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三月不吃肉-瞭阳崮祭

第五章三月不吃肉

在章府两名家人的陪同下,梦莲随芝兰出得门来,沿城西护城河边的石板路向北而去。

戏院设在外城东北角上的北道沟。远远,开戏的锣鼓家什已咚咚响起,十分热烈、急切、惹人。梦莲心中怦怦跳个不停,暗道:还是城里好啊!

县城城墙北面,是一约百亩之大的水塘,当年为蒙阴带来好风水的冷泉便奔涌于池塘之中。塘四周巨柳环立,叶片尚未完全脱落,水里大片的残荷已经垂首,晚风中飘来阵阵干荷叶特有的香气。蒙阴属淮河流域,气候较鲁地各处温暖,水中便有各式各样淡水生灵在此繁衍生息。众多水族中最奇的当是一种唤做“嘎嘎咄”的小鱼。这种鱼难得长大,一般都是几两重,再大也不过斤,却凶狠异常,常在水中攻击比它大上几倍的鲤鱼、草鱼,就是黑鱼、黄鲇这些水中凶猛鱼类,见了它也要退避三舍。此鱼长得奇特,像鲇鱼又不似,头特大,假如身长一拃,头却有半拃之阔。它的鳍间有三根毒刺,在水中心平气和自由自在游戈时,刺伏鱼身,一旦发怒,三刺竖立,便会舍生忘死地向攻击对象袭去,只要从大鱼腹下一扫而过,大鱼顷刻间便腹破肠出,翻肚而亡。肚肠便成了它的可口美餐。人若被这小东西的毒刺刺中,便会痛痒红肿半月难愈。一旦将它捉上岸来,它可半天不死,伏在地上,放出一身黏液,张开阔嘴,狰狞万状地发出“嘎嘎啊嘎嘎啊……”的叫声,十分可笑可怕。

水塘南侧和护城河间有青石所修的丈二宽的石头长堤,通向北道沟。这是章半城的善举。堤中有桥,护城河便能长得冷泉的活水而不腐。

章半城的酒坊设在北道沟,取得是这里的好水。这里地下有冷泉的一个支来,唤作落花泉的,泉水清冽甘芳,引流酿酒酒质特佳月地接东关闹市,乡下来换酒交易的人多,章家便在十字路口一侧新修了这座戏院子。

锣鼓声越来越响,光亮越来越明,向戏院子方向拥去的男男女女越来越稠。人声如潮。路将尽头,突然间,锣鼓歇去,柳琴那悠扬的弦声便如水如波般漾过来了。

芝兰一路和梦莲叽喳。她一边答应着熟人的问话,一边骄傲地和熟悉的闺女媳妇介绍着梦莲:“这是俺小表姑!俺听戏去呀!”

行人被梦莲的美貌和芝兰的响亮脆声所吸引,纷纷驻足观望。章府两个家人就推推搡搡地大声吆喝:“让让!让让!”

刚转到戏院门口,明亮的汽灯灯光泻地水银般扑面迎来。

突来的光亮使梦莲不由自主地眯上了眼帘,她尚未适应周围环境,突觉腋下一动,掖在大襟上的汗巾已被人掠去,梦莲刚要张口呼叫,只见前面一个小伙子几步赶上,冲着一个人影一推一送,已将一方汗巾夺到手中。梦莲定睛望去,只见一个气宇轩昂的青年转过身来,冲她微笑着将那方汗巾送了过来。

梦莲忙扭过脸去,侧身接过失而复得的汗巾,又不禁回望了一眼。

好个豁亮的人物!城里人物和乡下人就是不一样啊。

那青年中等偏上的个头,结实精悍,肤色微黑,头戴黑色礼帽,身着薄灰葛呢长衫,浓眉下一双圆眼闪射着尖利的目光,腰细肩宽,神态中有一股腰缠万贯或执掌千军万马的豪厉之气,正用一种喜出望外的神情盯着梦莲痴看。他身后两个下人打扮的青年却神情紧张地东瞧西瞄。

芝兰瞪起眼睛直盯那个青年,喝道:“看什么看?着进眼里扒不出来!哟,你还敢在城里偷么(东西。读mo)?!”

两个章府家人立马虎起了眼睛,握起了拳头。

跟随长衫青年的一个小个子下人情急,迎上前来,正要开口还击,另一个瘦高个下人忙一把将他的嘴捂住,拉到身后,正要搭话,一个身穿一身黑色军装的三十多岁的汉子横身过来,伸手搡了那瘦高个下人一掌,喝道:“干么干么?在咱城里,想干么?啊?”

瘦高个下人不但不恼,反连笑着摸出烟来,操着本县南乡口音解释:“班长、老总,没事没事……”

穿军衣的汉子是高大的壮汉,大脸盘上眉毛很淡,一双大三角眼却十分机警狞厉,把递来的烟用手一挡,顺下肩上的大枪,盯住这瘦高个少年,不错眼珠地看住,声音冷冷地问道:“你是干么的?哪里人哪?……”

梦莲见状,抱怨地一拽芝兰,解释道:“根本就不关人家事的!是有人偷我的汗巾,让这位……先生给夺回来了。你呀,弄拧了呀!”

那长衫青年身子一颤,一副很受感动的神态。

芝兰知道自己错怪人了,忙一把拉住那穿军装的汉子,欢叫起来:“边四叔啊!没的事了。俺和俺小表姑来看戏哩!”

叫做边四的汉子的脸色立时松弛下来,说道:“我寻思谁哩,是大侄女子啊!怎么?你爷爷没来?他老人家身体可好?我可有大会子(很长时间之意)没向他老人家请安了。告诉他老人家,我今每儿专拐到这里巡逻哩!”

芝兰不愿和他拉家常,忙截住边四话头,说道:“好好!我爷爷后晌还提起过你哩!好了好了,快开戏了,赶天你上俺家,您老爷俩拉去吧!”说着拉起梦莲就走。

在蒙阴城,边四算得上是有名的人物,清末民初,一直在县衙里充当捕快。他是城西关老户,门里出身,其上几辈都是县衙的捕头。行里人将他与小东关的乔三并称,称为“东乔西边”。张尊益当县长后,改组县衙机构,建立公安局,公安局长古占鳌是从山东警察学校来的外地人,在改造老警察署时,边四也被淘汰了。边四便求父亲的旧交章信斋给找个饭碗,章信斋念他为地面治安辛苦了半辈子,人还正派实诚,便将边四荐给了张尊孟。张尊益磨不开面子,又考虑到警备队不像正规队伍那样冲冲杀杀地野战,主要还是震慑维持地面安定,也需要一些了解地方情形的人,索性就手给了章信斋一个面子,立即让边四到县警备队干了一名班长。

对此,边四很感激章老人。

章府两名家人冲边四点头致意,护着两位小姐进了戏院。梦莲感激地冲那长衫青年笑了一笑。

那瘦高个青年谄笑着把一包纸烟塞给边四,连连点头,主仆三人也进了戏院。

边四略一迟疑,想了一下,才把纸烟散给同来的几个士兵,点上烟,顺外城向南巡逻。走不多远,边四突然赞不绝口:“哎哟喂,章府来的这个女亲戚真是俊啊!平时觉得在咱城里,小芝兰长的就够好了,可比这闺女,就……啧!”

进得戏院,芝兰对梦莲说道:“这位小子,不像是咱城里的。干了好事,反挨了我一番斥打(斥责),也不着恼,喜人(含意颇杂。在此近似‘笑人、真可笑’之意)!”

章家开通,芝兰又在娇惯她的爷爷身边生活,下学便可到处疯跑,小城极小,城里少年没哪个不认得这位首富之家的刁蛮小姐,也没哪个敢招惹的。

见得芝兰这位同自己一般大的城里女孩如此泼辣、开朗、大方,梦莲深深自愧不如,心底隐隐又有几分酸涩。

戏院给两位小姐安排了最好的座位。刚刚落座,戏已经开场了。

戏院子十分简陋,由于受建筑技术的限制,只好采取用立柱顶梁分间的办法来加大跨度。这样,就分出了甲座、乙座、丙座。正中面对戏台的前十二排为甲座,十三排之后及两侧前十排为乙座,其他座位及被立柱掩挡住一些视线的座位定为丙座。座位有好孬,价钱分高低,分收五个三个一个铜子不等。座位则是在地上栽下木桩,然后在桩上钉上白杨木板充当凳面。尽管这般简陋低劣,但人们还是挤挤碰碰看得津津有味。

梦莲、芝兰被安排在戏院子特为贵客准备的前面所谓雅座里。这雅座也不过凳前摆放了一张小小的长条木桌,放置些茶水、瓜子等待客之物而已。

当晚演的是柳琴戏,由酸石榴和一串红主演全本《法门寺》。

沂蒙山的剧种颇杂。沂水兴京戏,临(沂)郑(城)苍(山)兴柳琴戏,平邑费县兴山东梆子。蒙阴县东邻沂水,北靠莱芜博山,西依新泰,南近费县,所以一个县里,四乡对戏剧的爱好也有所不同。东部爱听京戏,西部、北部喜欢俗称“莱芜呕”的莱芜梆子,南部则偏好山东梆子戏。县城里是几个剧种混看,没有专一的剧种。直到抗战期间,花园口决堤,豫东艺人流落此地卖艺谋生,其他剧种才被挤了出去,只剩一个豫剧了。豫剧粗犷中有细腻,剧目繁多,行当齐全,能文能武,能古能今,而且有坤角引人,唱腔又容易上口学唱,来此的豫剧艺人们也注意与当地融会,在道白上有意吸收当地话语的韵味,所以颇得当地人的欢迎。于是,这支艺人在蒙阴站住了脚,再从老家商丘呼亲唤朋,招收艺员,扩充角色,增演剧目。不久,豫剧这个剧种便以蒙阴为基地逐渐蔓延到费县、平邑、沂水、新泰几县靠近蒙阴的区域。

柳琴戏是流传于苏北和鲁东南的一个小剧种,大约兴起于清朝中叶,已有二百年左右的历史了。因其主要伴奏乐器为四弦柳琴,故名。由于柳琴戏是民歌小调演化而来,民风使然,故没有大起大落的张弛,且深受安徽“泗州戏”的一些影响,伴奏清脆爽朗,唱腔委婉单细,表演细致风趣,较适宜演出些小戏、文戏和“粉戏”,而极少武戏。“粉戏”也就是指表现男女间情事的戏文。酸石榴就是演“粉戏”相行里高手。

《法门寺》,一串红饰演小生傅朋,酸石榴饰演花旦孙玉姣。

一串红和酸石榴是同门师兄弟。一串红面容姣好如女子,饰演小生,扮相俊俏风流调说,出道之后,演一个,像一个,演一地,红一地,戏戏爆响,人们送他个外号叫“一串红”,他也遂以此做了自己的艺名。美中不足的是嗓音欠佳,但也瑕不掩瑜。酸石榴就更奇了,一脸的浅白麻,平常看,一个丑汉而且,但偏又擅长演出风骚或风流多情的少女少妇。他进入角色快,只要上好装,鼓点一响,一亮相,就能得个碰头彩。他天生一副好嗓子,清亮如莺啭鹂啼,能把柳琴戏唱腔的特点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尤其是唱腔后尾那串哨音“哪哈咿”,酸石榴要比别人多几个曲折,非常独特迷人。他身段极佳,柔曼如柳,脚步轻盈,满台飞转如踏云踢水。一但一笑,眉目传情,无不恰到好处地把人物的感情、情绪表现给观众。因他饰演的角色到位,人们戏称他为“酸石榴”,暗隐他饰的角色那又浪又酸的味儿。当地群众曾流传“三月不吃肉,也得看石榴”的言传,足见其受人欢迎的程度。这个酸石榴与抗战后期蒙阴豫剧名角酸石榴王凤麟不是一人,也不是一地的人。

酸石榴早年最拿手演的人物是潘金莲、阎惜姣、庄子妻一类的角色,尤善《马寡妇开店》中的马寡妇一角。十多年前,他在上海演这个角色,场场喝彩,初来蒙阴演戏,头天打炮,他又将这磨合多遍已臻成熟的戏目呈现于观众,哪想正演在兴头上,台下“嗷”地一声,人们冲上台来,砸了家什,毁了场子,他也莫名其妙地挨了一顿饱拳。事后,他才知道在蒙阴万演不得这类荡妇思春的戏文。蒙阴人敦厚朴实,家重礼教,户崇信义,多鲁意而少齐风,孔老夫子的道德规范已深深融入了蒙阴人的血液之中。

从那,酸石榴痛定思痛,一改戏风,专攻一些娇憨、温柔、善良、朴实、美丽、纯情的少女戏。如《拾玉镯》中的孙玉姣,《秋江》中的陈妙常,《拷红》中的小红娘,《观画》中的秦雪梅等。不想,这一改路,反使他获得了极大的成功。但他心中明白,演这类角色既要表现出少女们的纯真感情又要把握住分寸,要不愠不火,不骚不荡,不媚不俗,比演原来那些角色的夸张骚荡可要难多了。反派难演,演正派更难。

不少青年人为戏台上的酸石榴演的角色着了迷,都有想出病来的,情不自禁,就背上煎饼,追着酸石榴的戏班子跑,为赏戏,也为的是能在台下见见那美丽俊俏的角儿,平时出来进去也见过一个麻脸汉在台前台后转悠,但万也想不到这位就是台上那些美人儿的真身。直待跟了好多天了,戏班子管台的见这青年情真,特允他到后台看看角儿化装。唉呀,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这才知道这麻脸汉就是台上那些可爱女孩子们的扮演者!不由大失所望,连喊上当上当。过后又耐不住,还愿看酸石榴演的戏。尽管这个角儿是个麻脸汉,但他演的角色却依然是那么靓丽而引人啊。

梦莲渐渐沉入到了孙玉姣、宋巧姣、傅朋之间的感情纠葛及因此而引起的事端里去了。

她不知道,在她身后不远的座位上,她在门口所遇的那位长衫青年正用一种异样的目光专注着她的背影,有痴有迷有爱有怜,但又不时眼光里闪出一种野狼扑食小动物前的那种兴奋和狞厉。

突然,长衫青年扭动不安起来,那瘦高个下人忙低声关心地问道:“小爷,哪不舒坦?”

长衫青年做个鬼脸,附耳过去:“四儿,快找茅房!没出息,跑马了……”

这时,城头上传来一阵滴滴答答的军号声,客厅墙上悬挂的挂钟也当当响了九下。

公玉东有些不安地说道:“这两个孩子怎么还不回来?”

章信斋笑了:“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戏还得唱上一阵。也快了。放心吧,我派去的那两个伙计都掖着家伙呢。尽管光棍猖撅,但咱这城里还从没被攻破过。何况张县长到任,每夜都有警备队的大兵巡城,出不了事的。”

公玉东这才放下心来。

章老人有意转换话题以开表弟情怀,便问道:“怎么?我听方忠讲你进城来是要为莲妮子定亲?”

提到梦莲,公玉东马上快活起来,说道:“不是定亲是相亲。说相亲也不对。唉,是这么回事:七区区长吕悦松的大儿子在济南省立一中读书,今年十九了。今年春上,计说松就托人向我提亲。我请人查了一下两个孩子的生辰八字,命相很合适,九月里我和老吕两个就为俩小孩传柬、纳彩,把这门子亲事定下来了。谁知吕家小子上了几天洋学,耍开了新派,提出婚前要和梦莲见上一面——”

章老人插言道:“吕悦松的儿子?是不是叫做吕庆阳?他呀,不错!长得白白净净挺伸展,挺聪明活泛(机灵)。他不是和我家三小子章显,还有北关老石家的二小子石佑仁在一个学堂吗?放假常到我家里来。几个小子整天聚到一堆,又哭又笑的,谈什么抗日救国共产老蒋之类的国事。我听不明白也懒得理会。看这几个小子的做派,日后也不会安分。哟哟,这小子玩这花样?稀罕,稀罕!”

公玉东表面不满实则喜欢地说道:“可不稀罕!我一想,好吧,我也开通一回,就带着梦莲进城来了。”

章信斋有些不解,问道:“既然相亲,就该到张庄夫家或到上东门女家,怎么到城里来了呢?”

公玉东解释道:“这里有个缘故。吕家小子讲学校课紧拟这月二十九从济南赶回,与梦莲见上一面,第二天使返济南,没时间回山里了,就要求两方俯就一下到城里来会会面。其实,我想这小子是怕走山路受苦。我和老吕合计了一下,这样也好,我也极想到城里来看看老哥哥您,距民国十六年我进城来谢你,业已五年多了,就提前赶到城里来了。”

“这么说,吕悦松也要到城里来吗?”

“他来不了了。前些天接到县府严令,要求当地光棍由当地政府组织围剿。老吕职责所在,带着团丁和坡里、张庄二镇的联庄会到朱家坡、演马庄东侧的张家寨一带围攻光棍李殿全——对,就是民国十六年夏天和李长刚攻我胶阳团大寨的那个李老黑。”

章信斋说道:“这李殿全还没死吗?那,你可得多防备着他点!他的拜兄李长刚不就丧命在你的瞭阳崮下吗?”

公玉东突地打了个冷战,说道:“是哩,是这么个事哩……”

章信斋忙劝慰公玉东,说道:“没事的。你那寨子严实,光棍兴时都攻不到近前,眼下光棍已成了秋后的蚂炸,更做不了乱了。我也是随口搭话。”

章信斋点上长烟袋,品品味儿夸奖:“表弟,你带来的这坦埠烟真不孬:味浓、味醇、不辣不呛。好!”接着又接上话题,说道:“咱县来的这张县长令出法随,吕悦松是离不开了。可这儿女婚姻大事,老吕家又让谁来主持呢?”

公玉东有几分得意地说道:“吕家来的长辈是吕悦松的老父亲。”

“啊哟,这规格高喽!老爷子快八十了吧?”

“就是。我也过意不去。”公玉东想想,有些不安,“日子是定好了,就是不知吕家小子二十九这天能不能赶得回来?”

章老人笑了,很有把握地说道:“准能回来!你就等着相姑爷吧!”

公玉东不信:“能这么迅捷?”

章信斋从胸前吊挂的一个锦囊中掏出一串银饰件,拣出一支银梳,细细梳理着胡须,说道:“位几年变化大了,韩主席人鲁后,津浦路全线贯通了;咱们鲁南民团谢寂仙谢总指挥,去年春上把安了大光棍石增福——就是十九年春上在响水庄差点被巍东大表哥的联庄会削了脑袋的那个石增福——采用剿抚双举的办法,把咱县内的光棍们挤出了山;张县长来,又开通了蒙阴至泰安的汽车客运,吕家小子明晚上火车,后早上汽车,不过午就到城里了。”

“哦?咱县也通开汽车了?真是山中才几日,世上已千年!在山里待的,我也木了。”公玉东十分感慨。

“不光通了车,咱县到济南、临沂的电话也接通了耶!这样吧,明天我让老大到县府借借电话给老三传个信,让他陪吕庆阳一块家来。有梦莲这桩亲事,他们也是表兄弟了嘛!”

“电话?原先在南京使过,不想过了小二十年,咱山里也有了。我真是赶不上世时了。”

章信斋有些抱怨地说道:“所以,十年前我就劝你到城里来住!不必再恪守你们公氏祖上僵古不化的古训。明天,我就带你见见张县长去。”

据说,公氏末代进士公勇退隐山林之后,晚年曾给子弟留下四条家训:多读书而不入仕;有饭吃而不过于聚敛;躬耕山林而不进城为商;可掌地方而不与官府盘结。这几条遗训是否属实,由于公氏后人没能保存住祖上遗留下的几万册图书典籍文集手稿,已无从实物上查考。但事实上,从两代帝师的理学名臣公点以后,三百年的岁月中,后人再未出过一个能与祖上等齐的人物。也许是后人真接纳了祖上的古训而守成不露,也许是再无乃祖那时的环境以及乃祖的那份才气和能力,反正,公氏家族是真正的衰败了。

章信斋老人很想开导一下自己这位木讷古板的表弟,便借机数讲起自己老娘门上的长短来。

“你们文介公本身就是馆阁世家的子弟,本身就是当朝的大官,本身就是‘愿学龙门策太平’的异才,可他在外面做官做伤了心,临了弄出这些框框捆住后辈子孙的手脚而无所发展。这怎么利于家族的兴旺呢?”

公鼐,字孝子,万历二十九年进士,是公氏家族的第五世进士。它为礼部右待郎兼翰林院待读学士、协理詹事府詹事,因反对魏忠贤而又与东林党领袖李三才姻亲交厚而被害职闲居。明思宗继位扳倒了魏忠贤后,公鼐才得到了平反更正,死后被追封为礼部尚书,谥文介。在当时被称为明季光票问的三十五忠之一。公鼐在明代文学史上独树一帜,被朱彝尊、王渔洋推崇为明代文学“巨擘”,有《问次斋集》一百卷行世。

章老人说道:“不瞒表弟,我听我家老人讲过,我们章家初来蒙阴就与你们公家攀亲,原意就是借助你们公氏的力量,以在当地立足的。一辈姑舅十辈亲,亲顾亲顾嘛!俗话讲:‘蒙阴县,公一半。’这说的是你们姓公的人多,可我看,也不过就是个人多而且。除此,还有什么?这个年头——不管什么年头,不和官面上的人交往,不和有势力的人交往,到什么时候也难有个依靠!所以,对你肯与吕区长结为亲家,我很赞成!下步,你也得在地方上弄个事干干才是。”

章老人洞察世情,善于变通,至亲间的肺腑之言深深打动了公玉东。

这次他将爱女诗给吕悦松的儿子,就有这层深意,不过碍于世家子弟的脸面无法说得出口就是了。

瞭阳崮大寨虽称得上天险雄关固若金汤,但若遇长年围困就吃不消了。地处偏远山里,一旦有警,就很难得到官府的有力救助,比不得汶河两岸平川地区,是官府钱粮的主要来源,会得到官府的竭力保护。山高皇帝远,没有至亲就没有强援,到时哪个帮你管你?民国十六年夏天,李长刚、李殿全围攻瞭阳崮,虽说他们折了几百人,但他们只要再围上半个月,大寨也就完了。光封住水源,也会把人渴死。要不是山民们用尿弄湿衣服,装做晒衣晾在崖棱上,哄骗光棍们认为圄上有充足的水源动摇了决心便不是大表哥章信斋买动张宗昌的白俄兵杀过来吓跑了李长刚这些光棍,还不知如何结局呢!再者说,尽管而今光棍们已呈败亡之相,谁知哪天又卷土重来再掀波澜呢?光棍们如溪涧里的顽石,洪水来,没水中,洪水退又现狰狞。这二十年来不天天在演这样的闹剧吗?自己将老,梦莲长成,有自己这口气在,一好百好,倘若自己撒手西去,梦莲的两个哥哥方明、方伦还会如往日一般看顾这个异母的小妹妹吗?难。所以,一定要给梦莲找一个有势力的夫家,一个有出息的夫婿。这样,梦莲一生才会有保障,自己才会心安,内心深处的那块隐痛才会解除。因此,自春上以来,公玉东就托人向近处的七区区长吕悦松试探这桩儿女亲事。吕悦松很精明,给了他极大的脸面,主动以男方老家的身份托出人来先向他来求婚提亲,事后又时时事事表现出对女家的看重。有吕悦松这样开通的公公,梦莲有福。

章信斋看着公玉东,说道:“表弟呀,世事在变,有些章程古法是得变变了。可话又说回来,你带头修起了瞭阳崮大寨,活人无算,也算是给老公家积了大德了。咱县这么多围子、寨子,数算一下,除了县城和李家宅子,不就是你的瞭阳崮大寨和坦埠巍东表哥的围子从没被光棍攻破过吗?说起来还是你们老公家祖上的福泽厚啊!你和魏东老兄弟俩,做了大善事了哇!”

公玉东苦笑连声:“家小族人性命所系,危于悬卵,不修寨子聚堆挣命,又有啥法子?”

章信斋沉默片刻,长叹一声,恨声说道:“私孩子,穷光棍把人逼毁了呀!”

民初沂蒙匪起之后,鲁省几届官府,从山东督军靳云鹏、张宗昌到省主席孙良城,都曾下过大力剿匪。蒙阴几届想有所作为的县长如乐亭李垣、辽阳张尔文、金乡周文炳、深阳周祖年、洛川屈伸也曾对匪进行过坚决的镇压和围剿,但由于民初政治舞台上角色更换频繁,一个小县,县长愈换愈频,土匪反愈剿愈多。蒙山沂水间的土匪土而狡,兵来则伏,伏则为民,兵去则起,起则为匪。再加上官匪勾结,流建一气,越剿越多,越剿越诈,先还昼伏夜出,后来就大白天的结队成伙劫村掠庄。当地大户和民众不堪其扰,又无法得到官府长期的保护,便购置枪支,组建民团,自保自境,被迫上山筑寨或就在所居村庄修筑围子以与光棍抗争。人,总得想法活下去啊。

至民国十六年,蒙阴境内的围子寨子已颇具规模,出名的寨子有瞭阳崮大寨、黄鹿角寨、凤凰山寨、虎头崖寨……出名的围子有官庄围子。

坦埠围子、铁城围子、李家宅子围子、阎庄围子、鲁村围子、大小张庄围子、黄庄围子、温村围子、江南围子、大庄围子……大凡稍具规模的村庄大都有围子。如能从高空鸟瞰,整个蒙阴境内的围子宛于一个拙劣的军事工程专家设计出的庞大的地堡群,杂乱无序地散落在这片山地的河谷沟汊和大山的皱褶里。

自洪武四年由山西移小民于蒙山沂水以来,沂蒙山人居住历来散落,大山里更是如此。随占有土地的多寡,或一家一屯或三五家一庄,或十几户一村,就近依土,依山而居,傍水结庐。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而这些村庄多为一个家庭经无数代繁衍发展而成,故多为全村一个姓的一姓庄子。在闹光棍的二十几年里,为了活命为了取得合力抗击光棍,人们开始了大交流大迁移。朴厚得近于木油的良善的人家开始向一块高度集中聚居,平川地入围子,高山区上寨子,几百户乃至上千户的村落集镇出现了,这便是蒙山沂水间现在许多较大集镇而又杂姓集居的主要由来。散落在荒远山里的人家或没办法没能力迁移或不愿舍弃故土而原地不动的人家,或被迫或自愿成了光棍们的附庸,有的干脆就全家当了光棍,村落就是匪巢,就是绑票架人的隐藏窝点。大山成了光棍们的地盘和依托。解放后,划置行政村,大山里有的行政村党有大大小小几十个自然村,跨距竟达二三十华里。为了回报老区人民对革命的贡献,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中央开始扶贫,经测算,如其投资给散居在山里的人家修路架电上水,反不如将他们迁下山来建村节省而且效果好。于是,山前山后,扶贫迁村的行动实施了。当搬迁的锣鼓、笑声响起来,眼泪流下来时,在一些拆掉的;回房里竟发现了连着山体的隐蔽石洞,洞中有锈坏的大枪,有锈坏的子弹,有锈烂的大刀长矛,更使人惊异的是里面竟有大小不等的人的骨骼和朽成尘土的看不出名目的各种物品。

这是怎么回事?这是什么人留下的?这些大小不等用铁丝缚住双手手骨的骨骼又是什么人的呢?后人们住了几十年了,也不明所以。是革命先烈吧?那可发了!咱可以再向上面要些钱,搞展览、搞旅游、搞纪念馆!不会吧?原先这里是光棍窝……哦?哦。胡说些啥?掩了掩了!

主持修建围子和寨子的大多是当地的粮户和财主,既是乡绅又兼任地方政权的村正乡约,再后变了官称,就是国民政府的村长、乡长、区长。

一个围子控制一方土地,便形成了地方、地主武装割据的局面。但这些土围子的首脑却始终以官府正统自居。除了他们,任何政党再组建任命的政权均是乱臣贼子反叛妖逆。故在抗战期间,这些土围子与统战政权进行了多年的殊死的搏杀争斗,成了沂蒙根据地中的肉中刺、眼中钉,孔老夫子的正统理论成了反对人民反对民主政权的理论根据和社会根基。

围子、寨子便是光棍与民众反复攻击防御反复争夺厮拼杀来杀去的战场。可以说,二十二年光棍时上,蒙阴乃至沂蒙山的每一个村庄都浸透了同为沂蒙山人的鲜血。

公玉东终是不放心出去看戏的梦莲,谈说间坐立不安,正要下决心和老表哥说明要出去接接孩子们,正在这个当空儿,大门响了,二门响了。梦莲和芝兰在两个章府家人的护卫下安全地返回了章宅。公玉东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

章老人笑哈哈地问道:“怎么回来的?”

芝兰哈欠连天地答道:“我爷不放心,又加派了戏院子的几个伙计一直把俺们送到了家门口。哦,忘了,今晚上边四叔专到咱戏院子巡逻来。”

一说话又精神起来央求爷爷,明天逢大集,不去上学了,好好陪小表姑赶个集去。

章老人痛快地答应了。

老表兄弟俩继续天上地下的聊个不够,夜半时分方才歇下。公方忠几个住在外院,他们什么时候返回家的,公玉东忘了理会。是夜,公玉东在章宅客房中鼾声如雷,睡了一个多年未曾享受过的好觉。

梦莲住到了芝兰的房里,芝兰躺下还惦记着明天赶集的事儿,说要早睡早起……梦莲却睡不着,摸出古镜又把玩了一番,暗想:后天就能见着吕家少爷了。他能对我好吗?这洋学生能是我的依靠吗?娘留给我的这面古镜真能给我带来吉祥带来平安带来幸福吗?梦莲感到很孤单。她想象着像偎在妈妈的怀里那样把古镜抱在了胸前。梦莲已不记得妈妈的模样。妈妈,你什么样子呢?

梦中,她梦见自己很小很小,正偎在妈妈的怀里在一条河里荡舟。这河就是爷讲的六朝金粉的秦淮河吗?怎么又像是汶河呢?呀,看清妈妈了!妈妈是那样的美丽:也是一头的好头发,也是鹅蛋脸,也是如蛾的细眉,也是亮亮的凤眼,也是长长的脖,也是溜溜的肩,也是红红的唇,也是高高挑挑的个头……呀,妈妈怎么意和穿衣镜里的自己长得一个样!穿的也是粉缎的高领紧腰宽袖的丝棉袄,也是猩红的风帽墨绿的斗篷……

妈妈:你的手怎么这么凉哟?!

梦莲双手紧抱着古镜,身体微微颤动,似睡非睡,似梦非梦。沉沉间,天已破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