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中,佳成已胡须满面憔悴不堪。忙于治丧,麻将馆停业三天后重新开张,老客人、新朋友与他见面都要表示慰问,自是给了佳成一点心理慰藉。有的说,八十岁喊得应了,长寿长寿;有的赞许剃刀为他们做出了榜样,自觉不给儿女们找麻烦,就那么快当走了。有的深表羡慕,我有他这么快当就好了,打麻将出牌要利索,死,也要讲个利索。本着家丑不外扬的精神向外界封锁新闻,内部统一口径说心脏病猝然发作致死,人们并不知道董剃刀真实死因。不少人还回忆董剃刀的敬业精神,结合自己脑壳经历的事儿予以缅怀,但不忘以牌局为中心,虽有兔死狐悲的伤感,也未能冲淡牌桌上的波诡云谲。四人牌局,三敌当前,瞻前顾后,岂可旁骛,看守家门,严阵以待,长城内外,风云变幻,尽在掌握之中。�
第三天,吴片长踱步门前与迎上来的佳成说了几句百姓家常话,要佳成“节哀”。这是几天来听到的惟一高雅斯文词语,又是从“公家人”口中吐出,他无形间觉着岳丈的丧事陡然提高了格局,带了官方色彩,于是向吴片长说了三声谢谢。可冷不防,吴片长丢下一句说者轻飘飘、听者沉甸甸的话把儿:风声很紧,麻将馆,只怕要全市“停电”。�
佳成打了个冷颤,所谓“停电”大半是专指斩尽杀绝、斩草除根、端窝子之类,麻将馆“停电”,意味着一网打尽。他正想问个究竟,愿闻其详,不料吴片长说完话调头就走。待佳成追上讨教时,老片长目视前方说了一句文绉绉的话:“好自为之吧”。话音中满是伤感,浸透了爱莫能助与无可奈何的情愫。佳成还想进一步探听虚实,片长已经走远。虽然吓得灵魂开了窍,还必须装出天塌下来可以用肩扛住的英雄气概,还得内紧外松和往日一个样,笑呵呵面对四方来客。大刀片搁在脖子上也不忘和气生财的道理。�
再过三天,全市公安果然统一行动,拉网似大搜查大清剿,收缴的麻将、桌椅通通装上汽车运走,门口贴上宣布禁麻的告示,并将佳成请去住了两天学习班,提高禁麻的认识。�
近百名麻将馆老板们集体失语举行金盆洗手典礼,庄严宣告他们从此走下麻坛告别江湖。�
佳成屋里屋外早早晚晚,一片静悄悄。生活源断流,集资款无望,列入他和瑞娟重要议事日程的,是开辟新的经济增长点。�
半月未见的小芹子回来了,她清癯消瘦好似脱了个人形,与瑞娟面面相觑牵不出一个话头。许久,瑞娟以杨志刚、黎佳成代言人身份,寻个安慰的话题说道,北方走了,这房子,还是我当家,不交房租,你继续住,我们两家隔得近,互相有个照应。佳成正在刮胡子,一把生锈的刀架在满腮胡茬丛中奋力开垦,一蹦一跳的无所收获,刀片生锈不中用,他又抢着说话,是,你继续住。嗤的一声,腮帮上留下一道血痕,小芹子心里一跳,仿佛自己脸上划了一刀。她说,成哥,娟姐,感谢你们照顾。这往后的日子,还要过,他爸,他妈,我不能丢手,又怀上他孩子,要把他生下养大成人,这是吴家的一棵根苗。瑞娟一阵惊喜,佳成,听见没有?这好,这好,不枉你们夫妻一场。他知道,那墓碑写得清清楚楚。过不一会儿,小芹子说,眼前我暂时给表叔当会计,但也不是长久之计,趁这手头还有一点钱,想和大哥、大姐打伙,合办一个装修材料商店,成哥当老板,我当会计。佳成急不可待插言道,小芹子,你来当老板,我跑腿,瑞娟照看门面。因为激动一不小心又划了一道深口子,渗出鲜红的血。小芹子一把夺过刀架扔到一旁:我给北方买的,还有蛮多,等会给你送来。佳成说,这刀片,刮胡须不中用,割肉割皮,倒是刀刀见血。瑞娟沉吟一会道,芹子,还是你当老板。她有难言的苦衷,眼下手里拿不出本钱,当什么老板?索性一吐为快:我们越是熟人熟事,朋友情分,钱的事越发不能马虎,得把丑话说在前头,我们拿不出本钱,集资款的事,你晓得的,爸爸丧葬的花费,丫丫的学费,这麻将馆一“停电”,我们吃饭都成问题。佳成不屑地吼道,又不是外人,叨咕这些为哪桩?小芹子说,你们有困难我知道,我先拿出钱用着再说,我们两家合伙,我信得过,也有把握。我看就这样定了,成哥先领头干起来,等我把自己的家事理出头绪后,我再出面。另外,把牛牯子也带上,是个好劳力,也有心计,人品也挺老实本分。小芹子趁机说了小北方的遗产分割,将她的财产暴光,露出了上十万的底细,笼而统之的把自己名分的,小北方餐馆的搅混在一起,在瑞娟夫妇面前打个马虎眼过关了,一再表白她要担负内蒙古那边的养老送终,这笔钱不转动,会很快用光的,所以想做生意。她充满自信,一面舔着伤口,一面筹划着未来,肚子里的吴家根苗,还有这两个城里人的友情,再一次照亮了她的人生道路,温暖着她的冰冷的心。从瑞娟房里取走了她存放的那些小物件、小箱子,又回到杨志刚的小楼里。她懒得去收拾整理房间,只瞅着北方遗像发愣,他倒是安息了,而那个“公公婆婆”,则远比自己的父亲更可怜。
专门接待死难者家属的旅馆里,大多遇难者家属准备撤走返回。这次火灾首先是楼上包房起火,当玩家的男人们大都成功出逃,只留下冲过火海的永久疤痕,有两个本市男人火葬于温柔乡中算是无怨无悔。十七名罹难者中,大半是外地外省的进城打工人员,夜总会当班三陪女孩就有十一个,乡下人匆匆赶来,明白女儿之死是怎么回事后又匆匆走了,还有的连骨灰也不认领,父母和家乡不愿接受、不肯为她们腾出一块葬身之地,她们才死不瞑目。听了这话小芹子又嚎啕大哭一场,为那些与自己命运相差无几的姐妹,为她们的父母。�
天只有麻麻亮,她梳理毕疾步下楼乘车,悄悄来到旅馆门前叫醒大厅保安为她开门。四楼房间里,北方父亲早已起床闷坐床头发呆,见她这早出现在跟前怕是在梦中,深感诧异道,是你?你来啦。她待保安走后情不自禁半跪在地下,伏在老人膝盖上轻声抽噎啜泣继而失声痛哭,没说一句话。这是他们公公、媳妇第三次见面。老人颤巍巍起身惶恐拉她胳膊,这,使不得,你坐,快坐。她一边抹泪一边讲述与他儿子认识和相好的经过,她不忍心欺骗也不愿刺伤心中悲苦的老者。�
老人絮絮叨叨说,儿子给我写过信,说以往谈的一个女朋友跑了,两年前他又看上了一个对象,只说他的钱太少,还娶不起。他要再干两年到三年把钱挣够,市里买一套旧房,有自己的小餐馆,就把姑娘娶过来,引回老家见我们。再把我两老接到这里住,替他照料生意、看孩子。老人有些激动,直瞅着她,他说你心肠太好了,帮他救活了餐馆,春节后办婚事,他也拿不出多少,是不是?她忙着点头,早已泪眼花花,连气都透不过来了。老人说,闺女,你不知道,老婆子听了这个信,多高兴,跟我做了一套新衣,就是这身上穿的,原是打算参加婚礼的。我跟老婆子没死,儿子他,倒先走了。这下好啦,什么都没了,就我俩孤老头、孤老婆子,活着还有啥意思。说着,发出凄厉哀嚎,透射出亘古的悲苍与绝望,令她无限悲凉哀痛,只有陪着哭而别无言语。�
老人用枯瘦的手抚摩她的头发,任她跪在膝下,颤抖说道,你就做,做,我的,闺女。她哭着哭着连连点头,终于大声喊出,爸,爸呀!老人眼眶中顿时泉涌出浑浊泪水,多皱的脸上死劲抽搐着只想控制住自己,多好的闺女呀,难为你了。她抬头盯住老人热泪纵横的脸,再喊爸,并把头贴在老者手背上。�
政府出面征求过她的意见,因有结婚证,她是北方法定的第一继承人。她签字画押书面申明,北方名下的餐馆存款,连同政府发放的抚恤费,她放弃继承权,全部支付给死者父亲,并代为汇给他家乡银行,只给老人手头留下路费。昨天,老头领取了民政部门分配的社会捐助,其中有一笔一万元的指名捐款,是这次个人捐助的最大数额,但捐赠人不愿透露姓名。经小芹子旁敲侧击,方知为一年轻妇女,她猛然想到了六姨太,小北方的前任女会计、同居者。老人说,我们俩老活不多久了,要这多钱没用,你来日方长,这一万就给你留着花。她二话不说强行把钞票缝在老人贴身上衣口袋里,又忙着帮老人整理行装,查看了政府给他购买的火车票叮嘱他装好。工作人员端来丰盛早点,她陪同老人吃了一点,坐在一起继续说闲话,老人总也不忘说些小北方的儿时故事,只是无端添加了两人的悲苦,搅得她脑子里翻腾着仿佛是昨天发生的往事,与他相好的每一个细枝末节,每一句言语,每一个笑貌,是那么逼真生动,又那么虚幻缥缈。�
上午九时,工作人员进门通知,大爷,您等着,过一会儿缪市长来送行。这是最后离开的一批外地遇难者家属,市长非常重视非常关心。小芹子一听顿时乱了方寸,想了一下信口对公公说道,哎呀,险些忘了东西,我还得回去一趟,您先跟着大客车走,等会我就直接上火车与您老人家会合。说完离开房间逃也似走了。她在楼梯口伸头往下一瞄,不好啦,市长的车队在停车场排成长阵,堵住了旅馆正门,缪象山出车急匆匆上了台阶,后面尾随一大帮随员和记者,说不准他们是上楼梯还是坐电梯,她下他上,很可能撞个满怀。她缩脚回身更上一层楼,直冲五楼进入女厕等候,错开与他碰面的时空差。二十分钟后,往下探头察看,停车场已空无一人,小芹子嗵嗵下楼,拎着早已备好的行李搭的士赶往车站跳上火车,直奔车厢找到老人,与另一旅客换了座位,陪着北方父亲向遥远的北方驰去。一路如女儿侍候老父,为他端茶送水,买饭。下火车后迎着弥漫风沙踉跄步行十多里路,拜见了孤苦伶仃的婆婆。三人又是抱头痛哭一场,引来不少邻居纷纷洒泪,一面争相夸耀这江南女子的贤惠美丽,一面又深深哀叹惋惜小北方的无缘和命运的凄惨。�
她一住就是上十天,公公婆婆一再催促道,就当是自己闺女,哪能一辈子陪着父母,还不早晚要出嫁的,指望一年到头能回来见一次,也就心满意足了。婆婆说,这样过日子,不如早死了好,免得拖累你。临行前夜,她给老太婆又塞了钱,并悄声说,儿媳妇有了身孕,怀上了北方的孩子。今年年底,要带孙子来探望爷爷奶奶。她一定要把北方的孩子抚养大,还把两老接去一起过日子。吴家有后的喜讯和新寡媳妇的誓言,给两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带来了美好的希望,注入了新的生命活力。�
她急急赶往南方自己老家。奔波劳累几天,见到父亲、弟弟、亲戚、邻居,她再也不哭了,泪水已经哭干。夜深人静之时,她将自己带回的一笔钱,从容分配给老爸和小弟,养老费、学费交代得清楚明白,算是尽到了女儿和姐姐的责任,似乎卸下了最沉重的心理包袱。弟弟从法律角度看,再清楚不过了,领了结婚证,姐是姐夫遗产第一继承人,可偏是倔强争着说,他不需要,上次姐夫哥给了钱。并不忘提醒姐姐,那边两个老人要养老,还有自己未来的生活,都需要用钱。姐姐说,已经安排了。往后,这边老爸,就交给你了;北方父母的养老送终,她负责;她不想打掉孩子,为吴北方家留条根。她犹豫再三还是毫不含糊把这件事向父亲、弟弟交代清楚,任他们传到乡邻耳朵中去,以免日后惹些不必要麻烦。�
她的身世中那段不光彩的时段以及肮脏的钱财,随着北方突然意外死亡,给了她掩盖过去那段耻辱而获得新生的机运,给了她最真实最圆满的洗钱口实,除了她自己,这世界上再也无人能揭穿了,这固执闭塞的山村永远不会真相大白,她有了和母亲一样的葬身之地。这个结局是欣慰还是残酷,经历了人生中接踵而至的两次生离死别后,个中滋味她难以说清。只在弟弟面前尽情哭了一场,弟弟理解姐姐的情怀,那是对姐夫最诚挚的爱和最深切的悼念。�
她心力交瘁病倒在家,高热中满口呓语呼喊着,北方呀,对不起你呀!父亲和弟弟忧心忡忡催她去县城治病,她只说不打紧的。病情稍有好转,她回到了使她受到伤害、蒙受羞辱的城市,迎接未来命运未来生活的挑战。她要体面生活下去,享受现代化社会她应有的一份幸福,她还要为另外三个人活着:吴北方的父亲、母亲和她腹中尚未成形的胎儿。她将永远怀念两个男人,画家和小厨师,一个远在异国,一个飞去了天国,都在别一个世界里。
干妈和甄一龙还与她生活在一个世界里。一个月后,阴魂不散的干妈飘落到表叔店铺,要把小芹子接到她家中住一段时间散散心,至少三天。她厌恶推辞说,谢谢干妈,只是表叔这里的活刚接手,实在抽不开身。干妈流泪哭着,我的干女儿命好苦哟,做干妈的心都碎啦,又帮不上别的忙,去我哪儿调养几天,你不领情,我怎么好想?不知内情的表叔一股劲儿凑合,去吧,难为了干妈一片心意。她再没有推脱的理由,对表叔说,我明天就回来上班。蛮不情愿跟随干妈走了。�
傍晚,干妈做好菜,桌上摆了酒。不一会,甄一龙来了,说了一些慰问的话便上桌。新来干家务的打工小妹,是来自干妈娘家村上的混沌未开小女孩,按主人吩咐在桌下风卷残云扒完饭,自行回她房间去了,留下她们三人喝酒谈话。干妈说,她呀,瞌睡特多,连电视都懒得看,一上床,炸雷都轰不醒她。来吧,我们喝酒!都晓得我心脏有毛病,还有高血压,你俩对喝,我来斟酒。小芹子态度挺坚决,心情不好,身体不好,今天滴酒不沾。甄一龙说,过去了的,就让他过去吧,向前看,未来日子还长远着呢。干妈说,按我们这里风俗,早过七七四十九天啦,喝吧,乖女儿,不打紧。乖女儿一点不乖,你们逼我,我这就走。�
他俩连忙打圆场,我们是想让你借酒解愁忘掉过去;既然你不喝,那就多吃菜。甄一龙独自喝了大半斤,引出一大堆荤话,令小芹子不堪入耳。散席时,干妈只往她拎包塞钱,说,这五千元,是我和一龙送的丧礼,表表心意。她谢绝了:快过去两个月了,就不要讲礼行哒,我领了二位的情。干妈嘴上涂了蜜,我俩母女之间,给不给,要不要,没说头;这甄总,一个有头有脑的大老爷们,你挺了人家面子,他那脸往那里搁?甄一龙配合她演双簧,阴沉着脸一声不吭。小芹子拿定把握,他俩的钱一分也不能收,眼下还不知下的什么毒饵,设的什么圈套。倒是甄一龙识时务打破僵局,也不强人所难,往后日子还长,小芹子有什么困难尽管说,不说两肋插刀,赴汤蹈火的话,只说在干妈和我老甄面前,你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她很当真地说,没有困难,谢你们关心。老甄一笑,我与你干妈,还有一大堆困难,你反而没有困难,你是我们三人当中最幸福的人了。干妈说,我是不能和她相比啰,她是正当年华,目前是个小挫折,人生小插曲,未来前程远大不可限量。她争辩道,我不过是说,自己的困难自己克服,不必麻烦两位。一定要说,我的朋友黎佳成的困难,他解决不了,我几次代为拜托甄总,请放在心上,解决了不是胜造七级浮屠吗。甄一龙借酒装疯一语双关道,芹子的话,芹子托办的事,一刻不敢忘记,总放在心坎上。他转向女人问道,你说是不是这样?女人也带劲了,是的,我可以证明。我们对她好,她心里清楚,她不是糊涂人,你就不要说了。我说个正经话,小芹子,我和你甄总有困难,你可要放在心上,帮我们解决呀。小芹子预计下一步的话题是什么了,连忙抽身逃走,好晚了,今日就说到这里,谢谢两位。老甄说,也好,你先走,我和你干妈还说说话。他们肯定是要商量什么不可告人的计划了。�
从干妈家出来不多远,路过一家小酒馆,她定神朝前一望,只见狗娃子在他的正房、二奶簇拥下有说有笑走出门,她下意识移动脚步朝他们走去,并鼓足勇气叫了一声狗哥。跟黑道人物搭讪,未必不是多修一条路,也用不着提心吊胆的,最多给他一点钱。狗哥盯了她一眼说,是你呀小芹子。她说,我正想找你。是这样,我和佳成准备合伙办个卖装修材料店铺,想请你关照一下。佳成嫌他一肩挑金娃子不如狗哥够朋友、讲义气,不想让他插手。有六分醉意的狗哥夸下海口:他再骚扰你们,你看我不把他处决掉才怪呢。小芹子也是快人快语,好一言为定,明天晚上七点,还是在这餐馆里,我请客,两位大姐捧个场,不见不散。伸出手指摇晃几下,向狗女们道了声拜拜,对狗男抛个摄人魂魄的媚眼,那妖儿邪法的风采全然如炉火纯青的风尘女子。�
夜晚九时许,她来到瑞娟家,给佳成送一套崭新刮须刀具。瑞娟说,他临时找了一份打工差事,给一家小商店守夜,每天晚去早归。他一走我也睡不着觉,他视力不行,总担心小偷会把他捅死。小芹子宽慰她说,哪里会呢,你尽自己吓唬自己。这刀架,还有两打刀片,留着黎哥用。他跟他一样,都有络腮胡须,硬得像刺猬。你没见过刺猬吧?刺猬,可不好惹。�
娟姐没有兴味研究刺猬,只说,你今晚留在这里陪我睡觉,丫丫住校她的房间空着。小芹子说,丫丫有洁癖,这个精灵鬼晓得了,要找你扯皮的。瑞娟说,不打紧。是的,任何人包括姥姥,都不许用她的行李,但秀儿和你除外,她跟我有明确交代。小芹子说,我回去洗洗。不一会她还是抱着被子、床单重新铺好,收拾好丫丫的东西。关灯睡觉,一夜无话。�
天明,她俩起床不久,佳成和牛牯子先后来到,小芹子如当今女强人派兵点将分配工作,布置了筹办装修材料商店有关事宜,风风火火走了,她要去表叔店铺上班。牛牯子说,我好像又回到了船厂仓库讨生活的那段日子,我还是昨天的我,瞎子和芹子俩换了个上下位置。瑞娟说,流氓东西,多干活,少放屁。佳成有了新感觉,驾轻就熟进行第二次细化分工,说得条条是道。把门一关,三人分头做事去了,他们心头升起了新的希望,焕发出新的激情。
几天过去了,办理新店手续的事情进展相当顺利。傍晚,佳成脚步沉重回到家中,没头没脑说,他,胡汉三,又回来啦!瑞娟摸头不知脑,哪个胡汉三呀?你忘了,那部电影中的还乡团团长。她警觉问道,你见到金娃子了?他应了一声,要我们交出瑞琴。你没跟他讲,瑞琴跑了,跑到苏州给秀儿前夫当家教兼小老婆去了。两个不要脸的东西!佳成怏怏地说,这还在其次,他知道我们办商店,说老爹的那笔美金,就算他入股,按月分红,又回到老话上去了。一阵阴霾在屋里积聚膨胀,逼得他俩喘不过气来,瑞娟为了壮胆大声大气说,臭不理他,看他怎么办,怕他个鸟。男人向她讨教,你说最危险的情况,他会做出什么事来,我们要早做准备。他还把你吃了不成,看我来对付他。佳成咬牙切齿吼道,这是男人间的事情,你不要搅和。老子不好好收拾他,就算是胯裆里没长那个东西!瑞娟惊诧瞅着他,不是怀疑有没有那个东西,而是第一次确认,她男人身上有一股杀气!�
他俩正说着见小芹子进来立即刹住话头,她看出气氛不太正常不禁问道,你们说什么呀,好像在说金娃子的什么事?佳成抢先撒谎回答,新店八字还没一撇,金娃子要我们给他“上菜”交保护费!小芹子果决地说,这事由我定,请“狗帮”保护,不要“金帮”!佳成吞吞吐吐道,你是说——。她打断话头,这不明摆着吗?“狗帮”在前说的,我不能翻悔。再说你们又是亲戚不便说话,让我来摆平这件事!一下子,在瑞娟夫妇心目中,萧女士俨然成了黑社会的母老大,她是那么镇定自若敢作敢当。死了男人的女人,要不变成一摊软泥垮掉,要不就化作一条钢柱无比坚强,如果有孕在身,她就变成一条凶恶的母狼,为自己的生存,更为将要出生的胎儿,是动物本能。佳成想出了这番大道理。�
小芹子正处于狮虎熊豹的重重包围中。�
甄一龙电话约见她,要商谈一件与四个人生死攸关的大事,她问,哪四个?他说,首先是他和她,还有他和她。小芹子破了密码,就是甄一龙和她自己,还有缪象山和干妈。说,我男人尸骨未寒,不要伤天害理。甄一龙说,事不宜迟,时不我待,如今形势,危如累卵,一朝倾覆,无一完卵,必须趁热打铁,不要等大家都完蛋了,就悔之晚也。她不无反感回击道,开口“卵”呀,闭口“蛋”呀,这不像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堂堂总经理说的话,我特别提醒你注意,你是在对一个女部属说话。他反驳,我也特别提醒您注意,我说的话,出自古圣贤留下的经典,恐怕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吧,误会,误会。不要纠缠语言问题了,我等你。她前思后想,虽然吉凶祸福目前难以预测,但估计凶多吉少,又无可回避,只有铤而走险,决心如约前往单刀赴会。�
�
甄一龙的总经理小会客室,门半掩着。客人着一袭匀称皂色西服,笔挺西裤下的双脚蹬一白色皮鞋,油乌发亮的披肩长发,在后颈处用白色丝绢打了个花结,一身黑白搭配,形成对比强烈的色彩反差,意在悼念亡夫,表明她正处于新寡的哀痛之中。只是鼻梁上架着一副大墨镜盖住了半个脸庞,始终不愿摘下,如同厚重的窗帘严严实实关闭了她的心灵窗户,叫人看不清、读不懂她眼里她心里正在诉说、倾吐着什么幽思。不过,甄一龙能从她面部捕捉到淡淡的哀愁和飘忽的伤感,但无论有什么阴云覆盖,依然无法遮挡那活力四射的青春光彩,反而更加突现了一位活脱脱冷艳美人的风姿,因为那份哀思那份忧愁,衬托出她的稳重她的深沉她的幽雅,闪射出勾人魂魄、颠倒众生的魅力,又分明暗藏着冰冷的杀机与杀气。甄一龙恍如对着一幅图画、一尊雕塑,默默思考着,是播爱的女神,还是复仇女神?是被侮辱被损害的弱女子,还是玩世不恭误国误民的一泓祸水?是遭受灭顶之灾亟待拯救的溺水者,还是普渡众生救我于水深火热中的观音娘娘?她什么都是,什么都不是,只有他自己,才是满怀深仇大恨的西班牙复仇王子。�
甄一龙好似与老朋友叙家常,小芹子,你看我这一年多,走了厄运,倒了大霉,听信别人误导,豁出身家性命做了一笔集资生意,连本带利全赔上去了,后悔都来不及。她装出一时摸不着北,只说,那你还没有本事讨回来。他闪烁其词阴阳怪气道,我一生心血都被套进去了,没有能力自我解套,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个人,就是你萧家大姐。今天请你来,就是希望你,就像对黎佳成的集资款热心帮我一把。小芹子知道他要点题了,连忙说,佳成的事,还得请您老人家高抬贵手,大慈大悲,救人一命。说得好!你就把最后说的十二字原原本本说给缪市长听,不多加一字。她摇头,我不明白。�
甄一龙大笑不止,你跟博士陪读半年大有长进,应该明白。他收敛笑容竭力压抑心头的怒火,昨天,组织部长正式约我谈话,公布了市委、市政府机关人事调整结果,鄙人荣任市政府老干部工作局第一副局长!他死死盯住她,你怎么不说话?难道不该向我祝贺吗?她耳濡目染半年之久,能够掂量出市政府秘书长与老干部工作局第一副局长的“差价”,不觉生出几分同情,给他送过一杯水去,轻声安抚道,那就暂时委屈一下,把眼光放远一点。这明明是老奸巨猾的组织部长传达的首长指示,现任局长一年后就退居二线,到时你顺理成章转正接任。把眼光放远一点,就是这个意思。甄一龙真把小芹子当作红颜知己,掏心掏肝倾诉他的失意与愤懑,我也不能完全责怪某人的背信弃义,他也有一本难念的经。
你且听我道来,话说现代官场,业已进入“红包经济时代”,与商界进入“高科技知识经济时代”同步。一般说来,官场这个“红包经济市场”只有一种紧缺商品:官位,也就是政府和国有企事业领导职位。至于这红包嘛,林林总总,五花八门,最原始最低级的是烟酒之类的物品红包,已经老掉牙了,早退出市场;很快发展为钞票红包,包括股票红包、证券红包、金卡红包、存折红包、文物红包、俱乐部会员证红包;如今时兴宝马(车)红包、别墅红包、土地红包、工程红包、批件红包、信息红包、信贷红包、政策红包、司法红包、国企改制股份红包,等等;常用的还有美人红包,二奶红包,按理说这应该是最高档的红包,因为人是第一个最可宝贵的因素。这美人红包,二奶红包,还可进一步分类,有知识型(高学历)、年轻型、职业型、客串型、一道茶型、二锅头型、新新人类型、旧旧淑女型、国色天香型、绝顶风骚型,不一而足。�
既然是交易,就有交易秩序交易规则,包括明规则、暗规则、显规则、潜规则、正规则、负规则、红规则、黑规则。自愿、诚信和等价是基本原则,绝对禁止坑、蒙、拐、骗,掺假注水,庄家操纵等丑恶现象;互相照应,齐心协力规避杀头和降低蹲监风险,是进行交易的共同纲领和政治基础。一般说来,交易中难免出现红包不对称、顺差和逆差超过了某一方的承受能力,或者严重损害一方利益,就要找零,就要补偿,或者退还红包,以求平衡,防止剧烈震荡。不然的话,就有可能红包露芯或红包撕破,被一网打尽。对小芹子而言,无疑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官场现形记》那本书,一下子犹如醍醐灌顶全然明白了。�
她领会了甄一龙长篇大论的精髓:你是说,你送了一百万元的原始红包,又送了我这个人体红包,本来是购买秘书长这个商品的;可他呢,只给你老干局副局长的水货,交换不等价,对,是不对称,你要退货、调换,或者由他找零,赔偿,不然的话,就有可能红包露芯或红包撕破,被一网打尽,对吗?甄一龙喜形于色,我说小芹子呀,你真是天才,脑子灵,悟性高,别人不信,我信,我服。承蒙甄总抬举,既然封我为天才,我就天才地说一句,你不要见怪,甄总,你这是赌狠,是在威胁那个人,恐吓我本人!你这是天才过了头。威胁他?我想都不敢想,他,是你我俩的大恩人!我是把你当做精神红颜知己,向你倾诉。你说吧,你愿倾诉,我愿“倾听”。�
现在,借用萧小姐的线路传真一个信息:不去老干局,土地局、交通局、电力局、建设局的副局长,四个位置,任选其一,哪怕排名最后也乐意。萧小姐委婉推辞,到这个时候了,还绕弯子,累不累呀,何不面对面去谈!谁去谈也不如萧小姐。她也不怕肉麻,唉,像流行曲唱的,我不过是一张旧船票。自我鄙薄中含有几分得意。甄总一笑,越是旧船票越管用,价值连城哦。这么一夸奖,仿佛陡然升了值的“旧船票”哈哈大笑,佯装轻松说出了沉重话题,你是把我当自杀式人肉炸弹,搞恐怖袭击啰!他倒板着面孔说道,到这个时候还玩幽默,你不觉得太奢侈了吗?我没有心情与你打哈哈了,这次,你必须办成!今天就谈到这里,明天给我答复!没有商量余地的狂躁口吻,显出严重变态的凶相。小芹子惊愕瞥了他一眼,顿时头脑发蒙匆匆走了。�
老甄火急火燎,等不得小芹子的回信,自个儿斗胆向他摊牌。对方软硬不吃一口回绝。于是,长长叹息一声,呼天抢地气壮山河:没戏啦,完蛋啰!他含恨饮弹倒地,彻底绝望了,彻底被击垮了!他两次打出小芹子这张威慑性王牌,对方依然稳如泰山,证明一页风流小史不能构成任何威胁,如同曾经患过感冒早已痊愈;也许他切实摆平并牢固控制了小芹子和她干妈,这两根导火索压根儿不会参与反水阵营。他灰心丧气低头耷脑懊悔自责,归咎天意认定命运,无可奈何接受现实,领了那老干局的位置,在那把交椅上消磨下半生,送走了一批批老干,最后送自己。想到此,不觉万念俱灰潸然泪下,仿佛在哀乐低回中悄无声息死去了。许久,他昂奋抬头揉了揉发涩的双眼,又诅咒自己太不争气,人生正处于“不惑”之年,仍应血气方刚大有作为,不可就此早衰轻易放过潜在的机会。官位不在大小,衙门不在肥瘦,穷庙偏出富方丈,黄土也能刨金砖,关键在你的精神状态,振作起来惨淡经营一番,未必就不能盘活!事在人为,人在思维,那两座干休所,一座疗养院,一所老干活动中心,一个什么老年大学,还有那些老不死的三朝元老、四届幕僚,统统当作宝贵资源去开发,心中有谱天地宽。他睡着了。�
天蒙蒙亮,他醒来了,思前想后,觉得就此善罢甘休,枉为男子汉活在人世间,就这么乖乖认输,实在难以平复心潮,必须找点实在的东西慰藉创伤,是什么?不明确。他时而躁动不安捶胸顿足,时而义愤填膺破口大骂,一骂缪象山不仁不义,被妻子捂住了嘴巴;二骂那干妈,妻子听了半天才闹明白,说,人家一个女“同志”,怪可怜的,惹了你撩了你不成?三骂小芹子,妻子问,这是谁呀?他答,一个臭婊子!妻子说,可以骂,值得骂,骂她一上午,我上班去了。他果真按老婆吩咐,差不多骂了一上午,越骂越觉得该骂,越骂越觉得气愤,越骂越觉得痛快,越骂越觉得不仅止于骂。只有向她追讨,向她发泄,向她报复,才解心头之痒、心头之怨、心头之恨,才能报一箭之仇,才可得到心理补偿,才可获取精神胜利。他在家里走来走去独自哧哧笑着,笑得那么畅快那么得意,他想起农民吵架时,都把各自的深仇大恨化为一句话,共同发誓要与对方的妈算账,惟其如此,方可报仇雪恨;今天呀,他甄一龙有了新发现新发展新发明,决心与头儿的二奶清算!于是觉得灵肉中的官欲、权欲、钱欲、食欲、求生欲,统统都化为了惟一的对小芹子的人欲,这种欲望涵盖了他目前生命中的一切物质和精神需求,包括政治地位、政治待遇。他曾想将缪象山的卡迪拉克占为己有了,不也就享受了正厅级待遇了吗?或者把他坐的卡迪拉克砸得粉碎,更是大快人心的报复。
他浑身火烧火燎难以自制,拿起电话斩钉截铁给干妈下达指令,不惜从房地产公司小金库最后积蓄中动用一大笔,赏给那条贪财不贪命的母狗,得到了她的保证。这才与小芹子摊牌。她也横下一条心,索性在电话里争吵:要我跟你?甄一龙,你就死了这条心,我宁死不从!我也告诉你,姓萧的,我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决心将这段情缘进行到底!半晌,小芹子转为哀求,甄总,为我,也为你,就放我一马。你们男子汉大丈夫在官场上恶斗,何必要揪住我一个弱女子不放?你有的是钱,世界上有的是人!小萧,你错了,任何女子也不能取代你。小芹子定了定神,不惜作践自己道,甄总,你就没想到,我是他吃过的残汤剩饭,你就不怕他轻贱你?放了我的生,我会在他面前夸奖你,为你挣一个男人的面子,竖一座形象工程。他说,你不懂!小芹子本想提醒他有些神经错乱,还是忍住了。只听他粗暴怒吼道,够啦,等两天,告诉我第一次约会的日子!我警告你,不要耍滑头,你没有别的选择。�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与甄一龙通话第二天傍晚,干妈无事样儿踱步到表叔店铺,大声张扬道,小芹子,我刚接到你弟弟电话,他与你一直联系不上,叫我来把信。小芹子一脸灰暗一脸怒容强忍着不发作,干妈,你先走,我吃了晚饭到你家去。在干妈屋里,她怒气冲冲问道,是什么意思?老婆子回答,两层意思,甄一龙在催你哩!我不知道你们怎么谈的,我当中间人,只想领一笔赏金好治病;第二层意思,我跟你弟弟真的联系通了,说了话。她紧张追问,你跟他谈了什么?什么也没谈,都是好话家常话。要是你不听话,到时我就全方位谈一谈,告诉那个硕士,他的姐姐是个什么货色!你,你敢!你看我敢不敢?你不从,我就敢!�
小芹子蔫了。她出门时,夜色正浓,路灯未亮。发觉三两个年轻男人在盯梢,有人靠拢她身边:要是断了干妈财路,我们三个把你干了,再尸卸八块,听清没有?臭婊子。她冷飕飕直发抖加快步伐摆脱了跟踪。她听出金娃子的声音,没料干妈与他挂上钩,顿时吓得魂不附体。她的周围虎狼成群,个个张着血盆大口闪出蓝幽幽目光,随时都能将她吞掉,浑身骨头像散了架似的踉跄往前一窜,抱住了一根电线杆才未倒下。没了小北方,谁能保护她?走红道,除非万不得已绝不会求他,那是一棵大树,他不允许她像一根藤儿死死缠住树干,耽误官场前程;走黑道,以黑对黑,以黑吃黑,只认识狗娃子,也是虎狼之辈,事到如今,说不定还是一条活路;最后剩下的佳成、瑞娟、牛牯子、表叔,还有拓跋大婶、老片长,不能把真情透露给他们,再说他们心有余力不足,爱莫能助自身难保。回到房间毫无睡意,她警告自己,要静观事态发展,从最好的一手求生路,不到山穷水尽不走绝路,但也得从最坏的一手做准备。她下意识拨弄着北方遗留的剃须刀片,从干妈那儿偷拿的救心丸之类,还有医生警告高血压、心脏病人的特别禁忌药物什么的,忽而瑟瑟发抖牙齿打颤,忽而又镇定自若凶狠如母虎,心头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她打电话干妈,请转告甄总,现在百事想通,心情很好,只宽容两天,是生理原因。拖一天是一天,挨一个时辰是一个时辰,期盼时来运转,等待老天睁眼,派天兵天将前来搭救,保护她躲过劫难。她联系上弟弟,说干妈要住精神病院,以后不再接她的电话。他说,也是莫名其妙,难怪呢。在焦虑不安中凄凄惶惶度过了一天。�
夜晚八时,黎佳成张皇失措敲门进来报告,丫丫被绑架,索要五万,你手头有现金的话,先救救急。她问,谁?他答,金娃子。又是他!你说说情况。佳成以为遇上了女公安局长,说了案情,说了暂时不报一一○的决断,说了瑞娟、吴片长、拓跋大婶等人的主意,说了兵分两路的部署,眼儿下,吴片长、拓跋大婶一路搭救丫丫,已经有个眉目;佳成紧急筹款声东击西,分散金娃子对丫丫的监控和注意力,并约好与金娃子交钱的时间和地点,如此这般。黎佳成透露出,趁这次机会,要给金娃子“断电”!小芹子心头一震,正合我意,但却果决地予以严厉制止,你不要瞎胡闹!筹款、交款的事,你都不要管,跟瑞娟在家等候。给我把牛牯子找来,我有话对他说,要快!你回家去吧。�
夜色苍茫,一切部署就绪后,独行女侠在江边绿化带徜徉,远远地目睹了一场厮杀,狗娃子以五比一绝对优势火拼了前来取款的金娃子,挟款而逃,不过是司空见惯的流氓殴斗,午夜时分无人知晓。她却亲眼见到黎佳成出现在金娃子身边,像是在命令或唆使他做些什么,金娃子艰难爬出了绿化带,匍匐在马路上,佳成一路就不愿扶他、拽他、拖他一把。金娃子抬起头举手晃动两下,似在召唤过路的车辆或救护车,许是失血过多再也支撑不住,终于垂头耷脑趴在马路上一动不动了。小芹子心上的石头落了地。黎佳成扬长而去从她视野中消失。�
第三天小报称,三进三出监狱的金娃子深夜抢劫不明身份人员钱财时,遭到多人反抗并受了重伤,因失血严重爬到马路上出现昏厥,在视线不清情况下,又被一辆外地过路货车碾断下肢,送入医院不治身亡。从他身上搜出五千元人民币,现场发现一只旧皮包,内有北京地区的购物收据、发票和其他物件,依此尚不能判定受害人身份。金娃子的父母为其草草收尸,佳成和瑞娟拒绝出面,因瑞琴已与他办理离婚手续,到苏州为秀儿前夫当家庭教师去了。�
至于丫丫被绑架及顺利获救的事情,仿佛就根本没有发生过。丫丫以为做了一场梦,什么绑架呀,人质呀,全是天方夜谭,姨爹对我满好呀,只说他很孤独,姨妈跑了,小弟弟被爷爷奶奶抱走了,就他一人过日子,想要丫丫与他做伴,等一会,你爸要送钱来,你就跟爸回去。就这样一桩小事,被你们说玄了。�
小芹子绝对相信,她与佳成是当今世界最善良的人,但也是最会杀人的人。间接杀人、借刀杀人,还有见死不救,都是杀人的办法,这是一场实验与热身,她有了足够的勇气和信心。�
寻求突围的所有努力均告失败,只有彻底沦陷。下两个目标是干妈和甄总。缪象山永远不会出现在她的杀人簿上,本着诚信原则,宁可自己粉身碎骨也要兑现诺言绝不给那位制造麻烦。她心头深处搜索不出对他的一丝仇恨,还隐隐潜藏着一份说不清的意味,莫非是因为他第一次占有了她的身子,虽说她不是心甘情愿的,却也不是被强暴的,说不上有什么爱,却也谈不上恨。小北方的死亡,与他的爱美人、爱江山的人生价值,没有必然的逻辑联系,而他对北方父亲真诚的愧疚神态,则永远嵌在她的记忆中。他还有人性。比较而言,干妈和甄一龙这两个家伙,倒是逼她往火坑里跳,强按着她的头顶在都市淫乐世界里沉沦;为了保护自己生存下去,她要报复反击乃至杀人也在所不惜,绝不放过任何一个威胁她生存的男人和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