的发现和打算,边四皱起了眉头:“三叔,又没钱买酒了吧?刚刚,乔三的小眼还兴奋得直放邪光,闻言,面色一沉,眼帘一垂,扭头就走私孩子(私生子),听你的大鼓书去吧!”

边四忙伸手一把揽住乔三,笑着赔不是:“我错我错!老爷们照顾我,我还不知道?逗你玩哩!”又贫嘴,“嘻,姜越老,辣气越重哩!只要有把握就行……我信我信!我的好爷们哎,你是真凶(厉害)啊!逗不得!”

边四得知是张家寨的光棍李小全带人进城来了,现正在老类家馆子里喝酒,而且确实只有三个人之后,不由得心中大喜:奶奶的,肥猪拱门,领赏出气的机会来了,咱十个人拿三个小光棍还不是手到擒来小菜一碟?

边四心中早对公安局这批新人窝了一股子火气。他来到警备队,尽管生活有序,大肉大鱼吃着,但毕竟年龄偏大,比不得年轻,天天训练,吃不消了,腰酸腿痛之际,便想起了在老警署时那种有闲有威有权有势的岁月盛景,心中更加愤愤公安局这帮新人瞎了狗眼,不用自己这般老人。

一乔三一讲情形,边四喜不自胜,就想独占这份功劳,便自作主张,也没向大队请示和向公安局通气,就布下天罗地网,要亮亮手段生擒这三个小光棍。边四想管他是不是李小全,先逮住立个大功,镇镇公安局的这茬黄口小儿再说!

边四捕快世家出身,自有一套擒贼拿盗的绝技,他把自己这班弟兄召到近前,有条不紊地做了一番布置。有功大家立,弟兄们十分兴奋,摩拳擦掌,连声保证:“晴好吧!”便按边四的布置,左边两人,右边两人,前面三人,悄悄将类家馆子包围上了。边四讲:进去的人搞不利索就开枪打个舅子,反正不能让这仨小光棍漏了网!

梦莲同芝兰奶娘三人将出东关桥头,突然,空气中传来一声又一声的钟鸣。寻声抬头看去,路南侧,有一片奇特的尖顶房子,红瓦,黑墙,一口钟正从一座尖顶小楼的阁楼里一下一下的来回摆动,摆动一下,便传出一声钟响。只听钟响不见憧钟人的人影儿。梦莲好奇,问道:“芝兰,这是什么所在?庙吗?”

芝兰一愣,接着哈哈大笑起来,捂着肚子,点着梦莲说道:“喜人!还庙哩!这是教堂,是洋和尚住的洋教堂!天主教哩!”

天主教是1874年经北乡井旺庄财主娄大廷引进蒙阴县境的。娄大廷因与邻居闹纠纷,想找靠山打官司,听说官府怕洋人,便备上礼品到鲁西阳谷县请来了在那传教的两位德国教士,一个是安主教,一个是福神父。他们到中国已经多年了,都用中国的名姓,说的是中国话,吃的是中餐,穿的是长袍马褂、双皮脸的铲鞋,留着长发辫,除了碧眼高鼻无法改变外,已经全部中国化了。天主教富有钱财,设学校,建医院,介绍婚姻,扶助穷苦贫民,保护教民,广行“善”事。不上十年,天主教便在蒙阴北乡的井旺庄、大张庄,西乡的棒子崖,东乡坦埠,蒙阴城东关建起了教堂,教民遍布四区九乡上百个村庄。东关教堂最大,有学校有医院,并常驻一名德国神父。现在住在教堂的是辛德铭神父。

蒙阴天主教清朝归克州教区,民国归青岛教区,1945年后才归临沂教区。这些教区的教士全是德国人,当地群众称他们为“洋和尚”。当地民众对这些洋和尚的印象并不像解放后有的作家搜集的民间传说中的洋教士那般恶劣,而认为他们是很不错的、做善事的好人,只是长得有些怪模怪样就是了。

有洋和尚,还不是庙?是什么?

梦莲被闹了个大红脸,又很难忍受芝兰这城里小姐有卖弄之嫌的直言快语。不就是长在城里,见的、知道的事多些吗?还有什么?值得这样笑吗?我还生在国都南京哩!我还在那长到五岁哩!“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才茎,荫此百尺条。”地势使之然耳!梦莲闹开了山里闺女的小性子,鼓起嘴来,心中暗恼,不愿再理芝兰这心直口快的洋学生,不愿再赶什么集,忽然间,没了兴致。

梦莲的情绪,芝兰有所觉察,忙止住笑,要说点什么,一时又难以找词儿。两个闺女默言默语过河来到了设在河东岸的洋货市上。正在尴尬间,“当当当”一阵枪响似在耳边炸起!娘仨一下惊呆了。

李小全三人正在开怀畅饮,突然,门帘一挑闪过三个人来,大叫店家上菜。

也许出于本能,一阵说不出原因的不寒而栗的感觉像冰水一样滑过李小全的脊背。不对!李小全正要出声警告两个小光棍,就见那三人忽地蹿上,扬手冲着他们三人,“叭”地一声,抛出一物,待到近前,一团粉雾,一股刺鼻呛眼的生石灰粉已扑面散来!李小全十分机警,抬手翻腕,遮住双目,缩身团体,就地一滚,刷地从门帘底下钻进后门,翻滚间已把掖在袖管里的短枪握在手中,半跪身姿,掩在门边,向店里扬手就是几枪。

那三人扬完灰包,就要扑上拿人,谁知三个小光棍不肯就范,相当扎手。一个向后院滚,另两个小光棍眯了眼还抡起板凳乱悠打掩护。猛然间,后门处响起枪来。边四大喝一声:“还等什么?开枪!”一手拽住一个弟兄如同鬼铁一般迅速退后贴到了墙上。立时从店门口、窗口塞进几杯枪来,一阵乱射。可怜那一边揉眼一边本能地扬起板凳乱抡的四儿和狗剩子还不明所以,就倒在了地上。

李小全叫一声苦,不敢迟疑,急团身顺而道向后滚去,滚到后夹道,冲后又是两枪,一跺脚飞上墙头,又一跃上了夹道对面人家的屋顶,略一打量,奋力顺屋脊向东窜去。这时,大街上及店堂后面几条枪一齐向屋顶打来,李小全觉得头皮一热,像挨了一下重击,礼帽飞了。他晃晃脑袋,也不知被打到了哪里,顾不了许多,急躬身跃过三座屋顶,赶到东围门,急中生智,把枪往袖口里一塞,跳下房来,杂在人群之中,大叫:“快逃呀!光棍进城啦!杀人啦!”

“怕是光棍来了吧?”有人这么判断。刹那间,这个信息传遍了大集。

一瞬间,一里多长的河滩上几千人鸦雀无声,怔怔间不知如何是好。

枪声又爆豆一般响起来了,枪子从东关桥头贴着人的头皮向东飞来,接着有人一边跑一边大叫:“快逃啊!光棍队杀进城里了呀!”“快逃!快逃命呀!”

啊?光棍进了城?人们突然醒悟,还不快逃?还待什么?于是,你呼我叫:“光棍进城啦!”“光棍进城了杀了人啦!”“快逃呀!”“定醒什么?还管什么东西?天爷!命要紧,快跑吧!”“了不得了!城里杀来上千的光棍了啊……”

人群一炸,李小全杂在人流中涌出东门,跨过东河,进入集场,得空模一把头上,已是满把鲜血。身边奔逃之人见他血头血脸,更认为是大股光棍已占县城,正在大开杀戒,这不知是哪家从屠刀之下逃出的少爷,愈加坚信光棍真的进了城。人们更加慌乱,跑得更加凶猛。

顿时间,东河集场子乱成了一锅粥,随即,炸了大集。人们什么也不顾了,你撞我,我撞他,跌倒了爬起来继续撞,只恨面前的人挡住了去路,便骂骂咧咧,推推撞撞,夺路而逃。跑啊,快跑啊。各自用劲儿下意识地朝着自己家园的方向奔。想跑的人跑,不想跑的人也被人裹住跑,实在跑不动了,才伏在了河堤、水沟、田坎下抱头哆嗦,连声念佛念咒呼唤天主、基督、九姑、玉皇、菩萨,凡认为有用的神灵不管土的、洋的齐声颂诵……

芝兰、梦莲不由自主地被人流裹着向东岭方向涌去。程仍娘一手死抓住梦莲,一手拽住芝兰,急叫道:“乖乖呀乖乖,万万莫松阿娘的手!”又连宣佛号:“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人流如山洪突泄,她哪能抓得牢?一下,芝兰松了手,只来得及叫出:“进城进城!去教堂里避避!”便混进人流中不见了踪影。程奶娘被人撞了一下,一个趔趄,再立身时,又不见了梦莲。奶娘大恐,急叫:“梦莲!梦莲!”

霎时间,人仰马翻,乱成一团。临城铺面关门上板,牲口市上牛眸驴吼羊叫猪哼,禽蛋市上被捆住脚爪的鸡鹅鸭在地上挣命扑拉,一筐一筐的鸡蛋成了糨糊,青菜山果散滚得零零乱乱,成把的大葱东一把西一棵地在地上铺了一片……片刻工夫,偌大集场变成了垃圾场,只留下无数散乱的各种物品而空无一人。

光棍要命呀!吓死人了!得逃呀!

听到光棍二字,人们怎么能不惊恐不惧怕呢?甭说大人汉子,就是刚刚牙牙学语的孩子,淘气不听话,大人喝一声:“再哭,光棍来了!”立刻就会乖乖地噤声止闹。

蒙阴人啊,被光棍吓破了胆了。

今每儿呀,又是那股光棍杀过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