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金盆洗手-市井雨

小芹子是今天上午从北京飞回的,已是夜晚,还来不及与小北方打个照面,为的是排遣愤怒与烦恼,有个好心情跟小吴共度良宵。无意间被佳成堵住,说出这么一件事,搅得她五心不定,六神无主,七窍生烟。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推波助澜,直会把她淹死。�

她一下飞机直奔干妈家。干妈说,时间过得真快呀,眼下就是七月,到八月中旬整整半年,只有一个月,就得分手,甜蜜日子不多了,有些舍不得吧?说心里话,这样的男人,人世间本来就不多。小芹子不想纠缠这个话题,低着头从拎包掏出一只精巧红金丝绒盒子递给她,你打开检查,还有发票。这是他送您的。干妈打开,盒里镶嵌着一枚闪闪发光的宝石戒指,出自北京著名宝石商店,发票开具金额为三千二百元。干妈戴在指头试了试又取下放回原处,笑眯眯望着小芹子。�

小芹子再从包里取出另一个小盒子,说,这是我孝敬干妈的,不成敬意,老人家包涵。干妈打开,是一对金耳环。走到镜子前,在耳坠上比试比试放回。她把两件礼物收下,津津有味打探几个月来的房事细节,小芹子拒不作答。干妈说,这有么不好意思的,做都做了,还说不得?按干妈圈子规矩,出租期倒数第二个月,干妈收到客人赠送礼物后,表明功德圆满,就要向做活的支付最后酬金或者说租金。小芹子便是来领取后一半租金的,她用点小心眼,顺道拣出两件首饰,以他和她的名义破财给干妈缴纳回扣。干妈似乎忘记了结账付款,却热衷说荤话,令小芹子羞辱不堪难于启齿。男人们讲起这事儿口若悬河口无遮拦,可也有女人图嘴壳快活。催逼紧了迫于无奈也只尽快搪塞敷衍,一等钱到手就开溜。�

这样的回答如白开水,干妈也觉兴趣索然淡而无味只好作罢。她搬出几扎人民币推向小芹子,当面数一数,昨日从银行取的,不放心,我这里有验票机。小芹子点了点数装入拎包道了谢谢起身。干妈不慌不忙道,着急什么,我还有话要说呢。小芹子将拎包捂在胸前,像母亲在恶人面前紧紧护着自己的婴儿,又竭力做出放松的样子,可心里敲起小鼓,很是忐忑不安,根本不知道这个比万恶旧社会鸨母还要坏的女人,究竟要讲什么。�

干妈慢悠悠说,我前不久去你表叔铺子坐了老半天。小芹子很是紧张地问道,你跟他讲了么话?干妈还能讲什么,无非是夸奖你呗,说你在北京对老娘侍候得蛮周全,说你善解人意,服务到位呀这些话。她多少松了一口气,又迫不及待问道,他对你讲了么事?也没讲什么,说他的表侄女贤惠正派,讲孝心,人勤快,会做事等等。她追问,就这些。干妈信口答道,就这些。她说,那,我走啦!�

干妈立刻板起脸喝道,别走,我还没说完,跟我老老实实坐着。小芹子全身发凉,战战兢兢坐下,如等待法官判决。干妈喝着水,双眼闪着魔鬼的光,脸上松弛的肌肉和皮肤严重扭曲变形,阴险狞笑着,不紧不慢从牙缝吐出几个字:我去小北方餐馆坐了两回。小芹子一听顿时头晕目眩,如遭雷击瞬间失去知觉。但她很快镇静下来屏声静息听下文:我故意不与吴老板见面说话,一次也没见,一句话也没说,可以对天发誓,小芹子,你放心。�

谢谢干妈的大恩大德。她只求干妈放一马救一命让她死里逃生。干妈冷冷地说,可是,可是,你坏了我们的规矩,出租陪读期间,经常回来和吴老板睡觉。她极力否认,没有的事。干妈说,抵赖没有用。这里有一份记录,我出钱雇了餐馆的一个伙计,他为我提供的,前天已经离开了餐馆。小芹子一时不敢做声,只把椅子挪动得吱吱响。干妈说,你不该忘了我们讲的条件,说好是包养六个月。么样叫包养,就是在这期间,绝对不准做第二桩生意,从事第二职业。她辩解道,我没有做第二桩生意。那你和吴老板滚在床上,算什么?我们是要做夫妻,陪读一完,我们就正式结婚。干妈说,你是承认啦!包养期偷男人,是要退货的。小芹子强硬地说,他都不追究,你管么瞎闲事?干妈说,小芹子,这你就不懂了,我们讲诚信,对客人是百分之两百的负责,你不能败坏我们公司的名声。�

小芹子进退维谷,只好豁出去,是那样,就和吴老板住在一起,你又能把我怎么样?�

干妈轻描淡写说,是啊,客人吃了哑巴亏不说话,至于我嘛,也确实不能把你怎么样?她停下呷口茶,咬牙切齿说,会有人把你怎么样的,我的小芹子。早就跟你交底,我是踩着红、黑两道线吃这碗饭的,不容易呀。红、黑两线的人我都得花钱,就说我养的那批黑娃子,你可是见过一两个的,个个功夫到家,要吃你的肉,连骨头也舍不得吐的。他们跟我做了几桩活,公安就从来没有破过案。我就有这个狠气,你信不信!�

干妈懒洋洋说,小芹子,你走吧。我也累了,原谅我不送客。�

她只当没听见一动不动呆坐如雕塑,惊吓中燃起复仇的火焰,只恨眼前没有一把尖刀,要不她会紧紧攒着向对方喉头猛力刺去,像杀猪一样,最后同归于尽。她没去寻找尖刀,却从拎包里掏出一扎票子,奋力掷了过去,这该可以了吧。�

干妈接住票子放在自己桌面上,我的小芹子就是乖。说完,哈哈大笑起来。小芹子不明所以,你笑什么?干妈说,我想起五个月前,我们也是在这里谈生意,你还记得不?她点头,记得,怎么啦?干妈说,记得就好,你当时要聘金,或者说见面礼,你伸了几个指头?小芹子忿忿地说,你嫌少,你太黑良心,你才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魔鬼!干妈说,不管吐不吐骨头,怎么开始的,就怎么结束。小芹子又拿出一扎。干妈夸奖道,我的乖干女儿,我真想亲你。她没有动手。又说,这笔生意做完后,我手头有几个好主儿正等着呢,我再关照你。有了高科技,你不愁不是黄花闺女,照样卖得出高价来。

干妈交代善后:小芹子,从此以后,枪口对着脑袋,尖刀放在脖子上,这件事对任何人都不能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他知。我俩,谁说了只有死路一条。还有一个月期限,如果客人舍不得提早放手,你还得去陪一个月,多有好处的,这也是规矩。睡六个月,跟睡五个月有个么区别,如果睡出了感情,再延长几个月,干妈也不提头子,好处都归你。像你这样的好条子,要卖,就得卖出个好价钱,赚饱赚足。干妈送你走一截路。小芹子从身后用力带上门,拒绝干妈送她。她一点也不恨那个男人,千仇万恨,全聚集到干妈身上,受尽了这个变态畜生的凌辱、盘剥,千刀万剐才解恨。�

她匆匆去银行办了储蓄,绕道去杨志刚家,将金银首饰和高级衣服行装以及暂时不用的存折,锁在一个箱子放置于床下。然后来到表叔店铺,送了表叔一听精装上等茶叶和北京风味食品。表叔说,你妈住院,保守治疗效果还好,我回家时间太紧,来不及去医院。你爸今年的果树收成估计不错。他还说了家乡的一些情况,但就是没谈她特别想了解的情况,可又不好唐突发问。她不在意问道,最近,有没有熟人来过你这里?表叔昂头想了想,最近没有谁来。思索许久随意说了一句,倒是你干妈来过两回,还是一回,记不清了。她也装出不在乎的样子,眼睛望着别处问道,她来说什么?她也没说什么,人挺和气,到底是有文化的人,对你不薄,很关心你,好像问到你的婚姻大事,我也说不清楚,我只晓得,你认识那边的小北方餐馆老板。接着又说了干妈的许多好话。�

小芹子说,她毕竟年纪大了,身边没有亲人,脾气变得有些古怪,不好侍候,我被她辞退了。她可能要搬回来住,以后她要是再来,你就不要多理她哪。表叔说,你不给她打工,我还跟他说么事呢。那婆娘硬是从表叔这儿套走了敲诈她钱财的重要情报。�

表叔讲,小北方的生意一直很好,现在又有发展,除了北方水饺馄饨,还炒本地菜供应米饭。小芹子听了喜不自禁,心中荡起阵阵涟漪,急切想和小北方见面,便与表叔告辞。快走到餐馆跟前,她又改变主意,既然在北京也未预先通知,还是按捺住心潮绕道回杨志刚家睡了一觉,干妈破坏了她的美梦。傍晚,心情略有好转,洗了澡,精神饱满清清爽爽出门时,不期然遇见了佳成,又再一次败坏了大好情绪。�

当她走进餐馆时正赶上营业高潮,服务员忙得不可开交,她和他们点点头,径直走进厨房,冷不防啄了小北方的油气满面汗水淋漓的脸蛋。他正在紧张操作,一手端着锅,一手掌勺,受到突然袭击回头对小芹子傻笑,也当着端菜服务员的面予以回报。她打开卧室安放好东西,就出来端盘子、抹桌子、算账、收钱,吸引了好多食客的目光,更是感到当老板娘的美美滋味,更感到小北方身板的背影、挥洒自如的炒菜动作,实在可爱极了,真希望顾客赶快吃完退场,还他们的二人世界。�

吃晚饭的客人散尽,他们稍微停歇一会又得接待吃夜宵的人流,吴老板的馄饨颇有名气,深受热衷夜生活一族的青睐,有的慕名前来小坐,专心品尝吴馄饨之佳肴美味,也有电话邀约就近上门送货。主打业务则是隔壁一家卡拉OK夜总会,每每凌晨一时才舞罢方休曲终人散,小北方与他们达成联营协议,负责向台桌和包厢客人供应一碗馄饨。小芹子出于好奇也拿起大托盘,摆了六碗热腾腾的馄饨,由另一服务员带路,经过小小舞厅,沿着狭窄弯曲木楼梯进入昏暗的一遛小包房。那里的情景不堪入目,乌烟瘴气中,男女纠缠一气,干什么的都有。小芹子派发完毕赶快退出。�

与小芹子同行的服务员刚从最远一间包房出来,突然电灯全部熄灭,楼上楼下的人呵了一声,并未引起大的骚动,看来,顾客们习以为常。服务员搀扶着小芹子摸摸打打下楼梯,说,半个月前,消防的人来检查,说线路老化极不安全,封了他们的门勒令整改一周。他们虎里马里弄了一下,第三天又照常开业。我们吴老板讲,是买通了消防的哥们。有的说,是他们店故意在十二点熄灯,叫黄金三十分钟,搞不清楚这里的名堂。�

果然,当她俩在舞厅边角站立约三十分钟后,电灯齐明。小芹子她俩顺道收拾台桌和包房内用过的碗勺,总算弄明白停电半小时的全部含义,急急返回餐馆。她和小吴离开餐馆乘车奔往秀儿的住房时,夜总会仍在一片混沌地卡拉OK着。她说,不做他们的鬼生意了,那儿太乌七八糟,简直是妓院。他说,我也在想。�

小芹子的情绪从未这样舒展欢畅,她已是自由身,那个男人提前与她分手,租金不减奖赏有加,令她不敢想象。现而今,这身子全属于小北方,要好好奉献给他,她只有这一个男人。她跪在浴池旁为男人擦洗身子,娇嗔埋怨道,看,一身油腻腻的。男人不好意思,连说,委屈你,我怪心疼的。�

她顺口逗着玩儿说,你太脏。他承认,我是太脏。她直笑,忙着为他搓背搓膀子什么的,把旮旮旯旯都洗干净。男人发感慨,也怪,像你,哪怕干脏活,也不脏。女人心中咯噔一下,鬼话,我也是人,还不一样脏。小北方不饶她,她像哄顽皮的小孩,好,我不脏。说着说着竟渗出细细的泪水。水雾中小北方没有觉察,望着天花板苦思苦想,有句话怎么说的呀,出污泥而不染,你是天生丽质,你是人精天仙,你是绝代佳人,你是……他一时说不出其他赞美词语了,只觉被哽住,因为浑身血脉澎胀。�

这一夜,她一遍又一遍私下诅咒自身太脏,脏得无法再脏,比所有二奶都脏,比所有妓女还要脏,脏一百倍都不止。但她又一千遍为另一个小芹子辩解,小芹子实在不肮脏,说她肮脏,人世间就没有公道。

为别人活着,为别人的评价而活着,就活得太累。她从山乡出走的原动力,首先就是为弟弟为父母活着,这个目标是那么现实地摆在她面前。并把对画家的埋怨充作理由和依据,支撑她来到这座城市,又为虚无缥缈的杨志刚活着,即使他是一个影子,什么也不会给她,她也能为他而活着。这是童话的境界。现实总与童话产生矛盾,后来,与小吴老板不期而遇,她爱上了他,可他正面临绝路,她别无选择,必须忍痛割爱对画家的情愫去搭救他,为他付出一切。救他,归根结底是救自己,为他付出,追本溯源就是为弟弟、为父母亲付出。她走上这条路,不是为了她自己的好逸恶劳和耽于享乐,而是为弟弟、为父母、为小北方作出的最大牺牲。这个小芹子,是肮脏的纯洁,是耻辱的崇高,是丑恶的伟大,她可以原谅自己,还应得到包括小北方在内的全社会尊重。�

她没有别的道路可走,父母给了她最漂亮的脸蛋和身子,是幸运更是天大的不幸。她永远会记住一个穷酸文人的调侃文章,谁说仅仅是知识改变命运,这不过是诸多通往罗马道路中的一条路,勇敢的男人可以用自由和性命作赌注大贪大腐,自己吃了枪子儿,却也改变了儿孙及亲爱者的命运,胆子更大性情更凶恶的男女,抢劫银行杀人越货,漂亮女人只要愿意上床也同样改变命运。她觉得这诲淫诲盗的教唆,实在太缺德。�

缺德归缺德,肮脏归肮脏,可轻易改变了她的命运、弟弟的命运、父母的命运、小北方的命运,这是事实。这么一大笔钱,一名女硕士拼打十年,也积攒不了这么多,她只用了五个多月的光阴,当然付出了身子。有了这么一大笔钱垫底,这一辈子再也不需要为她和小北方生计发愁,也从此打消了对弟弟和父母的揪心牵挂。她筹划了自己的后半生,坚信肮脏可以洗刷掉。博士男人说过,任何罪孽深重的肮脏女人,经过一次洗浴,她就圣洁无比。过去的一切已经永久地无可挽回,让它从记忆中完全消失。今后的路还很长很长,重新开始另一个小芹子的清白人生。而且她还为自己寻找到一条可以洗刷的充足理由,她没有供无数个男人享用自己的身体,权当是有过一次失败婚姻记录的女人,再嫁小北方,他也是如此。�

虽然她是什么,一时还说不准,但她不是什么,则是可以立即作出回答的,她绝不是人尽可夫的妓女。既然她过去毕竟没有充当所谓小姐也就是妓女,那么从此以后也就再不会准许第三个男人染指。往者不可究,来者犹可追。放下屠刀,即可立地成佛。仁慈宽厚的古人留下的古训解救了她,给了她一条放下包袱轻装上阵的新生之路。�

这个小芹子又在耳边说,你永远也不会清白,永远也不会新生。干妈提出,等六个月租期期满后,运用现代高科技还她一个黄花闺女的原身,给她一个高科技的又是假冒伪劣的清白,破裂复为完整。她走到这一步,世界上任何高科技也无法还她的清白和贞洁了。她只能带着永不磨灭的胎记一般的心灵创伤活下去,走下去,为了他。�

他在身边打鼾呼呼直响,全然不理身边人的胡乱思绪。她转过身子,黑暗中抚摸他,想是从他身上吸取坦然活下去的勇气,从他口中获得清白的认可。他会原谅、理解她的,他毕竟是一个四处漂泊见过世面的豁达人;她会以后半辈子的清白忠贞报偿他,尽管这清白与忠贞满是污点与肮脏。她的心情得以平复,把头枕在他的胸脯上,不知不觉迷迷糊糊睡着了。醒来时,天已微明。�

小北方正睁大眼睛出神,见她睡眼惺忪,关切问道,没睡好吧?刚才还在说梦话。说了些什么?她警觉追问。他一笑,就说我不脏、我不脏的。她也释怀一笑,别说这个了。北方,你听我说,我们马上去打结婚证,国庆节办喜事,要赶紧买一间旧房。他说,暂时买不起,租一间。她说,不能再住这里,我要辞职,跟他们房地产公司脱离关系,退房子。再说,你那间房又太狭窄,不是撞到墙壁上,就是滚到地下,等我们有了宽房子、宽床,任你闹翻天。他立即响应。�

小芹子按住他,我还没说完呢。到明年,我就要跟你生一个胖嘟嘟的孩子。他抢着说,生个女孩,像你一样美丽,天生丽质,绝代佳人,人精天仙。把他昨晚好不容易凑齐的词儿全用上。候补母亲却冷冷地说,女孩有个么好,越好看越给人当玩物,长丑了也是造孽。北方马上改变主意,听你的,生个男孩。不料,小芹子说得更不可思议,男人当中,凡是有权、有钱、有学问的,没有一个好鸟。她说了一句粗话。小北方说,那我呢?小芹子有口无心回答,你一无权,二无钱,三无大学问,你是一个好鸟。�

尽管前三句对小北方极尽鄙薄之能事,可他全不计较,只看重后一句赞词。生男生女这样重大的问题,也搁置一边不去深入研究,两人却齐心协力去验证那句粗话的真实性。过后,双双起床,分头奔波,去拓展他们的幸福人生。

还是十多天前,小芹子在北京,在那个男人身边。�

这天晚饭后,房间里亮起昏黄的灯光,电视机也没打开,他微闭着眼,头枕在沙发靠背顶端上,看似养神,实则泉涌着凝重的莎士比亚似的内心独白:时光在静静的安详的空间中缓缓流淌,空间被时间过滤了所有的浮躁尘埃,只弥漫着稳定、平衡与和谐,没有欲望,没有冲动,没有功利,更没有淫荡,时空正处于它们起始阶段的混沌状况,时间没有加速,没有减速,没有变长,没有变短,空间没有膨胀,没有萎缩,没有爆炸,没有聚合。时间和空间并不存在,只是人的感知人的附会人的错觉,是生命杜撰的理由编造的谎言。他喃喃自语,渐渐出声,迷惘眼神充满了惆怅,活像个精神病人。�

小芹子说,你怎么啦,你说的我听不懂,你可不要吓唬我。我害怕。�

他睁开眼回到现实的时空,从内心独白切换为与伊对白,慢条斯理道,我的论文已经杀青也就是定稿,送人看了,博得导师和可能要担当答辩专家人士的一致好评。我从内心里非常感谢你。她满脸通红,你怎么这样说?我又没做什么事。估计他会说一通难以入耳的荤话,她硬着头皮等着肉麻。不料他郑重地说,你是这篇论文的第一导师,因为你,因为与你这段交往,我深入思考了人生的时空哲学问题,这篇论文可能会改变我的一生,你说是不是?�

她不停摇头,你不要问我,我不知道你的学问。我是一个你出钱租来的风尘女人,与博士论文沾不上边。她说得很沉重,带有些微的烦躁与怨愤。他听来却备感凄婉,生出几分惋惜。她按惯例径直走进浴室沐浴梳理一小时,把自己弄得像神坛上的祭品一样清洁,像妖精一样香艳。当她半是遮掩半是敞露披着浴衣,含情脉脉款款向他走来时,他突地站起身,婉拒道,今天,不,快把衣服穿好,听话。那不为所动的定力,能使一切邪妖望而却步。�

小芹子一怔,后退一步,连忙用浴衣下意识裹紧了袒露的丰满胸脯,尴尬地问,我哪里得罪了你?有么不周的,服务不好的,尽管说嘛。我们不是已经,相处快五个月了吧。他像父亲一般和蔼像牧师一般镇定,平和地说,没有什么得罪的,快穿衣服,听话。说完,又微闭着眼安详地头枕沙发靠背,如万念俱灰、六根清净的老僧。�

当着他的面,她使性子任那件浴袍从她的肩头缓缓滑落下去,掉在她和他俩的脚边,她恶作剧地盯住他,野性十足百般风骚。他依旧昏昏欲睡地闭着眼,顽强抵御她散发的阵阵扑鼻香气,和那粉红肉光的热辐射。未必是在什么时候被阉割了?她疑窦丛生没趣走开,踽踽移步床边,直挺挺站着,许久许久才动手简易包装。�

着装后缓缓走近他身边,斜倚在沙发靠背上,不屑地鄙夷地喊了一声,这该可以吧。他似乎从梦中初醒,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连声说道,可以可以。她看到的记住的,是他的虚伪、假道学、伪君子,暗中称他是会流泪的鳄鱼。但是,高素质男人的虚伪,有时比真实还真实,假道学比真道学还深奥难懂,伪君子的仿真水准,高科技也难以识别。于是,她有了研究的兴趣,用了尊称,请您告诉我,到底是么意思?他平静说,没有么意思。我已经跟服务员打过招呼,另外为你安排了房间,就在这层楼,很近。�

随即他拨通服务台唤来一女子,说,我要工作一晚,她睡不好觉,我订的那间房,你引她去。服务员说,知道了,先生。请跟我来,夫人。自从他妻子送他来京以夫妻名义登记包房后,小芹子便一直做替身,被服务员尊称夫人,还多次受到夸奖,夫人怎么看,也不像三十六岁。夫人派头十足地说,去把房门打开,我就来。她在服务员面前颐指气使还不老道。�

她坐在旁边沙发上,想与他说话,又不好意思开口,只说,我现在就走?他说,没事了,休息去吧。她不愿去休息,极力要探究原由,突然眼睛发亮,狡黠说道,怕是出现了你说的,永远不会出现的什么了吧?他一时未领悟过来,饶有兴味反问她,出现了什么?她带劲了,让我想一想,争取一口气说出来,看是不是完整:你呀,出现了审美疲劳、情感疲倦、性爱疲软、精力疲乏、身体疲惫,还有一个疲沓,我就免了。你原来是正面说,NO!我这是负面讲,YES!这叫逆向思维,博士。博士凄然笑了,倏忽间进入后现代时空,有气无力挥了挥手。�

小芹子换了房间关上门,独自一人躺在床上思前想后,要对他琢磨个透,这个男人是不是有点怪怪的,她遇到的男人没有一个不怪的。他不失学者风范,潜心专注笔记本电脑和砖头一般的书本,一点也不亚于对她身体的痴迷,如若以爱书的程度来衡量,她,充其量不过是丢放床头仅供偶尔翻阅浏览的通俗读本。但是,在她面前,没有表现政治明星的优越感,没有达官贵人的派,而且决不把她只当作泄欲的机器,就算是当机器,他也格外尊重机器,很在乎机器的眼色、情绪,力求做到与机器情感交流,就如同参加WDO一样体现双赢。他把她当作小学生、礼待如夫人(他说古代很规矩,不叫小老婆、二奶,而是尊称如夫人,待遇和夫人一样),有空就督促她看书看报,诲人不倦手把手地教她使用电脑,耐心讲解她似懂非懂的学问。在她看来,如夫人比夫人还享受更多的爱,他倾其所有给予她金钱、衣服、首饰,对她的饮食起居伤风感冒喜怒哀乐举手投足家庭景况关心备至,女人细枝末节的区区小事,往往牵动他忧心忡忡食寝不宁。那少掉一个“如”字的基本不用的正夫人,能得到如此浓烈的爱吗?今晚以前,她丝毫觉察不出他出现了“六疲症状”。

但她一直纳闷不解的是,他常常陷于灵魂不安的恐怖之中,掉进他说的卢梭、托尔斯泰式的不可自拔的忏悔深渊。他一千零一次问她有没有被玩弄被侮辱被欺凌被损害的屈辱感,是不是觉得在出卖身体、换取金钱,是不是感到他榨取了民脂民膏,又用来作践穷乡僻壤的民间女子,你是不是联想起黄世仁对白毛女的强暴,把他俩的肉体关系提到阶级分析、阶级压迫、阶级斗争的政治高度,是不是……。小芹子根据每道题的指向,按正确答案分别作了回答后,他才稍许得到安宁方才呼呼睡去。

然而,新的一轮太阳生起的时候,他又退回原处,又是新一轮的欲望暴发、心灵拷问、痛心忏悔,周而复始,循环往复。他向她诉说着:明明知道是不为社会所容的丑恶行为,却又掩耳盗铃、自欺欺人地希望获得正面道德评价,给出一个能使他问心无愧的说法麻醉自己。这样,他承认自己灵肉分裂,精神扭曲,人格双重,肉体得到放纵,灵魂受到强迫。�

一旦进入理性时空,他就凶狠地解剖自己,义愤填膺谴责自己,诅咒自己是十恶不赦的魔鬼,是最凶残的阶级敌人,最可笑的是,竟然在活跳新鲜的二奶面前,痛心疾首地深揭狠批包二奶丑恶行径的反动本质,发自内心地没完没了地虔诚向上苍忏悔。时而慷慨激昂,时而慢条斯理,让小芹子随着同期声基本完整地输入电脑,他需要敲击键盘的声音来激活思路激发真情,他完全具备出口成章的口头表达能力,照录下来不改一字即可成文。小芹子也随之被熏陶成了半个思想家,要是冒名盗版印出,她会成为最有思想深度和社会意义的女性身体写作大家,进入畅销书排行榜前三名。只可惜,当间歇性精神分裂症过后,口述者坐在电脑前一面看一面哈哈大笑,大有五柳先生的顿悟,觉今是而昨非,连呼荒唐至极!又如林黛玉焚稿断痴情一般,将他呕心沥血的忏悔录全部删除,一键勾销。�

现据小芹子拼接的回忆碎片抄录少许,以警世人。�在一般意义上说,养情妇,包二奶,玩小蜜之类,原不过是后现代时空的既得利益男人们对主流婚姻家庭制度的一次次绝望突围,是试图建立新的性秩序和游戏规则的顽强表达,是普遍人性中最软弱最卑劣的成分失去了控制,又因其获得了金钱和权力的拉动与赞助,一夜之间将人类的良知和理性驱赶到社会舞台的边缘地带,作出的类似梦游的举动。从生物学的角度来看,不过是犯了全世界男人都可能犯的错误,是在任何社会制度任何国家任何政党中的男人都可能犯的错误,是人性和公德

的冲突,甚至是性爱与婚姻的哲学悖论本身不可改变的“原错”。但是,但是,我们,我,是不可能、不应该、不允许犯这类错误的。为什么?因为背离了我们曾经信誓旦旦表达的道德规范!颠覆了我们标榜于世的人生价值追求、政治信仰和社会理想,与我们的主义更是格格不入!小芹子,你想想:你是奔着钱、我是为着色,走到一起来了,进行一场不为社会所容的钱与色的畸形交易。稍加抽象,便是马克思描绘的那样,“除了赤裸裸的利害关系,除了冷酷无情的现金交易,就再也没有任何别的联系了。它把宗教虔诚、骑士热忱、小市民伤感这些神圣的情感,淹没在利己主义打算的冰冷之中”。况且造物主规定了人类中性的神圣性,专门为人类生命过程和物种延续而设计的程序,规定性与生命等价,性,是不得进行交易的,就像生命不能进行交易一样。

在性的问题上,人远远不如同属一“纲”的其它哺乳动物,它们雄性之间的拼死争斗和残杀,都围绕着一个最崇高的目标:本物种的繁衍、优化、进化和动物世界的多样化。我们当代人类中的男人呢,将物种繁衍之事异化、泛化、金钱化、市场化、符号化追求过程,耽于淫乐,以享受和快乐为目标,阉割了传种接代的生殖功能,演绎为娱乐和游戏和庞大的产业,因而背离了造物主的本意。其结果致使人类这个物种日渐退化、直至克隆化、灭绝化。就像造物主为人类设计的吃饭,本是为了填饱肚皮提供能量,却被异化为吃文化、吃仪式、吃排场的“派”;喝水,本是补充水分,却被演化为繁琐的矫揉造作的茶道表演:穿衣,本是为了取暖遮羞,却被改造成以露肉、露骨、挑逗为主旨的花里胡哨。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动物比人类要实事求是,比人类要真实,而动物世界中的雄性,更是比男人要伟大、高尚得多,男人们要做的最紧迫的事,根本不是什么保护动物、拯救动物的问题,而是要向动物学习,重新调整人类的性秩序,回归自然,借以延续和优化人类物种,而不是采用外化的金钱、权力和科技手段将人类的性事引向邪恶。�

从道德范畴来看,比如民工用他劳动所得的血汗钱买淫,在一定意义上,可以与他买一盒快餐以解饥饿一样等同看待,如果他没有婚姻责任和义务,连道德法庭也可以不予受理。至于靠盗窃国家资产和盘剥民工起家的暴发户干这类事,人们早已懒得对他们进行道德谴责了,因为传统社会道德评价体系中,早已认定他们不是东西!任何人也洗不请他们身上的原罪!而国家公务员利用公权实行性越位、性扩张,不仅是最不道德的,而且是罪大恶极的,生物学意义的解释无效,道德的评价和审判失去意义,只剩下法律的度量与惩处,没有同情,没有谅解,没有宽恕。要而言之,这类人,是靠公共权力寻租兑换而来的货币,以泄私欲,以淫民女,而且权力无价,权力无量,使不完,用不尽,不贬值,不受损,这就犯了天条,引起天怒人怨,死无葬身之地。要知道,公权是什么?公权,是民之法权,国之法器,是圣洁的,神圣不可侵犯的,是不可贴现的,是不可交换的。用公权购买性权利,是最肮脏、最卑鄙、最可耻、最可恨的行为,是最为野蛮,最不人道的犯罪。��

说到此,他忍无可忍,怒不可遏,就像拳击手面对着训练馆的沙袋,咬牙切齿予以猛击。他是拳击手,他更是那沙袋。

唉,人类的灵魂原本充满了荒谬、黑暗与嚣张。而人类永远无法有效管住自己的灵魂,便只有求助于上帝;后来,宣布上帝已经死亡,上帝已经不存在了。回过头来,求助于人类自身的制约力量,一旦这种力量失效,个体灵魂就会依附权力和财富的翅膀超越时空坐标,或者为其所蒙蔽坠入漆黑的空洞、盲区,这样,人性中的荒谬变得更加荒谬,人性中的嚣张变得更加嚣张,人性中的软弱变得无以复加的软弱。这时,人类也已经死亡。有一个叫赫胥黎的人讲过人类的毁灭:绝对压抑情欲,人类会自行毁灭;如果过分放纵情欲,人类会它行毁灭。人类就在灭人欲和纵人欲的两端游走于毁灭的边缘。恩格斯还断言,一个情欲永远高亢的民族,是注定要灭亡的民族,像这样下去,我们民族肯定要毁灭,在权力精英和财富魔鬼群中,聚集着太多的高亢分子。��

他说他要学习曹操,以发代头,学习乾隆,给自己颁发“自罪诏”,并口述自罪书如下:�此时此空,此形此状,默颂弘一法师之语,再无勇气奢谈尽如人意,却又怎能无愧我心。想我平平农家子弟,生于穷乡僻壤,莘莘一介书生,来自学府殿堂,得父母养育之恩,浴先生授业之德,承社会襄助之力,蒙国家关爱之功,方可读万卷经书,究千般道理,始学步于工,后研习于哲,披硕服以进仕,弹博冠以相庆,踏入主流社会,忝列政要阶层,身任公务要员。本是组织所托,民众所望,社会所期,乡党所盼,理应承当大众之代表,公益之化身,为民谋福祉,为国图强盛,尽瘁桑梓,死而不已。然近载,随官位之高升,权力之膨胀,约束之减弱,鬼占心窍,魔高千丈,废理想,弃宗旨,忘根本,嚣张至极,疯狂之至,无以复加。竟罗织牛鬼,结拜蛇神,贪赃枉法,卖官鬻爵,挤民脂,刮民膏,盗国库,发国财,购香车,掠美女,置金屋,建豪宅,纵吃喝玩乐之欲,贪声色犬马之欢。今进京攻博,雕虫论文,本当冷坐板凳,寂寞书斋,呕心沥血思虑宇宙哲理,清心寡欲净化灵魂尘埃;然诱惑深深,欲念盈盈,黑洞沉沉,紊流滔滔,陷深潭而不可自拔,坠深渊断不可自救。虽是蝇营狗苟,却也乐不思蜀,尽管龌龊不已,依旧孤芳自赏,为千夫所指,为万民不齿。此罪断不可恕,理应当诛,国人皆曰可杀,天神同仇敌忾!��

不过小芹子也看出,他这样神经兮兮,也是一种苟延残喘的生物本能,他需要诉说、忏悔来冰释他的恐惧,永不止息的一阵紧似一阵的反腐风暴,叫他提心吊胆,如惊弓之鸟惶惶不可终日,报纸上,电视上的报道,使得他不能永远保持一个好心情;另外,仕途上的灿烂前景也叫他不愿自甘堕落,希求能在事业上有所作为,渴求洗心革面、痛改前非,进入他人生的后芹子时代。忏悔,是遭受灭顶之灾后向岸上呼救而伸出水面的一只手,是他残存的理性和良知的最后证明,忏悔,源于惭愆愧疚,源于对牢狱和死亡的恐惧,终成了他医治恐惧症的药物依赖。他吩咐她上街收集各种小报书刊,特别是那些详细报道大官贪污腐败案的,看后絮絮叨叨:又端了一窝,(双)规了一堆,判了一批,注(射)了一针。然后长久不语,突然,冷不防爆发大叫几声,浑身颤抖,就像小孩看了恐怖片一样,或是如他所说,仿佛生活在高压仓里,连气都喘不过来。她在想,对死人最重要的最后的一句话是:安息吧!即使给他注射了那高科技的一“针”,他也不会人道地安乐地死去,他那惊惶恐惧的灵魂,也永不得安息的。生不安宁,死不安息,活着累,死也累,实在可怜巴巴。�

她分明受到感染患上了精神分裂症,把一切罪过揽在自己身上,不由得不承认,女人确实是祸水,尤其是美丽的女人,毁坏了多少有为男士的灿烂一生,为民族、为人类带来多大损失甚至灾难。难道不是这样吗?只要他,离开小芹子这妖精,逃出这二人世界,衣冠人类地出现在鸦雀无声的会场,站在学校的神圣讲坛上,他就是一个灵肉和谐、精神正常、人格健全、非常优秀的领导和教授,就可以全心全意为包括小芹子在内的最大多数人谋利益,而不是通过性交易只解决她一个人一个家庭的困难。我为什么不应该成全他呢?�

小芹子自问自答,还不是为了那陪读费,以及比这更多的小费,她下不了拯救他的决心,她的灵魂同样充满了荒谬与嚣张,还有黑暗,对他有着不可抗拒的诱惑力。转而一想,即便黑暗小芹子离开他,那又怎么样?也未必能解救他于水深火热之中。那个甄一龙,还有坏透了的干妈,马上会给他送来一大群同样完整的幼芹子、中芹子、大芹子,她们的灵魂不会比她荒谬得少一些,不会比她的嚣张更收敛一些,她们只会比她更加黑暗,同样会令他如意大利斗牛士收拾她们。这样一想,她的精神就不分裂了,也不过分责备自己了,一个山村小女子,哪有闲心、能力、责任去解决哲学问题、时空问题、政党问题、民族和人类问题,对她来说,钱就是统管哲学、时空、政党、民族、人类的最宏观的问题。往日对杨志刚的视觉献身,还有为艺术、为友情的成分,如今的献身太单纯,无一滴杂质,只为金钱。金钱并不肮脏,她的身体也不肮脏;就像权力并不肮脏,他的灵魂原本也不肮脏一样。神秘的金钱,清白的身体,神圣的公权,智慧的灵魂,怎么合在一起,就变得肮脏透顶了呢?�

他的好处和优势,在于能自我调节,讲述一通连他自己也莫名其妙的昏话得到精神满足后,心平气和研究他的后现代时空观学问,他就减压了,紧张松弛了,恐怖消除了,比正常人还正常一千倍。只要这一天没有什么双规、注射的消息。他既为小芹子减压,也为自己宽心:甄一龙他们设置的程序无懈可击,做的工作无可挑剔,每一个细节都处理得严丝合缝,诸如钓鱼上钩、检查身体、禁闭净身、护送进京、钞票供应、衣物购置、善后软着落,干净利索环环相扣,彻底排除了后顾之忧和东窗事发的可能性。当然,他也测试睡在身旁的这颗裹着糖衣的流线型烈性炮弹,会不会有一天,糖衣穷,炮弹见,脑袋掉。他说他的同窗做了省委秘书长当了常委,可就是他当地委书记时遗留下的一颗炮弹没处置好,尽管给小女子弄了大学文凭、干部职位和党证,但她硬要当个县委宣传部长玩玩,雇凶杀害竞争对手,同窗终于在炮弹猛烈爆炸气浪中被送进了监狱。他问她,你想当街道办事处主任吗?她对他赌咒,对天发誓,她绝对不大学、不党证、不干部、不主任、不部长,只是一颗拆掉引信安放在兵器博物馆里供人凭吊的展品,是哑炮。但她听了糖衣炮弹爆炸的故事便生出几分隐忧:那个干妈说过千百遍,要是暴露了,她就会紧急启动遥控爆破系统,首先将我炸得粉身碎骨,是不是?她有点不寒而栗,战战兢兢问道。他生出一份骑士的怜悯,简直不敢想象,眼下床上横陈之玉体,顿即化为空中飘落的血浆肉齑,于是果决说道,这绝不可能!你没有过错,你更没有任何罪过,你不是什么糖衣炮弹。死亡,爆炸,我们都有充足的理由,惟独——你,没有!小芹子好一阵感动。�

小芹子独住一室,既然对他琢磨不透。就一门心思琢磨小北方,跟他电话聊天只说快心的事儿,绝不涉及她在北京侍候的莫须有干妈。北方问她何日归来,她只说不要很久,只要协议到期就不干啦,打起背包回家转。

他为博士论文答辩三天未回旅馆,在学校的宾馆居住。从第四天起,他又负责接待大学同届联谊会的人员,也是住在中心地带便于联络。直到他同窗的黄皮肤美国佬、欧洲佬登上飞机后的夜晚,他才可以返回住着二奶的旅馆,预先用手机通告孤守香巢的小芹子。按照默契,是要她热身。�

下午她死猪般睡觉,睡眠是女人养颜第一妙方,全身顿然焕发出艳光四射的青春活力。

她的细眉大眼她的红唇皓齿她的凝脂般脸颊,会使任何姹紫嫣红的含露花朵黯然失色,她的魔鬼身材可以倾倒任何天神人圣,她的那双浑圆而颀长的大腿可以踢倒高耸于人间的任何教堂庙宇。博士的这些美誉,她已烂熟于心倒背如流。�

独自晚餐后痛痛快快泡澡,在大镜前全方位多角度审视自身,确凿天生丽姿天香国色。她认识自己身体价值经历两阶段,第一阶段是杨志刚画家,他慧眼识圣女,看出了她身体的美学价值和宗教价值;第二阶段是他的那双色眼,看出了她浑身散发出色的光芒,堪为色的化身色的经典,乍一个色字了得。经过他俩前赴后继的开拓开掘与打磨打造,她像一块宝石,才放射出夺目的光辉。她在认识自身身体价值的同时,也掌握了高档男人评价女人的眼光和胃口。�

她无可救药地变坏了堕落了沦陷了,在他的身边全然没有当二奶的屈辱,却反而生出做情妇的浪漫与风流。她突发奇想,今晚要把自己的色,在分开许久后见面的第一时间,如霞光万道展示在他面前,达到他所追求的最高境界。头发无疑是青丝飘柔瀑布飞泻直披香肩,似有若无的透明胸罩,致使坚挺而丰满的双乳喷薄而出,隐约可见,再用细细的吊带挂在双肩,连着一块圆筒纱布的吊带露脐装虚应故事,让双肩以及前胸后背和两条长长的玉臂回归自然,扁平的小腹部露出一角,为的是将生命之根的脐带赫然凸现。下边,还有做贼心虚的两面派政权超短裙,兢兢业业地想遮掩什么管住什么,但又生怕过多遮住了认真管住了直想突围的无限春光;至于那肉色的长统丝袜更是活日鬼的形同虚设,不过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伎俩,欲盖弥彰地露骨勾勒张扬那双长腿的性感。关于高跟鞋,她难以从排列成行的样式和颜色中挑选最佳高度,太高,对他形成威逼之势,太低,不能衬托出身体凹凸曲线,走不出猫儿步伐。最后的点睛之笔,是一副据说起到关闭心灵窗户作用的茶色墨镜。�

小芹子被自己的打扮所陶醉。她冒着黄昏余热行走于旅馆附近的街道,像便衣特警盯梢贩卖毒品的通缉犯,望见他疲惫不堪进入旅馆大门,心里冒出恶作剧的快感。他多次以赞赏的口吻夸奖她是最高超的电脑黑客,可以轻而易举地把最正统男人的道德程序“黑”掉,一个最有作为的官员辛劳十几年积攒的业绩“文件”,她一举手一投足,便可统统变成乱码化为乌有。今晚她要试一试,看他这些天强制自律编写的道德程序,经不经得起她一手“黑”去。�

一小时后,她上楼轻轻敲门,听到了准许进来的回答,幽雅地走进。他惊惶问道,您找谁?小芹子摘掉墨镜,嫣然一笑,找你。他也笑了,我还在纳闷呢,你上哪儿去了?险些认不出。他惊愕地上下打量着天外来客。她如电视剧中放荡女人直身甩掉两只高跟鞋,扑上身去。不料他已有戒备,稳稳起身接招,双手摁她在沙发上落座,听我讲话。�

他兴致勃勃说了全在意料之中的论文答辩精彩场景,神采飞扬地描摹心灵的感受:我仿佛进入一个庄严肃穆的理性殿堂,变成了一个超世脱俗的哲人,扇动着突然长出的神奇翅膀,在那个理性时空中任意尽兴地飞翔,多么自在,多么欢畅,体验到一种从未有过的任何物质快感所无法比拟的精神快感。那些睿智长者如同想象中天国里的神仙,他们时而微笑颔首,时而慈祥提问,更加碰撞出我的理性的火花,更加鼓动我的强劲有力的翅膀,越过高山峻岭腾空翱翔,升华到更加玄妙的真理王国,就像太空人在宇宙行走失重一样,完全处于一种“失欲”“失忆”的状态,没有任何欲望,丧失了对功利的追求本能,进入物我皆忘的境界。这是我一生中最美好最纯洁的时光。�

小芹子也随着腾云驾雾了一番,很快就坠入人世尘土中,问了一个俗不可耐的低级问题,你就一下子也没想到我?他被她柔声柔气的话语所干扰,被少见的羞怯的绯红脸色所辐射,险些偏离理性时空轨道。你是怎么从我的描述中,会忽发奇想提出这样不搭界的问题?小芹子腼腆答道,我也没想到会提出这个问题。为了“黑”掉他的神圣文件和程序,不妨说下去:听电视讲,有人参加歌手比赛发挥得好,就因为台下坐着他的母亲或者是情人;美国林肯总统发表独立宣言(他纠正她的话,是解放奴隶的宣言)时,是因为台下有一个遮着面孔的女黑人,而且是林总统倾慕已久的爱人;毕加索每一幅名作,都是对着他心爱的裸体女模特创作出来的;日本的一个作家,只有看着美丽少女的光身子才有创作冲动,写出的作品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他有些惊讶,但不以为然,笑道,你从哪里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的。小芹子噘着嘴委屈地说,不都是听你讲的,你又不认账了。他再也不吱声。小芹子也为自己撒谎越发脸红,那毕加索的一个条目,是杨画家的版权,好在眼前的他也不予追究。�

随后叙述母校同届联谊会盛况,不禁感慨系之。这是他进京后参与筹划近半年的一件盛事,从美欧回来的,从港澳回来的,从大陆省市政界、商界、教育界、平民界来的,共汇集二十多人。尚有一半同窗不能赴会,令人万分痛心伤感,其中因车祸疾病死亡三个,判刑入狱者七人,杀掉一个,除一人强奸幼女外,全是贪污腐败的党政官员和国企领导人。这个比例在他们就读的大学各届乃至在全国高校历届毕业生中,绝无仅有。还有十一二个混迹于弱势群体无颜面无心情前来做秀。这场聚会,欢乐欣喜与伤感苦涩拌和的鸡尾酒,饮下去灼痛了肠胃,春风得意与秋风萧瑟,轮番吹皱了每人心底深处的隐秘平静。

只有从欧美归来的几位商人不知个中滋味,活动持续三天后,志满意足之余,偏要画蛇添足,苦苦体验天下哪有不散宴席的怅惘,硬是撺纵他裹挟他去法源寺做了一趟法事,用美金和英镑做了中国佛教道场。半是施主半是信徒的他们被僧人带领,在寺院内外转悠了近四个小时,身着法衣手持法器的众僧极度认真严肃,按宗教仪轨慢条斯理颂经、有条不紊跪拜,绝无偷工减料之念,逼得他们也不敢中途逃脱或减免项目,每道程式都一丝不苟。他说,其他几个假洋鬼子假信众,全是出洋相、闹豁子,图个新鲜好玩,权当西式狂欢节。惟有他一人,凭天理良心最虔诚地接受了这次宗教洗礼,原本是六根不净,至少已清净了三根、四根。小芹子,你还年轻你经历还少,你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在那香烛的烟雾缭绕中和闪烁的光亮中,在那德高望重的僧人几近神秘呓语的颂经声中,置身金碧辉煌的庙宇和佛像面前,便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惧,便要情不自禁地清算与忏悔自身的邪恶。我第一次实地感受到宗教的氛围,宗教的鞭挞,宗教的威力,似乎听到了宗教的召唤,宗教的救助,宗教的指引,沐浴着宗教的洗刷,宗教的涤荡,切身领悟了宗教对麻木灵魂和肉体的桑拿、按摩与震撼,我理解了人们对宗教的虔诚情感。�

小芹子邪恶地施放毒气弹,借以驱散亵渎弥漫的宗教氛围,将他引渡到禁果吃光了的伊甸园中来,忍不住插话报告,我的事情已经完哒。�

他听了没头没脑懵里懵懂问,你的什么事情?小芹子色情地一笑,女人的事情嘛。她要“黑”掉对方的宗教神圣感。经过博士论文答辩、同窗聚会、佛事活动,他变成一台设置几道防火墙的电脑,有效抗住病毒袭击,毫不为之所动泰然自若道,你的什么事情,我不打算弄清楚。小芹子,你永远不要亵渎他人的宗教情感。她不忍卒听,瞟了他一眼,你说的这些与我们无关,我不愿听。并作撒娇状。她开始自解罗带,道,小别相聚,巫山神女荐枕席,兴云雨,会有新感觉的。他无动于衷不做响应冷若冰霜,倒使小神女极度难堪不好下台,连忙停止手中动作。斟酌许久,还是鼓足勇气改用市场经济语汇说道,今晚,你是说,不要了。�

他心头一震,生出无限凄凉,听,有这样一首词: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他再背诵一遍,格外深沉凝重。她木然望着他,摇头,摇头,再摇头:不懂,不懂,就是不懂。他终于吐露心声怅然说道,再过五天,我将随省代表团去法国考察。过去的事,过去的话,今晚,永远结束了,人生长恨,水长东。他希望今晚的告别仪式,带有与生意不相干的浓重人情味,具有丰富人文内涵和悠远的沉甸甸的历史感。�

小芹子缺少这份悟性,只循着敬业精神和职业道德的思路,不是说好,还有一个月才到期吗。她看重的是契约与合同。不是时间,不是钱。那是为什么?最简单一句话,我不想做,第九个!见好就要收,临死快回头。接着说那八个人的故事。你害怕了?是的,每个人的灵魂都应害怕一点什么,敬畏一点什么,才能安息,才不会导致毁灭。他长长叹气:这就是广义的宗教。�

很快他们收拾好行李。他说,永远黑掉这个空间,永远删除这段时光,踏入新的时空,你和我。小芹子感到解脱、解放的喜悦,又品味到离别的凄苦与悲凉,一阵子空落落的,若有所失,若有所悟,不禁潸潸泪下。为自己、为小北方,还有为他,陪伴了五个月的男人,是的,人生长恨水长东,相见时难别亦难。她可以一千遍诅咒自己,却难以激起对他的仇恨;她需要宽宥原谅自己,也就完全饶恕赦免了他,岂止如此,还生出一份女性的淡淡的割舍不开的依恋。想着想着哇地哭出了声,似乎是本能地惯性地一把抱住了他,抬起那泪痕满面的脸,幽怨地望着这个再也不陌生的男人。�

他对她是诚实的,最后分别之际他终于说出水长东的要害根由:他在本市担任一把手,只是过渡,不需多久他要调省里工作,目前正在对他进行生死攸关的考察。�

她明白了,仕途的大光明驱散了她的黑暗,更加放肆调侃道,难怪呢,是升迁,怕露馅。不是说,不爱乌纱爱红纱,不爱江山爱美人的嘛。到头来,江山永远胜过美人。他大彻大悟招供说,都爱。不过,不该这样爱,不能这样爱,这样爱下去,江山爱不成,美人也爱不成,爱美人,要先爱江山。到了这关头,小芹子也无所畏惧了,说,作为情妇或二奶,留给你的临别赠言是,将来当了更大的官,要对得起美人,对得起江山。用你的话说,你的灵魂,要敬畏美人,敬畏江山,你要信仰这广义的宗教:敬畏!当是培训五个月的收获,一并归还了老师。他惊奇地瞅着小芹子,她的话,仿佛发自遥远的历史深处。这声音,令他的眼睛湿润了,这半年来第一次萌发出淡化了的崇高、庄严情感,好像是四川山村的母亲、婶婶、大姐、小妹们在为他招魂。�

时空在转换。他打开紧锁的箱子,把那些妇人和女孩佩带使用的物件,一一装进她的包裹。又把那一扎一扎的票子,毫不吝啬塞进去,塞得越多越快活,如果她是十六世纪那个其丑无比的荷兰妓女,他会割下一只耳朵馈赠于她,只要她说一声需要,此时此刻,未来的副省长正跟着那个精神病人梵高的感觉走。再不是性爱,是一个自惭自虐的灵魂,在假想女神面前赎罪。小芹子的思绪与他的心境不合拍,她仿佛回到了童年,小时在邻居地里看大婶刨红苕,大婶看她坐在地边狼吞虎咽吃完一只红苕后,又命令她用双手抻开衣襟形成包袱状,直往里面装红苕,生怕给少了。眼下,他比大婶更大方,令小芹子不能分辨,塞进包里的,是万元一扎的票子,还是粘着泥土的红苕。她推让退掉了几个“红苕”,说是箱子装不下,带着不方便。从小母亲就教她,别人地里的东西,即使是不值钱的“红苕”,也不要拿。可他不是种红苕的大婶,这些“红苕”,他没有洒下一滴汗水,她应该全部带走,为佳成夫妇带几个,为牛牯子带一两个的。但她还是没有带光。她信奉原始的宗教:不拿不属于自家的东西。�

他们连夜换了旅店,各住一间,互不打扰。他去联系办理出国事宜。他戴上了博士帽,还有更高档的乌纱等候着他。�

她完成了陪读任务,结束了二奶生涯,带着一大笔钱财,提前返回小北方身边。如果不是干妈和佳成搅乱她的思绪,他的影子,还真的一时排遣不开。只是和小北方鸾凤和鸣之时,才将他遗忘。可事后,那段时空的阴影,却又爬满她的脑际,久久地无法驱散。她祈祷,会有一个真正属于她和小北方的永恒时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