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寻死觅活-市井雨

佳成一大早起床开了店门,电话铃急促响起,佳成从容去接,传来小芹子惊慌的声音:黎哥,你快来,有急事,在秀儿姐家里。佳成不慌不忙慢吞吞说道,说清楚,么事呀,搞得吓死人。小芹子浑身直打哆嗦,苦苦央求黎哥快来救驾,黎哥不得要领哼呀哈的,可把她惹恼火了,忿忿地急不择言道,人命关天,你还摆谱,出了事,你是不得脱胡的。记住:度假村三区五栋四楼。�

佳成心事重重惴惴不安推了瑞娟一把,你起来,我去办点事就回。话到口边依然忍住,暂不打算惊动她,没向她说出原委。瑞娟睡眼惺忪翻过身,你走,我还想睡一会儿。佳成坐的士赶来,只见小芹子蓬头散发,映罩出一张灰蒙蒙毫无血色的脸庞,正焦急站在楼栋门口等他。一见面,便没头没脑地,快上楼,进屋里说。�

两人气喘吁吁上楼蹿到房间,最先映入佳成眼帘的,是穿着长袖睡衣裤的秀儿,像一摊软泥瘫在地板上,一动也不动,似在酣睡之中。小芹子紧张得前言不搭后语道,天没亮,我上厕所,听见她房间有响动,过去一看,她从床上滚下来了。她自杀,估计吞了安眠药。佳成倒吸一口凉气,啊,是这个事呀。佳成一步跪下去,摘掉眼镜偏着头把耳朵附在秀儿嘴鼻之间听了听,欣喜地说,还有气。又吩咐小芹子解开秀儿胸衣听听心跳,她勉强依从但听不出所以然。冲着黎哥大发其火,么时候了,哪有这多讲究。说着便按着佳成的头去听秀儿姐的心跳。佳成像一头倔牛不肯屈从,望着敞开的胸脯,直对那第二次见面的两团白嫩大乳发愣,伸出手掌轻轻按着秀儿的左胸,终于感觉到了微弱心跳,却伴随着强劲的搏击节律,前者是秀儿的,后者是佳成自己的心率。�

他定了定神命令:要救护车。她没有动,浑身筛糠似的发抖,要不要先报警?佳成一怔,心想这小芹子什么时候学得这么精明了。他躬身弯腰,像一头警犬在床头柜、席梦思、书桌上四处嗅了嗅,然后直起身一字一顿疾言厉色问道:你见了她遗书什么的没有?活像个高级侦探。小芹子高度警惕审视佳成,犹豫许久方开口,有,一张单纸,上面有字,就这个。佳成几乎是夺了过来,紧贴着鼻尖看清楚了:�

小芹子:我要走了。是我的前夫把我逼死的,与其他任何人无关。请你找黎佳成给我料理后事。财产处理的单据和公证书装在信封里,也请你和黎佳成办理。另有一封信给父母和儿子,在把我烧成灰以后告诉他们。秀儿年月日。�

佳成认识秀儿的笔迹,已属确凿无疑。快要救护车,救命要紧,有这张纸,你我的责任说得清。他立即拨急救电话,小芹子给秀儿扣上前胸纽扣准备抬出门。佳成说,来,把她扶上床,我来背她,这好下楼。地坪花坛旁大路边,佳成一直背着秀儿站立着,两手反扣着秀儿的大腿等候救护车。暗自说,秀儿,你咋这么重呀,比瑞娟重得多。他的思想有点打岔。小芹子招手拦住了鸣笛的救护车,医护人员将秀儿平摊在担架上,只作了一般性测试,没有实施急救措施,大致认为不需要。�

又是瑞娟住医院的故事翻版,小芹子交钱,佳成守候在旁,回答医生的问话。你是她的什么人?哥哥。她的丈夫呢?早死了。她是她的什么人?是她的表妹,也是我的表妹。怎么发现的?表妹和她住一起做伴,一早到她房间发现的。急诊室夜班医生简单做了检查和急救,吩咐立即推送住院部。佳成出病房迎候小芹子,向她交代了秀儿的新编姓名以及三人之间新编的亲戚关系。她点了点头,还没有从惊慌中冷静下来,只是问,医生怎么说?估计有救。有救才好,秀儿姐活下来了。她在走廊里哇地一声哭了,眼泪扑簌只往下掉。佳成一大巴掌捂住她的嘴,死劲抹了一把,沾了满满一巴掌泪水鼻涕,随即在裤腿擦拭干净,直到没有了滑腻的感觉。�

小芹子瞅到了佳成的习惯动作,觉着不好意思,连忙止住哭,从拎包扯出纸巾将自己脸蛋上下左右进行了一番打扫清理,露出羞怯的淡淡一笑,令人无限凄然。医生在问,见到药瓶子、药盒子没有?小芹子说,我带来了,就这个。她还紧紧把瓶子攥在手中。佳成训斥道,还不快交给医生看看。医生拿着药瓶走了,小芹子扭头就追上去,佳成使眼色叮咛道,别忘了再收回来保存好。两个小时过去,经过洗胃的巨大痛苦之后的秀儿终于睁开了眼睛,毫无表情地望了小芹子、佳成一眼又阖上,淌出几滴泪水。满含着人生辛酸的泪水,直流到嘴角边,小芹子用软纸替她擦去,忍不住哗哗地赔了一大串热泪。�

“小表妹”留在医院病房,大哥赶紧回家却遭到瑞娟的训斥,死到哪儿去了,从大清早忙到现在,我脸都来不及擦一把。佳成不回话,一个劲儿埋头做事来化解她的牢骚。快近中午十二点,早场的牌局大多解散,仅有一桌仍舍不得中断,他们是献身麻将事业的仁人志士,常常废寝忘食、宵衣旰食、不饮不食,是佳成夫妇的衣食父母和伟大上帝。佳成征询意见为他们端了盒饭,免费为他们每人舀了一勺子自家煨的汤,以示慰劳和优惠。�

然后坐在丫丫床沿与瑞娟说话,秀儿自杀啦,在医院抢救。瑞娟很是震惊只“啊”了一声反问道,她为么事自杀?你一早出去就为这个。是的。你怎么知道的。小芹子把的信,清早来的电话。瑞娟盘根究底,到底为么事。佳成答,还说不清。瑞娟严厉追问,该与你没有什么瓜葛吧?佳成坦然说,与我不相干。他能分辨出瑞娟那狡黠的眼神,正流露出几分审讯的味道。瑞娟关心的仍是秀儿的生与死,救转来没有?问题不大。谁在她身边。小芹子。那就行了,通知她省城的家里人。远水救不了近火。瑞娟面有愠色,你是不是想包揽下来。佳成回答得很干脆,不想,只是小芹子求到我,再困难也还是得伸手拉一把。瑞娟缓和下来,半是讥讽半是真诚地说,你去拉她一把,我来照看麻将馆。佳成蛮有涵养,照旧是有商有量的口吻,我想,下午,你也去拉一把,换小芹子休息,我在家照料生意,晚上小芹子再去替换你。瑞娟不吭气。佳成说,想你受伤人家小芹子还不是守了几天,出了这种事,我们也不能袖手旁观不问不管。又何况当着医生护士的面,说了你是嫂子,要去照看她的。

瑞娟原是通情达理的人,经他一说,不回话也就表示默许。要不要提点汤去?瑞娟想得更周全更细致入微。佳成说,恐怕喝不下去,你带点也无妨。临了,告诉秀儿登记的假姓名以及临时编排的几个人的亲戚关系。解释道,不在医生护士面前留下真情,这类事儿,影响越小越好,张扬开来都不好。好在是住开发区那边的新医院,熟人不多。瑞娟明白这个道理,心领神会,一点就通,噘着嘴顶了回去:不要你来指教。她拿了点零钱,捋了一把头发,款着小包,用塑料袋拎着装了汤的保温盒,以大嫂身份出现在病房。�

佳成忙着麻将馆的事儿,心里又不免牵挂着那三个女人,谈不上怜香惜玉的骑士风度,可毕竟有男子汉的风范和一把硬骨头,纵使自己在地狱里受煎熬,也难以割舍拯救弱女子的心怀。可怎么苦命的女人都让我碰上了,莫非是上帝对我的极大信任对我的托付对我的考验,这也许就是易经大师指点和安排的桃花运。我的桃花运何日走到头哟,易经大师。他分析桃花运有两种,一种是美女如云,投怀送抱,让你忙不过来;再一种就是受苦受难的女人缠住你,专门等你搭救。看来,他是后一种,管它呢,反正是生活在桃花盛开的季节里,于是男人的责任感庄严感优越感油然而生,觉得自己顿然伟大起来高尚起来幸福起来。�

还是两个月前,秀儿打电话给他,不容分说要他帮忙在城东头找一家小餐馆,谋一个端盘子的打工位置,她要自食其力。佳成以他饱经人世沧桑的心态,对待小女子异想天开的奇思妙想,搪塞几句就以为可以蒙混过关的。殊不料秀儿天天紧逼一再催促,并强行指派他来她的屋子里好好谈谈,听听她的天方夜谭,佳成这才告饶保证当个头等大事去认真办理。费了好大周折按她的苛刻条件,寻觅到一家只上半天班的小面馆铺子。�

一天上午,秀儿像骄横的小姑奶奶一样,强迫佳成带她去和面铺老板见面,商定了工作内容、上班时间、劳动报酬等事项,又强拉硬拽他去她的房子里坐坐,说她不是母老虎不会将他吃掉的。她请佳成坐在客厅大沙发上,另外端一把椅子坐在他对面,娓娓道来她的人生道路新设计。说她卖了小汽车,还准备卖掉这豪华房产,佃一间贫民窟的旧房子居住,她要回归穷人队伍中去,过天下普通劳动者的生活。她去银行、找律师、求公证,将大部财产作了处理。为以防万一,还写了类似遗嘱的文件。她瞟了一眼无动于衷的佳成,温情脉脉地说,我拿给你瞧瞧,看行不行?她没有说出,遗嘱的执行人,就委托你黎佳成,不知你是否同意?�

佳成刻不容缓予以制止,你的隐私文件,我看不方便。秀儿听他说出方便不方便的客套话,全无一丝知心贴己的味道,一下子又勾起她的伤感,凄凄惨惨说,我在这世上,就没有一个人可以商量商量,连你都不愿帮我出主意,就这么绝情。说着眼圈也红了直想掉泪,陡地站起身径直往房间走去。佳成也猛地从沙发上弹起,一把拽住秀儿的胳膊,不用啦,我真的不想看你的什么遗嘱,我们都还年纪不老,都还可以活下去,犯不着这早安排后事。秀儿不觉一笑,怪嗔地说,你怕我栽到你头上不成,你不看就不看,好大个希奇,又不非求你看不可——好热呀,我去换一件衣服。佳成如逢大赦,急于告辞道,那我就走了,你忙。秀儿不搭话,从房里出来,只是脱去了上身的春装,露出一件紧巴巴的短袖开胸很低的衬衣。�

她依旧坐在椅子上,向佳成袒露着她内心深处的秘密。我想了好久终于明白,我眼前的一切烦恼、苦闷,全是因为钱,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能使人着魔,我如今人不是人,魔不是魔,就坏在我的钱太多,钱一多就脱离劳动,人就退化。我从小受的教育,劳动创造财富和人类,劳动曾经使猿变成了人,如果不劳动将使人退化为猿,我快要变成猿了。我要从头来做人,我一定能找到过去当劳模的感觉。她睁大明亮的眼睛望着天花板,充满了遐想和神往,脸上泛出红光,像一朵飘忽的朝霞。大客厅里静悄悄没有声息,连两人的呼吸声都能听清。佳成,你说我的计划能不能实现?你赞成不赞成?你要帮我一把,你不帮忙我去找谁呀,你怎么不说话呀,像个哑巴。你在看我?她下意识掩了掩那敞开的胸口,或许是有意识地欲盖弥彰勾引瞎子。�

佳成听着她梦呓似的鬼话,只觉得坐在云里雾里,他朦朦胧胧看见眼前的秀儿幻化成模糊不清的影像,只有那上下启动的鲜红双唇,那高耸的胸脯和那刺人眼目的乳沟,在他的深度近视眼镜片外晃动,多少叫他心神不宁坐立不安,一丝不易觉察的燥热在全身弥漫开来。他用两手撑着沙发试图借助外力使自己站立,但没有成功,仿佛是被一种定身魔法所控制显得软弱无力。而且,那红唇正向他威逼过来,感受到一股热气像软软的羽毛在他脸面上轻轻拂拭着,接着他被一座倒塌的大山压在下面不能呼吸,只等着死亡。好像第一次在仓库的会议桌上,她也是这么突然发起攻击的,不过,那次他是在睡梦中遭受袭击,类似珍珠港事件,有现存的托词。这次是在清醒之中,良心开设的道德法庭决不会宽容他。到了最危险的时刻,必须作最后的垂死挣扎,决不因一念之差而重蹈覆辙,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毁了他本来已有污点的名节。

他终于豁出毕生修炼的定力和真气,铁心冷面不作任何回应,如同死尸一般,以逸待劳,以静制动,以柔克刚,以冷化热,终于抵挡住地毯似的狂轰滥炸,顷刻瓦解了压在伟大男性公民黎佳成身上的那座大山。他获救了。那大山也只有瞬间的迷乱,便很快恢复了理智冷冷地幽怨地说,你是死人,你走吧,我要成全你。佳成反而耍赖,我是死人,怎么走呀?秀儿怒目圆睁,你是想要我打报警电话。佳成站起像大哥,秀儿,好好过。秀儿学翻译电影腔调有板有眼,谢谢。这一回我俩都功德圆满,你是顶天立地的真男子汉,我也成了圣洁的天使娘娘。�

正因为有了这一次惊心动魄的胜利大逃亡,所以当瑞娟咄咄逼人责问他,秀儿自杀与他佳成有无瓜葛时,他才敢豪气冲天正义凛然回答,不相干!那扪心无愧的庆幸感觉要多痛快有多痛快,人生一世再度经历灭顶之灾的风险,而能泰然自若从容应对死里逃生的英雄,又是在一个对他充溢爱恋情愫的女人怀抱里,如他黎佳成这样洁身引退的,实在濒临绝迹了。不过,由衷欣慰之余,他也不会忘记,那天能顺利化险为夷,也全得亏秀儿天使娘娘的博爱,关键时刻拯救了他的肉体和灵魂。�

可是她为什么还是要自杀呢?凡是女人要自杀,全是因为男人的缘故,是哪个男人并不重要,他反正把自己排除在嫌疑犯之外,这个最重要。�

小芹子回到小北方餐馆同他吃午饭,说了秀儿姐自杀抢救的经过,就告别出来直奔秀儿家中,麻利收拾一阵,使房间回归原样。既然有把握救过来,没有人命官司,再也不用保留现场了,那死亡遗嘱退给活人,那存折、公证之类遵嘱锁在小箱子里绝不瞄半眼。另一柜子里严密锁着小芹子的高档服装和金银珠宝细软,秀儿姐从来不予过问盘查。�

她经受了这场惊吓,一觉睡到傍晚六点才醒。想起今天的日子,打开手机接受那边的情人夜话。尽管身体和心情难以调适,仍然装疯卖傻说了一大堆荤话,这是构成她领取津贴的重要服务内容之一。说到实质性问题,小芹子故意扭捏许久,装模作样吞吞吐吐词不达意,急得对方魂飞魄散。小芹子才娇滴滴告诉亲爱的,身子不听话,要超过假期,还得休息两天,到时会作补偿。本来要关机,对方缠着不放。据他介绍,现在相当级别的领导干部讲荤话,或在手机中交换荤腥短信息,比商量工作的兴趣还要浓时间还要多。小芹子耐着性子听呀,忍住恶心说呀,心里只想着还在输液的秀儿姐,想着瑞娟那边等待接班的着急样子。她只好说要上洗手间,急不可待,才得解脱。她飞奔路边乘的士去医院接班。瑞娟没有一丝抱怨,见她急急忙忙的样子,还宽慰说,又不是上班考勤,有我在这儿还不放心。秀儿也有了一点气力,只是不愿说话或是不能说话,偶尔睁开双眼用散乱迷惘的目光打量陪伴的姐妹,像面对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双眼如同枯泉,挤不出一滴泪水。她开始全面评估这次自杀的价值而悔恨不已,如果是为佳成自杀那还值得,不管世人如何评说,为爱情寻求安眠,是一桩可以上书的无上荣光的浪漫经典;为前夫去死,还可以被记者们写一篇慷慨激昂反腐败文章,唤起世人的良知,激发对特大腐败分子的深仇大恨,具有杀身成仁的英雄色彩;这回作践生命寻短路,偏是为了那个奶油小生。�

那家小饭铺,早晨卖热干面、包子,中晚餐卖盒饭快餐,她去当零工打杂,每月两百,管饭不管住。她干了一个月,没有找到感觉,那两顿仅仅是为了填饱肚子的盒饭以及二百元的工资,与她拥有的财富比较,相形之下太微不足道。因为她所从事的劳动并不具有谋生、干活的性质,和生存、活命没有直接挂钩,不计较老板的眼色,更是毫不计较老板给多或给少,她做事情没有外在的压力,没有内在的激情,没有真正劳动者体验到的酸甜苦辣,具有表演的做作的模仿的自欺欺人的味道:既不苦,也不甜。�

那天早晨她从灶台边端着一碗热干面,送到顾客手中便往回走。食客连头也没抬,只盯住她的大拇指头挨着了面条,不干不净随口骂了一句,她妈的,脏死了。一听声音她忙扭头看,原是油光粉面的奶油在摆谱,不禁冒火顶撞一声,口里放干净一点。奶油惊恐地望着秀儿说,是,是你,你怎么落到这个地步?带有说不清的调侃、讥讽与嘲笑,或许是关怀、怜悯。秀儿未加仔细分辨,只把郁积心中的深仇大恨一下子爆发出来,索性用手抓起碗里的面条,不顾一切向他身上掷去,继而又失去理智端起粗瓷碗,当做旧社会男人们的瓜皮帽,试图戴在奶油的头顶上。吓得奶油双手抱头鼠窜,直往他的出租车跑去狼狈钻进车内落荒而逃开走了。

惊愕得目瞪口呆的老板,怒斥秀儿不要把早晨的生意折腾黄了,这样子,谁还敢来过早呀?秀儿气鼓鼓解下围裙抓起小挎包不辞而别,跑上大街消失在茫茫人海中。她漫无目地在各个商店瞎逛,那股恶气也渐渐消散,到下午完全归复平静,讪讪地走回小面馆,向老板认错自动认罚,扣一个月工资,还承诺赔偿损失。老板宽宏大量原谅了她,劝她不要把这事放在心上,张口就对服务员骂粗话的顾客,见得多啦,你明天照常上班。她得到安抚心气平和多了,不要为芝麻大的小事,挫败了整个新生计划。�

当晚,奶油打来电话威胁说,要她赔偿精神损失,不然的话就要抠下她的眼睛。奶油曾经不止一百次赞美秀儿的眼睛,说是熄灯以后还能看见那两颗天上最亮的星星,如今,死狗日的偏要抠掉这两颗天上最亮的星星,奶油面孔恶魔心,没有谅解、安慰、体贴,不存在一点情义,只有对金钱的勒索,这使秀儿完全绝望了。接着,奶油的老婆在电话里臭骂她不要脸,偷人家老公,要秀儿赔偿青春损失费,还使用最肮脏的词语不断羞辱她。秀儿只好拉掉电话线才得以逃脱奶油夫妇的轮番漫骂,可心里总是七上八下,难以安然入眠。�

第二天早七点多钟,正是上班人员吃热干面的高峰,她在小面馆跑堂,端面、收碗筷、抹桌子,一片繁忙紧张。突然,奶油的老婆不知什么时候冒了出来,一把抓住秀儿的衣领骂开来,秀儿顿时晕头转向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等她清醒过来,弄清楚是第一次晤面的奶油老婆寻上门挑衅,不禁怒火中烧,二奶何惧一奶,立即自卫反击,来而不往非礼也,既然对方先抓自己的衣领,连胸罩也露出于外,她一把揪住对方的长发。冤家路窄怒目相对。虽然是两位女士,若论武功套路,仍未摆脱阿Q、小D等老前辈的窠臼,僵持状态全如鲁迅老夫子的白描。像远远站在场外的足球教练一样指手画脚的奶油见势不妙,大步跨进厅堂助战,死劲拨开秀儿的双手将妻子的长发解脱,再掩护老婆后撤,由他接防与往日情妇对垒交手。曾几何时,这四只手相互抚摩亲如一家,传递情与性的温馨与肉感,而今各为其主敌我分明进行钳制与反钳制的生死较量。奶油妻子转入宣传舆论攻势,当着众多食客,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声情并茂如唱山歌,揭发控诉秀儿如何不要脸,强占她丈夫的种种丑行,听众大饱耳福,忘了上班时间,等待更为劲猛热辣火锅全盘兜出。也有年长食客劝解奶油夫妇,不要有理不饶人,恰到好处就收场;有的暗自嘀咕,本来二对一就不公平,更何况男人动手打自己的情妇,不合时代潮流,也太不与国际接轨,人家克林顿几时打过莱温斯基?有的叹息,既有今日,何必当初,一夜上床百日恩,同船过渡,千年所修。公理难容,舆论立刻倾斜,转为同情弱者。秀儿蒙受巨大羞辱,想起死狗日的抠她的眼睛的说法,她也选准她最喜欢对方的那两个部件以牙还牙,野性大发一口咬住奶油奶油般的手指,像嚼猪排骨一样发出喳喳响声,然后合着唾液、泪水和鲜血一口喷向那令她百啃不厌的部位,奶油柔嫩白净的脸蛋,以脸还眼。终使奶油痛得“哟哟”直叫唤,抽出双手自怜自爱抖动着,京剧中的老忠臣数落奸臣罪行时,常有这等痛心疾首的手势。他也不忘忍着疼痛猛力抹了一把,赶紧打扫那可人的面庞。面馆老板大喝一声,我报警啦!奶油伉俪趁混乱之际相互掩护逃走,一对恩爱夫妻双双把家还,只留下插足的中国特色的莱温秀儿斯基。�

秀儿撕了一片餐巾纸擦了嘴唇,再次收拢她的小包衣物,镇静自若跟老板道歉,迎着众多看热闹的人们,目不斜视昂首走出厅堂,既无胜利的喜悦,也无失败的沮丧,仅有好女做事好女当的坦然。老板是善良之人,临时指派另一女服务员护送秀儿回家,害怕秀儿寻短路惹来麻烦,黄金时段的生意大大受挫还在其次。远离是非之地后,秀儿说,我没事,你回去吧,帮老板招呼过早的客人。她举目无亲在街上徜徉,遇不上一个熟人,说不上一句话,这时她才心灰意冷万念俱灰。傍晚,奶油的老婆心狠口辣,欲置秀儿于死地而后快,驾临二奶村站在楼底下叫骂,还是用的早晨那个版本,意在让所有邻居都知道秀儿是臭二奶、可恶的第三者。只不过票房情况远不如小面馆,主要是水土不服,她根本没有进行调查研究,更谈不上分析该村居民的阶级成分,不晓得由清一色的二奶或准二奶组成的部落,本是第三者阶层的利益共同体,她们对于前来兴师问罪谴责讨伐的第一者、第二者,一律视为异教徒要立即驱逐出境的。所以在叫骂开篇的第一时间内,至少有五个村民向110报警,果真有派出所警员赶来将奶油夫人好言劝走,归还了二奶村的宁静。�

晚上,小芹子回来,秀儿若无其事同她说了一会儿话就关门上床。她恨奶油、恨奶油的老婆,但更恨前夫,最后归结起来还是恨自己。于是她写好纸条吞了一把药丸,想着佳成明天早晨来收尸的情景,用枕头捂住脸面哭了一场,那药丸开始在胃里分解。�

还是醒过来了。第五天秀儿将东西清理归一准备出院。瑞娟大嫂说话了:小芹子,你要上班忙不过来,只晚上去给表姐照屋看家。你表姐身体虚弱还得补养一段日子,就住在我旁边好有个照应,跟我们家一起吃饭,弄个汤汤水水的,要买要做他哥勤快。你们两个的意见,行不行?这番话语既是当着医护人员的面说给她们听的,也是对秀儿和小芹子说出她的决断,料想她俩会听懂的。

惊愕得目瞪口呆的老板,怒斥秀儿不要把早晨的生意折腾黄了,这样子,谁还敢来过早呀?秀儿气鼓鼓解下围裙抓起小挎包不辞而别,跑上大街消失在茫茫人海中。她漫无目地在各个商店瞎逛,那股恶气也渐渐消散,到下午完全归复平静,讪讪地走回小面馆,向老板认错自动认罚,扣一个月工资,还承诺赔偿损失。老板宽宏大量原谅了她,劝她不要把这事放在心上,张口就对服务员骂粗话的顾客,见得多啦,你明天照常上班。她得到安抚心气平和多了,不要为芝麻大的小事,挫败了整个新生计划。�

当晚,奶油打来电话威胁说,要她赔偿精神损失,不然的话就要抠下她的眼睛。奶油曾经不止一百次赞美秀儿的眼睛,说是熄灯以后还能看见那两颗天上最亮的星星,如今,死狗日的偏要抠掉这两颗天上最亮的星星,奶油面孔恶魔心,没有谅解、安慰、体贴,不存在一点情义,只有对金钱的勒索,这使秀儿完全绝望了。接着,奶油的老婆在电话里臭骂她不要脸,偷人家老公,要秀儿赔偿青春损失费,还使用最肮脏的词语不断羞辱她。秀儿只好拉掉电话线才得以逃脱奶油夫妇的轮番漫骂,可心里总是七上八下,难以安然入眠。�

第二天早七点多钟,正是上班人员吃热干面的高峰,她在小面馆跑堂,端面、收碗筷、抹桌子,一片繁忙紧张。突然,奶油的老婆不知什么时候冒了出来,一把抓住秀儿的衣领骂开来,秀儿顿时晕头转向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等她清醒过来,弄清楚是第一次晤面的奶油老婆寻上门挑衅,不禁怒火中烧,二奶何惧一奶,立即自卫反击,来而不往非礼也,既然对方先抓自己的衣领,连胸罩也露出于外,她一把揪住对方的长发。冤家路窄怒目相对。虽然是两位女士,若论武功套路,仍未摆脱阿Q、小D等老前辈的窠臼,僵持状态全如鲁迅老夫子的白描。像远远站在场外的足球教练一样指手画脚的奶油见势不妙,大步跨进厅堂助战,死劲拨开秀儿的双手将妻子的长发解脱,再掩护老婆后撤,由他接防与往日情妇对垒交手。曾几何时,这四只手相互抚摩亲如一家,传递情与性的温馨与肉感,而今各为其主敌我分明进行钳制与反钳制的生死较量。奶油妻子转入宣传舆论攻势,当着众多食客,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声情并茂如唱山歌,揭发控诉秀儿如何不要脸,强占她丈夫的种种丑行,听众大饱耳福,忘了上班时间,等待更为劲猛热辣火锅全盘兜出。也有年长食客劝解奶油夫妇,不要有理不饶人,恰到好处就收场;有的暗自嘀咕,本来二对一就不公平,更何况男人动手打自己的情妇,不合时代潮流,也太不与国际接轨,人家克林顿几时打过莱温斯基?有的叹息,既有今日,何必当初,一夜上床百日恩,同船过渡,千年所修。公理难容,舆论立刻倾斜,转为同情弱者。秀儿蒙受巨大羞辱,想起死狗日的抠她的眼睛的说法,她也选准她最喜欢对方的那两个部件以牙还牙,野性大发一口咬住奶油奶油般的手指,像嚼猪排骨一样发出喳喳响声,然后合着唾液、泪水和鲜血一口喷向那令她百啃不厌的部位,奶油柔嫩白净的脸蛋,以脸还眼。终使奶油痛得“哟哟”直叫唤,抽出双手自怜自爱抖动着,京剧中的老忠臣数落奸臣罪行时,常有这等痛心疾首的手势。他也不忘忍着疼痛猛力抹了一把,赶紧打扫那可人的面庞。面馆老板大喝一声,我报警啦!奶油伉俪趁混乱之际相互掩护逃走,一对恩爱夫妻双双把家还,只留下插足的中国特色的莱温秀儿斯基。�

秀儿撕了一片餐巾纸擦了嘴唇,再次收拢她的小包衣物,镇静自若跟老板道歉,迎着众多看热闹的人们,目不斜视昂首走出厅堂,既无胜利的喜悦,也无失败的沮丧,仅有好女做事好女当的坦然。老板是善良之人,临时指派另一女服务员护送秀儿回家,害怕秀儿寻短路惹来麻烦,黄金时段的生意大大受挫还在其次。远离是非之地后,秀儿说,我没事,你回去吧,帮老板招呼过早的客人。她举目无亲在街上徜徉,遇不上一个熟人,说不上一句话,这时她才心灰意冷万念俱灰。傍晚,奶油的老婆心狠口辣,欲置秀儿于死地而后快,驾临二奶村站在楼底下叫骂,还是用的早晨那个版本,意在让所有邻居都知道秀儿是臭二奶、可恶的第三者。只不过票房情况远不如小面馆,主要是水土不服,她根本没有进行调查研究,更谈不上分析该村居民的阶级成分,不晓得由清一色的二奶或准二奶组成的部落,本是第三者阶层的利益共同体,她们对于前来兴师问罪谴责讨伐的第一者、第二者,一律视为异教徒要立即驱逐出境的。所以在叫骂开篇的第一时间内,至少有五个村民向110报警,果真有派出所警员赶来将奶油夫人好言劝走,归还了二奶村的宁静。�

晚上,小芹子回来,秀儿若无其事同她说了一会儿话就关门上床。她恨奶油、恨奶油的老婆,但更恨前夫,最后归结起来还是恨自己。于是她写好纸条吞了一把药丸,想着佳成明天早晨来收尸的情景,用枕头捂住脸面哭了一场,那药丸开始在胃里分解。�

还是醒过来了。第五天秀儿将东西清理归一准备出院。瑞娟大嫂说话了:小芹子,你要上班忙不过来,只晚上去给表姐照屋看家。你表姐身体虚弱还得补养一段日子,就住在我旁边好有个照应,跟我们家一起吃饭,弄个汤汤水水的,要买要做他哥勤快。你们两个的意见,行不行?这番话语既是当着医护人员的面说给她们听的,也是对秀儿和小芹子说出她的决断,料想她俩会听懂的。

惊愕得目瞪口呆的老板,怒斥秀儿不要把早晨的生意折腾黄了,这样子,谁还敢来过早呀?秀儿气鼓鼓解下围裙抓起小挎包不辞而别,跑上大街消失在茫茫人海中。她漫无目地在各个商店瞎逛,那股恶气也渐渐消散,到下午完全归复平静,讪讪地走回小面馆,向老板认错自动认罚,扣一个月工资,还承诺赔偿损失。老板宽宏大量原谅了她,劝她不要把这事放在心上,张口就对服务员骂粗话的顾客,见得多啦,你明天照常上班。她得到安抚心气平和多了,不要为芝麻大的小事,挫败了整个新生计划。�

当晚,奶油打来电话威胁说,要她赔偿精神损失,不然的话就要抠下她的眼睛。奶油曾经不止一百次赞美秀儿的眼睛,说是熄灯以后还能看见那两颗天上最亮的星星,如今,死狗日的偏要抠掉这两颗天上最亮的星星,奶油面孔恶魔心,没有谅解、安慰、体贴,不存在一点情义,只有对金钱的勒索,这使秀儿完全绝望了。接着,奶油的老婆在电话里臭骂她不要脸,偷人家老公,要秀儿赔偿青春损失费,还使用最肮脏的词语不断羞辱她。秀儿只好拉掉电话线才得以逃脱奶油夫妇的轮番漫骂,可心里总是七上八下,难以安然入眠。�

第二天早七点多钟,正是上班人员吃热干面的高峰,她在小面馆跑堂,端面、收碗筷、抹桌子,一片繁忙紧张。突然,奶油的老婆不知什么时候冒了出来,一把抓住秀儿的衣领骂开来,秀儿顿时晕头转向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等她清醒过来,弄清楚是第一次晤面的奶油老婆寻上门挑衅,不禁怒火中烧,二奶何惧一奶,立即自卫反击,来而不往非礼也,既然对方先抓自己的衣领,连胸罩也露出于外,她一把揪住对方的长发。冤家路窄怒目相对。虽然是两位女士,若论武功套路,仍未摆脱阿Q、小D等老前辈的窠臼,僵持状态全如鲁迅老夫子的白描。像远远站在场外的足球教练一样指手画脚的奶油见势不妙,大步跨进厅堂助战,死劲拨开秀儿的双手将妻子的长发解脱,再掩护老婆后撤,由他接防与往日情妇对垒交手。曾几何时,这四只手相互抚摩亲如一家,传递情与性的温馨与肉感,而今各为其主敌我分明进行钳制与反钳制的生死较量。奶油妻子转入宣传舆论攻势,当着众多食客,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声情并茂如唱山歌,揭发控诉秀儿如何不要脸,强占她丈夫的种种丑行,听众大饱耳福,忘了上班时间,等待更为劲猛热辣火锅全盘兜出。也有年长食客劝解奶油夫妇,不要有理不饶人,恰到好处就收场;有的暗自嘀咕,本来二对一就不公平,更何况男人动手打自己的情妇,不合时代潮流,也太不与国际接轨,人家克林顿几时打过莱温斯基?有的叹息,既有今日,何必当初,一夜上床百日恩,同船过渡,千年所修。公理难容,舆论立刻倾斜,转为同情弱者。秀儿蒙受巨大羞辱,想起死狗日的抠她的眼睛的说法,她也选准她最喜欢对方的那两个部件以牙还牙,野性大发一口咬住奶油奶油般的手指,像嚼猪排骨一样发出喳喳响声,然后合着唾液、泪水和鲜血一口喷向那令她百啃不厌的部位,奶油柔嫩白净的脸蛋,以脸还眼。终使奶油痛得“哟哟”直叫唤,抽出双手自怜自爱抖动着,京剧中的老忠臣数落奸臣罪行时,常有这等痛心疾首的手势。他也不忘忍着疼痛猛力抹了一把,赶紧打扫那可人的面庞。面馆老板大喝一声,我报警啦!奶油伉俪趁混乱之际相互掩护逃走,一对恩爱夫妻双双把家还,只留下插足的中国特色的莱温秀儿斯基。�

秀儿撕了一片餐巾纸擦了嘴唇,再次收拢她的小包衣物,镇静自若跟老板道歉,迎着众多看热闹的人们,目不斜视昂首走出厅堂,既无胜利的喜悦,也无失败的沮丧,仅有好女做事好女当的坦然。老板是善良之人,临时指派另一女服务员护送秀儿回家,害怕秀儿寻短路惹来麻烦,黄金时段的生意大大受挫还在其次。远离是非之地后,秀儿说,我没事,你回去吧,帮老板招呼过早的客人。她举目无亲在街上徜徉,遇不上一个熟人,说不上一句话,这时她才心灰意冷万念俱灰。傍晚,奶油的老婆心狠口辣,欲置秀儿于死地而后快,驾临二奶村站在楼底下叫骂,还是用的早晨那个版本,意在让所有邻居都知道秀儿是臭二奶、可恶的第三者。只不过票房情况远不如小面馆,主要是水土不服,她根本没有进行调查研究,更谈不上分析该村居民的阶级成分,不晓得由清一色的二奶或准二奶组成的部落,本是第三者阶层的利益共同体,她们对于前来兴师问罪谴责讨伐的第一者、第二者,一律视为异教徒要立即驱逐出境的。所以在叫骂开篇的第一时间内,至少有五个村民向110报警,果真有派出所警员赶来将奶油夫人好言劝走,归还了二奶村的宁静。�

晚上,小芹子回来,秀儿若无其事同她说了一会儿话就关门上床。她恨奶油、恨奶油的老婆,但更恨前夫,最后归结起来还是恨自己。于是她写好纸条吞了一把药丸,想着佳成明天早晨来收尸的情景,用枕头捂住脸面哭了一场,那药丸开始在胃里分解。�

还是醒过来了。第五天秀儿将东西清理归一准备出院。瑞娟大嫂说话了:小芹子,你要上班忙不过来,只晚上去给表姐照屋看家。你表姐身体虚弱还得补养一段日子,就住在我旁边好有个照应,跟我们家一起吃饭,弄个汤汤水水的,要买要做他哥勤快。你们两个的意见,行不行?这番话语既是当着医护人员的面说给她们听的,也是对秀儿和小芹子说出她的决断,料想她俩会听懂的。

秀儿呆滞的目光停在瑞娟脸上,痴傻地望着,突然附在大嫂胸前哭了。小芹子生怕情势发展,话一多说漏了嘴前功尽弃,马上打圆场,听大嫂的安排。旁边的护士也受了感动,敬佩大嫂的开明和人情味,劝慰病人道,回去听哥哥嫂子的话,好好调养,想开一点,很快会复原的。她们反而丢开病员,跑过去紧紧拉着瑞娟的手道再见。�

三个女人搭的士先进入秀儿的房子。秀儿陪瑞娟嫂子坐客厅里说话,把一串钥匙交小芹子,指派她开这个那个锁,收进这个那个包包文件,又取出这个那个卡,要她下楼取一万元钱带上,然后返回小芹子住着的杨志刚房子。她们三人绕道走,转了一个大圈,尽量避开邻居的眼光,瑞娟编句谎言说是个远房亲戚来帮佳成打工的,也能自圆其说。小芹子突然想到,杨志刚和秀儿姐的房子,都好像有鬼似的,不可捉摸的神奇命运,将她们三个女人推来磨去,又在这里相聚,山不转水转,简直无法逃脱这个怪圈。瑞娟嘱咐秀儿好好睡一觉,只怕一时不习惯,过一阵就适应了。秀儿不好意思说,习惯这房子,那边才不习惯,住在那里就只想死。瑞娟为自己说了一句多余的话很是后悔,忙摆出大嫂的架势道,秀儿,到我这里再不许说活说死的,啊,听到没有?逼着秀儿点了点头。�

当天下午,小芹子收拾打扮一番,像搭乘公共汽车一样便利,乘波音飞机应招赴约,履行她与那个男人签定的合同。她坚定相信,她的这笔交易,只要有一个人知道了内情,她就要走秀儿姐的绝路。她从秀儿姐身上吸取重要教训,药量要大才能一走了事。

经过这番折腾秀儿决心活下去,原来自杀是一件很容易失败的事情。她发誓再不自杀,除非自己先杀了人。她死里逃生又被瑞娟所收容,内心里对佳成夫妇感恩戴德。清醒过来最初见到他俩,混合着极为复杂的情感,愧疚、感激、高兴、酸楚、悲凉,什么都有什么也说不清,直想避开他们。身体渐渐好起来,也走出杨志刚的楼房,去帮忙收收桌子换换蜂窝煤什么的,给佳成匀出抽一端烟的工夫。他也不把秀儿当外人吩咐她做这做那,秀儿由此感受到亲人般的关心爱护,更加把佳成当作兄长敬重。尤其是有瑞娟坦诚友情垫底,自己内心深处对佳成的别别扭扭情愫,显得并不重要了。那两次唐突举动,就像往牛奶里误加了一点盐,只要多多放糖,甜甜的味道仍会包容一切,深远而又长久,这瑞娟的情分犹如大把大把的糖,这佳成的关照就是浓浓的纯正的牛奶。�

瑞娟对待秀儿比起对待亲妹妹瑞琴还要真诚得多,这里有什么蹊跷,瑞娟自己也揣摩不透,兴许是读初中当姑娘伢的那点情分吧。令她格外欣慰的,是丫丫与她这个小姑子很投缘,女高中生竟像一头乖觉小狗,有空就手跟手脚跟脚的影子般黏在小姑子身边,熨平了秀儿心灵的皱折,快要叫她当妈的嫉妒了。�

晚上,秀儿来说,她房间的电灯不亮。瑞娟吩咐佳成去弄一下,递给她保险丝、试电笔、蜡烛、手电筒。佳成尾随其后跟秀儿进屋。她点燃蜡烛,便有了一缕昏暗的光,稍微驱散了秀儿心中的紧张和窒息。她打亮手电筒,听从佳成的指引,在几个怀疑有问题的部位晃动,佳成站在凳子上一处一处地“嗅”,最后说是电灯泡坏了,叫秀儿到他家中取一只来。佳成坐在破凳子上抽烟等候。秀儿对瑞娟说,你也到我那里坐一会,我真有点闷得慌。瑞娟正想出去遛遛,她实在讨厌她的妹夫金娃子,他不识相地与埋头苦干的麻友神聊。瑞娟说,金娃子,你照看一下,我过会儿就回。�

她带上两只分别为插口和螺口的灯泡,跟秀儿边说边走进屋里。佳成换了灯泡,顺带把拉线开关也捣弄了一阵,开关自如轻巧灵活多了。秀儿烧了开水,泡了茶,三人坐一起如同家人聊闲天。瑞娟和佳成不愿触到秀儿的伤疤,可秀儿还是把话题扯到生与死的大题目上来。瑞娟仿佛正碰上格外对路的命题作文,又像逢到贴心知己,下笔千言、口若悬河倾吐着满肚子的苦水。她从工厂倒闭、失业,说到佳成的眼睛、麻将馆的遭遇,一一细细梳理娓娓道来,真是苦不堪言,难不断线,有时真想不如死了解脱,死了自在,死了安逸。秀儿也说起命运这神秘的东西,不信还是得信,命里注定是苦的,你就别想脱离苦海,命里安排是穷的,你富了也没法活下去。�

佳成自认是布道的传教士,担负着为两个女人超度、解脱的使命,也是一个抒发自己道义的机遇。他慢悠悠抽烟慢悠悠说道,我们,人呀,既要相信命运相信易经,又要认自己的心情、性情,认灵魂开窍。命运不可改变,灵魂应当开窍。人一生下来,就是为了活下去,活着,都一个样又都不一样。哪个活得好,哪个活得不好,没有一个公认的标准。我穷,我苦,我受难,我活得蛮有味。有人比我富,不受苦,不受难,也未必比我活得有味。秀儿说,你这道理讲得太深奥,不懂。佳成越发带劲了,引经据典,随意篡改,恣意发挥,任由我用:毛主席老人家说,与天地人斗,其乐无穷,你想,斗天,斗地,斗人,该是好苦好累的事,正因为又苦又累那才有快乐。所以说,人世间根本就没有快乐,只有苦难与劳累,而苦难与劳累本身,你应该认为这就是快乐。�

他喝了一大口茶水,侃侃而谈,再举一个例子,动物园里,熊猫,百事不操心,还活得没有在野外自在。秀儿说,你想过一过熊猫在野外的日子?佳成很得意地说,是这个意思,那才是真正地活着。三人当中惟有瑞娟文化最高,她可以读懂杨志刚画家写来的信,忍不住插话道,你比阿Q还阿Q。佳成自得其乐笑道,你说对了,阿Q是灵魂开窍,比阿Q更阿Q,是灵魂大开窍。说得秀儿笑了。佳成接着说,我说句你不怪的话,像往日,你秀儿受苦受难,还活得蛮实在;现在,你不愁吃,不愁穿,只愁么样把钱花出去,反倒过来不愿活,这又为么事呢。只要活着,苦难多一些,怕什么?秀儿。凡事只要你灵魂开窍,和别人想的不一样,你就一通百通。瑞娟不屑地说,鬼话连篇,我懒得听下去。佳成说,你不愿听,我不说了就是。我走,你们坐。瑞娟说,我也回去,麻将馆没人照应。她从来把金娃子排除在人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