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蒙阴县,公一半
蒙阴,汉置县,因处蒙山之后,故名。在先为颛顼王传下的颛臾古国,专祭蒙山,春秋时为鲁国附庸,后被季康子灭国吞并。孔子阻季氏之为而不能,愤怒中感慨曰:“颛臾,昔者先王以为东蒙主,无罪雨季子代之,不仁。”
蒙阴南列蒙山,北源沂水,尽管处于沂蒙山腹地,千峦环其外,百流出其中,山高路险,车马难行,算得上极闭塞的地域了,古时倒颇出过几位响当当的人物,如梦蝶的庄子,修建长城的蒙恬,珠算鼻祖刘洪,还有《问次斋集》传世的公鼐。
县城原在十二联城的城子村,西晋时迁往公家城子,现两处遗址尚存。元皇庆二年方在现址建城。县城之小,怕是中国之最,县城周长仅一里又二百步。
县城迁建后,多年不出人才,仅为一个“下邑”的规格,直到县令武秀肇请出辞官来蒙阴隐居的中奉大夫太子詹事济南张养浩给予指点,找出堪舆(地理风水)上的毛病后,这才堵南门以阻蒙山之阴的阴气,开引城北冷泉环灌护城月河以补小城的底气,百年后便出了李奈祖孙一门三进士,以及“父子翰林、五世进士”的赫赫公氏家族与兵部尚书的秦士文家族。后又因公鼐一人的异才,而使全县升为“中邑”,一县之中又多给了六七名秀才的名额。
在明一代,地处北方穷山僻壤的小小蒙阴县竟出了五十多名进士。
也许明朝这代人发得太猛,发得过于集中,一时把地气出尽了,自明代之后至今再也没出过与古人齐名的才人、能人。
蒙阴县在明代属青州府,清雍正十二年属沂州府。民国二年改府为道,蒙阴先属济宁道后属琅琊道,民国十七年废道,蒙阴直属山东省政府。穷县小城,县城充其量是个放大了的衙门,除官衙、奎星阁、城隍庙及一座牌坊外,城内不置一户民居住家,这在全国县城的规划上也怕是之最了。县城居民便在小城的东门、西门和北门外测结村聚居,是为东关、西关、北关。冷泉东侧至城东小河夹出一片狭长居民区,叫做北道沟村。
闹光棍时,三关一村居民又在村边修起了一道石围子自卫,也修了东门。
北门、西门三座门楼,称为东围门、西围门、北围门,俗称为“外城”,以便与小城区别。后又有居民在县城小河东岸结村,因靠近城厢,为与东关区别,村名上加定语,是为小东关。东关也被称为大东关了。
有人烟才有热闹,才有了“吃在大东关,住在小东关,找匠人下北关,要玩,北道沟后下西关”的说法。大东关开饭馆的多,小东关开客栈的多,北关匠人多,北道沟有戏院,西关则“西门口一盘碾,蛇鼠溜子白连线,豆腐妮子真解馋”。“蛇鼠溜子”即晰蜴、四脚蛇,“白连线”是一种非常细的小白蛇的土名,以此暗喻几位从事特种行业女子如蛇般的缠绕和柔媚,“豆腐”则暗喻女人肤色的白嫩和细腻。城区商号五十余家,分列在大东关街的两侧,但太大的富户不多,要数首富,当数人称“章半城”的西关章信斋老人。
公玉东一行刚到东关桥头,章信斋带着几个家人已和公方忠候在桥头这侧城厢了。
章信斋翘动着山羊胡,扬起拐杖,嘿嘿乐着:“表弟,老当益壮啊,尚能骑马!看我,都拄棍啦!”
公玉东忙滚鞍下马,冲上前,打个半千,嗓音哽塞:“表哥,五年不见了……您身子骨可还壮实?”
章信斋眼圈红红,忙躬腰还了半千,扶住公玉东,掩饰地逗乐道:“表弟呀,已是民国二十一年啦,早不兴咱小时的老礼啦!”
看来章信斋已与内城门岗交涉明白,岗兵没加盘查。章信斋牵着公正东的手,一行人就近从内城穿过,来到了位于西关的章家老宅。
偌大的宅院仆人十几,而主人只有章信斋和他的大儿子怕他寂寞派来陪他的读高小学堂的大孙女芝兰二人。章老人有三男二女,两个女儿早已出嫁,二儿子在济南经营着章家在省城的几家生意铺号,大儿子已搬往北关另辟新居,就近经营着章家的油坊、酒坊、钱庄和戏院,小儿子章显则还在济南省立一中读书。
章家并不是蒙阴的土著,是从新泰楼德迁来的外来户。这类外来户短期居住称之为“客寓”,长期居住并在此落户则称之为“寄籍”或“附籍”。章家即是寄籍蒙阴。他家祖上来蒙阴做生意后定居于此,至章信斋已经四代。他家的土地并不很多,不过二三百亩的样子,但都是近城的上等好地。章家是生意世家,主要财富是商业和各类作坊。至章信斋这代,在城区各类生意买卖已占了很大的份额,因而,被人称为“章半城”。其实不止半城。章信斋从二十多岁主家,便任县商会会长,去年才因年老让贤于他人,但在全县士绅中仍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力。
大户人家诸事方便,尽管公玉东进城与公方忠提前报信相差不过半个时辰,至公王东进门前,客房早已安排妥帖。一进门,驮轿、牲口自有章府家人前去料理。梳洗换衣,便人席。给公玉东一行接风的这顿饭,菜是从东关类家鸿升饭庄叫来的,酒是章家烧锅新酿的二锅头。席毕,一顿饭便交得极亲的章家大小姐芝兰便匆匆向爷爷告假,她要带小表姑梦莲去自家在北道沟的戏院子看戏。章老人娇纵孙女,公玉东领闺女进城,除了相亲,也想让闺女散散心,孩子们不在跟前,老兄弟俩聊天更方便,便准了两个女孩的请求。程奶娘已过五十的人了,一天劳顿,早已哈欠连天,章信斋便安排她早去歇下,唤过自己的两个家人做伴,将两位小姐送去戏院。
章信斋看看公玉东的脸色,笑了。说道:“让她们去吧。酸石榴和一串红这两个柳琴戏的名角前天刚刚从兰山请来。不是急着和老弟拉呱,我也陪你去听上一听。哎,这俩角儿这十几年来,技艺更加纯正好看了。戏目也端正,已不再演粉戏——起码在咱县里不演。不会带坏人心的!”
公方忠领着三个公氏子弟踅过来,讪讪向公玉东请求,他们几个也想到外面逛逛。
公玉东面色一沉:“走了一天了,也不嫌累?”
章老人一挥手:“年轻人嘛,一袋烟就歇过来了。轻易不进城,放他们玩儿去吧。”
公玉东说道:“慢着!——走那么急干什么?没个形象!方忠,你是他们几个的长辈,带个好样,别忘了我交待你的话!早点转来。”
公方忠几个唯唯应着,退出门去。片刻二门外就传来四个小伙子欢天喜地的“嗷嗷”声。
公玉东大摇其头,又尴尬又惭愧。
章信斋笑道:“表弟,你这个族长治族还是这般严厉?世道已变,对年幼的该松一松喽。”
公玉东做事古板、认真,一直按祖训治理着自己的这支族人。这样,本族人中极少有犯科奸盗之徒,但同时也很招一些下辈人的怨恨。
章信斋同公玉东在客厅暖炕上倚着坐垫,半躺半坐,章家一个少年小厮炕下侍候二位老人。
公玉东呷口茶,感慨地说:“表哥,吃您这顿酒饭后,我才信了人们的传讲:咱县这次新来的县长,行!”
提到新来的县长,章信斋来了兴致,坐起来,说道:“敢情!甭看这位张县长年轻,确是干才!一到任,就来看我,听他几句话,我就明白了,这是民国以来几十位县长中最强的一个!这不,他上任半月不到,城区方圆几十里已是盗绝匪藏,市面也又重新繁盛起来。类家馆子开张了,张家‘大源永’、赵家‘庆昌’几家烧锅也生火了,乔家铺孙家店王家药铺也重新操起了祖业。山西和章丘的几家钱庄也回来收拾铺面。我的油坊、酒坊、钱庄、布庄几行买卖也都扩大了规模,我家大小子忙不过来天天向我叫苦。这会子,怕还在油坊里,要不,早就过来向你请安了。”
章信斋讲的这位新任县长叫张尊孟,年仅二十五岁,乃自民国以来的蒙阴县第三十三任县长。
公玉东说道:“逝者如斯夫。一转眼,大表侄也是快四十的人了呀。”
章信斋说道:“是啊。我记着梦莲侄女是你在民国九年秋天从南京接回山里来的,算来,今年该有十七了吧?十年前我去上东门请你举家迁来城里以避匪患,你却忙着加固瞭阳崮大寨。那时,她才是个小妮妮儿,如今已出落得这般端正!唉,看到这孩子的人物儿,我这才明白老弟自壮年南游后不再近女色的苦处了。曾经沧海难为水啊!唉唉,情为何物?竟使人如此断肠!世上男女,咋就看不开呢?”
也许是酒酣耳热后的冲口而出,也许是老表哥怜悯老表弟多年的孤寂冷清,也许是触景生情,章信斋不经意间触到了老表弟心中的隐痛。
公玉东手一抖,险些失手掉了杯子。章信斋这才醒悟自己失言了,默默挥手让小厮退下,半晌,才又转换话题。
民国四年季春,公玉东应族弟公旭东之邀去了南京,并在公旭东的引领下,结识了梦莲的生母红莲。
公玉东到南京是为了“收宗入谱”的家族大事。
公氏家族在蒙阴县是真正的名门望族。公氏家族虽在明初就逐渐登上仕途,从公勉仁始五世连中进士,又皆长于文学,多有专集行世,成为江北屈指可数的文学世家,但其先祖,却是元朝的军人世家。其先祖随大汗窝阔合出兵南下,灭金攻宋,积军功被封为“万夫长”,其后代是世袭的万户。元世祖忽必烈推行屯田制时,公氏被安置在益州路沂源之南、蒙山之后屯田,在上旺村设立“民兵万户府”,寓兵于农,并取汉姓为“公”。自此,此“公”独立于这片地域之中。在蒙阴如找老户或说谁是本地人,公氏家族可以当之无愧。其他老户族姓,大多出自明洪武年间及清康熙年间从山西、江苏迁来的移民,他们较公氏来到这片地域的时间是晚得多了。
公氏族规,严禁本姓通婚,故而,蒙阴其他旅姓大都与公氏有秦晋之交。
而且是世世姻亲,源远流长。朱元章建立明朝后,公氏家族当然要在镇压管制之列,上旺万户府被改作城隍庙,公氏被迁到上东门村落户,末一代万户公海被遣送到辽东金州卫戍边。明“取兵有从征,有归附,有滴发。从征者,请将所部兵,既定其地,因以留戍。归附,则胜国及港伪诸降卒。谪发,以罪迁隶为兵者。其军皆世籍”(引自《明史》)。国亡家破,公氏家族从元朝的世袭万户沦落为明代的“归附”戍边的世袭军士。明军籍制度,戍边者年过四十,允许亲子代还,公海有四子:守道、守信、守权、守敬。至期公海满出的三个儿子都不愿去,惟有庶出的刚刚失去妻子的守敬独自抱着刚刚十个月的儿子公{先先}前往,在走到登州卫时被海险阻挡,同行替父代成的同乡都因害怕海浪而中途折回,公守敬将儿子脖后刺出伤疤留记后,托付给沂水同乡葛姓者将其带回,寄养在大哥家,便一人冒险越海而去,党代父还。公{先先}十四岁时,听说父亲在辽东守边,终日啼哭不止,终于逃家渡海寻亲。抵辽东后,父子不相识,后来公守敬验看了儿子脖后的伤疤,方抱头大哭。公守敬怜儿子幼小,不让儿代;公{先先}慕恋父亲,不愿离开。父子一份军粮,同守辽东。这件事使金州卫的官员大受感动,逐级呈请上报于成祖朱律,成祖标榜孝道,示恩兵部将公氏父子注销了军籍,发回原籍。
盖终明世,于军籍最严,“户有军籍,必仕至兵部尚书始得除”,如公{先先}父子者绝少。后公{先先}以“孝行”受到举荐,担任了广宗县县丞。从此,公氏即脱“军籍”登上了仕途,但军人世家的遗传基因代有表现。公{先先}的曾孙公勉仁是公氏的第一世进士,有《东山集》行世,却以战功升任都御史巡抚大同,“选将练兵,勤修烽垒,在边十年无警”。其侄二世进士公跻奎更是以湖广副使的身份,亲自带兵征讨广西大藤峡峒蛮作乱,累立战功。其手撰的平蛮记功碑至今作为文物留存于广西柳州境内。其三世进士公一扬,当过知州,仕至工部郎中,著有《闲音集》。四世进士公家臣及五世进十公鼐父子则是词苑翰林,文职官员了,却通军事,时不时向朝廷上疏自己对抗倭防贼的军事条陈。尤其是公鼐之弟公埏,兄弟同科举人,天生英物,读书务求经世之学,懂文学,有价。东园集注十卷行世,《帝京景物略》载其诗文多首,并有剧本《千金裘》传世,长书法,通军事,名重京师。
可惜,久困公车,屡试不第,其《抗倭陈事》也随其忧愤失意已湮灭尘埃。
公氏自公{先先}的儿子公评这辈起,开始发家,公评“富而好施,睦族劝善”(引自《公氏家谱、像阴县志》),为公氏家族的振兴奠定了经济基础。公评之子公忠“孝友承先,诗书启后,公氏之兴,始于忠”(引自《公氏家谱》、《蒙阴县志》)。他的儿子便是被公氏后人称为勉仁祖景仁祖的公勉仁、公景仁老兄弟俩。家道兴旺后,兄弟析产分居,长子公勉仁,留居祖居上东门村,为长支;公景仁南下响水庄定居,为二支。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还是兄弟俩做过商量,长支的后裔由上东门村湖样河向北发展,铺展于野店、坡里、贾庄、高都、土门、龙廷、大小张庄以及大江河、沂河源头一带的北部地域。守道、守信、守权三支的后裔人丁不旺,散落在详河东岸的一些山地里。老二支的后裔顺样河向南发展。
公景仁本人没取过功名,但他的子孙囊括了公氏后四世进士,其后高较长支还要枝叶繁茂,铺展于坦埠、诸夏、旧寨、官庄、刘官庄、公家城于、阎庄、桃曲、界牌、垛庄、城关、常路、江南以至新泰东部、沂水西部的广大地域中。梓河、东汶河、沂河两岸以及顺这些水系的支流辐射而出的公姓人均是老二支的传人。后来,家族繁大,两大支中又根据血缘亲疏分列成若干小支,如蒙阴两部、江南以及新泰一带的公氏,以公点为始祖立支,公家城于以及南山一带公氏,则以公系为始祖立支。但不管如何分支,上溯光祖,还是以老一支老二支公勉仁公景仁以及他们的上四世祖公海以传为基准的。尽管枝叶繁复庞大,而家谱分缕得极为明白。
响水庄以及周围坦埠、故县、水明崖、东崖子、潘万、来石万、来石庄沿坦埠河及中山山脉展开的公氏,则是公景仁发自响水庄老二支的直系传人。传至清末民初,这老二支首发地域的公氏族长就是人称“东天霸”的坦埠区区长公巍东了。而公玉东则是中国传统中最被人看重的长支的承香族长。
如在全国范围来讲,号称“蒙阴县,公一半”的公氏家族,又应说是最小的族姓之一。按地域分为三大支,即蒙阴、广西、南京三支。蒙阴为大宗。明朝嘉靖年间,随二世进士公济奎从湖北南下平定广西柳州峒蛮作乱时留下了一支随征的族人,后来随后几世进士及其子侄辈在南京做官为商时又留下了一支族人。这两支族人中有正宗子弟也有家人及外姓人的冒宗。在明朝,外姓人为了攀附名门望族的荫庇,改姓人宗成风。大户人家的家奴及家生奴,一般随主子姓,久而久之,也成了这家的子弟了。
但是,在这些名门望族的族谱中,对此是有着严格的区分和记载的。除非这类人的子弟成了名成了器,方才隐晦不再记录出身而成为正宗子弟。
广西一支是随征留成的一些兵丁,长年驻守蛮荒地域,与当地壮、苗、侗等少数民族女人通婚而成为一支。南京一支有公甸,也有公光国在南京娶的小妾留下的后代,更多是家人的冒宗。随着年代的久远,路途的艰难,广西一支已与蒙阴老家断了音讯,为了躲避被其镇压过的当地土人的仇视、报复,以减少些麻烦,这支族人已经改了姓氏,惟南京公旭东一支始终与蒙阴大宗保持着联系。
公旭东一支的先祖应追溯至公氏第一世进士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公勉仁一系上,那应还是公勉仁任江西道按察御史时遗下的一支后人,也算得上老一支的正宗嫡系。谱上有记。后来由于种种原因,至公旭东这代,已有三世没与大宗接续了。公旭东中过秀才,很早就投军随北洋大臣袁世凯参谋军事,袁任民国临时大总统后,公被任为南京镇守副使又兼南京巡按副使驻守南京。职权有了之后,南京其他一些公氏族人便找上门来,鼓动他出面,将南京一支族人名册登记,请老家大宗认同、承认并能携回“入谱”于祖籍词堂,以满足确是正宗子弟的心理要求。公旭东认为这是一件好事,理应操办,便派人携资赴山东蒙阴老家请当世族长来宁“纳谱”。此类大事当然不能儿戏,一般要在祖籍办理,但也可以请老家族长去分支居住地办理,这要看分支一支族人的造就与势力了。公旭东请老家大宗族长去南京,除军务繁巨,难赴祖籍的理由外,另有结纳大宗、炫耀自己之意,不过,也应算得上是番美意。
族中有光宗耀祖者,公氏历代族人均有“有荣大焉”的欢欣,公玉东不敢怠慢,也想到江南游览一番,便安排好家事,带了一名家人随来人去了南京。民初,江河沂河水运尚存,便从官庄古渡买舟南下。其时,沂蒙山已有光棍出没,但公旭东派来的两名部下携有军书公文,蒙山东都督、邹县靳云鹏的照应,一路安排兵丁分段护送,由鲁人苏,一路平安。公旭东先随袁世凯,后从吴佩孚,从某种意义上讲还是沾了祖籍山东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