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三重人质-市井雨

小芹子、小北方都穿戴入时,在盘龙山庄陪着黎佳成夫妇游逛,兴致勃勃观赏晚秋的湖光山色。两个男人说着生意上的一些事情。佳成对自己麻将馆的前景,说得很低调,感叹自己身体残疾,又无专门手艺,还要养家糊口,日子过得相当艰难。这些话都是作为铺垫,映衬小北方、小芹子这一对的幸福美满,他心中充满了真诚的祝福:你就是不开店,这厨师手艺也是吃遍天下的一招鲜;小芹子的会计执照,到哪个商店、铺子不可以端个饭碗。小北方心里热乎乎的,他孤身一人在此地谋生,有了这位兄嫂般的黎哥、娟姐,便觉着有了一座大靠山。这位天仙般的妻子,也是大哥大嫂赏赐给他的,他真不知道如何感激是好,只当是再生父母也不为过,一时找不出恰当的词语,但意思是表达清楚了。�

两个女人依偎在一起,如同亲姐妹悄悄说着私房话,无所不谈。小芹子羞答答告诉娟姐,他们早住在一起了。瑞娟记起她胡乱编造的三部曲,要追究小芹子不听从大姐教诲,违反了三阶段理论犯了冒进错误。小芹子如实说,没有离经叛道,绝对照大姐讲的去做的,何况大姐也没有明确前两个阶段的界限。瑞娟意识到自己的理论存有缺陷也就饶了她,小芹子却满脸通红半天不能退潮,一面是害羞,一面是没有完全在至亲大姐跟前讲真话,那羞怯与惭愧的混合红晕,写在那鲜花绽放的脸上。作为过来人,瑞娟提醒她应当注意的诸多事项,她反而更加羞愧难当,因为她早已熟读博士的教程,瑞娟姐讲的还是启蒙课本。�

在饭桌,瑞娟问他们何时去办理结婚证。小芹子说,今天请大哥大姐吃饭,就是请示汇报。征得你们同意,打算明天就去办。瑞娟说,你们明明是先斩后奏嘛。说得小芹子掩着嘴哧嗤直笑,像只小老鼠在叫喊,小北方也不好意思,转过头来望着小芹子,你跟大姐讲了。小芹子理直气壮昂起头,似在与小北方理论,娟姐是我的什么人,好多不跟你说的事,我还先跟她讲呢。黎佳成愣头愣脑说了一句,这有什么,我跟你瑞娟姐,那时我就很想先斩后奏,不过害怕挨批斗才先奏后斩。瑞娟对着地面扎扎实实吐了一口,呸,真不要脸,无耻之极。佳成说,对,我无耻之极,我满口无牙。大家又笑了一阵。�

下午返回,根据瑞娟的主张,四人动手将杨志刚大房间的破破烂烂清除到小芹子原住的小房内锁好,腾出来改作新人洞房。小芹子说,从现在起每月交两百元房租,由黎大哥代收。他不同意,瑞娟大包大揽说,我当家,只收一百元。事后,她训斥佳成,过去不收,是考虑她可能嫁给杨志刚,如今她许配了小北方,再不交房租,我们不好想,他们也不好想,这点还不灵魂开窍!�

这一整天游玩、谈笑很尽兴,但佳成脑际的,萦绕的却是那集资款,想方设法要和牌。总想瞅个空对小芹子再叮咛一次,请甄一龙吃饭,给他回扣,讨回集资款。但那气氛那时机都不是说这个话的时候。一对新人加上瑞娟,那三颗心硬是像泡在糖水里,甜蜜欲醉,他实在不忍心横插一杠子破坏大家的情绪,始终没敢说出口。�

小芹子一直没有忘记他的嘱托。几年来,只有她求佳成夫妇的份,他俩天性不愿麻烦别人,生怕对人有亏欠,从未向她张口提出什么要求。佳成既然说了,证明他确实山穷水尽走投无路,不是万不得已不会向她求助的。但她不知道要下多大的决心,而她的苦衷却永远无法吐露,更没有理由拒绝。她对佳成永远怀着胞兄般的感激、尊敬和依附,这种纯真的情愫源于对杨志刚的情感寄托。她曾暗暗打算躲在这间屋子里,在佳成夫妇庇护下,静静期盼等待十三不靠的归来,直到人老珠黄。现在,她早已和小北方住进房子,无疑宣布,杨志刚作为她的初恋恋人永远定格在她的少女爱情簿上,那是一幅永不褪色的油画,但却也永远地一笔勾销了那段爱情。除了交房租费外,还要偿还她对黎佳成的情感债务,包括对画家的亏欠。�

第二天她俩去办理了结婚证,又用半天时间拍了结婚照,小北方极力纵容她听从照相馆摄影师的建议和策划,拍摄了最前卫的青春写真照,她相当害臊,又一次谴责自己的不洁与不贞。她断然拒绝老板出高价买版权供店里橱窗展用的要求,北方悄悄说,这些照片只有我一人看。将婚纱照印了小张,分别寄给北方和南方的家长,他起草一信向内蒙古父母报告婚姻大事。她则应瑞娟姐请求,

半推半就展示了婚纱照、青春玉女“写真”照,娟姐连说“大饱眼福”。她执后辈礼郑重禀告表叔,请老人家带着伙计们来馆子吃了一顿喜庆北方水饺。他也向餐馆帮工们发布新闻,正式将老板娘推向前台,请各位关照。大家说,老板娘登场,我们的生意会更红火。她俩商定,待春节后再宴请宾客补办婚礼,把双方家人请来热闹一番,人生大事,老人们格外看重。张罗出头绪后,他们确实相信生活比蜜甜。原来上苍为人生设计了那么多苦难,但也给人类留下了好多想头、盼头、甜头,诸如男女青春期的两心相悦、两体交欢之类,免得他们一遭遇苦难就支撑不住而老想走捷径。

小芹子送交辞职报告,处理集资善后的部长不胜惶惑,满是惊讶和不解。端详她的脸小心翼翼探问,我的工作有什么错误吗?她大惑不解一时弄不懂部长的思维逻辑,仅仅摇了摇头,那么纯真,那么诚恳。部长仍不放心,我对你有什么不当之处,难道你还不能原谅吗?她说,看你讲到哪儿去了,工作期间,我给您带来很多麻烦,您能原谅我,我就感激不尽。是真的要辞职?真的。那甄总知道不知道。我们下层临时工,怕是不要打扰总经理了吧,他那么忙。那好,那好,我们研究一下,尽快给你答复。你上班也可,不上班也行。部长说得格外亲切,就像害怕得罪了顶头上司一样诚惶诚恐。她终于理清了部长的思路,暗中觉得实在好笑。甄一龙向来颐指气使,对手下的任何人如老子训斥儿子,不留情面地骂得狗血喷头,包括中层干部和新分来的大学生,惟独对她以礼相待毕恭毕敬。她想到这一层不禁悲从中来,她明白,不论是甄一龙,还是部长,都是把她当作各自上级的宠物看待,决不是对她人格的尊重,相反背后在心底里,还不知怎么在糟蹋她骂她婊子什么的。他们是哑巴吃汤圆心中有数,而她则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她说,部长,这是公司购买的女大学生宿舍钥匙,我已经搬出来不住了。我等着您的通知,这是我亲戚的电话。她把瑞娟的名字和电话写在纸条上交给了他。�

出来后,刚好在走廊遇上了甄一龙,他邀她去办公室坐一会儿。什么客套话也没有,甄一龙没头没脑地赞赏道,你今天这个样子,特别闲雅,有那么一种大户人家小姐的贵族气质,叫谁看了都舒服。她也逢场作戏,谢谢您的夸奖,受之有愧。你何必这么客气。指她用了“您”这样的尊称。我对领导一向这么称呼。甄一龙诡秘笑了,你见过的领导多了,未必都用尊称。�

小芹子的脸腾地通红,心中飘忽着一把怒火,还是强忍住严肃地说,刚才向部长送了辞职报告,我准备另外找工作。甄一龙不动声色地说,是吗?没有必要这么急嘛。她听出了话中话,不愿与他多纠缠。他叹息道,人生在世,总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一定要走,我也挽留不住,到时请你吃顿饭送个小红包,我们毕竟共事一场。�

这倒是个机会,正要瞌睡了,有人递过来一只枕头,她心里一阵高兴,连忙接过话头,我正要说呢,佳成托我带信想见你一面,您定时间,我来告诉他安排。甄一龙说,要他安排干什么?他是要我解决集资款的问题,不要扯在一起。我来请客做东,只谈友情——不过,你现在不要走。她抢着插话,甄总,我感谢您对我的关心和帮助,眼下只想代佳成请求您一次,希望老人家高抬贵手,把他们家集资款解决掉,给一条活路。总经理,求您了。她真的动了情,想起佳成夫妇的苦苦挣扎,为这笔身家性命款子几乎操碎了心,便涌出无限的同情和酸楚。她眼睛发涩声音颤抖。如果这时候,甄一龙答应解决,她会立即跪下磕头也做得出来。�

小芹子的话语和神情,使甄一龙心理上得到最大满足,增添了极大自信。凡是美丽女人,只有在她处于绝望的求助地位时,才有小鸟依人的真正风韵,最能打动权力男人的野心。他非常明白这一道理,面对撞在枪口下的猎物,更加肆无忌惮地邪恶地盯住小芹子的脸,慢悠悠扫描她的敏感部位,使她如坐针毡无地自容直冒热汗。他随手从桌上撕下一条纸巾递给她的手中,怜香惜玉道,别这么激动。他又说,既然你出面说情,愿为朋友两肋插刀,上刀山,下火海,那就把好人做到底。佳成一家有你这个知己,真不知要怎么感谢你哟。只要你愿为他帮忙出力,我还有什么话好说呢。单是为了佳成的集资款,你也不应该离开我们的公司。�

小芹子完全破译了他说的密码,听懂了他的话中话,但现在还不是打开窗子说亮话的时候,装着不解其意,径直沿着自己话语的脉络说下去,您慈悲为怀解决了,他们一辈子也不会忘记您的。他狡黠说道,我才不稀罕他们的感谢呢!他点到为止,意味深长地笑了,即刻送她出门不给她再说话的机会。�

过了两天,小芹子碰见佳成,顺便问一句,集资款有没有头绪?佳成欣喜说道,甄一龙找了我,说我那点芝麻事不消谈得,他倒交给我一个任务,要我说服你,暂时还留在公司里,他一时半时请不到会计。沉吟一会佳成为他人说项,北方餐馆的事,你还丢得开,就答应甄总再干几个月,你说呢。小芹子能理解佳成的心情,他既是受人所托为人办事,也是他自己搭车就便解决他的集资款。甄一龙和佳成,都把她当了手中的人质,望着佳成那期待的眼神实不忍心拒绝,死劲咬了咬牙点点头说,好,我想想。�

自打与他分手后,便铁心迈出了从良的第一步,与小北方成家。有了那笔钱垫底,两人勤扒苦做经营餐馆,永远留在这城市生活下去,有佳成夫妇、有表叔、有杨志刚的影子,她充满了安全感和割舍不开的依恋。只要瞒住所有亲人、熟人,即便今生今世带着愧疚过日子,也比母亲一生过得有滋味。她相信自己能够做得团团圆圆,圆圆满满,满满当当。可是,现在,要继续呆下去,仍是难以消弭新的灾祸,灾祸的苗头,首先来自她的兄嫂般的佳成夫妇。这太可怕了。如果拒绝佳成的要求,不愿充当他追讨集资款的跳板,或者爽快答应办成此事,都会引起他们夫妇的怀疑,以为与甄一龙有什么不清不白的关系,从这里可能撕开一条大缺口,以往的算计将前功尽弃。得罪了甄一龙更是祸害无穷。

他早已露骨向她表示,愿意担任接受大员。还是七月从北京回来的一天傍晚,甄一龙约她吃饭。她笑着问,总经理又有什么喜事呀?甄一龙诡秘阴险地说,你培训结业,首先表示祝贺,这个理由很充足。另外,有个暴发户的奥迪汽车卖给我表弟名下,表弟送给我用。他压低声音附在小芹子耳边道,我最喜欢二手汽车,如同喝二道茶、二锅头一样,那味道,真是妙不可言。说完淫荡笑着。小芹子咬牙切齿头也不回走了。他专门收购“二手货”,她就是“二手货”。她对甄一龙恨之入骨,要对她下手就迂回曲折打出佳成夫妇这手牌逼她就范。她也拥有自己的底牌,她的良知告诉她,宁可鱼死网破也不认从,绝不暗中第二回伤害小北方,再度陷入堕落,毁掉她残存的人生半截美梦。还有王牌和护身符在,求那个他为她做主。�

过了三天,在甄一龙办公室里,她问退职还要办些什么手续。他说,我不想放你走,我是真情挽留你。她苦苦哀求道,真的,您放我走吧,我干不了。他也几乎是苦苦哀求道,真的,我们这里、我本人实在离不开你。他俩花拳绣腿耍弄一阵,都是以逸待劳的战术,不想触及实质,等待对方上钩,白白浪费了很多时间。甄总采取主动诚恳说道,芹子,我想单独跟你谈谈正经事,今天晚上请你吃饭,在盘龙山庄二○一房,六点五十见,定了。�

小芹子在餐馆里对正忙碌着的北方说,我不舒服,早点走,买点药,在麻将馆坐坐就关门睡觉啦。他爽快答应,明白,不去骚扰你了,你在黎哥那里吃晚饭吧。他俩虽然同居,有了交租金的新房,男人却大半在餐馆守夜,请人看管总不放心,有时甚至与她温存事毕后,又穿衣离开回餐馆睡觉。餐馆和小芹子,都是他的命根子,深夜两头跑,乐在其中。�

小芹子洗脸化妆,挽着拎包匆匆出门,暗色中乘车直奔约会地。这盘龙山庄的核心机密部位,是专供领导人放松身心、陶冶性情的夜生活场所,既是吃饭的小包厢而又与卧室相通的别出心裁设计,体现了饮食男女一体化的精妙构想。小芹子第一次被甄一龙引见他时,就在此种套间吃饭跳舞,她并不感到新奇和神秘,那天是五个人,今晚只有她和甄一龙。�

上菜后,女服务员退出,他开始大口喝酒,逼着小芹子也陪他干杯,一杯又一杯地干。小芹子虚与委蛇,左遮右挡,避实就虚,机警应对;同时她稳住阵脚,引而不发,方寸不乱,从容作戏,不露破绽。她敢于单刀赴会,早已作好思想准备,制定了周密对策方案,决心克敌制胜达到目的,而又守住最后防线不为所破。她与那个人周旋半年,获得了对付主流社会高层官员的经验。�

她知道自己身陷围城孤军作战,进来容易出去难。她冒着最大的风险尽到朋友的责任,为情同兄姊的佳成夫妇解困救难,又要坚守住自己不让甄一龙得手,保住那连自己也觉得可怜而又可悲的破损名节。她要尽量延长时间调虎离山,转移话题,主要用酒精,当然也得借助适度色情去扰乱对方的阵脚。小芹子只把话题往政治方面引导,尽量避开男女之事。她确信,凡是权欲炽烈、权重一方的男人,尽管万分热衷于女色,但只要插进切身的尖锐政治话题,他们就可以把刚才还喊着心肝宝贝的女人弃置一旁而不管不问,立即以比对女人的更大狂热,和冰冷坚硬、残酷无情的政治做爱,享受权术权争的快感。�

她投下钓饵撩拨他,说,那位经常讲到你。风情万种地乜斜他一眼,却有意不说下文吊他的胃口。甄一龙很关心很在乎他在她枕头边的评价,因为这些话来自特殊的场合、特殊的情景、特殊的心态,有较大的可信性,是比较真实的,往往是发自内心的,是非常有价值的,比任何庄重的会议发言,比任何神圣的红头文件都要管用。他猴急似的等待下回分解,小芹子却悠闲地幽雅地用兰花指端着酒杯一语不发。你快说嘛。小芹子如从梦中惊醒,先不说他怎么评价你,你给自己打打分,看是不是一致的。来,再喝一杯,我先饮为敬。�

甄一龙得意忘形洋洋自得,大讲当今本市青年干部排行榜,纵论各路英雄。他虚怀若谷谦逊至极,自我评价排列第三。问她,你首先同不同意这个排行榜。实际上是打探底细从她口中引出他的评价。她说,我是个老百姓,不知官场深浅,不过,按你的说法,我完全同意。他知道小女人在耍滑头,但也得委曲求全,说,谢谢你。那么,他怎么评价?她顾左右而言它,来,咱们再喝一杯。又一饮而尽,杯底朝天。他虽然怒不可遏仍啧啧赞叹,海量海量,佩服佩服。我记得,他是滴酒不沾的呀。她解释,正是他的滴酒不沾,才造就了她的海量。你快告诉我,他是怎么评价的。甄一龙急不可待催促着。她正儿八经说,他将你排名第二。若有所思回忆着,他说你是最有才气的年轻干部,能打开局面的,前途无量。他很乐意听这些话,如幼儿园小孩听惊险故事,追问道,还有什么?她说,你再喝一杯。好,要喝就喝,你说吧。

小芹子临时编造情报,他讲他实际上很孤独,很寂寞,是从政治角度说的,他说,像你这样铁杆的忠心耿耿的哥们,太少,太少。尽管有蛮多抱粗腿拍马屁的家伙,但都是草包绣花底子太差,狗屎一堆,臭不可闻,没有任何用处。他数来数去,对他既忠心又有能力的,就你一个。你不信?他说的还要多,我懒得去记它。一个老百姓,管那些东西干啥!�

甄一龙必须从她牙缝里掏到真经,印证组织部长的话语,然后准确判断形势,制定下一步行动计划。落到这一地步,真的丢了面子,掉了底子,不仅要百般低贱阿谀首长,还要下作奉承首长的情妇,而这情妇又本是自己的杯中物、箸下菜。他还得说下去:你不是老百姓,你是权力金字塔顶的一朵鲜花,一朵盛开的娇艳美丽的名贵鲜花,名花有主,普天之下谁也不敢造次,比如我,站在旁边傻乎乎看了你两年,现在,依然风采迷人倾倒众生,气质高雅不减当年。小芹子正色道,甄总,我们谈点别的。他不屈不挠咬定青松不放松,像多情种子在早已心仪的女人面前倾诉着憋了许久的心曲:芹子,你不要装佯,我第一次见面就看上了你,你说,是不是这样?她连忙说,是这样,我看出来了。他醋意大作又酸乎乎地探问,当他每回搂着你的时候,难道就不饮水思源,想到我提到我?她立即愤怒地打断他,不要把话说得这样难听嘛!他似醉似醒非醉非醒,自嘲道,这个愚蠢的问题,弱智听了也发笑,吃肉喝酒时,哪个会想到喂猪的农民,酿酒的工人!小芹子提了小包包起身要走。他知道说了比愚蠢还愚蠢的话,又一把拦住她,你不要走,我的话还没说完。她也想起自己的话还没有开始说,只好坐下。�

许久她才说话,你今天来,如果要听真话,我就告诉你,他,真的很感激你,在他心目中,你确实属于不可多得的政治人才。他被感动了,眼里渗出泪水。而小芹子说的是大假话大反话,他,恰恰是说,甄一龙这个人,只会干些太监的事,办不成大事的,缺乏政治头脑政治魄力政治远见。她安抚这个窝囊的男人,从现在起,你不能喝酒。�

甄一龙偏要凸现男人的阳刚之气,将满满一杯倒进喉咙,他是当做一杯陈年老醋喝下去的。是哦,不可多得,不可多得的政治人才。从办集团、弄股票、炒外汇开始,半步不离跟着他,后来,丢给我一个乱摊子,油水都刮净了,肥肉都啃光了,一个皮包骨头的空架子,我领情我谢恩,我死活撑着。他完全失去控制在发泄,身上燃遍了欲火,眼睛喷射出怒火,又不敢咒天骂地恣肆放纵,只是昂头灌酒,仿佛在向汽车油箱里加油,一张压抑得扭曲变形的脸令小芹子恐怖。�

她夺了他的酒杯。他驯服如乖乖小儿,好,不喝酒,也不说领导,现在,我只求你一件事,你答应不?你说什么事,看我能不能办到呀?你一定能办到,你不会损失什么,你说,帮不帮忙?你说呀。你先说,帮不帮忙?她想了很久说,我也求你一件事,你帮不帮忙?你不说我也知道,佳成的集资款,这不算事,我包了。但是,你求我的事,我也晓得,可我办不了!甄总,你饶了我吧,我有了男人有了家,再也不会跟你跟任何男人了。�

甄总哈哈大笑,你想歪了,想邪了,第一,我绝不会强迫你;第二,我是男子汉大丈夫,不觊觎朋友的妻子,不染指首长的情人。虽然话语不能成句,可头脑还是清醒的,酒精还不够分量,她轻舒玉臂,伸出纤纤秀手的五个长长指头,不由分说地严严实实紧紧捂住他的嘴。她万分警惕地注视他的满脸酡颜,难道今天是一场有惊无险的约会,她心里一阵释然,无所顾忌地脱口而出:你只要不逼我,什么事情我都答应!说话算数?算数!你办成了,我再给你二十万元!我不要钱,只求你发善心,把佳成的集资款解决,我们之间就摆平了。这个不算事,我不是答应了吗?她认为火候已到,事不宜迟,此等机遇,稍纵即逝,决断地说,好,那你就签字吧!掏出了佳成写好的报告,打开笔逼着甄一龙签字。只要他落笔再谈什么条件都不在话下。�

小芹子在大海狂涛中紧紧抓住甄一龙这根救命稻草,但她何曾明了,在全市数以万计的男性干部中,甄总是第一大苦人,他的险恶政治生涯中,现在也只剩下小芹子这根起死回生的灵芝草了。三天前,他专门拜会了组织部长。全市廉政标兵组织部长说,我狠狠批评了那两个不成器的孩子,据说找你签了条子,为集资户讨款,太不像话了。他一笑,这有什么,还不是为百姓办事。组织部长说,倒也是,帮助解决群众的困难嘛,他们也不会从中得到什么好处就是,我也就放心了。他想,这个家伙最会玩弄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把戏,意思是说,他就是得到了很大好处,但他很放心,抢先封住我甄某人的嘴。甄某人说,托你办的事,我也很放心。部长说,我们都按原则办事,彼此彼此。他一万个不放心,才专来探听虚实,问道,进展怎么样?进展很顺利,座谈会和群众测评过了,象山同志和一把手交换了意见,我们也一一个别征求了常委意见,省委组织部表示原则同意,只等着上常委会过一道,那也只是走程序。甄一龙心里怦怦直跳,就如同运动员跳跨栏,眼前只剩最后一道栏了,手掌还捏着一把汗。部长显然是交差,长长吁了口气,老天保佑,我总算把你送上了花轿。老甄背脊淌着冷汗,言外之意,能否进洞房,还要看他甄一龙的造化了。犹如那讨小钱的轿夫,正疯狂地摇摆颠簸,把新娘抖得连肠子都吐出来了,乖觉的新娘于是赶快丢红包。甄一龙幸好深谙官场交易的潜规则,动身前随身带来一张卡,走遍天下都不怕,只有两万,他会嫌少吗?组织部长收下送客出门,老甄,我等着你请客了,不要小气。临到门边忽然良心发现:这几天,你有空,去领导同志处,走动走动。老甄,你走好,我不送了。

甄一龙双腿发软,如果不是扶着门框,他会倒下去的。组织部长讲了一个小时,全部是废话、假话、套话、屁话,只有这最后一句话,才是有价值的人话。恰恰是要走动走动,还要我走好,还不送了。他将信将疑走动走动了,没有一点反常现象,依旧如哥们一般什么都谈,他放心了,一百个放心。但他却有一百零一个不放心。他东闻闻西臭臭,终于捕捉到一股致他于死命的剧烈毒气,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沈东煦出现了。这位大学毕业十二年默默无闻的小干部,最近忽有所悟,研究出婚姻与仕途的二元一次函数曲线,果敢与妻子火速离婚,又闪电般和省委副书记的大女儿结婚,他娶了第二任妻子,她正好嫁了第四任正式丈夫。消息灵通人士说,这位千金是政治婚姻杂技团的明星,专门表演跷跷板,她的婚姻就是那一头高一头低的跷跷板,中间固定在老爸的副书记坐椅上。着地的这一端,排队的男子中有人被看中,允许他踏上一双脚站定,千金从另一端纵身一跳,把跳板那头的男子弹上政治高空,婚姻游戏也就宣告结束;一跳又一跳,送走了第二个第三个;现在,正准备凭借她一身轻功将沈东煦不偏不斜送到本市政府秘书长的宝座之上。而谋划这个位置几乎耗尽了毕生精力和全部钱财的甄一龙,仅有一步之遥了。此刻,假若他的主人一撒手,转而顺手一顶托起沈东煦,那就换了人间。�

这种可能性是完全存在的,险象环生之际,他被逼得无路可走,只有孤注一掷走肉弹路线,哪怕带有自杀性爆炸色彩,他也在所不辞。小芹子这张牌打出去,要么,和一个大满贯皆大欢喜;要么,血肉横飞同归于尽。无疑是一场核讹诈,大家都明白:地球只有一个,人类不可能有第二个诺亚方舟。和平谈判的方式,公平交易的方式,是最富理性精神的。惟有理性,才能拯救世界和人类。佳成的集资款,是牵着小芹子的引线,还有她的强烈从良愿望。�

小芹子咄咄逼人要他强行签字。他说没有必要,签字不好,不好,口头讲,不留痕迹,大家都洒脱。再说,你还没有答应我,你还不知道我的条件和要求,这太不公平吧,我的姑奶奶!她说,我承受不起,不把我折寿了,我的甄老总。略微有一丁点儿嗲。甄总将她按在椅子上,我的姑——奶奶,你听我说!借用了现代革命京剧的经典唱腔。他说,到如今,你比我的任何姑奶奶、祖奶奶还要亲。是这样,你去走动走动,哪怕只走动一次,去说说话儿,哪怕只说一句话,也就是一句话,你就说,请您高抬贵手,给我们甄一龙总经理,换个工作岗位。你说,这简单不简单?小芹子没有反应,半晌才吞吞吐吐道,你们有规矩,我也对天发过誓,账结清后,永不来往。甄一龙说,没有这个规矩,只要我们谁都不提过去了的事情,你俩之间,是一个市长跟一个百姓的来往,太正常不过了。她瑟瑟发抖,干妈说了的,如果再找他的麻烦,她,干妈就要打断我的一条腿。他说,还翻了天,她放屁,只要我愿意,我今晚就可以敲断她两条腿,谅她不敢把你怎么样。她欲言又止,我,你就是拿枪逼我,我,再也不会跟他干那事了。甄一龙笑了,你无须多虑,我了解他的习惯,包你不会牺牲什么的;但他很重感情、重旧情。沉默半天她鼓起勇气毅然决然道,甄总,你再想别的办法吧,我没法完成你交办的任务。甄总垮下脸冷冷地说,小芹子,办成了,大家都好;你如果拒绝,对大家都不利。我们谁都不愿意看到鸡飞蛋打、玉石俱焚的结局。不说废话了,这是他的绝密手机电话,联系的时间、方法都写在纸上;万不得已,还有秘书的专用手机电话。你赶快联系,事不宜迟!我甄某人的前途、命运,还有你,以及我们领导同志的前程,都一起拜托了,萧姑奶奶!他像太子丹送别荆轲一样,连饮三杯以壮豪情。小芹子仍没找到荆轲的感觉,礼节性地被动陪饮一杯,远没有那天跟着干妈上京城的底气。�

被逼无奈之下像蚊子一样哼了一声,我试试看,没有把握。却有十足的勇气抓住他的一只手逼着签字,甄总俨然如新当选的英国首相,在白金汉宫轻轻吻了女王小芹子的手背,在黎佳成讨要集资款的报告上批示道:“请某某酌情解决。”然后签了名,写了往后的一个日子。她将字条收在包里拉上锁链,紧紧抓住包不放手,如同狂浪中飘来的一根木头。�

甄一龙似乎清醒多了,或者说他压根儿就没醉,除了官场和仕途,再没有什么能使他心醉。他一手牵着小芹子的胳膊,镇定自若从女服务员面前穿过走廊,吩咐她们快去叫一辆的士送小姐走。在车门边,他对她说,我等着你的消息。他挥手致意目送远去的的士。�

她去了麻将馆,佳成躲在小屋里独自孤饮。她应邀端杯喝了一口,说,他,甄一龙批了,你明天去办,我走啰,瑞娟姐呢?没听清楚佳成回答,恍恍惚惚地扭头往新房走去,刚才发生的事情,宛如一场闹剧一场噩梦,一场生死搏斗。她讨厌自己的浑身酒味,索性盥洗一番,换了衣服直向餐馆奔去。伙计们正在收拾店堂,她也忙着帮一把。北方说,回去了又来。她撒谎道,在黎哥家喝了酒,反而睡不着。当晚留在店铺小屋里蜷缩在他身边睡觉,像一只安分的猫儿,无声吞咽着人生苦水。

但她毕竟是闯过江湖的,很快镇静下来一字一板说,我的芹子,你还嫩,我,才是茅坑里石头,又臭又硬,大家都不要讲狠。报复的火苗在小芹子心头窜动,实在按捺不住嘣出了积蓄已久的怨恨:你公不公,母不母,玩了女人玩男人,拉皮条卖男人、卖女人赚黑心钱,你还算个人吗?干妈发怒了,她的脸变成一块紫猪肝,继而转为惨白灰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太过分,你是把我往死路上赶,真要把我气死不成。说着,口里吐着些许白沫,抖抖索索从手提包中摸出几个药瓶,倒出药片直往口里塞进去,吞下一颗又一颗。小芹子瞟了一眼看清是什么救心、降压之类。好一阵才悠悠缓过神来,最后丢下一句话,我等着花钱治病,你不要当儿戏。小芹子决心要杀掉她,最好是现在。杀掉这个变态狂,为社会除一大害。可是,还不是时候,最好是不杀,杀了她,自己和北方的幸福生活就化为泡影,在父母和弟弟面前矗立的圣女牌坊顷刻就要倒塌,宝贝弟弟定会自杀,因为是姐姐,毁灭了他的人生理想社会理想以及理想人生理想社会。她不能做糊涂事情,只有忍耐与苟活,说了句:你等着。�

双重人格的精神生活,铸就了她内心的坚强,她学会迅速转换情绪,驱散盘旋心头的浓重阴霾,让幸福的暖流去消解、吞噬那汹涌躁动的苦水,去粉饰太平。她撵走干妈后独自吃了盒饭,去了商场,已是下午三点。�

过了三天,佳成急匆匆跑来万般无奈地哭丧着脸告诉她,那条子不管用,这件事又黄了。小芹子犹如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不过很快又镇定下来。这样的结局似在预料之中,凭她苦心孤诣的策划,靠她厚颜无耻的表演,就能轻而易举地擒伏老奸巨猾的甄一龙,无疑是过高估价了自家的小手腕,而又太低估了他的交易原则的坚定性,他是最重实际的生意人,不见棺材不落泪,不见票子不交货,不见红头文件不出手,格外信奉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先收获后耕耘的新思维,决不会大慈大悲施恩于她的。更何况在她身上,原本就有得不偿失的教训。�

佳成万念俱灰地简要叙述了事情经过:他见了副总经理,对方只扫一眼便将甄一龙签字的条子收下,要他等几天再来。佳成刚出门转身回头一瞄,副总经理已把条子撕掉丢入纸篓。随后三天两头带了复印件,再也见不到副总经理和甄一龙的身影。办公室一位工作人员顺便告了他的乖,甄总跟我们有约定,凡是写有“酌情”二字的,就看“情”了。“情”不够,“酌”不透。黎佳成看着小芹子阴暗的脸色,反而故作镇静宽慰她,不要着急,我再想办法。小芹子实不忍心卸去这份重托,刺痛老实本分人的一颗善良心,也没有心思诉说她为此付出的代价了,装出气愤的样子说道,我去找他讲理,怎么说话不算数呢,亏得还是堂堂总经理!�

她再也不动声色,半天没有话语。佳成急剧灵魂开窍,忽然异想天开,突觉峰回路转有了重大发现,听说全市领导中,甄一龙只服一个人。唉,小芹子,你好像说过,甄总第一次请你吃饭时,有他在场。不过,他未必还记得你?瞎子顿时又心灰意冷。小芹子连忙堵住:你不要出瞎主意,说瞎话,不是说了么,我再找甄总。她赶快逃走了。�

她硬着头皮再次去求见甄一龙。他坐在办公室转椅上,仿佛高悬撒手锏、胜券在握、悠闲自得的山大王,时而专注欣赏她的脸蛋和身材,时而谈笑风生,字字句句都令她羞愧难当,半是调笑和意淫,半是不满与发泄,压根儿不触及佳成的集资款,也好似从未发生盘龙山庄的交锋。小芹子服服帖帖拘谨蜷缩在沙发里不敢发作,怯生生说,甄老总,佳成那个集资款条子,不管用,您。他收敛笑容冷冰冰说道,不要扯这个事情!我与你之间,根本不是什么黎佳成的区区小事,撇开瞎子的事,你不找我,我还要找你的!说白了,是我,要向你讨还集资款,我在你身上的“集资”太多太多,精神的物质的,耽误了我的事,你十条命也还不清,明白吗。她的头脑清醒了,她卷入了一桩政治集资案!他,甄一龙,她,干妈,还有佳成与瑞娟,都在她小芹子身上集了资,真的“十条命也还不清”!要在这个城市和小北方苟延残喘地安静生活下去,实现她的屈辱梦想,几乎不可能,身上捆绑着那么多定时炸弹,背负着那么多债务,排除不掉,偿还不清。她掩面嘤嘤哭了。�

市场经济不相信眼泪,甄老总更不为眼泪所动,忿忿然道,我问你,你联系没有?我的话,你只当耳边风,是吧,耳边风?她嗫嚅道,我,我联系几次,联系不上呀。你胡扯,你一次也没联系,你想耍我!她小声辩白,您是我的老领导,恩重如山,不敢耍您。我一定联系,照您说的办。甄老总口气稍稍缓和一些,时间不等人呀!我的姑奶奶。她似乎铁了心,我这就去!他软和得像表叔,芹子,你不能过河拆桥、忘恩负义呀。他拉开抽屉将一把票子塞进她的皮包,就算做电话费,你不要记仇,才将有些话说过头了,不要老记在心里。照我的话去办,对我、对你、对他,还有你念念不忘的佳成,都有好处的。求求你了。他,一个大男人,眼里滚动着泪花,可怜巴巴。她想,每个人的日子,都不好过,都这么艰难。她说了声,再见,我走啦。

她要走到哪儿去?她能走到哪儿去?已是无路可走,她是一条鱼,被罩在三条网中;她是一个无辜过路人,一不小心被掠为三重人质:第一绑匪是干妈,已将她牢牢地控制住,索价二十万元,她成了明码实价的绑票,出钱放人,否则撕票。绑匪二:甄一龙,正用枪口对着她的太阳穴,先是索取一把秘书长交椅,后经交涉,让步降价,退而求其次,电力局、交通局、建设局、国土局,任选一个副局长座位,座次最后也无妨,虽然反腐风暴中秘书长和此四局坐椅上炮火连天伤亡最大,他是明知山上打老虎,老虎专向此山行!前面的灯蛾烧成灰,后面的灯蛾不气馁,越有风险越向前;她,没有能力讨得来一个秘书长的位置,也没有能力换得那四个含金量很大的任何一个副座;那个哲学家宁可给她宝马、别墅,也不会给她任何一顶乌纱帽,所以她很可能被甄一龙撕票。还有第三重,黎佳成,也把她当人质实行了软绑架,用情义的绳索将她捆住,用兄长般的恳求目光押着她去求索集资款,反转来,又成了第二绑匪要挟的条件。第二绑匪又与第一绑匪结成神圣同盟,又都在明白无误地威胁和逼迫博士先生;黎大哥也在灵魂开窍,无意间唆使她去为他与博士牵线搭桥,好在他是瞎子,没有看出她小芹子暗中打造的这条诺曼底防线。在由干妈、甄一龙、黎佳成和她组成的四人牌局中,她要以一当三,与他们打太极、捉迷藏、耍花枪、动真格,为的是千方百计保住那张底牌,那是保住她自己的根基;万不得已,反客为主,对他们采取反绑架战略,赤手空拳击毙绑匪,就不相信不能撕他们的“票”。所以正面战场上的吃牌、摸牌、出牌,都是牵一发动全身的人命关天大事,一失手必铸成千古恨,她还只能孑然一身,临渊履冰,谨慎独行,不信就摸不到石头,不过这条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