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历年元旦过后,餐馆的生意开始清淡。北方的意思是不能过早关门,尽管只有很少的老客光顾也要维持一段时间,不得冷落他们。他只留下一个帮手,打发其他伙计回家过年,有能粗能细的小芹子打理,撑持门面绰绰有余。年底盘存今非昔比,不欠伙计们一分工钱,还或多或少送了红包,包括隔三岔五替他打杂、守夜的牛牯子,也领到一份不薄的奖赏,当然包含了特意关照,毕竟是媳妇往日同事;场面上的各方大神小鬼,该磕头的磕头,该烧香的烧香,打点周到调理顺当;粮油商店的欠款尾巴也不大,维持在对方可以接受的水准上。
两人美滋滋一盘店还多有赢余,他觉得自己是外地进城农民中的佼佼者,充满了成就感。�
尤其是妻子越来越可爱,没有人不羡慕,她明事理、会算计,由她主外,上下左右关系水不动鱼不跳。她接待顾客,笑脸相迎,礼貌服务,又不像前任女会计那么张扬,挑得那些骚货客忘记了是来吃饭的,没完没了只顾肉麻调情。还有一条最大好处,不像那女人拼命花钱,硬是舍不得买点高档化妆品,千方百计一股心思为小店,遇到资金周转不过来,她不声不响贴进去也不走账。他真不好意思问她,从乡下出来五六年,到底有多少积累?�
早晨九点多钟,小芹子躲在餐馆卧室里做账,他在捅炉子为中午营业作准备。两人忙完了坐在床头说话。她说,我去看了几处房子,不是太高档,租金贵,我们负担不起,就是太窄小,只放一张床,连走路的地方都没有。依我看,不如就长期租赁瑞娟姐同学的房子,况且她当家每月才一百块钱。你说行不行?他说,那就粉刷一下,添置一个新衣柜。她说,这你就不操心哪,我来支派。这几天我陪你挤在这床上,委屈克服一下。娟姐送一个半成新的衣柜,说是我的嫁妆。她像一只快要产卵的雌燕,不停歇地飞来飞去衔泥筑巢,她亲了雄燕一口又展翅飞走了。�
中午,小芹子双手抱拥着大包、小包、盒子,用脚轻轻推开半掩着的餐馆大门,惊醒了伏桌打盹的伙计。老板娘回来啦。小芹子点头,用下巴骨一挑,他呢?在睡午觉。不吵醒他。小伙计接过东西放在桌上。她说,你跟他个子一样,来,当回模特。再二话不说拉着他一件一件衣服比试。细微的窸窣声响扰乱了北方的春梦,他来厅堂看热闹,小伙计正愁脱不了身,连忙说,快来,老板,当新郎官的东西备齐了,这样贴心新娘子,全地球找不出第二个。�
北方将那些东西搬进房,她催促他剥掉旧装换新颜,连新内裤也要试穿。他推辞说没洗澡,太脏。清点一下计有:西服套装、领带两条、皮鞋一双、衬衣两件、内裤和袜子多条。他心疼她责备她,你自己什么也不买,就舍得为老公花钱。真诚的怨怼换来美丽善良的谎言:你也不要自作多情了,我去了上十趟,早看好了就是舍不得,今日恰好碰上跳楼价、地球末日价,总共还不到一千元,人生大事,就这么一次,值得。其实那套西装就在三千以上。他问,干妈找你有什么事?她要我给她打扫卫生好过年,我答应抽空去应付。春节前后她宴请宾客,还要你跟她去做菜,我推掉啦。你再不理睬她,粘到衣服上刮都刮不掉,像口香糖。�
外柔内刚,外圆内方,坚毅倔强,勇往直前,本是她母亲遗传的性格。进城五六年几经磨砺,更加造就了她应对挑战与危机的能力。母亲曾经偷偷地只对她一人讲述过上一代乡村妇女的奋斗史,想那“文革”动乱年代,四川老家闹灾荒,她和同乡几个女孩子外出逃荒,不料被人贩卖到河南当媳妇,只她一人连夜逃脱。风餐露宿往南走,饿死不回头,山不转水转的遇上你爸爸,一眼看出是好人,就跟他过起日子来。后来打听家乡有了饭吃也不翻悔,与父亲一道好不容易把一儿一女拉扯大。其间的辛酸十天十夜说不完。她最尊重敬佩母亲,以母亲为人生榜样,她要飞出那山村当个城里人,也与小北方抚育一儿一女,但要更上一层楼,比母亲那一代幸福得多!遭遇上百回挫折,千种打击,万道劫难,也不回头。经历了缪象山,干妈,甄一龙,就难为水、不是云了。�
甄一龙支付给她与缪象山联系的一万元电话费,她转手塞给干妈说是孝敬老人家过年的小意思,推诿说她不愿为那位太丑太老的电力老板当秘书,请干妈再物色对象,要做就做一笔至少两百万的大生意,让我母女俩先富起来,以作缓兵之计。她按下了干妈这只葫芦,转过来再对付甄一龙那只瓢,她确确实实忐忑不安拨通了神秘电话,自分手后第一次通话。她认定她所做的这一切,就等于科学家构想的威力无比的核导弹,准确地击中了正快速飞来足以撞击摧毁地球的两颗大流星,将地球毁于一旦的时间表往后推延了一亿年。她或者根本就不相信,她赖以生存的地球,会被几颗小流星撞毁。�
她马不停蹄向餐馆的关系户送了请贴,向表叔禀告婚期发出主婚邀请,再去邮局打电话秀儿姐,她儿子漫不经心接了电话,顺道给牛牯子打传呼,不惜话费缠住牛牯子逗他讲腥味十足的荤话图个快活。他说,我再为餐馆守夜一个月不领工资,就算我的礼金。她说,我们是老战友,不该说这话的,你一定要参加,只带一张嘴来,喝酒、吃饭、说荤话。欢不欢迎闹洞房?欢迎,看你闹出什么新名堂来。他发出世纪一叹,哎,怎么闹,还是你们上床,我到餐馆守夜,摸不到新娘半根指头。然后说了一些让小芹子哈哈大笑而又心惊肉跳的荤话。牛牯子的荤话,是他不屈不挠勤劳苦难人生的调味品,吞咽粗茶淡饭以求自饱,脱口荤话黄话,以求王老五的自慰。小芹子能理解能共鸣。最后去麻将馆,瑞娟当场送交六百六十六元礼金,这是平常人家兄嫂的水准,她不敢接受。瑞娟说,佳成和我商定的,不要,就是嫌少。如果集资款到手,佳成说起码是一千,不仅是我们,还代表杨志刚送一份。你们幸福,他会高兴的,他最讲义气。
离春节不到半个月,新房进入最后润色阶段,工匠已全部撤除,只有临时工帮着搬运家具行李整理房间。她全身每一个细胞都是兴奋的,要亲手打造安乐窝和极乐世界奉献小北方,神秘地不让他过问、插手,命令他夜晚独自缩在那狭窄、邋遢、满是油烟的餐馆里睡觉。直到按乡俗过小年的腊月二十三这一天,她指派他去高档理发厅理发,然后去四四一工厂澡堂泡澡,约定晚上六时在新房会面。她出高价请小伙计在店堂看守。�
小北方在餐馆接听电话后,值班小伙计到,俩人动手洗刷晾干桌椅,店堂、厨房收拾得焕然一新,匆匆吃了面条出门。洗澡理发毕,已是薄暮时分,居民区响起噼里啪啦的稀疏鞭炮声。他敲门没有回应,咕噜一句,还没回来?便用钥匙开门,不觉大吃一惊,小小客厅里的桌上两套杯筷摆放整齐,几样菜还冒着热气,杯里盛满了酒和饮料,万事就绪敬候贵宾。他又喊一声还是无动静,于是掏出钥匙开房门,在锁孔转动几圈无法开启,原来室内插上闩,他心中有底了。倒是她沉不住气扑哧扑哧笑出声:我要见新郎官,衣服,在桌旁沙发上。原来她的良苦用心,是要彩排预演婚礼。从里到外全部换装,他显得十分笨拙。�
冷不防,全副新娘装扮的小芹子悄无声息轻启门闩,轻柔移步袅袅婷婷走向北方,如仙女飘然落在眼前。他顿觉狭小灰暗的客厅里艳光四射,照得他睁不开眼睛,辨不清方位,不知身处何地,不知今夕是何夕。往日的披肩长发,挽成盘在头上的高耸发髻,点缀着厨师只在外国电视电影上见过的叫不出名儿的发饰,闪闪发光将他带入梦幻境界,那高贵神韵赛过了所有洋美女,格外耐看。灿若桃花的脸蛋绽开妩媚笑容,漫溢出幸福的陶醉,像一缕璀璨的阳光,似一阵温煦的春风,驱散了他长年累月烟熏火燎的苦楚,长长拖地的洁白婚纱恰到好处勾勒出身体的曲线,令他胸口扑通扑通直跳。按照她眼神的示意,他跨前一步轻吻了她伸过来的柔软手背,只用舌头尖儿舔了她的并未过多施脂涂粉的脸颊,点到为止的轻得不能再轻地碰了她的红嘴唇,她的长长颈脖,她的白皙胸脯,仿佛都是精巧的圣洁的易脆易化的宝物,任何卤莽举动都是亵渎。尤其是那些饰物更显出神圣不可侵犯的雍荣华贵气质,他第一次看到了那无名指上的白金戒指,镶嵌着一颗闪闪发光的宝石,那耳坠上晃荡的金环,颈脖上光彩熠熠的考究项链,以及夹在乳沟中挑逗的宝石,真所谓珠光宝气令他头晕目眩。他张开嘴倒吸一口气,这才挽住她那被白纱裹住的长臂,并肩双双伫立着,无言接受上苍的祝福。她万般柔情望着小北方,笑眯眯地不言语,他是那么精神焕发,那么魁梧高大,那么英俊潇洒,他是她人生中一道永不熄灭的强光,照射她今后漫长的岁月,为她驱赶一切丑恶、龌龊、恐怖,为她排除黑暗、毁灭、死亡。她流下了晶莹泪水,眼睛更加璀璨发亮。烹饪大师精雕细刻图案、造型、意境,全为了勾起饕餮般食欲,小北方被这一切感动得浑身颤栗,不禁热泪滚滚,冲动地抱住小芹子。他第一次充当食客,学习贾宝玉吃光了脸上的脂粉,还她一个素面朝天的原生态。她银铃般笑着任他清扫,却又控制着小北方火一般的激情。�
他们预演了常见婚礼的所有程序,拜了祖先,拜了高堂,拜了表叔,拜了佳成夫妇,她还暗暗拜了杨大哥,喝了交杯酒,吃了婚宴,小芹子照顾他以水代酒,她自己频频举杯也是饮料,在他的坚持下,她一连喝了三杯红酒,又是桃花盛开的满面春色,小北方也被她灌了一杯,酒是男人的威风。然后丢下桌上的残局,转入和金榜题名同等重要的程序:进洞房。�
洞房,是转瞬即逝的一次性极乐世界,它只存在一夜。小芹子把她的心计,把她的理想,把她对小北方的愧疚与深深的爱,都全心倾注到洞房的布置上来。对她和他来说,预演和正式婚礼那一夜,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他们都早已是获得了经验的过来人。然而,她却刻意安排一场与他玩捉迷藏的游戏,她购置的床具和床上用品,严格封锁保密不愿过早暴露,事前不允许进房看一眼,让他保持新鲜感刺激感。她那最性感的写真照片挂在床头,摄人心魄地诱惑小北方的情欲,从花市场买来的梅花和玫瑰,静静地吐露着芬芳的香气,混合着她身上的香水味,直令小北方迷醉眩晕血脉膨胀。早早把借来的电热炉打开将小房间烤得温暖如春,还配备了明亮如昼和幽暗如夜的两套灯光,为的是将她的风情全方位展现得淋漓尽致,她要酬劳补偿厨师,让这一夜成为她和他终生难忘的一夜。�
预言家断言,地球末日留下的景象,将是非常的美妙和浪漫,青年男女们正在最后一次做爱,以此来纪念地球和人类的毁灭,并被永恒定格在浩淼宇宙的时空中。人类用来战胜恐惧的最后武器,只剩下发自身心的疯狂情爱、性爱。她相信,越是危机四伏,越要使自己陶醉于幸福之中,人生的绝路和生路,只有一条并不明显的界限,从绝路做准备,按生路过日子。只有在北方怀抱里,她才触摸到安全,感受到安宁,才能从噩梦中解脱。一旦睁开眼睛,博士说的人类毁灭的恐怖感,又袭遍全身,她的婚姻,她的幸福,她的最后归宿,只能是毁灭。她带着对北方无节制的爱,酝酿仇恨积蓄着杀人的凶残;又带着不知是对谁的刻骨仇恨,纵情跟他做爱求得发泄。一面是柔情满怀的预备新娘,一面是图谋杀人的预备凶犯,在小芹子身上得到和谐的统一。
她把什么事情都想得那么周密细致,自觉天衣无缝,圆圆满满,但也有疏漏和不尽人意之处,险些功亏一篑,大煞这一片美好的风景和情趣。那快速灵巧包捏饺子的双手,猴急地为新娘摘取耳环、戒指、项链时,笨手笨脚的不得要领的半天解不开。我看这东西太贵重,不敢下力气,怕弄坏了。女主角事前曾想到,这些贵重的东西若再不浮出水面,永远隐瞒保存下去终究不是一个办法,最后决定分期分批亮相。她分明感到,男人对这些金属物件表示了觉察不出的审视和质疑。她灵机一动滚滚谎言便脱口而出,全社会共同努力为她的谎言营造了最真实的背景:这些都是地道水货,冒牌货,工艺粗糙得要命,你才取不下来。他恍然大悟,我说怎么回事呢。她实指望体验一下任男人剥除饰物的快感的,事到如今,就像初上任的秘书不习惯开车门,只好首长“亲自”了:让我来。三下五除二解开后一把提在手上,在北方眼前晃来晃去,你猜,花了多少钱?他对金属物体全然失去兴趣,她还是逼他猜出价钱才允许进入下道程序。北方说了数目。小芹子画蛇添足拎着那引起他犯疑的最新潮乳罩和内衣,今天下午在地摊买的,才花一千元。吴老板直咂舌头,但她知道这个报价已经缩水了十倍。她把衣物裹着首饰猛地掷于床下,就像抛弃一团垃圾,还骂了一句,去他妈的水货东西!吴老板坚信她的身体不是水货。�
一旦进入床上戏,她的角色确实难以把握:娇羞与放荡,被动与主动,扭捏做作与真情流露,迎合世俗与回归自然,这一个与那一个,还有不同时空观和哲学,都令她颇费脑筋,过了,他一脸茫然刮目相看;不及,他又淡淡失望迷惑不解。所以,她宣布小北方禁房事一周,自己的心情调理到位,精心策划了这场重头好戏。她认为危机已经过去,心理负担业已释然,于是昏天黑地做起了新娘子,好似一个电影演员登上了奥斯卡领奖台,热泪盈眶。男主角以他的率真、坦然、执著和全身心投入,终使他俩魂飞魄散,化作宇宙中的尘埃,飘浮漫游于世界末日,惟愿永不落定。他们完美地度过了刻骨铭心的洞房花烛夜,至少是小芹子,当她成了九旬老妪,这一夜的情景定当没齿不忘。�
事毕,她才万分得意揭开这场模拟洞房花烛夜的另一秘密,她已解除一切防护措施,经优生医生咨询,选定今晚为最佳时节,并对照杂志上登载的文章,安排了今晚鱼水合欢的各项事宜,秋水共长天一色,孤骛与白鹭齐飞。医生说我们的孩子一定最健康最聪明,你信不信?他说,信,绝对。问他是不是意外的惊喜,他说是。最后,她仍不忘富有哲理地说道,有三条生命的婚礼是最完美的婚礼。�
过后两天肚子饥饿才离开那张床,打发北方去外面采购饭菜、食品、饮料以解饥渴。大部分时间两人封闭在香巢中,纠缠在席梦思上,完全打乱了生物钟,困乏至极时不分白天黑夜蒙头呼呼睡觉,一觉醒来便沉溺于嬉笑、打闹、挑逗、游戏之中,或是尽情想象、描绘未来的孩子和孩子的未来,勾画、设计幸福的家庭和家庭的幸福。小芹子心目中,那个男人,那个干妈,那个甄一龙,都已不复存在;小北方潜意识中,那个小店铺,那烟熏火烤的时光,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惟有这小芹子,才是他的最真实的全部世界全部人生,他甚至怀疑自己生活在聊斋的仙狐时空中。�
第四天清晨,两条大肉虫还紧紧搂抱在一起酣睡,尚不知天已大明,灾难已经降临。�
表叔登门报信,很知趣地隔着门简要说了几句:母亲安排春节前开刀,不能拖延。虽有弟弟陪伴,但要女儿在场。北方说,我陪你去。她说,用不着,常规手术,除夕前一天赶回来,我们先请佳成哥、瑞娟姐团年,你抓紧做准备。守店的伙计刚好三天,你打发他三百元走人,你就守着餐馆等我回来。母亲的病情驱散了她纵欲后的疲惫,人世的艰难,亲情的牵挂,又回落到她心上,沉甸甸的。她挤上超载的返乡长途汽车。�
两天后,又匆匆赶回市区。她坐上从乡下驶往县城的班车,拉开玻璃窗户望着车外的父亲和弟弟,那悲戚的目光令她默然无语泪流满面。这哀痛的场景,还有她头发上的白色丝绢和胳膊上的皂色袖章,吸引了车内稀稀拉拉旅客的异样目光,她下意识扯下随手装入包内。母亲撒手西去结束了她的人生,将弟弟和父亲都一股脑儿托付给小芹子了。她匆匆赶回乡下只来得及瞄了母亲遗容一眼,就盖棺下葬了结了老人一生,邻里和亲戚都说,腊月腊事年关跟前,为活着的人图个吉利,一定赶在年前办完丧事,让死者入土为安。她刷刷流泪,听出弟弟叙述的口吻半是埋怨半是宽容:过小年那天,母亲坚持要出院回家,医生也向父子俩交了底,病人时日不多了,最后看一眼自家屋子后,阖然长逝,魂归故里,不留遗憾。回到屋里,开头她清醒时还能说话,就念叨姐姐、姐夫哥,再往后只睁眼东张张西望望,不停流眼泪水,就是要等你回来,我们轮番给餐馆和住屋打电话,怎么也不通,晓得你们忙,过年了,也该打电话问问妈的病情。弟弟的话语和眼神如一根根尖针,戳着她的心,母亲在阎王殿旁边徘徊之日,正是她与北方淫乐之时,清理房子后未及接好电话线,估计餐馆那边小伙计也掐断电话好安稳睡觉。她没有什么可辩解的,她是萧家的不孝女,理应遭到痛骂。父亲怕你们受不了,对表叔也只说开刀。其实,母亲一直隐瞒着病情不愿花钱,她说芹子挣来的钱不容易,这老病也没什么看头了,不花冤枉钱,都攒起来,就只当是妈送她的陪嫁费,说我将来结婚就顾不上了,只能靠我自己。母亲把你每回寄来的钱包在一块包里,藏在枕头下,临死前,还叫父亲数一遍,报个数目她听。她就是抱着那小包包——闭上眼睛的。弟弟忍不住哭泣,姐弟俩哭声一片。
父亲擦着干枯的双眼断断续续插话,百般劝慰女儿不要过分伤心,损坏了身子,母亲死得很平静,不是蛮痛苦,只说她这一生,上对得起萧家列祖列宗,下对得起子孙后代,她有这个女儿、这个儿子,就无忧无虑放得下心走了,死而无憾。父亲说,你妈疼你没得法,一面死想看到你,一面又不让打电话,生怕麻烦你,说犯不着为老婆子跑来颠去的,她们还要过日子。有了外孙一年带来坟上看一回,就行。�
送走了客人谢了众乡亲,老头儿偎在被褥里,弟弟坐在床沿,半天才说一句话,小芹子把招待客人的剩饭剩菜一热,招呼他们就餐,自个儿扒几口躲在房间发呆,一个冷清清的三口之家。第二天,她振作精神为过年麻利拾掇房子准备食品,时不时喊弟弟当下手,姐弟俩回忆母亲的往事,说一些温馨的话,家里又添了生气。她说干脆告诉北方,让他过来四口人团年,却遭到父亲的阻止。他说,要不得。你妈没满“五七”,未过门的女婿,是不能住在我们家的。你妈说得对,你们要过日子,还长远得很。他扳起指头一算,正月十五,你弟弟和我为你娘烧了“三七”纸后,就进城参加婚礼。你赶快回去,明天就走。弟弟也说,我照顾爸爸,为母亲守坟,你放心,日子太近了,有好多事等你。�
下午,天空阴沉沉冷飕飕的,没有风,没有雨,她却瑟瑟发抖,伫立在母亲新坟前活似一道墓碑。远远的山峦处突然响起一阵雷声,尚未开春就响雷,是很不好的兆头,也许只有她一人听见了,或是出于幻觉,接着又响了一声。她双腿一软扑通一下,面对新坟长跪不起,想起那一年外出的前夜阵阵雷霆中她对父母的铮铮誓言,想起这几年间的种种不忠不孝之举,想起对母亲对所有亲人的欺瞒,想起老人家对她最真心最贴心的疼爱和百般信任,想起母亲弥留之际对她的思念和引以自豪,怎么也控制不住万箭穿心的自责与追悔,还疑神疑鬼地以为这雷声就是提醒,就是警告,就是报应和惩罚的信号。捧着一抔黄土把脸紧贴上去嚎啕大哭不止,无助地呼喊着妈呀,妈呀,她再也无法与母亲沟通了,永远也不能让母亲认清真实的女儿了。她趴在新坟上,就像儿时依偎在母亲的胸怀里,要与母亲的灵魂融为一体:母亲是方圆几十里山地的大美人儿,但母亲又是受到赞颂的最守妇道的好妻子好母亲;母亲把小芹子当作自己的化身,当作自己美丽和品德的真正传人,至死都坚信不移;她,小芹子背叛了母亲,诓骗了母亲,辜负了母亲;母亲是否发觉了什么,为什么宁可病死也不愿花小芹子寄来的钱治疗?未必她看出了钱的来路不明?她该不会是带着深深的绝望离开人世的吧?�
什么时候纷纷扬扬飘起鹅毛大雪,将她和母亲的新坟覆盖在一起,阴阳两隔的母女披上了一件洁白的圣装,昭示着母亲的圣洁,遮盖了小芹子的龌龊。弟弟找来了,惊吓呼唤着姐姐一把拽起将她拉回家,雪白的坟头留下小芹子空白的体形,如晶莹剔透中的一处污迹。弟弟为她拍打身上的雪花,头发眉毛上的雪片瞬即融化流入口中,她感到一阵冰冷的清甜,那是大山的圣水,是母亲的纯洁奶汁,没有城市雨水的苦涩味。这里,没有酸雨。�
母亲在阳间、阴间,都会宽容自己女儿的,她会保佑女儿过上幸福的日子。她听从父亲和弟弟劝告,连夜赶往县城搭上开往本市的最后一趟卧铺汽车。�
翌日清晨下车出站,冲出的士包围圈,听到卖报的在叫唤,本市大火灾,死亡十七人,请看《市井报》,《市井报》。她急不可待购买一张,踏进出租车就有不祥预感袭击全身。只见第一版赫然大标题:大火烧尽一条街火魔吞噬十七命。越是仔细读下去,越发紧张得透不过气来。失火的地方就在那条小街。她闭住眼睛祈祷,希望他昨晚在新房睡觉。可是,她的那个内蒙古小厨师吴北方,赫然列在死亡人员名单中,在他的学名后面打括弧注明是小北方。她如五雷轰顶受到沉重一击,颓然倒在车座上流泪,随即晕了过去。司机吓昏了头,连呼小姐小姐,你怎么啦。她被司机掐醒有气无力说,直接开到火灾现场。母亲去世,北方又遭火灾,她失去理智捶胸顿足,罪孽啊,罪孽,报应,惩罚,天老爷有眼,命好苦,妈呀。她又失去了知觉,魂飞魄散在宇宙中飘荡。司机直喊,小姐,撑住。�
车近火灾现场,因路面封锁不得前进。她在司机搀扶下,双脚勉强踏上地面又晕倒下去,像小北方做拉面时拉长了的粗粗的面带子,只要一松手又软弱无力委顿成面团。司机和围观的人扶她站稳,友好地叮咛小姐保重,司机不收费鸣笛扭头开走。她远远抬眼望去,四周用绳索拉着封锁线,大劫过后的破败景象原封未动,各种物件烧焦后严重变形的残骸,狼藉遍地无法辨认真相,还有穿各种制服的工作人员正紧张探察寻觅,用白布裹着的遗体,被人或抱或抬着送入救护车。�
小芹子试图辨认出小餐馆的方位,但已是一片空荡荡。火龙卷过半面街的中段,烧成一块平地,仅剩半壁残垣断墙突兀立在地面,那应该是夜总会的位置,于是推测到紧傍断墙的处所,当是她和小北方的餐馆。她终于认出那面目全非的灶台遗迹,可能是煤气罐爆炸掀翻了上半截。她搜寻记忆,直想拼接复原为完整的画面,复活他的相貌,复活他在灶台边作业的场景,然而脑子里一片空白,如眼前杂乱无章的火灾现场。她陡然见到有人在灶台旁的瓦砾中,刨出一具遗体,呼唤其他人员过去协助。这时,她再也憋不住哇地一声嚎哭起来,翻胃直想呕吐,不顾一切冲过封锁线直向灶台和卧室地段跑去,跌跌撞撞地几次摔倒几次爬起。有人认出了她,喊道,小北方餐馆的老板娘。有人叫,小芹子。女公安人员将她抱住往外拉,她奋力挣扎不顾一切摆脱她们的羁绊,扑向那露出烧焦身影的地段,呛天呼地呐喊着,北方,北方呀,我回来了!你怎么这样惨呀!撕裂人心的喊叫声,令围观群众不寒而栗潸然泪下。她声嘶力竭愤怒叫喊,那是我丈夫,我要看我丈夫,你们不要管我。软软的倒在女公安怀里晕过去了。人们将她抱到外面抢救。
当她苏醒后,又要挣着去看。大家劝慰她,已送殡仪馆,不成人形哪,实在看不得,小姐。随后,有工作人员来登记,她说了北方的老家地址、父母姓名,以及她自己的住址和电话,丧魂失魄地茫然逃离这伤心之所,回到新房哭泣。表叔和佳成夫妇相继赶来慰问,瑞娟留下陪她。第二天,弟弟也来住了一天,哭姐夫惨遭横祸,更哭姐姐的不幸命运。她说,你还不快回去照看老爸,姐能挺住。政府专门班子人员来安抚慰问,通报工作进展。她悲痛欲绝,不思饮食,不得安眠,瑞娟苦口婆心劝说,断线珠似的洒下同情之泪。�
烧焦了的遗体安放在殡仪馆,已通知家人来指认。因为小北方的遗体挖掘时,小芹子在现场已指认确定,只编号为据,等死者父母前来商量后事。�
她每天买报纸,追踪悲剧后续报道。权威部门透露了事故初步调查结果:紧邻小北方餐馆的卡拉OK夜总会因电线老化和搭接错误凌晨两点引发火灾。她依稀记得,那次去包厢送馄饨突然停电,说是电线出了问题。后来消防虽然几次都查出问题,勒令这一条街连带停业整顿,但最后仅仅对夜总会罚款了事,最终导致了这场灾难。想起这些事她就在悲痛中爆发出极度愤愤不平,元旦一过她们的小餐馆生意开始清淡,恰恰是高消费的大宾馆、夜总会出奇地火爆,政府和国有企业的公款消费,大款们的答谢招待,一拨连一拨。外间传说,这一夜就是夜总会老板答谢各界的迎春晚会,请来俄罗斯女郎和泰国人妖,灯红酒绿,流光溢彩,如果不是一把火,定会闹到天明。�
这次出了事,代市长出面发表电视广播讲话,向死难者和家属表示哀悼和慰问,探望了正在医院抢救和治疗的伤员。电视上的他,神情很忧伤很诚恳。�
小厨师的父亲一人来了,报纸登出了老人家悲痛不已欲哭无泪的特写照片,木然浑浊的双眼如同枯井,又好似一把尖刀剜着小芹子的心,她拒绝和老人一同面对记者,她害怕亵渎死者。当记者围拢时,小芹子把整个脸面伏在老人背上啜泣。接着,市有关部门会见慰问死难者的家属,由政府对每个死难者作出一次性抚恤赔偿。�
领回骨灰后,老人说,我不带他回去了,那儿风沙太大,没有地方埋他。他就是讨厌风沙离开老屋的,喜欢上你们南方,你就让他留下吧,你在这里,他也踏实,萧家大姑,求你。她正想厮守这把骨灰一辈子,去找佳成,又碰见牛牯子,他俩热心快肠承揽下来,收下她的钱,在郊区乡村里买了山林间六平米坡地,请人做了小棺木,购买了丧幡、香烛、冥钱,按小芹子要求刻了墓碑。中心镌刻阴文曰:内蒙古呼尔贝盟吴北方夫君之墓。落款为:未亡人萧芹枝及遗腹子共立。过了正月初三,佳成弄一部双排座汽车,带着未亡人与死者老父跟牛牯子会合,在凛冽寒风中,凄凄惨惨为北方举行了简短葬礼。她带来了为北方购置的婚礼衣物,下墓前全部焚为灰烬,一并与骨灰入棺。她泣不成声说,还只穿了一回,你就走啦,婚礼,这不成了丧礼,礼服,变成了寿衣,北方,你命好苦喔。眼前,继母亲坟头之后,又是一抔黄土,掩埋着一条年轻生命。她扑在坟头哇哇大哭了一阵,惊动了几只寒鸟,它们发出几声哀鸣向远方飞去,把悲苍遗留在山林间。�
一年上头,麻将馆老板盼的就是春节一个月,小麻小将,乃市井小民娱乐的最大时尚,也像那个著名电视春节晚会一样,佳成老早就开始策划。不料,小芹子当了寡妇,成了一道蒙上他心境挥之不去的浓重阴影,令他百倍扫兴万分沮丧:老是勾起往事的回忆,怀念起仓库那段岁月,缅怀与小芹子、牛牯子们的友情,真觉人生无常、命运不可捉摸。看来再也不指望她帮忙讨债了,他的集资款,比起她的新寡实在算不了什么。还有可怜的秀儿,从省城传来的情况很是不妙,他有预兆,老是没得转机,这样拖下去,比小芹子的下场更糟糕。还有金娃子,对他威胁最大,而他又必须面对。幸好春节前,市公安例行大扫除,金娃子被收入号子里过年。金娃子进出公安是寻常事,和瑞琴走娘家一样,公安收他进去,那法律的条条款款都能对上号,就像外婆接外孙吃饭,那理由任你挑。为了让老百姓和公安过太平年,还世界一个短暂的清静,将金娃子的同窗博士、博士厚们集中看管,确也省去很多麻烦。瑞琴陪着爹妈一同在佳成家中过年,也没有端杯敬酒少一人的怅惘,他金娃子自在了,大家都落得自在。�
几挂鞭炮劈劈啪啪一炸,藏在每个人心底不称心的烦恼,被炸到九霄云外去了,专门挑拣几桩值得庆幸的事儿,好好咀嚼品咂回味一阵,便有了几分祥和的气象。除夕,即使铁杆麻友也都各自回家团圆,佳成一家规规矩矩关门闭户吃了一顿美美和和的年饭。但因小北方遭难,小芹子要在旅馆陪伴老人熬除夕,原先邀这对新人的计划破灭,只能说是天意。晚上十点多钟,便有虔诚麻将教徒前来朝拜麻将馆,给馆主道一声恭喜发财。大腕云集群英聚首电光闪射音响雷鸣的电视春节晚会,尽管使出浑身解数,也抵挡不住麻力的诱惑,正如无比自豪的佳成所言,当今娱乐世界,真可与电视较量的,惟有国粹麻将。不让客人们扫兴,佳成夫妇、瑞琴、老剃头匠也纷纷上场客串凑合起三桌牌局。佳成感谢大家的光临捧场,一律优惠免收茶水费,每桌奉上一包本地大路货香烟,学的是官员们招商引资、赔本换政绩的套路。但佳成的麻将馆馆长任期很长很长,所以没有短期行为,正月初一至初三,则实行加倍收费新政策,得到诸麻友认同。这期间麻将馆红红火火,场场爆满,座无虚席,早开门晚打烊,每天进账突破百元大关,佳成一人支撑,心里高兴万分。忽突发奇想,为什么不兴个规矩,一年到头天天过春节?瑞娟她们转移老剃刀家中,姐妹大尽孝道侍奉,亲密无间温情盎然,乐融融乐陶陶者也。
吴片长胜似闲庭信步在麻将馆前转悠,佳成上前敬烟,吴片长拱拱手,道声新年平安。佳成顺口回敬,托吴片长的福。老公安微笑挥挥手,和善友好地说,忙去吧,注意火烛,啊。大多青皮安分躲在家里不露面,即或出来看看市面也不靠拢牌桌,生怕惊散了渐入佳境的麻将客。佳成跑出敬烟,暗自感激他们的大慈大悲,特意掏出烟盒亮出名牌,表明敬畏与尊重之心,日月可鉴。�
自扒灰大爷战死麻场后,佳成格外关照具有自恋情节的拓跋大婶,不忘安抚年岁大血压高而又容易激动的男麻友,千叮咛万嘱咐,从询问病情入手,劝导以切磋麻艺为第一要义,以最平和心态对待条、饼、万,置输赢于度外。新年伊始图个欢乐,牌场中局收费时,每每插一段自行现编的莲花落,声称字字有据,句句有典,标榜通俗易懂,但多数连他自己也搞不懂。为不失传,现录此存照:俗话说,和气生财。古话说,心静钱来。洋人说拜拜,拜钱钱来,拜运运来,一拜再拜,耐心等待。有心栽花花不发,杠上自有开花时。无心插柳柳成荫,闭着眼睛清一色。财运来了门板挡不住,手气来了起牌就天和。条饼万,铺地毯,饼条万,搬银砖。万饼条,架座桥,饼万条,随手捞。万条饼,总是赢,条万饼,登金顶。动不动,一阵风,弄不弄,一条龙。即兴胡编信口胡说完,你让他重说一遍,他又说不全。�
只有瑞娟了解此人,佳成越是油腔滑调油嘴滑舌,越表明他心头的焦虑与愁苦,他在遮掩某种不祥预感和灾祸。�
金娃子正月初九放出牢笼,如饿虎下山觅食,董剃刀首当其冲。
金娃子后脚出牢门,前脚迈入老岳丈家,开门见山道,我来接你们搬家。老头儿不好气地说,我,死也要死在这屋里。女婿一出口就是江湖语言,敬酒不吃吃罚酒。老头也跟着江湖,敬酒罚酒都不吃。见他俩剑拔弩张,老太太吓得直抖沉默是金。吃柿子只拣软的捏,金娃子正要对她下手,妈,瑞琴要我把二老接过去住好尽孝道,你同意不?老太婆战战兢兢,好,不好,我们去了,麻烦你们,我们,你们,麻烦,不麻烦。颠三倒四语无伦次简直不得要领,气得金娃子只捶桌子,凶神恶煞威逼老太婆交出房产证和美元存折。老太太打皱的脸皮神经质跳动,两片嘴唇上下翕动,发出不明所以的声响,吐不出一个清晰字音。好多好多年以前,她还是个小姑娘,躲在屋旮旯里,瞧她老娘跟日本鬼子讲话也是这副神态。�
老头看不过眼,从裤腰带上取下一串钥匙,径直打开古旧木箱,端出小木盒子,开锁揭开木盒盖子往饭桌一撂,说,你要的,都在这里。金娃子奔向饭桌扑上去翻拣木盒里证件、票据、旧首饰等,一并没收了真有价值的房产证和上千元活期存折,继而审问老岳丈,幺爹给的美元存折呢,拿出来交瑞琴保管,免得你们一死,钱白白丢了。泰山大人稳坐不动一言不发视死如归。金娃子奋起冲上夺过那叮叮当当的钥匙串,自行进房打开所有柜子、箱子、盒子,如同富有经验的强盗,准确无误地一把钥匙开一把锁,惟独不见美元存折。仅有一只神秘的木箱不能开锁,凭他的经验和技术不用吹灰之力轻易撬开,内装印满洋文的精致纸盒,他欣喜若狂撕开一看,原是一套怪模怪样美国式理发工具,他许久许久拨弄着机关,盘不活,玩不转,卸不下,装不上,敲不破,砸不烂,既然连他也只能如此这般,断定老头儿更是这般如此,美金现钞和存折,不可能暗藏此物中。董家大爷只将此破烂归并还原安放木箱内,随手抓一破布单覆盖其上,奋力推入床下。�
金娃子逼问老头儿,存折在哪里?董剃刀笔挺站立,水平状一字伸开枯瘦双臂,如“文革”接受红卫兵搜身的老教授,服服帖帖不动不吭。他翻遍各个口袋,扯下老头的棉袄用手指头抠着线缝清查,也没发现可疑迹象,于是大喝一声,藏到佳成那儿?!好汉做事好汉当的董剃刀大义凛然,与黎佳成无关,你们两个,我一个也信不过。我买了两口棺材,剩的钱都送给她娘屋去了,有本事,敢找她几个舅侄儿要去。这几句话带有震慑力,他见过老岳母的内侄,几个山村大汉,一顿能吃两斤大米饭的打虎英雄。�
他气得火星直冒,忿忿踅到堂屋倒杯水一饮而尽,落坐太师椅上。他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怎可轻信老头子的谎言,纯粹是虚晃一枪调虎离山么。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和颜悦色与老狐狸周旋,探索下一猎物黎佳成的踪迹,寻找如囊探物获取美金的证据和路径。�
言者谆谆,听者藐藐。董剃刀置若罔闻装聋作哑,只在客厅里摆弄他的器具,庄重如仪,条石磨刀,脸盆盛水,毛刷涂皂糊面,毛巾热敷脸庞,然后,手起刀落,横七道,竖八道,胡须汗毛清除殆尽,脸面光洁一新,精神矍铄焕然。不用镜子,自己动手,盲目修面,那是一个高级剃头佬的绝活、真功夫,他似在专注表演这一高超艺术,充耳不闻金娃子的最后通牒,闹中取静慢条斯理做完这一切。最后用毛巾抹脸,用小木梳沾水,将头上几绺全白稀朗的长发抿得丝丝入扣,如同梳理和维护他的人格尊严。这才静静说道,金娃子,就这些,再多说、多想,白费功夫。说完,稳稳坐入椅上,双目微闭,气脉舒缓,进入涅槃境界。�
这阵势大大激怒了金娃子。他跳起身喝道,看我要不要你的老命。董剃刀从容对答,我早有准备。有命一条,有钱若干:命,你可以拿走,钱,你带不走。那细如游丝的声音好似从冥冥中飘来,忽隐忽现忽高忽低忽远忽近。金娃子暴跳如雷,跃身扑向老岳丈掐着脖子,从牙缝挤出几个音节,再说一遍我听听。老人宁死不饶挣扎着蹦出含混不清的字儿,我,烧,掉,也,不,喂,豺,狼。随着口中吐出白色泡沫,他的生命跟着泡沫破灭了。老太婆眼睁睁望着,仿佛睡梦中被重物压住胸口,心明口拙,手脚也动弹不得,随即不省人事昏厥过去。�
当老太太苏醒过来睁眼一望时,金娃子不见踪影,老头歪斜在椅上早没了气息。她跑下楼一家一家敲门,没有人应声,疯狂奔向大街呼喊着,死人了,死人了,发善心帮忙呀。很久,一中年人走来搀扶她一同到卧室,后面也跟来了几个善心人或看热闹的人,他们共同做主拨了急救电话,焦急等待着。有人在董剃刀口边试试摸摸手腕气脉,轻轻呼叫,董师傅,董大爷,你醒醒。老太太惊魂甫定终于记起,请人给黎佳成家中打通了电话。
黎佳成和救护车几乎同时到达。他给大家敬烟,恭请大伙儿帮一把,将董剃刀抬上车。救护车鸣笛开走,那是剃刀的死亡奏鸣曲。很快,董剃刀被推入医院太平间,他永远太平了,金娃子再不纠缠折磨他了。随后赶来的瑞娟、瑞琴姐妹放声痛哭流泪,每滴泪水饱含着对父亲的感恩戴德与悲戚。两个女儿追问是怎么发作的,老太太木然以对,颠三倒四说他吐白沫,她敲门,她上街,她呼救,别人来,你们来。瑞娟冷不防咄咄逼人问一句,死的时候,除了你,还有谁在场。老太太经受不住她那个恐怖样子,充满了恐惧吓得筛糠一样抖动,说,还有金娃子。他人呢,跑哪儿去了?老太太那嘴皮子拼命颤动,就是发不出声音。瑞娟毒毒的目光射到瑞琴脸上,你不把金娃子交出来,我不会饶你的!难怪医生说颈上有掐喉管的手指印。瑞琴吓得大哭起来,她似乎明白了一切,丈夫是杀死老父亲的凶手。她瘫倒在地上昏过去,好像金娃子也朝她胸口捅了一刀。瑞娟竟然不加理睬径直冷漠地走了。�
佳成万没有料到,事情会是这样结局。春节团圆过后没几天,老头神秘叫他过来又在屋里秘密交代后事,说完,老头像完成了平生一件大事,长长地哼了一声,把人生的全部艰难、全部感慨,一气吐光。佳成接过了沉重的嘱托。老人叮咛,你们一家,还有瑞琴,都要当心。�
现在验灵了他的谶语。这还是死亡连环套的第一桩,仅仅是开始,处于深深恐惧之中的佳成,不能预测也没有能力阻止今后事态发展。�
医生开出了死亡证明,瑞娟坚持要停尸请法医鉴定起诉金娃子。佳成劝慰妻子,人死不能复生,金娃子抵命不抵命,已经没有意义了。瑞娟不再言语,表示默认。瑞琴嘤嘤哭了,他抵命不抵命,我不管,他把家里的一点钱和值钱的东西,统统卷走了,我要找他算账。三人一致决定,先由佳成主持办理后事再说。�
从事“迎头敢上”职业的老剃刀却不能与时俱进,只认同老伴家乡山村的古老丧葬文化。为了实现他完尸土葬的愿望,佳成挖空心思找关系托朋友说好话,尽了遗嘱执行人职责,但有一件事却暗中做了手脚,他未与任何人商量,偷偷留下了幺爹赠送的美国理发工具,没有入棺入土。他担心这洋玩意在山乡露面,难保不引发盗墓事件,况且,作为后代保存此物,是对岳丈、对岳丈兄弟情义的最好纪念,也是董氏家传理发技艺与国际接轨的重要标志。傍晚,佳成托朋友开来一部平板车,垫上一床旧棉被,摊着董剃刀遗体直往城外乡下山区行进。老太婆坐在司机室,佳成和他的哥们迎着料峭寒风站在车斗里,夜里十点多钟才摇晃颠簸到老太婆娘家。停尸于堂屋,老太太率领内侄守灵陪伴着。佳成日夜操劳,招待烧香的亲戚、邻里,接道士,看坟地,送葬。棺木里,陪葬了剃刀、磨石、木刷、毛巾等物。瑞娟姐妹各有孩子上学,只是断断续续来过,参加了最后的葬礼,把悲哀和着泪水一同默默咽进肚子里,一声也哭不出来。�
不到一个月时间,黎佳成办了两件丧事:一青年、一老者。小芹子也一样。他俩几乎同时想到死亡连环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