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将大师瘸着一只腿,拄着一条拐杖,一踮一跛走路。快到麻将馆门前时,只有瞎子佳成一人发现了他,迎上前递一个凳子请他坐下。老池哥,只怕有一年多没见面了?麻将大师名叫池道义,他点了点头。怎么成了这个样子?麻将大师摆摆手摇摇头,不堪回首,一言难尽。声音中透露无限的苍凉。佳成拽一把歪斜破椅和老池相对而坐,上了年纪的人,上高下低都要千万当心呀。上桌玩一把?大师果决道,不啦!口气中满是对于打麻将的深恶痛绝。�
他把上半身尽量往前倾,为的是小声说话让佳成听得清楚,我来捎个信儿,省城的秀儿托我传话,她要看看丫丫的成绩单,暑假快到了,最好是去一趟,她心里想得慌。佳成有些茫然,你老认识秀儿?怎么找到她的?快一年了,我们没有她的音信。池道义灰暗阴沉的脸色顿时露出几分欣喜几分神秘,只是不正面回答,她很忙,也很苦,总是记挂你的丫头。我下周要上省城。佳成说,就这两天,娃儿成绩单下来,还有作文什么的,我清理几篇,一齐托你送过去,麻烦你老了。池道义还想说点什么,可正有人大喊大叫佳成去买烟、换零钱,只好起身向他点头表示歉意,我张罗一下就来陪你坐。他照护麻友去了,池道义被晾在下午阳光里,像一截被大火烧焦了的枯树桩。隔不时,苍老梧桐树飘落下一片枯黄的叶子。�
佳成忙完事,却见池道义正驼背弯腰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向远处蹒跚走去,那背影正走出居民楼群快挨近大街口。佳成快步跟去扶他,说,我送你一截路,搭个的士回去,腿脚不便车辆又多,要小心。说着一招手拦住的士,池道义挪身坐定,坚毅地挥了挥拐杖,猛力关上车门。�
随后几天再未见池大师身影,佳成赶紧摸到池家交给他一包丫丫的材料,池道义接过来装入他的满藏着机密的黑皮包里。池的妻子一副黄皮寡瘦的病怏怏神情,说,坐下喝杯茶,我们家老池常提起你,说你是苦人,好人。她显得软弱无力,却也急于向人倾吐。�
还是一年前,老池无缘无故被几个素不相识的恶人打断了腿。我们报了案,硬是破不了。债有主,冤有头,我们没有得罪任何人,与别人无冤无仇。我们就想呀想,只记得下毒手的人一句话,如果你再说,就要挖你的眼珠子,割你的舌头。我们在暗处,人家在明处,莫不是我们捏住了别人的把柄,叫别人不得安身,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怕我们说出去,想来只有那场麻将了,秀儿前夫使的坏。我们晓得他有狠气,四四一厂出那么大的事,有大官保护他,我们惹不起,该躲得起呀。千不该,万不该,经他好说歹说,请去打了一夜工作麻将,也怪老池手爪子痒好出风头,摸了一夜牌为他输一百万。完成任务后我们从来没讲过呀!现在外面有点风声,说是《南国早报》的记者捅出去的,怀疑是老池干的,硬栽到他头上,把人打残了。悔不该当初接受他一万元酬金的。佳成插话,当时不收酬金,说不定早灭口了。池妻说,为治伤,跑上访,这一万元花光了,跛了一条腿,又下岗,这日子怎么过呀。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着。�
老池揶揄自己,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牌桌上,我算尽了天机,却没算好自己的命,聪明反被聪明误。不过,眼儿下,这牌局的胜负还很难说。麻将大师干瘦的脸上布满凶狠的阴云,紧抿着嘴唇,一双眼睛发出炯炯光芒,嚯地将拐杖举向空中,看谁笑到最后。池妻一把夺过拐杖扔到三米以外,小黎哥,你劝他一下,这上访、上告是没得任何用的。老池起身徒手挪步又搬出他的八宝箱,翻出黑皮包,掏出一大把文件、照片和资料的复印件,打算细说端详。佳成连忙按住,不用了,老池哥,我还有急事,日后有空我们再一起研究。池妻本想拖住佳成说一番来龙去脉的,见他要出门了,问了一声,秀儿前夫的事,工作麻将的事,你都知道吗?小黎哥敷衍搪塞,听老池讲过。前脚已迈出大门。��
秀儿前夫庹苏生有个怪姓,庹,是长度单位,人的双臂张开,左右中指间的距离即为一庹,这个距离正好是他(她)的身体高度。所以,庹的哲学解释为,你的双手能伸得多长多远,你的社会地位就有多高。他离开四四一厂后,继续当他的副厅级总经理,依然来往国内外做大生意,与缪象山、甄一龙等活跃人物保持了刎颈之交的旧情。这笔生意能否成功,取决于来自北京的一位司长是否愿意开出“许可证”。司长格外注重廉洁,在京都官场有清流名节之士口碑。庹苏生了如指掌,而缪象山的代理人甄一龙则颟顸自大,刚愎自用,设计了醇酒美女加红包的老套接待方案。他调兵遣将派出全市风月精英充任亲善大使,委任含苞欲放爱之若掌上明珠的小芹子出墙领衔,司长概不逢场作戏,连看都懒看一眼,钢铁般的冷漠如塑料制品形成的白色污染,令环保专家徒呼奈何无法消解。甄一龙被缪象山私下训斥得直冒冷汗,顺带也算摸清了小芹子这妖精在缪象山心中的神圣地位和价值。
拍板签字前夜,举行无酒无色素宴。后来,其他人等舞之蹈之,司长舞罢一曲称,要回房间再次推敲研究明日上午将通过的文件,就不陪了。子夜,吃过夜宵的司长在庹总陪同下,进入麻将室端坐于牌桌之前,精神面貌焕然一新,睿智的光辉在两眼里闪亮,宽宽额头上显出战略家的稳沉与自信,全然是打遍天下无敌手、决战决胜于千里之外的大将风度。他说,这麻将按当今潮流划分,有三种类型,一是娱乐型麻将,多少带一点彩,主旨是好玩,如香港家庭妇女们打发时光,称为健康麻将;二是赌博麻将,以赢输为目的,大半是职业赌徒们红眼相斗,输赢数百万上千万;我们今天打第三类麻将,工作麻将,类似国际通行的工作早餐工作午餐,既有娱乐性质,又适度带彩,但着眼点和落脚点是讨论研究工作,边玩麻将边议论,许多难题不知不觉中迎刃而解。庹、甄等人无一不点头赞曰:高见高见。�
原来,司长到来前半月,庹总经理精心策划,物色人选,经人推荐,锁定了麻将大师。据说,由他领衔掌握两个牌友组成三人同盟,保证共同输给第四家而不露痕迹。三人联合战线要孤立、吃掉一家,割肉剥皮,并不新鲜,也无须大技巧,他一般不愿为之。真正的一手鲜,是输,三人共同输于第四人,在预定时间和预定数额内,输得冠冕堂皇,输得理直气壮,输得光彩照人,输得惨不忍睹,输得针脚绵密,输得不留蛛丝马迹。其难度之大,其技艺之高,非同寻常。赢牌很难输亦难,高手装输输更难,和郑板桥的聪明难糊涂亦难、由聪明转入糊涂更难是一个逻辑。但这种定时定数的输牌绝技,在当今市场经济中与关系户打“工作麻将”,则正逢其时,特别是与清正廉洁首长“麻将工作”时,具有无可比拟的实用价值,在麻将发展史上,具有划时代的开创性的原创价值。于是,将麻将大师与六位助手拉到山庄封闭演练,三天前辞退了四位副手,主要是好胜心太强,进入牌局易,超脱牌局难,亡命冲锋陷阵乘胜追击而不知返,热衷和牌。最后敲定眼下两位与麻将大师合作。�
庹总介绍了三位麻友的姓名身份,全是本市工商界精英,麻将大师成了最有名气的房地产公司董事长。在八只手摩挲推动麻将的噪音中,他用非常地道的行家术语向司长汇报,司长简明扼要作了回答,大师说,主随客便,以司长指示为准。客人立即纠正道,是意见,不是指示。主客一道高效率为“工作麻将”商定了游戏规则。�
大师与司长相对而坐,两位助手左右就位,有利观言察色指挥若定控制局面。尽管战略、战术、技巧都已多次沙盘演练,战略底线、总体方案、变通措施、三人配合、节奏把握、时段划分、信息传递、密码使用与破译,都已烂熟于心。然而,牌局如战局,牌战如商战,牌机赛神机,天有不测风云,牌有瞬息变幻,全由大师随机处置。大师的双脚像谨慎老练的司机,始终高度警惕踩着刹车和加油系统一样,并通过小腿、膝盖以及双手摸牌和出牌的微小变化,也就是司长不可能觉察的肢体语言,来暗示明示左右助手,使其明了意图,作出默契反应与有效配合,确保天衣无缝天然浑成天机不露天圆地方。�
牌局进行一个小时,各有胜负,平淡无奇,风雨不动安如山的司长,稳坐钓鱼台上微笑如姜子牙,八卦阵前胸有成竹如诸葛亮。开局平稳,不显山不露水,牌局起势如悠悠太极拳。�
第二个小时,司长牌运如黄河壶口瀑布一落千丈接连直掉,一输而不可收,预发的四十万元筹码已是捉襟见肘。麻将大师的情况更加窘迫,业已山穷水尽,不得不向助手甲贷款,满面通红,额头上沁出细密汗珠。而由他指挥的左右两助手门前,筹码却堆积如山,成为此时此刻的两大赢家。甄一龙手心捏着一把汗,直向麻将大使使眼色,更想取而代之,替换下甲、乙两头蠢猪。庹总经理微笑,赞扬两头蠢猪的手气好、牌艺精。久经沙场的司长勉强应声附和,不错,不错,但显然有点按捺不住,表现出有风度有节制的烦躁不安:从牌场上即可看出国有大企业领导人素质多么低下,有的三人抬庄灌水一输到底,把你变成收钱的机器,索然寡味,毫无乐趣可言;有的听信了“工作麻将”的指示,教条主义按麻规玩游戏,辛苦熬夜,平局收场,颗粒无收,哭笑不得。未必姓庹的,就是这等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
其实,麻将进行曲的起承转合才进入第二段,是为“承”;承上为了启下,着意让司长的牌气在低谷中徘徊一阵子,扎扎实实体验输的滋味输的不快感。�
第三小时段,司长改换战术,以守为攻,以小胜积大胜,少吃多摸,稳扎稳打,摆出不作为姿态,制造和平假象,一旦对手处心积虑谋求“做大”时,司长看准时机急速小和,接二连三偷袭得手,进账不断,借此挫败对手锐气,扰乱牌场格局,提升自身手气,牌运逐渐爬出低谷平缓上扬,酿成以我为主之态势。进入第四小时段,乘势而上,纵横捭阖,吃子对味,抓子对路,呼风得风,唤雨得雨,如审批签署文件,得心而应手,如发放许可证,娴熟而自如。自认必放炮,未闻爆炸声,推算他家和,却无倒牌人,显然,他们被凌厉攻势吓得晕头转向,进退维谷,不知所措,阵脚大乱,溃不成军。司长则时来运转,大和连连,顶级和、豪华和、特和等不期而至,如过江之鲫如群鸟归巢如歌迷追星如星托月。只有理论推导成立、仅有一千万之一几率的超级大和,在司长大智大勇面前终于成为现实,堪称麻将史上奇迹。居然爆了如此罕见的绝无仅有的空前绝后的冷门,被庹总的数码录像机和甄一龙的同样是数码的照相机摄入镜头,名正言顺地申报了吉尼斯大全。当司长眉开眼笑庆贺胜利之时,麻将大使脸上全无血色,激动得流出了热泪,两个助手面色苍白,额上渗出密密汗珠,他们为此牌局的出现耗尽了全部心血,使出了毕生全套看家本领,登上了玩麻史上一座今后再也无人能予攀登的顶峰。司长宽慰这三个家伙不必懊恼,今后要好好总结教训,还说了牌局如商局、牌局如战局、牌局如政局等类话语,以此慰藉他们惨败的沮丧。司长想起刘邦为项羽举行国葬、美军为山本五十六举行军葬的典故,生出恻隐之心,这三个暴发户既可怜又可爱。�
第五个小时,牌局节奏变得较为舒缓流畅,如淙淙泉水越过山岗,如银珠落入玉盘,如斯特劳施的小夜曲回响在维也纳金色音乐厅内。司长的心情从亢奋转入半休眠的松弛状态,平静自然,尽情享受麻将艺术的美妙与和谐,不是音乐胜似音乐。
第六个小时最后三十分钟内出现一个小高潮,司长进账颇丰,但再没有创造奇迹,他本想再创造一个奇迹,教育一顿这三个不学无术有钱有财企业家的。当时针指向北京时间六时整,司长和了一个“齐天大圣”。大师一输到底,到天亮时也未有回光返照的征候。出于仁爱之心,司长说,他最后和的“齐天大圣”,相当于宴席的尾声,用牙签吃水果,彼此彼此,这一盘就不做数。按本市的说法,各位就不上菜了,为“工作麻将”画上了完美圆满的句号。�
天已微明,他们的战绩如下:大师六个小时输掉七十五万元人民币;助手左(甲)输掉四十二万元;助手右(乙)赢得十六万元;司长赢一百零一万元。这一结局皆大欢喜,尽欢而散。将筹码兑换成人民币,麻将大师以私营建筑公司总经理名义,拿出他带来的密码箱,说道,我今天只带了八十八万,盼的发了又发,没想碰上司长这等高手,把两栋楼房施工的赚头都丢啦。语气中多少有些惋惜。他取出十三万后还剩七十五万,说,庹总,你数一下。我把这密码箱送给司长作个纪念。助手左说道,我只有三十万元,干脆,你借十二万给我。于是,他把这四十二万元分给助手右十六万,往密码箱装入二十六万。司长说,打了多少场工作麻将,从未碰到像今天晚上的牌局,且不说输赢多少,那在其次,主要是充满大智大慧,富有节奏感,有高潮与低谷交错起伏,酒逢知己千杯少,牌不投机半盘多,感谢各位。这工作麻将的要义,就是将工作与麻将、工作与娱乐有机结合。庹总经理帮司长把他一夜之间的辛劳所得清点一遍锁入箱内,并陪送司长去国际大酒店卧室休息,下午出席隆重签字仪式。�
庹总下达的指标是:保证司长GDP一百万元,正负误差控制在万元之内,时间是六个小时。环保要求是:输赢均匀分布,六小时内,司长看出场面上明显做笼子痕迹者,斩!牌局波澜起伏,司长感情上下波动,输的苦恼赢的喜悦,发自内心且形于色,奖!麻将大师通宵达旦指挥史无前例大战役,取得了彪炳麻将史册的辉煌胜利,得到一万元人民币的特别嘉奖赏,但也耗尽全身元气,故而整整睡了两天一夜。�
由此“工作麻将”的顺利开展,以后审批签发的“麻将工作”展开顺利,真如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庹总经理以莫须有日方名义与缪象山、甄一龙为中方合资的空壳公司挂牌成立,取得了该市某项工程永久设备的进口购置权,随后大和不断。�
麻将大师在四四一厂工会当干事时,受文化人耳濡目染,喜欢东施效颦舞文弄墨,写点小文章,私下托佳成转呈给他的中学语文老师也就是佳成的姐姐去斧正。麻将大战后他写了篇追记,题为《夤夜鏖战京城名高手》,详细记录了全过程,死皮赖脸说服佳成一同拜访恩师,恩师留下文稿,订正了一百多个错别字,修改了不通顺的句子,退还给麻将大师。他抽出一百元作为“斧正费”请佳成转交恩师,佳成深知姐姐性格脾气,为了耳根清静少听啰嗦,便越俎代庖自个儿收下了麻将大师心意。�
麻将大师用毛笔书法郑重誊写,敝帚自珍,常翻阅欣赏,回味不已。还自带酒肉,两人喝一杯,以示庆贺。佳成代姐姐收了人家的“斧正费”,也就心甘情愿备菜。两个傻家伙轮番把盏共贺共喜,恰好,秀儿和小芹子也不请自到,挤上桌去热热闹闹吃饭。席间,大师把酒临风,喜气洋洋,与两位女士多有交谈,纵论四四一厂英雄,不免自行夸耀一番。说起大红大紫的庹总,真他妈虽然不是个东西,可也算是一个人物,他见了我也执兄长礼,称老池哥。南北来,东西去,撩得秀儿老大不愉快,脸上乌云密布,心中怒火燃烧,勉强扒了两口饭,拉着小芹子就走,什么话也没说。饭后,佳成才向大师说清楚原委,大师后悔不已,自己也有出错牌的时候。�
故事前半部,佳成耳熟能详;这后半部,如何受到恐吓,如何被打断腿儿,还是第一次听见,不禁感慨唏嘘,诚心诚意安抚道,慢慢来,相信政府,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老池豁出去了,干脆跑北京告状,后来与秀儿结成统一战线,联系上《南国早报》记者以及原来船厂被打断腿的大学生,开始了漫长的告状生涯。现在上头机关已将他挂上号,有几家报社也有他的投诉材料,有一位名记者愿意朝上头转材料。他还有一条腿,还有一条命,就不担心了,有人会保护他的安全。这条命,交给他了,也交给政府了。�
佳成回去对瑞娟过了一遍,无限感慨道,这人生,就像麻将,这麻将,就像人生。你看这池道义,为别人输一百万,把自己一条腿赔上去啦。还有我们的牌,不顺,不坎,不对,不将,碰上一条龙,却是一条假龙,有时只差一块牌,可手气太臭太臭。瑞娟说,你也不要想得太悲观,有苦难麻将,有悲剧麻将,也有快乐麻将,幸福麻将,看人家拓跋大婶,打的是幸福麻将。�
这天拓跋大婶正得意万分走来,隔那么远就叫喊,佳成,你看我这旗袍怎么样?佳成大声回话,我眼睛瞎了,远的看不清,你走近我再看不迟。拓跋大婶五十多岁,自夸自耀四四一厂第一美人,毕竟人老珠已黄,风韵早不存,但快活洒脱乃性情中人,说说笑笑打打闹闹疯疯癫癫以为常,满口笑话,满嘴荤话,却无半条绯闻,名声口碑一向极好,故又自称第一真人第一善人。她说,女人的德行好,不在于把紧口风不说不笑不唱,关键是裤腰带把紧不伤风化,不搞多边外交。她走近佳成身边停下,牵扯住绷得紧紧的旗袍下摆晃动几下,模仿西班牙女郎的舞裙招式,浑身鼓鼓的肌肉,快要从旗袍的包裹下绽开。说,你看怎么样?佳成满含歉意地说,我是外行,这,这,蛮好蛮好。拓跋大婶凤眼一瞪,你在敷衍老娘,再仔细瞧瞧。学时装模特转了半个圈儿,将背面对着佳成,考问道,看清了没有?佳成依旧茫然摇头。
麻友开始起哄,拓跋大婶,佳成看不清,叫他闻一闻,嗅一嗅。拓跋大婶得民心顺民意,拉扯佳成强行要他闻一闻,嗅一嗅,还小声小气说,你就看在老主顾份上,捧捧场,让我在这些邪货面前好下台。说到这份上,佳成只有委曲求全,真的撩起大婶旗袍边儿往鼻子靠了靠,连连直说,不错,不错,高级料子,高级做工,高级女士穿,高级极了。表演十分到位,赢得那些被大婶称为邪货的家伙大声喝彩叫好。有的说,活宝,可以上电视台的牡丹之约专题节目。佳成说,大婶,请坐玩牌。借故走�开。
拓跋大婶余兴未尽继续发热,她向所有麻友宣布办有奖竞猜节目规矩,旗袍花了多少钱,你们抢答,答对了有奖。于是,最早的起价是,十块。大婶嗤之以鼻,这是在作弄老娘,再说。有人提价,十五元。大婶瞪了一眼,你长的这么好看。接着是三十元。五十元。八十元。大婶懒得理睬。再接着是:一百。一百二。一百六。一百八。直往上飙的走势,大婶也只当没听见似的。�
一个老头忍不住了,站起大喝一声;二百五。此言一出,语惊四座,哈哈大笑声此起彼伏。羞得大婶无地自容,满脸怒气斥责道,你这个老不死的,活厌了,长江又没加盖子,你怎么还不跳呀。哼哼唧唧地就要过来和老头交手,你才二百五呢,你跟那个扒灰老祖宗一样,儿媳妇见到你就躲得远远的,还生怕哪个不晓得似的。老头双手合十,对她拱了拱,算是告饶。拓跋大婶眼看不会有人说出真价,便大赦天下自报答案:硬是花了一百二美金。佳成暗想,她沾了改革开放的光,有快活的经济基础,她男人是高级电工,什么电都能来一手,退休后在大宾馆电工房掌勺,每月上千补差。儿子在南方做生意,不知有多肥,女儿嫁了博士在家生孩子喂孩子,所以大婶经常在麻友面前抖美圆、港币什么的,每次交茶水钱,往往是十元一张不让找零,出手大方玩足了面子。瑞娟按丫丫的辈分,亦庄亦谐称呼“拓奶奶”,您老是这样照顾我们,真不好意思。�
正说笑间,被牌场所公认的正宗扒灰老祖宗姗姗来迟,瑞娟喊了声“灰大爷”。“灰大爷”与“拓奶奶”是天造地设的牌桌搭档,也是瑞娟佳成麻将馆的顶梁柱。�
扒灰老祖宗气色不对劲,对于甚嚣尘上的有关扒灰(指公公与儿媳有非分之念或非分之举)的打趣如同聋子,似乎全然未听见。佳成猜想兴许是和儿媳妇吵了架。七十开外的正大光明君子,老伴去世后便和儿、媳一起过,媳妇专横跋扈不饶人,对他不带孙儿,不全部交出每月养老金,设立打麻将的小金库而甚为不满,严加管制,常借机挑刺儿。老头儿忍无可忍时也免不了跟媳妇顶撞几句,他越是受苦受难,外界越说他扒灰引发了战火。�
灰大爷大声宣布,今天我们打满贯,遍地开花,阳光普照,普天同庆,满打满算,六十番起和,上不封顶。其他牌桌麻友不约而同地瞥了他一眼,莫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这异样的目光更撩起他的豪气,我说你们都是兔子胆吧,你们不服气?谁个敢跟我玩一把?谁来呀?首先出面应战的是拓跋大婶:你眼睛瞎了,你看清楚,老娘兜兜里装的是草纸,还是钞票。说着,从兜兜里掏出一大摞老人像票子,还有几张美元。老头指名道姓调兵遣将招募了另外两名勇士,一时打乱了麻将世界格局,大家只好重新洗牌重新组合,纷纷为这场高水平高筹码的老一辈精英赛让路。很快,四位选手围坐一桌,一边洗牌一边谈判,很快取得了共识,达成了协议,于是开局。�
佳成就叮嘱瑞娟多照看这一桌,自己上街办事去了。女儿今年要参加高考,学校通知要住校,佳成去办理有关事宜,无非是交钱,给女儿选个床位,见一见班主任,送点小礼物,再去问问主管高考的副校长。�
牌桌上,被灰大爷特邀的两名牌友战战兢兢,如上战场充当炮灰的新兵,他们敢于舍命陪君子,是基于拓奶奶有言在先,输额超过千元由她老人家顶托。灰大爷则双唇紧闭,两眼直勾勾搜寻清点桌上已打出的牌,聚精会神猜摸其他三人的战略意图,庄严肃穆,全然决死一战的气概。与他相映成趣的是拓奶奶的心境和神态,依然轻松自在,谈笑风生。她虽是真刀真枪地干,斤斤计较地算,从不马虎,对人对己讲究牌风牌纪牌德,坚决反对牌桌腐败,只要一冒头必追查到底决不留情,予以严厉打击,牌纪面前人人平等。强调从自己做起,率先垂范,严格要求,自省自律,自责自疚,自咒自骂,自咎自罚,决不手软更不口软。凡自认出错牌的,根据情节轻重立即揪自己脸颊肌肉,或是重重捶着自己脑袋;若是不可饶恕的严重错误,便一巴掌、两巴掌、三巴掌自掴耳光,噼噼啪啪作响,扇得脸上留下红红的手指印,令众麻友惨不忍睹。好心人劝她,何必这样呢,又打又骂的。她说,不打不骂,谁都不怕,又打又骂,名扬天下,打骂换教训,打骂长记性。听了她的高论,再也没人吭声。�
最让大家难以接受的,她在体罚自己的同时,还一面怀着刻骨仇恨念念有词放肆痛骂自己,而且只使用一个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难以启齿的字眼。根据所犯错误程度,再选择不同的形容词予以限定,不用那个字眼恶毒地诅咒自己,似乎不足以平民愤、平己愤。常用形容词有傻、憨、蠢、笨、苕、丑、麻、烂、老、臭、臊、死,等等。今天她口无遮拦频繁使用那个不雅的字眼,引起邻桌几个女麻友纷纷退场以示抗议。活像联合国开会的情景,别人抗议走了,她还像某国的代表一样如同没发生任何事情,继续喋喋不休讲下去,不过她是不断地自我咒骂。说,我骂自己,伤害了谁?谁敢剥夺我的人权!有人补充道,对,最大人权是自骂权、自打耳光权。很远的牌桌上传来评语:自虐狂!�
她不单自虐,还特别自恋。每当上手出牌时间过长,她就趁这空闲专心致志正面反面看自己的手,手背、手掌、手指头、指甲壳,翻来覆去地看,越看越着迷,越看越动情,真个儿爱不释手,达到痴迷的程度。当其他三人问她是否吃牌或等着她出牌时,总是不耐烦地说,自己的一双手,有个么看头?拓奶奶说,你们又错了。她笑眯眯伸出自己一双早已皱巴巴的手,手背向上摊在对家面前,说道,看我这双手,硬是敌得过十八岁的小姑娘。还捉着别人手指头去测试她手背皮肤的弹性和柔软度。忍耐到极限的灰大爷一声吼,再鬼搞鬼搞的,看我一刀剁了你手爪子,喂狗去。拓奶奶小声小气说,有理无理,我都让你三分,谁叫你比我早死哩!她不说,谁叫你年纪比我大哩。旁桌有个喜欢看小报的人提醒她,这在外国是一种病,要去看心理医生。什么病?自恋癖症。放你媳妇的狗屁。你不信算了,以后会越来越严重的。老娘又不恋别人,恋一恋自己的手,还犯了么法不成?牌局继续下去,手也还经常看一看,丑话也是经常骂一骂。�
灰大爷手气欠佳,成了点铳放炮的大王、赔钱专业户,满脸潮红直喊屋子太热;对面的拓奶奶也不走运,倒也沉得住气,偶尔偷空表演一番京剧花旦的兰花指,不过自娱自乐而已。她担保的两个雇佣军借机大发横财扶摇直上,忙着招财进宝。�
待佳成花了近两个小时办理完毕丫丫住校的事儿,慌慌张张往家里赶。万没想到,就这个当儿,家里出了开天辟地的大乱子。简而言之,扒灰老祖宗拼尽最后气力,战死在麻将桌上哪!麻将馆内外乱糟糟地喧嚣一片,人们用几把破椅子、破凳子拼凑一起,让灰大爷直挺挺躺在上面,充耳不闻外面的吵闹声。�
他的儿媳妇站在麻将馆门前,大声大气与瑞娟争吵。麻友们扼腕叹息,刚才还活跳新鲜豪气逼人挑战众麻友,眨眼工夫就过去啦,分隔在阴阳两界,实在是人生无常。有的麻友吊唁道,说走就走,走的这么快当这么利索,是你的大幸,是家人的万福。还有的对死人玩幽默,赢牌而死,快乐而死,安乐而死,死得其所,死得潇洒。最伤心的莫过于拓大娘,她第一眼望见老头从椅子上歪下去,就推开麻将和钞票疾步窜到身边实施抢救,“看是冲了,只怕过去了”,站到中心位置指挥若定,掏出她的手机吩咐慌了神的瑞娟和才将来到的小芹子,赶忙通知家人和医院,动员麻友们散开牌桌,收拢椅凳给老头当床用。�
折腾了大半个时辰,眼见这不讲理的儿媳妇起劲大闹,有人想拔脚抽身远离是非漩涡,低头耷脑蹑手蹑脚走人。儿媳妇说话了,各位大叔大婶,不要走,一个也不要走,人死在麻将馆里,等老板回来有个说法,大家再走不迟,各位都是证人。拓跋大婶饱含热泪说道,大家牌友一场,还陪他一下吧。她知道老头受够了儿媳妇的窝囊气,死了也不得安身,也晓得儿媳妇来者不善,便不搭理这恶婆娘,只向大伙儿求情。恰好,佳成到场,瑞娟说了梗概:灰大爷打了个清一色,又是清七对,最要命的是还有两组豪华七对。老爷子还没有翻过牌面,手指一摸就从椅子上歪到地下,当场把他扶起来一摸,就没得气了。等救护车来,医生看了下就摇头。过后,这大姐来了,光说狠话,要麻将馆负责,赔人。拓跋大婶快言快语、直言直语、敢说敢当做了最有分量最具权威的补充,另外两名战友受到感染,也站出来证实。�
佳成转过身来客客气气问道,大姐,你说怎么办?大姐说,老头儿子出差在外,那只有等他回来再说。佳成说,那是你们家的事,你先把老人遗体抬走,我们还要开业。那女人大眼一瞪,嘴角一翘,冷笑道,说得这么轻巧,人死在你麻将馆,我们抬走,没那么简单吧。佳成从容说,你看应该怎么复杂法,你说。佳成给她一把椅子,请坐,慢慢说。我说呀,老人怎么死的,要给一个说法,我好给他儿子交代。佳成说,老人是怎么死的,大家都看见了,有了说法。女人站起来威胁麻友,你们说,他怎么死的?还真的没一人做声,静得连针掉在地下都能听见,仿佛空气也被她一声吼叫吓住了。
惟有拓跋大婶忍不住,说,我知道。又说了一遍,只加一句,扶起来,口里冒白泡沫子,没得气哒。好,你,你是说,你作证,你能证明吗?我不是已经证明了吗,他最后摸一块二饼和牌。媳妇咬住佳成夫妇和拓跋大婶胡搅蛮缠。到了这个份上,佳成腾地站起,你听着,你的公爹死于严重脑溢血和心肌梗死。你逼得我无路可走,我就只好报警。女人说,最好,求个公断,人命关天的大事,不能私了。于是,警车来了,警察来了,做了现场笔录,又把黎佳成夫妇、死者的儿媳妇、还有与死者打满贯的三位同桌麻友带走了。�
他们返回已是晚上九时,饿得精疲力竭。佳成有气无力说,大姐,你把话说穿,到底要多少吧?女人说,他这几年的退休工资,全丢在你这里了,连自己办丧事的钱都没留下,我也下岗,他儿子的工资刚刚够养家。好,你不说了,你的意思这丧事由麻将馆负责。女人恬不知耻说,也可这么讲。佳成豁出来了,我拿出一千元,代替你尽孝道。瑞娟像割了她的肉,大叫道,你疯了,你是她的野男人?女人听了这话,扭头就往外走,我打了电话,他的儿子在省城明天就回来,那就麻烦你们照看一晚上。�
拓跋大婶慌了,这尸体摊在这里如何是好呀,把佳成他们害苦啦。她一把抓住女人,喊道,大姐,你不要走,给你三千,老板一千,我赞助两千。说着,就开始掏钱。佳成夫妇拦也拦不住。女人坦然受了,道,这是麻将馆老板赔的精神损失费。拓跋大婶说,你赶快喊车弄走。女人直愣愣地瞅着拓跋大婶和另两位麻友道,不忙,你,你,还有你,你们三位“上菜”。大婶听了一怔,上什么菜呀?女人道,老鬼最后赢了一盘大满贯,他来不及收钱,留给他儿子了,我现在代收。按你们规矩,我算了一下,上下通吃,每人五百四,一千六百二十元。在场的人无不瞠目结舌,连连咂嘴,惊叹不已。大婶道,还有这样的儿媳。�
就在拓跋大婶一人数钱的时候,瑞娟奔过来一把抢了过去,道,凭什么给她这多,你说规矩,我们麻将馆也有规矩,和大满贯的要抽头子三个点,四百八十六块。瑞娟硬是分毫不差扣了茶水费和满贯头子费,将剩余的钱往桌上一掼,拿了这抹良心的钱,要害一场大病的。那女人只说,真不要脸。瑞娟回敬了一句:何止不要脸,连屁股也不要了。�
佳成这边,只想早点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催促那媳妇不要计较他的媳妇。那媳妇立即打电话,开来一辆平板汽车,下来几个人将灰大爷尸体运走。善良老实的麻友扒灰大爷永久地走了。拓跋大婶帮着佳成夫妇和小芹子打扫卫生,直至半夜时光才离开。佳成夫妇远送她,没有言语,瑞娟在路口抱着拓跋大婶大哭了一场才罢休。佳成决定明天停业。小芹子说,早点睡觉吧,正好我明天请客,我们散散心。�
第二天一大早,小芹子引着小北方来,毕恭毕敬拜见了瑞娟夫妇。小坐一会,等候瑞娟梳妆打扮料理完毕,又逼着佳成刮胡子、换衣服皮鞋才四人出门。小芹子不好意思作了介绍,这是我爱人吴北方,这是我原先在仓库的同事牛牯子。两个农民男子拉了拉手,牛牯子苦楚地笑着,他是被佳成请来看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