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玩好妓,进庵堂
公玉东与族弟公旭东见面之后,互相间大为惊奇:四百年前一家的族兄弟竟为同年同月同日生人,而且两人长相竟十分的相似,均是长身伟岸、浓眉淡目、气宇轩昂的人物。异哉!顿时,两兄弟间互起倾慕之心,感到十分亲切。叙过生辰八字,方知公玉东大公旭东一个时辰。
公玉东感叹也有几分恭维,说道:“大宗一支,已三百年未出过人才了。今日,老弟算是给咱们老公家增光添彩了!”
公旭东谦虚中又有几分自得,说道:“惭愧!充其量赶得上光国祖了吧!光国祖也是中秀才后久试不举,投军自效,因战功升至副总兵,防守徐州,兼理漕运的。我今日也在苏省,掌兵又兼民政副使。莫非冥冥中祖上早有安排?”
公玉东叹道:“光国祖乃文介祖鼐之长子,虽是武将,但极善诗,《帝京景物略》中载其诗多首。可借其诗集《自适记》《寄乐园》后人没能保存下来。今弟身为大将,又因善文为大总统赏识,可谓先祖重生矣!”
弟兄俩就极投契。
南京公氏族人非多,且早已整理成册,一方愿意入谱,一方欢迎纳谱,一二日间公玉东便登记入谱毕,留一份家谱予公旭东,以便南京族人在南京立支,那份登记南京族人的家谱让随来家人搭北行军车带回老家存入祠堂。欢喜轻松间已办完族中一桩大事,众人俱欢,便放松饮宴、游览、消遣了。
公玉东本拟也随车返乡,公旭东不让他走,让他在南京好好玩玩再回故乡,有意留在南京干事,更是求之不得。盛情难却,公玉东想想家中也没什么大事,两个儿子均已长成,自己也乐得消遣一番了。
南京,六朝故地,自有许多盛景可赏可玩,公旭东或亲自陪同或派人跟随公玉东,游罢石城虎踞、玄武烟柳、鼓楼揽胜、灯火秦淮,又去灵谷寺赏那灵谷深松中的烟雨楼台和那明末画家龚贤隐居的清幽典雅的清凉山色。游览中,公旭东偶见族兄时有忧郁之意,便轻语询问,方知族兄丧偶多年尚未续弦。公旭东哦一声,以为巳理解族兄心中所憾,傍晚换上便衣,拉上族兄,悄悄出门,先到鼓楼近处找家北方馆子小饮几杯,随后坐车到了夫子庙前雇只一前一后吊着风灯、撑起凉棚的小舫,泡上两杯雨前毛尖,让船家在秦淮河灯火阑珊中顺水慢荡。荡出不远,公旭东轻拽族兄衣袖,指点沿河人家当户依门而立的诸多穿红被绿的年轻女人,笑语道:“可有当吾兄之意者?”
公玉东早已明白族弟的安排。公旭东一番装扮,他早已肚中暗笑。他不以为忤,反十分感激族弟的一片好意深情。秦淮风月,自古有之,沿秦淮河岸开私门子的鳞次栉比,他也早已知晓。此举乃风流雅事,逢场作戏,偶一为之,委实也算不了什么手德行有碍的事体。公玉东少年时去过北京、济南等大埠,开过眼界了。
十几日的交往,族兄弟俩亲密得已近狎昵,借几分酒意,也是身边没有杂人,公玉东放松了,笑道:“江南美景,金陵尤甚。女人更是秀色可餐,自有另番风韵,不同于他处:体态娇小轻盈,肤若脂滑,盘盘的脸却又眉目如画,胸鼓臀丰,恰到好处。尤夺人魂魄者,消语轻软温存,却又能让人听懂,不似其他南音那般难辨。自非北地色暗肤粗、粗嗓嘎声者可比。愚见也不是老学究、鲁男子,又怎能不心施神摇呢?可惜,我向来不喜这类朝三暮四送东迎西的脂粉女子。奈何?辜负吾弟美意了。也好,浮生偷得半日闲,说句老家俗语吧,今日,‘权当给眼珠子过过生日’!哈哈……”
“妙!妙!没想到家乡话,还是很有味道的!吾兄达人,精于鉴赏,妙啊!”
公旭东连连击掌大乐。片刻,眼珠一转,说道:“既然如此,明天我带兄去一个脱尽人间烟火的好去处!”
公玉东心中暗笑,反正没事,且听他的安排。看这行当还能有什么佛门圣地,清静道场。
公玉东不是个荒唐的人,他去北京、济南,随人喝过花酒,叫过条子,无非是应景应酬而且。充其量是赏心悦目,从未越过界的,自我很把持得住。这应归德于多年掌管族中事务养成的矜持和平田注重操守德行的养性功夫。另外,他从心理上也嫌这类女子俗而腌臜,没趣。
公玉东已打定主意,不愿拂旭东弟的美意,就耍这次,回来就辞行北返。
第二天早餐后,公旭东带四名马并同公玉东来到下关码头,舍车登舟,坐小火轮顺江而下。公玉东问公旭东要到哪里,公旭东但笑不答,一脸神秘。四月天气,长江两岸的景色渐渐好了,绿色中不时闪过一片桃红。江风猎猎,公玉东暗忖,顺江而下,莫非要到镇江去焦山一游吗?
正在嘀咕,小火轮几声鸣笛,已向江边一个古镇靠去。
小镇十分古朴,青灰色的小瓦屋面,白正涂墙,显出一种深幽的基调。临江堤上一列挑出廊檐的木板铺面向两侧延伸。一行人没有停留,沿一石板路向镇后小山走去。夜间一场微雨,石板路上湿滚滚的,石缝间青苔细草隐隐,十分可爱。路两侧大树渐密。
公玉东被这种深幽秀丽之景所迷,不觉问道:“老弟,这是什么地方?竟这般深邃寂静?”
公旭东似乎也不愿打破山林的气氛,悄悄说道:“这就是栖霞山了。小镇就是栖霞镇。”
公玉东心头一震,他读过先祖们的诗集,知道这里便是被称为中华“四大丛林”
之一的栖霞古寺的所在了。山又名撮山,自古有“金陵第一明秀山”之誉。盛景在秋,那时,满山枫叶红了,秋愈深便红得愈加透彻,一幅山林俱醉的配红景色……
不想,自己有幸践此妙地。这地方,好啊!果然,转过一个青翠欲滴的小山脚,一片平地显出,偌大一片灰顶白墙的古刹突地映入眼帘。一种莫明的气势一下压来,好庄严!好秀气!游人不多,梵钟隐隐,近处反光刺耳的轰鸣,只觉得悠悠深远。
公玉东暗忖:跑这么远来,礼佛吗?
但公旭东没带他进寺,而是越寺而上,拐进林子间的一条细细的石板路上。景象更幽,青苔愈重,脆脆的鸟声似在耳侧。公玉东不觉轻叹:“果然是个脱净人间烟火的好所在!”
公旭东十分得意:“好所在?马上就要到了!”
话音未落,突然间,路似乎断了,公旭东一笑,让马奔驻足,自带公玉东绕过一丛茂竹,啊,面前豁然开朗,一个小山凹中,现出一片精精致致的院落来。估量一下距离,这里似离栖霞寺并不远,真是个闹中取静的好地方。一条山溪时隐时现于绿色草丛中,绕着小小院落流过,又从门前向山下流去。顺溪上下望去,绿树丛中,不时现出建筑物的屋角、院墙,看样子,大多是古寺庵堂。真可谓“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了。
这又是什么所在?
公玉东心中疑惑,踱过架在山溪上的木板桥,见到白墙之上有行“南元阿弥陀佛”的大字横排于门侧,方才明白,这又是一座佛地了。又紧忖,到此来做什么?
公旭东近门轻叩,转身对公玉东说道:“这个所在叫做‘玉莲庵’,内有几位脱尽人间俗气的师太在内清修,领我兄来——怎么说来?对,‘给眼珠子过过生日’。哈哈!”
公玉东慌了,连声说道:“咱走咱走!莫亵渎了佛地!”
公旭东拉住族兄,笑道:“开开眼界有何妨?没听说过么,‘玩好妓,进庵堂’!而且,这几位眼界颇高,不接俗客,我们吃不吃闭门羹还难说哩!看缘分了。”
公玉东心中恍然大悟。这便是世人传讲烟花行中的高妙者了。
所谓高妙者,多为天生丽质,通琴棋书画诸多玩意儿自命不凡却坠入风尘的女子,或自己有些积蓄,或有孤老撑持,一人或几人选山水形胜又距大埠不太远的地方,建筑庵堂,购置庙产,或亲衣乌发,或削掉青丝身披缁衣,托迹佛地,来满足一些男性的特殊需要。但又与一般烟花生意不同,不出条子,不陪花酒,不出庵就人,而且非熟客及看得上的客人不接,更不招揽生意,来客大多是经辗转介绍而来的,或陪坐或谈禅,更有素筵待客,但价昂得非一般人可以消受。但有中意者或可借力者,又不收受银钱,但缘薄随喜是随客人的意的。庵中师大第一茬人大多为自由身,做上几年,年长而色未衰透时大都随中意者悄悄从良去了,也有于青灯古佛旁了其终生的。那时再有从事此业者,则大都是庵中“老尼”收买而又培养出的后人了。
这种生涯自南朝时即有之,明清尤胜,江南苏、沪、宁尤盛。
公玉东正要托故离去,门开了,是一垂发女孩,看来,公旭东与她很熟,女孩立在门侧笑笑,让进二位客人,又将门关上。公旭东说道:“小莲,通报玉莲师太一声,说我来了。”
二人穿过一条花径,越过一道内门,到了一处禅房。弹房内正面供奉一尊人高木塑观音,两侧摆放桌凳,看样子是待客之处。从观音身后木屏转出禅房,是一个不大的院子,院角有几树花木,院中间有一水池,有流水穿墙而入,入池后,又顺墙而出。人口出口均有竹制栏栅。池中有数蓬莲叶,小荷初绽,叶下有红鱼数尾,闻见人声,齐聚过来,伸唇露首,喋唼有声,看样是人喂熟了的。
院左、院右墙上各开一角门,各有回廊相接,公玉东随着公旭东进人右侧的一座院落。院内两株玉兰开得正盛,三楹精舍,檀香花香,扑面而来,公玉东不由得失声赞道:“好个雅致的地方!”
小莲刚要启门,一声软语早已飘出:“公大人,什么风吹得来随喜?”
但见一玄缎女尼早已迎出门来。
这女尼长发披肩,皮肤雪白,长相端正,体态轻盈,算不上绝色,却也非一般人可比了,尤其一双眼睛亮亮的如一汉清水般柔情撩人。看年纪已有三十出头。本拟扑向公旭东的,见有生人,又顿住脚步。
公玉东心想:这就是“高妙者”?
公旭东迎上前去,揽住女尼,笑吟吟说道:“玉莲,我带了个兄弟来,一块随喜。不知红莲居士可愿垂青接纳?告诉她,是我族兄,真正的山东老乡哩!”
玉莲向公玉东打个问讯,又含笑细细打量公玉东。公玉东不觉脸红了起来。玉莲将二人引进屋内,但见屋内陈设十分齐整,屋中上首供着一尊佛山白瓷观音,一侧是一排玄色几椅,一侧是一张极大的木榻,上铺着锦缎棉垫,一张琵琶挂在墙上,瓶花吐艳,炉香袅袅,布置得十分精致。
公旭东很放松,挽着玉莲的腰,贴脸与玉莲窃语几句,玉莲望着公玉东一笑,推开他,让小莲奉上两杯清茶,自己出院而去。
不知为何,公玉东一颗心无缘无故地急跳个不停,有一种说不出的既惶恐又急切的感觉。
公旭东看一眼公玉东,笑了:“看来,哥还真是个鲁男子,从未踏过风月门槛哩!放松放松。这位玉莲师太,是我十多年的老相好了。这座庵就是我出钱修的。
我给你介绍的是她的师妹:红莲。嗬,这女子可是不凡,轻易没中意的人入眼。今天看老兄的缘分了。你绝对中意。我?可不在她眼里!她,也不中我意。你见到就明白了。哦,她祖籍是咱山东的,好像是沂水籍吧?“
公玉东有些不安:“不合适吧?”
“看看,说你没胆吧?你光棍一条,怕什么?合适了,两人对眼了,你纳了她就是!不比我,妻妾拖累,我也只可找玉莲这种不计名分,不愿嫁人的人啊!”又说道:“找女人嘛,别光看岁数,小,有小的妙趣;但女人,只有到了她这个年纪,才有味道。你不懂的……”
未见面,就谈论嫁娶,笑话,你知道人家愿意还是我乐意?看这格局,我这点家底也玩不起啊。公玉东摸摸腰间,心想豁出去了,这次来宁,带了一百两银子,可换二百元大洋,应付一下,足矣。讨杯茶,合适不合适的叙上几句,走也。
正打着腹稿盘算,院内响起一阵轻俏的脚步声响,有人声传来:“山东蒙阴?那可真是很近的老乡了!”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声音清亮婉约,宛如小溪般的活泼、流畅。咦?是山东人,怎么会是京腔呢?京腔京韵,字正腔圆,尾音处又略带几分江南水色。观人先闻声,此人,美哉!
门帘挑起,玉莲领着一个女子进来了。
公玉东眼前一亮,这就是红莲吗?来人穿一件蓝底白花似是家织土布的窄腰宽袖、高领琵琶大襻的褂子,下穿一条撒脚的白丝裙,长发松松地盘成一个大髻,吊在脸庞一侧,身上不带任何饰物,十分的雅致、清纯。
个子比玉莲高一些,身段苗条,走起路来,袅袅婷婷,腰肢摆弄。细眉秀目,嘴如樱桃,看年纪,也是将近三十的人了,清丽中又多几分成熟女人的魅力。她见公玉东有些羞怯地望着自己,不觉惊奇,仔细端详一下公玉东,暗暗点头,便径直走来,嫣然一笑,两只眼睛水波闪闪,似乎含着千种柔情,万般蜜意。朱唇轻启问道:“公大人,这就是您说的老乡?”
公旭东笑道:“如假包换,真正的蒙山汉子!”
公玉东第一次见到如此佳丽,不觉痴了。心中暗想:沂水人,竟也能有这般出色?不知不觉中对红莲既有好感又有几分惋惜。
也是缘分,红莲一见公玉东,也有一种亲近感,她觉得这位乡亲十分忠厚,不像往常那些来客苍蝇般让人生厌。公玉东的目光、神态中对自己流露的是惊奇、倾慕、尊重和关切。来这种地方的人,哪个不是另有所求的?这人年近四旬,却像个初出茅庐的正经少年,阵阵脸红,频频抹汗,很有些见恨不安。这就奇了,这就很使人欣慰了。
公旭东早已将两人神色瞧到眼里,嘴上却说道:“红莲妹子,你能不能将你这位老乡带到你那院去说说家乡话?也好给我和玉莲留出空来?”
玉莲伸拂尘扫了公旭东脚面一下。公旭东哈哈大笑起来。
公玉东红头涨脸,红莲嫣然一笑,招呼公玉东出来。走到回廊上,红莲十分自然地牵住公玉东的手,领进了左侧角门。公玉东仅促了一下,随之也就自然了。来的就是这么个所在,人家干的就是这个行当,应该这样的。
红莲这院又与王莲那院布置不同。院中两道两侧遍植绿草,甬道尽头有一缸睡莲,枝叶繁茂,叶片探出缸沿,一支莲花已绽开花瓣。室内也简朴,几榻之上均是蓝底白花的布饰。公玉东用手捻了一下,果然是土布制成,但不如沂蒙山织的那种土布那么坚实那么粗硬,而是轻柔软薄的一种,染制的花纹却大致相同,无非是些梅花一类的简单图案。橘生淮南为橘,橘生淮北为积,同类而别,风土使然吧?
经过叙谈,公玉东方知红莲老家就是沂水王庄的,距蒙阴上东门尚不足三十里路。这就使两人更加觉得亲近了。红莲小时在家乡待过,却在北京长到十五岁,后来到了南京,今年已经二十八岁了。至于原因,红莲没有细说,公玉东也没有细问,这是他的忠厚处,凡沉身于此道的女子,哪个又没有一番挫折呢?
傍午,小莲端过一份可口素餐,说公大人安排,各自用餐,下午再返城。
红莲对家乡事很感兴趣,静静地听公玉东叙讲家乡的山水、风土人情,时不时插上几句,依稀记起故园的情形。在如剪水双瞳的鼓励下,公玉东变得健谈起来,妙语如珠,风趣横生。奇怪,二人如多年不见的知己一样,心中没一丝狎亵之意,也没有拘谨,只觉得自自然然,如同家人,应该把几年未见的别情、见闻倾诉一番的。不知不觉天已不早,公旭东来叫,二人才依依不舍地告别出了庵堂。公旭东的四名马并已轮流在栖霞寺边小吃摊上打过尖,静静地护卫着这边的庵院。
出门过桥,公旭东问:“怎么?干坐了这半天?”
公玉东脸一红:“怪事!不干坐还湿坐啊?”
公旭东哈哈大笑,用手点着公玉东,说道:“老兄,你真是个君子!咱才多老?不到四十的人嘛!你咋就这么迂腐?该出手就出手啊。遇个好女人就那么容易?千年修得同船渡,万年修得同床眠。过了这个村可没了这个店。这女子可从来没把人看在眼里的。我看她对你很有意思。哎,你莫看她大大方方,随随便便的,聊天可以,留宿却不那么随和了。她挑剔甚严。上次我带浙江巡按使来,谈了两天,都没得手。反弄得那位老兄神魂颠倒了好久。”
公玉东突想起一事,停步说道:“哎呀,忘了!应该留下些茶钱的!”
公旭东笑道:“不用操心了。跟着我,还用你破费?走吧走吧!”
公玉东一脸认真:“不对。得分什么钱。这钱,我该留下的。”
公旭东一愣,随即明白过来,连连拍着公玉东,说道:“对!对!偿赌偿债,不代风流债!下次,再说吧。再说,她们也有的是钱,要不,也不会如此眼高择客而不由客择的。”
下次再说?还有下次吗?
公玉东心中十分惆怅、依恋。
第二天,公玉东找到公旭东,没提辞行,反问道:“兄弟,你说给我找个事做,可否当真?”
这还不是小事一桩?但公旭东聪明过人,知道族兄一定还有其他追求,心中暗笑,便“嗯”一声静听下文。
果然,公玉东面一红,又鼓起勇气,说道:“我若是娶得红莲,可得多少资财?”
公旭东怪叫起来:“哈哈!怪不得听老人们讲,老家有句俗话叫做‘老不下关东,少不下江南’!吾兄动情哉!有此心,好!我来操办。”又说道:“跟你开个玩笑,莫恼!这可真是天作之合!这女子早有从良之意,兄可纳之为妾。”
公玉东认真地说道:“如她愿意,我就正儿八经地娶她!”
“那……对她,可是求之不得了!她不会要你钱的。你也别提钱,我知道老兄有些家资,提钱,这事反而成不了了。”
在公旭东的撮合下,公玉东和红莲在庵堂小院拜了天地。随后,公旭东又给公玉东找了份闲差,在贡院街附近找了一处房子安顿了下来。
公旭东以为族兄是逢场作戏,以聊旅中寂寞罢了。公氏家族有身份的子弟真娶这类女人为妻,就不妥了。想一想,人在江南,老家中不会有人知晓,而且,老蚌还能结珠不成?这样做,不会对家族名声有什么拖累的,而且也称得上是件雅事。
但公玉东却是认真的。红莲见公玉东真心实意待她若妻,欣感终生有靠,对公玉东也是百般温柔体贴。她没有看错,公玉东还真是个生平无二色的忠厚男人。红莲心情松弛愉快,姿容变得更加鲜艳。
公玉东十分欣慰,活到近四十了,方才知道男女之情是个什么样子。
至此才知道红莲身世很苦:父亲原是同光年间的一名小京官,红莲五岁随母到了京城,她九岁那年,父母得一场病逝去,便依母舅抚养。穷京官,穷京官,父母逝去,留下要算值钱之物,惟一面古铜镜面已,这还是母亲从沂水老家带往京城的家传之物,并不是多珍贵的,只是年代久一些的古物而且。可叹六年后舅舅又得病故去,舅母嫁人之前,便将她卖给了一名去南京任职的守备做了小妾,那守备家有大妇,守备任职期满回京,怕大妇悍悖便将她撇到了南京。异乡只影,红莲怀念父母、家乡的惟一意想,只有这面铜镜。照着它,不知流过多少眼泪。
幸好平日礼佛,得遇玉莲,无奈中随玉莲到了玉莲庵。进庵,方知是此类行当,想想,一个孤苦的女人要想活下去,不靠自身又靠什么呢?……知此,公玉东就更加怜惜关怀红莲。两人均有恨不相识未嫁时的感觉,一旦结合,竟觉得非常自然,老天就应如此安排才对。红莲是公玉东一生中的第二个女人,也是惟一倾心喜爱的女人,年近四旬的人了,竟像个新婚的少年一般慌乱紧张。在红莲的指导下,才渐入佳境。红莲的莺声燕语及配合技巧,使得公玉东像个少年郎一样,一次一次的乐此不疲,又异样坚强。这才是女人!这才叫女人!
二人洽情浓浓。不晓日月,不知不觉,珠胎暗结,欢欢喜喜中,已近岁末。公玉东准备待红莲产下孩子后,或携其母子返乡,或安排好家事,与红莲终老南京的,那时再购房置产以做长久计。可惜,好事易遭物忌,突一天,公旭东派人来找,老家来人了!家乡的一场变故打破了这宁馨的夫妻生活。
原来蒙阴老家,土匪哄起,已蔓延至样河两岸,光棍头子于三黑已杀到了上东门几里之外的响水庄、西西崖一带村庄,并占据了小金山,公氏族人已被掠去几个,家中正筹款赎人,估计还不至丧命。但是,一日数惊,人心惶惶,不可终日。族中吉老见族长数月不归,又无音讯,便派人来南京寻找,问问族长今后族人们要怎样活下去?
这话就不大好听了。公玉东突地记起了自己的职责,不觉有种羞惭愧疚的感觉。
公旭东也严肃起来,看看公玉东,想说什么,又没出口。安顿下来人,挥挥手让公玉东出去。
公玉东明白族弟的意思,是啊,公氏族人向来以家族为重,一族之长,责任更巨。族人陷入困难,两族长却远离苦难泡在温柔乡中,于请于理,太说不过去了。
老家族人将怎么看自己?南京族人尤其是公旭东会怎么看自己?自己又怎么看自己?
红莲知晓后,立即和前几日在夫子庙街头收留在身边的扬州大脚妇人程氏为公玉东收拾行装,将家传铜镜放至囊中,催他快走快走,应该回去看看。南京这个小家有公旭东照应,有程氏照料,没有事儿的!如不是身子沉,怕拖累了公玉东的行程,就一块儿走,回家去。太平了,安稳了,再团聚不就是?何必又要顾这一时的朝朝暮暮?到时或在南京,或返回老家长相厮守才是目的。
这才是老公家的内子夫人!明事解理,大局为重,并能分担丈夫的负重。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呀!公玉东下了决心,回家把族人安置好了,把家事安排好了,就辞去族长的责任,返回南京,在此与红莲做终老计。
公玉东对红莲说了一宿话,告诉她自己多则半年,少则三月,一定返回,那时再定回家还是留宁。
也许是经历过诸多变故,也许是一生中经过多次亲人的生死离别,也许是心智聪慧,红莲一直未露戚容,反劝公玉东尽管放心,总之,她一个人已独自生活过半生了,能承受得住。生活也没问题,一些积蓄三年两年没有事的。一派安慰公玉东的话语。
公玉东匆匆给红莲腹中孩子起下名字:生男日“方正”,生女叫“梦莲”,将南京族人所有的馈赠留给了红莲,又叮嘱红莲、程氏一番,依依惜别后,找到公旭东,告诉他,自己马上返乡,红莲母子托他照应……
公旭东赞道:“公家子弟,行!哥,大丈夫!”并告诉他,他知道哥一定会做如此安排的,所以早已替哥安排好了北归的事宜。
有他在,红莲母子一事,自可放心,并准备了五条快枪,一千发子弹,算是南京族人给老家族人的一份心意。兵荒马乱的年月,肯定用得着。今晚,南京镇守使征调的一列军车从浦口北上,支持袁项城早登大位,哥和老家来报信的人正好搭这趟车到泰安,那边他再烦靳大帅派兵护送,顺便将老家一带的土匪剿了。太平了,安顿好了,再盼老哥返宁。他也希望能和同年同月同日生的老兄长长相交往,比邻而居。并马上安排人带公玉东和报信的族人到后院靶场,演练一下枪支的使用方法和一些简单的维修技能。稍懂一点,回家再练。
公玉东深深佩服族弟的才干,一件小事就安排得如此周密,怪不得能升任如此高位。莫看平时大大咧咧,荒唐放纵,临大事却立改旧容,军人的果断、多谋、周密、实际的品质一时就显出了光彩。这才是真的公旭东!公氏有如此后人,公氏家族定会又一次辉煌了。
公玉东专下心来练习枪械,不觉天已大晚。坏了,过了时间,来不及再看红莲一眼了!又想:反正已经别过,再见不又是一番伤感?这样走了更好!
傍晚,公旭东派副官、马弁将公玉东二人送过江登上了北上的军列。
同车厢中早已有南京镇守使安排的另外随车北行的一些客人了。看来,南京这支队伍中,山东人不少,靠公玉东座边,有两位汉子,年纪约近三句,听口音,也是山东乡音,而且是蒙山山前一带的口音。其中一位精悍结实,面色青虚虚的客人笑道:“听口音,咱是老乡。您老是蒙阴的吧?俺俩是费县的!这可巧了,在这碰上近乡亲了!”
公玉东也觉得是巧遇,一路有了拉呱的,可以分解对红莲的惦念和离别之苦了。
临行匆匆,竟没能再回家一趟……旭东去了吗……公玉东的心实在难受,一时泛上阵阵空吊吊的七上八下的滋味,十分的不舒服。
车到克州,一位军官过来叫那二位客人下车,公玉东与之别过,见那二人从座下抽出两个长条油布包裹,扛上,临行时面皮青青的客人冲着公玉东诡秘又似是心照不宣地一笑,道声别下车去了。公玉东从车窗望去,那军人一直将二位客人送出站台上了一辆带篷马车才返了回来。
公玉东暗恼自己的迟钝。这二位客人一个一路不语,形同哑巴,而这位一路十分健谈,很会说话,但自己意到了也没弄明白他是干什么的,说是来南京看亲戚,瞧这光景,是来带枪的。怪不得他对自己座下的长条包裹连瞅了几次,临别时又对自己那样笑法。他把自己当成同道了。看来天下是真要大乱了,人人看着快枪好了!
旭东送大宗族人的礼太厚了,一支快枪二百元大洋、一排子弹二元大洋啊!太重了!该立碑的,该记谱志的!
那么,这位客人是干什么的呢?他搞的枪看样子比自己多一倍,这些枪是买的还是人送的?他是办民团看家护院还是……公玉东突然感到一阵紧张:自己大分心了!幸亏是军车,要是平常车辆……公玉东摸摸揣在怀中的铜镜,突地打了一个冷战,哎呀,这样可不行,离家还早着呢,不能再沉溺于与红莲的别情中分心走神了,世道不太平,万一有个闪失,不就惨了!不由用手摸摸腰间临行时公旭东又塞给他的一支匣子枪,胆气又壮了起来。不怕,塔军车,到泰安有兵护送,旭东安排得周密,没事的。不过,还是要小心些!公玉东已百倍警惕起来。但一路平安,无惊无险。靳云鹏很给公旭东面子,到了泰安立即有一排兵士乘马车护送公玉东二人回到了上东门。土匪于三黑部早在几天前就远扬了。这支兵打过尖,又向沂水奔去。原来这支兵是去沂水驻防的,顺路带了公玉东一程。公玉东感慨:军队,只有军队,才有这样的方便啊。当官,只有当大官,才有这样的权势啊……
谁知,南京与红莲一别,竟成了永诀。
公玉东三月未能返南京,半年后也没能与红莲聚首,蒙阴的形势已容不得他脱身了。
自民国四年冬,蒙山沂水间土匪遍地蜂起,比遮天蔽日的蝗虫还要残虐。几十股光棍,这个去,那个来,一向平静富庶的蒙阴北乡成了光棍们抢掠的目标。人们无奈,开始筑寨子修围子以避匪害。上东门一带公氏族人过千,公玉东家又是首富,又添了几支枪,自然成了光棍们觊觎的对象,族人先还想在村中筑围,公玉东看看地势,不行,只要村后瞭阳崮上有杆枪对着,庄上老小就难得安宁了,反而不如舍家上崮。后来光棍日凶,行路断绝,已无人敢上路出行了。在家,也难得安宁。匪首于三黑,真名于荣先,乃辫帅张勋所属江防军官,张勋复辟失败后,自徐州率溃兵窜至邳县,顺沂河西岸进入沂蒙山,开始了土匪生涯。不久,率匪数千人,又窜了回来,抢劫了瞭阳崮北不远的大张庄、大黄庄一带,一次就掳去票民五百多。山下是不能待了,附近村庄的人家便齐聚到崮上求公玉东保护。
这种情形下,公玉东怎能舍掉族人、乡亲去顾一己呢?除非铁下心肠不要脸面去苟且偷生了。即使不要脸面偷生也难!舍弃了土地庄园,又靠什么去生存呢?他的根在这蒙山沂水之中。他不去南京,红莲母子一定会得到公旭东的照应,而他去了,则未必。他怎么去面对公旭东呢?他去南京奔的就是族弟公旭东,没有他,何谈自己!与其说公旭东看重他这个族兄,反不如说是看重他这个家乡大宗一支族长的身份。哪个子弟不希望自己家族有人管理繁盛强大呢?否则,对个舍弃族人而为一己之利的逆子、小人,他还会看重吗?怕是在他的范围内,活也难。何况,公玉东一向以脸面名声为重。南京续弦无可厚非,但如让家族的人知道了红莲的出身,自己可就万劫难复了!家乡亲人是不会像旭东那样开化的。想想,都有些后怕。因而在家,他只对族人说在南京经族弟撮合又续了一房妻子,而且只提红莲的出身、祖籍,而隐去了后来经历。对此,公氏族人反觉荣耀,旅长找的是官宦后裔,又是乡亲,门当户对,何况是做大官的族人撮合,错不了的。况且公玉东尚在中年,家业庞大,中馈犹虚,也应续弦。所以,形势稍平,就有人提议公玉东去南京或派人将二奶奶接回家来。
但公玉东明白,眼下去不得也。
不说路断难行,红莲母子就是回来了,如此世道,又如何安顿?于是,定下心来,从闲屋里找出勉仁祖留下的两门小铜炮运上了瞭阳崮,修寨子,置设施,购枪支,训山丁,把瞭阳崮大寨治理得铁桶一般坚固。待到张尔文来任县长,匪焰稍减,已是民国九年秋了,公玉东才抽身去了南京。
也许是冥冥中自有定数,也许是上苍已暗示出机锋,公玉东匆匆间无意中给未来的女儿起下“梦莲”之名已伏下了后来的不幸。红莲产后不到半年便得病逝去。
一个出污泥而心地纯清的以美以情慰贴着自己生命的可爱的女子,只有去梦中追忆了。公玉东一直对这段情有着梦一般的感觉。
公玉东在南京其他族人的帮助下,几经周折,在水西门外找到了程氏,公玉东不禁涕泪沾襟又大喜望外,红莲生下的女儿已在程氏的呵护下长成了一个十分美丽的总角妮儿!原来,红莲逝后,公旭东将梦莲和程氏安置在水西门外一处小房里,靠着红莲的遗产及公旭东的资助,程氏已带着梦莲独自过活了五年。其时,梦莲已与程氏形影难离,程氏将对失子的一腔母爱全部倾注到了这美丽可怜的小女孩身上。
程氏夫丧子失,独身一人,梦莲已是她惟一的寄托和依靠。在公玉东的请求下,便一块来到了沂蒙山。
公玉东热切切急盼盼夫妻团聚,永相厮守,竟一下落到了情伤断肠的悲切之中。
一腔惋惜,一腔怀念,一腔情与爱,今后也只有寄身于小女儿梦莲了!而且,他来投靠的族弟公旭东也随吴佩军对皖系的混战中阵亡于杨村。公玉东热泪纵横,靠谁谁倒啊!旭东吾弟!我知情知义的好兄弟!你一去,老公家不啻倾了一根梁柱啊!
啊啊……唉,红莲啊红莲,你的命也太硬了,一家人病死、病死,都病死了!你又早早地去了,你是怀着对丈夫的思念,怀着对短暂美好日月的怀念还是满足,竟无言地去了。你去了,我可怎么活呢?可叹我连你临别说过什么,都不知道啊!一别五年,太对不住你了呀!这真是结识红莲沾了族长的光,而失去红莲也沾了是一族之长的“光”啊!要不是身为族长,何苦匆匆离开,而造成今日的悲惨呢?这个世道,太害人了啊!死光棍们,你们害死人了!望着滔滔长江水,公玉东真想一头扎下去化做那黄绿色的泡沫!“爷呀!”一声呼叫惊颤了公玉东,公玉东望着紧偎在怀中的这娇小怜人的红莲身上的一块肉,又不由地一跺脚:还得活,还得活下去啊!
为小女儿,为红莲,也得活下去!
与红莲一别,竟成永诀,是公玉东心中一生的惋惜与隐痛。
为了这惋惜与隐痛,公玉东将红莲的骨殖迁到了沂蒙山公氏老林(祖坟)里,将红莲的牌位入祠安在了与自己原配夫人平等的位置上。有事无事常上坟上转转,植树、剪草、培土。十几年过去,孤坟已巍然成垒。
公玉东把对红莲的一腔怀念,化成了对小女儿梦莲的十分呵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