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为了灵验佳成的苦难理论,为了给他提供又一次受苦受难的机会,让他充分体验苦难就是快乐的享受,一年到期的集资款,今天是还本付息的日子,本金和利息全黄啦。华鑫公司的人异口同声回答他,没办法兑现。佳成头上就像挨了一闷棍,好几天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未必不幸的事,全集中到一起排着长串的队伍,接踵而至向他扑来。一个月前他听到风声,传言华鑫公司的集资款泡了汤,散了黄,没得指望了,他是一百个不相信这是事实,又一千个相信这是彻头彻尾的谎言、谣言,是鬼话,是放屁,是日打瞎,不值一提不值一驳。
稳坐钓鱼台等到兑现这一天,连去问了三个人,得到完全一致的回答,这才回过神,不是日打瞎。�
华鑫房地产公司砸锅了,一网套住了成千上万像佳成这样的苦老百姓。政府对他们表示同情表示理解表示无奈表示要慢慢来。全市像华鑫这样结局的有四家,他们虽都有政府的背景,惟独集资这件事儿,一年后政府才发觉。一年前几套班子领导人挥臂呐喊,全市总动员,全民总动员,倾城倾市大集资,建设国际大都市。他们的唾沫迅疾演变为全民集资大行动,其势如暴雨倾盆,浇灌万物,慰藉全市百姓致富渴望,似疾风劲吹,横扫残云,挑逗全市百姓跟风激情。于是乎,钱多多集资,钱少合集资,聚沙成塔,聚溪成河,聚一粟而成沧海。一个全民发财的群众运动如热浪滚滚,如狂波滔滔,如史有前例的文化大革命迅猛展开,荡涤着一切不想迅速发财的旧文化、旧思想、旧观念、旧作风,也摧毁了像佳成这样顽固认穷受苦的堡垒,黎佳成、董瑞娟自愿加入了一夜发财的浩浩荡荡大军。当幺爹从太平洋那边带来了有华盛顿头像的纸片赞助后,他和瑞娟才感到觉悟太迟,机遇太晚。他们夫妻俩深夜伴灯学语录,还是京城一位泰斗级经济学家关于世界上有三种赚钱方式的语录。他俩活学活用,急用先学,立竿见影,灵魂深处爆发革命,狠斗穷字一闪念,最终达成共识,选取第一种和第三种赚钱方式,即用体力赚钱和用钱赚钱的方式。解放了思想,也就实事求是了,所以决定一面开麻将馆拼体力,一面将那积淀着美国幺爹手腕工夫和他俩的血汗钱,一并走后门托甄一龙关系送进了华鑫公司的集资部,硬是不怕打破头挤断肋骨抢上了最后一班车。这一切,又恰好是本市领导班子集体打瞌睡的时候发生的,因为老虎也有打盹儿的时候;等他们醒来打呵欠之后,纷纷斥责企业竟敢如此无法无天,必须对你们的企业行为负责。原来,几家官办的房地产公司先前从银行贷款修建的开发区、度假村,并没有完全脱手,国外海外的富豪们招之不来,国内的二奶、三奶及其寄生主们毕竟是人群金字塔的顶层,相比芸芸众生还是稀有物,真正能够为二奶奉献一座阿房宫的主儿,还在反腐败的阴影中窥视时机。后来转向修建白领认同的住房,销售情况略比无人问津稍微强一点,仍是资金大量沉淀。更有每一栋住房从墙基到屋顶的惊人腐败,吞噬了多少百姓的集资款,小芹子床上生意的所得,就包含着佳成夫妇的血汗钱,取之于黎民,用之于萧民。�
佳成和瑞娟轮换上街,随着讨集资款的人流,在华鑫公司的各个办公地点讨利息讨本金。讨了几天只讨回一个没有新鲜信息的说法。瑞娟心里越来越没底,一想到两人十几年的积累打了水漂,还有那不期而遇的天上落下的馅饼,刚塞进嘴里被人撬开牙关抢走了,尤其是老爸老妈的养命钱和丧葬费,如今也一起掉进了恶狗的口中,再也讨不回来。她想走秀儿的未竟之路,毛骨悚然想到了死。她尤其不能容忍的,是自己的一番毫无把握的话,使本不同意的佳成灵魂被动开窍,接受了她的主张,听了那个经济学家的鬼话,酿成这场大祸,断送了丫丫的前程,毁掉了进入小康的家庭。所以要死的话,相比秀儿,也是死得其所,死得不冤,死得有理。�
她神不守舍转悠到爸妈的家,一进门哇地“妈呀”一声惊天动地哭了,蜷缩在沙发里双肩抽搐不停。妈妈那木讷的眼光略微露出一丝惊讶,爸爸反倒处惊不变。他是见过世面的老将,舞动白晃晃亮晶晶的刀子,在多少男人头顶上游走,舒卷自如,不动声色。特别是为婴儿剃胎头,遇到那杀猪般吼叫的角色,他从来是无动于衷的。现在的瑞娟,就是要剃胎头的小毛子,让她哭一阵哭累了便自然不嚎了的。�
果然如他所料,瑞娟自动停了,说话了,尽管还是抽泣着:我们栽了,栽到华鑫的集资中了,你们放在我那儿的钱,也栽进去了。就这事呀?爸爸问。嗯,就这事。那也值得,你就只当你幺爹当国民党兵的时候,被一颗没长眼的枪子子儿打死,不就没有这个事了。钱么,总是有来有去的,人么,有生有死的,我还活得多少天,我领了幺爹的情,丢了幺爹的钱,我想得开。幺爹也想得开,在美国华人脑壳上刮的钱,送回国来丢了,也是肥水未流外人田。还是佳成的那句话,灵魂开窍了,么事都想得通。这一席话多少平息了瑞娟的自责,减轻了她的负罪感,也就抽走了她自杀的最重要理由支撑。从爸妈家出来,至少不准备马上自杀,还有待佳成对这历史问题作出评价。�
一直到晚上佳成不提瑞娟外出讨债的结果,他认为结果是不问自明、不言而喻的。他递给瑞娟一破纸角儿,从电线杆撕下的揭贴,发起人商约集资人明天上午九时在市建设委员会办公大楼前集合。佳成请示,我们去不去?瑞娟拍板,亏你提得出这样的问题,为什么不去,去了又怎么样?犯了哪个法的哪一条哪一款?连珠炮似的一气呵成地追问,造成压倒一切的气势,令佳成无招架之功。
错误和挫折教训了瑞娟,使瑞娟变得聪明起来,因而多了一个心眼。凡事不能一人说了算,以势压人容易堵塞言路,做出错误的决断。这回,她要广开言路,你说说看,为什么不去?在虚怀若谷的瑞娟面前,佳成获得了言论自由,却又谦虚地说,我也没想好,我们好像是属于良民一类。良民参加集会要打报告,要批准。瑞娟研讨的兴趣很浓,那去了的叫什么民。佳成想了一想,说了几个民,难民,流民,饥民,暴民,被瑞娟一一否定了。佳成最后说,叫刁民吧。瑞娟不服气说道,反正钱都骗光了,当个刁民,那又怎样。�
她又相当民主地商讨道,你说当了刁民,会有什么结果?佳成紧急灵魂开窍道,我想,最严重的是抓几个领头羊送到派出所关几天,多半是把人留在居民委员会,再将名字、单位记下来,通知单位来领人。瑞娟急忙插言,这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她妈五、六年没人管,如今巴不得有人管我。谁他妈管我,我就找谁要钱。佳成说,你不慌,最他妈厉害的一着,凡是参加静坐的人,记下名字后,能解决的一个也不解决,一块钱也不解决;说不定,凡是没有去的,还可以讨点便宜领到一点钱,政府害怕惯使了好哭的娃娃,一哭就把奶头塞进嘴里去,往后娃娃学乖了,肚子不饿也嚎,烦死人;倒转过来凡是不哭的娃娃,都奖赏一块糖。要是我们去了,当了好哭的娃娃,又再一次吃闷亏,就更他妈后悔了,你说呢?�
瑞娟思忖道,你说得也有一定道理,是灵魂开窍了,不过你他妈是机会主义者,是躲在后面占便宜的家伙,心术不正。如果都像你,卷走了两个亿,谁也不做声不做气,连屁都不敢放一个,都当不哭的娃娃,那他妈老百姓就成了愚民,那他妈狗日的们胆子就更大了。�
突然,还是佳成灵魂开窍之花,结出了圆圆滑滑的丰硕之果。他说,当初,我就估计到会有变故,作了狡兔三窟的准备。如今你该明白了吧,那笔钱,我为什么分头用三个人的名义参加集资,这不,现在派上了用场。全家三口人分工:你去当刁民,当好哭娃娃,明天参加静坐;丫丫当愚民,不做声,不出气,不放屁;我呢,当良民,不出面,不上街,安分守己,奉公守法。我们家,有好哭的娃娃,也有不哭的娃娃,颁布什么政策,我们总有人沾光。良民,刁民,愚民,我们都押上。他忽发灵感,我们家实行三民主意。�
瑞娟高兴极了,真想扑上去好好地亲他个满脸开花,瞎子呀,你真是眼光远大,思想深刻,你的主意多又多,这个主意最好,正如丫丫说的,你是我们家最伟大的思想家,我多爱你啊。苦难夫妻缺少的是金钱,多的是恩爱。苦难和不幸都是酿造甜蜜的最好酵母,由此滋生的希望和幻想不知有多美妙。全家都沐浴在狡兔三窟这一英明决策的胜利曙光之中,只差高呼三民主意万岁。�
第二天,三民主意登场亮相。首先是愚民丫丫背起书包上学堂,那个建设委员会根本没有招惹她,她也就不去找对方麻烦了,一心只上她的学只读她的书,因为是愚民,所以要学习、学习、再学习,上学,是愚民的神圣使命。佳成充当良民,坐守家中从事不怎么良的职业,经营赌场性质的麻将馆。他本来就是大大的良民,从不寻衅滋事,一向驯善守法,树叶掉下来怕打破了脑壳,走路怕踩死了蚂蚁。当良民是他的本分,性格使然。不过已有不良记录在。�
瑞娟自告奋勇自我牺牲,虽是迫不得已但也发自内心想去当一回刁民,要是当一回刁民,弄回那多少万,值得,挺划算,何乐而不为。再说刁民能制刁官。�
走过二马路,前面就是人民政府的建设委员会所在地。不过,情况有那么一点不对头、不对劲儿,好像有几个不应站在那儿的警察,无所事事而又煞有介事站在那里发愣,而且警察数量显然多了一些。随着行人增多,他们变得特别警觉起来,对匆匆向前的过路人不闻不问,对踟躇不前东张西望的人士都要礼貌盘查一番,说一句“快往那边走”的莫名其妙的话。�
瑞娟豁然开朗心中雪亮,昨天布满电线杆上的招贴,既是昭然若揭的宣传品,是对集资人发出的邀请信函,也是向公安通报信息的传单。人家早有准备,正恭候客人的到来,制定了驱散、堵截的周密方案,摆好了临阵应变的架势。外松内紧的气氛颇有几分神秘气息,瑞娟被刺激得兴奋紧张,胸口怦怦只跳,而又按捺不住跃跃欲试的冲动。�
有警察在疏通,毕竟没有戒严,人们仍可自由行走,但不允许在办公大楼前停留和聚集。警察态度非常友好非常诚恳,用语全是引导和劝说。慢慢地,瑞娟看见有很多素不相识的行人来回走动,并且互相点头致意,像鱼群围绕着钓饵游动试探。有人似乎明白了瑞娟的来意,也向她使眼色,她会意颔首心照不宣。大楼对街逐渐积聚了很多人,虽然每个人都在走动,但就是走不开走不远,仿佛被磁石吸住的铁针一样。这里没有像样的商店,没有可供欣赏的街景,偏偏要画地为牢,显然是项庄舞剑。�
突然,有中年男子振臂一呼,走唷。他率先径直横穿马路,带头向大楼门口冲去。恰好有高级小轿车正进入大门,门房保安为轿车放行后,已来不及关上铁栅子截住尾随而来的人流,无意间留下一个大豁口。中年男子紧跟车屁股后面“保持距离,谨防撞车”的牌子,跑步进入机关大院,步其后尘的是一女将,即董剃刀的大女儿董瑞娟。顿时簇拥成五六十人的一团队伍把马路全部堵住,并缓缓向豁口蠕动。高级汽车猛踩加油器,急转弯向车库开去,腾出了大院的空地,大团人群拥入,如决堤洪水漫延开来。保安和警察已无能为力,动作再大一点就会造成身体冲撞,齐心协力把铁栅子门关上,将后续的零星人员拦在围城外面。在大院圈子内的瑞娟高兴得很,庆幸她当了刁民进入了城堡,进入围城的人未必总是想突围,此刻她就不想冲出去,还格外同情怜悯那些没能进入城堡的外人。
保安劝说大家赶快撤离,说已安排了后门输送渠道。瑞娟说话了,我们正门进,正门出,我们又不是来搞腐败的,凭么事叫我们走后门呀?说得大家只笑表示赞赏。瑞娟万万没想到自己能说出这等打得响的话语,令这么多人喝彩。织袜女工这几年的生活,充满了黑色幽默,自己也学会了幽默,幽默是大智慧。人们聚集大院就似乎达到了目的,究竟为了什么要拥进院子,多数人脑子一片空白,集体无意识随大流。他们或是三三两两交头接耳,或是如哲人闲庭信步,或是用报纸垫在地面安坐养神,或是抬头仰望建委办公大楼的窗口,像村童望着夏夜天空密集的星星遐想。也有人期待引起那座大楼里的人的重视,希望他们最好作出刺激性举动,比如向人群中抛洒纸屑、吐口唾沫,或是做个飞吻动作,从而挑起院子地面人群的过敏过激反应,把场面搞得热烈红火才不枉此行。�
而那一层层一排排窗口里也伸出很多人头,密密匝匝挤在一块,他们有充足的理由可以停止办公。正聚精会神俯视院子地面上的不速之客,如同从包厢看舞台剧一样,下意识希望剧情不要太拖沓太平淡,快有精彩的场面、紧张的情节出现,当可一览无余,尽收眼底,大饱眼福。楼上的人看楼下人的热闹,楼下的人望楼上人的门道,互为观者,互为风景,虽然地位和角度不一样,但双方都觉着好奇、新鲜、刺激,难得一遇,轻松快活的心情如同过节日。�
门房的保安增多了,他们反复动员铁栅外街道上的觊觎者立即散开,劝说铁栅内大院的占领者迅速撤离。说了一遍又一遍,只引起重复的争辩与反驳。他们说一遍后又公事公办地摊开双手,请求人们行动起来,像农村老太婆吆喝自己的鸡群,分明带有舞蹈表演的性质。人们对保安的讲话、保安的引导无动于衷不理不睬,依旧风雨不动,连耳边风也算不上。但这丝毫不影响保安的情绪,仍继续展开第二个回合,不知疲倦用口语和手语与群众对话。�
这时从大楼出来一对科级干部模样的男子和女子,他们在人群包围中站着讲解。着重阐明这件事与本建设委员会无关,有问题找公司去商谈去解决,到这里来是无济于事的,除了白白浪费大家的时间、影响机关的办公,不会有任何结果。对于这个问题,瑞娟体会最深,所以义愤最大,忍不住要鹤立鸡群讲道理、正视听:两年前集资的时候,华鑫是你们建委的公司,董事长、总经理都是你们建委的头儿兼着的,打政府的牌子,为的是好从百姓口袋中捞钱。现而今,捞钱捞饱了,你们就晓得要政企分开,就要企业承担责任,你们屁股一拍没事了。我们老百姓,还讲好汉做事好汉当呢,你们当官的,还好意思玩痞、耍赖皮!博得了一阵掌声。�
那男子干部受到女人讥刺,心中腾起一股怒火,脱口而出一段反诘话语,谁叫你们发财心切,鬼迷心窍,违反规定乱集资的,哪里有这么高的利息,总想天上掉馅饼,异想天开,睡一觉醒来就成了富翁,当了富婆。�
这最后四个字,是专门送给瑞娟受用的。瑞娟等于是被点名批判,她跨进一步和那干部处于面对面的位置上,虎视眈眈逼问,刚才的话,你再说一遍。男人干部态度强硬,我再说一遍,你又能把我怎么样?瑞娟高声说道,你有胆量的,你说呀,你再说一遍。那男子干部也相应提高分贝重复道,我再说一遍,你又能把我怎么样?瑞娟降低八度讥讽,你是男子汉,有种的就再说一遍,让老娘听听。那男子也毫不示弱,依照对等原则降低音调,反唇相讥道,我再说一遍,你又能把我怎么样呢?瑞娟改用女中音道,你是当干部的,要敢说敢为,你再说一遍看看。那男子也遵守礼尚往来游戏规则,改用男中音道,我是当干部的,我再说一遍,你又能把我怎么样?两人就这样对阵,干打雷不下雨,空对空导弹你来我往七八个回合,硬是无胜负可分。对峙双方都在诱敌深入,诱了半个时辰,仍在原地踏步。众人咆哮怒吼着,你说呀,你不要当缩头乌龟嘛!那个男干部只反复地诘问道,我再说一遍,你们又能把我怎么样?但他就是坚持不再说一遍,只追问对方的反击措施。而瑞娟她们又只要他再说一遍,但坚持不愿透露底细,如果他真的再说一遍,他们会怎样收拾他,实际上瑞娟心中也无数,惟一有数的是肯定他不会“再说一遍”。干部这一方确实不想再说一遍,瑞娟这一方又确实不知道他再说一遍后如何反击,故而双方都引而不发,打成了拉锯战、持久战、阵地战、消耗战、精神战、意志战、心理战、讹诈战,不战而战,战而未战,没有胜家,更没有输家,所以实现了双不败。�
女干部连忙拉走男干部,掩护着冲出重围,不由分说推搡他进了大楼。她再返回人群苦口婆心讲困难、讲问题、讲打算、讲前景。大家耐心听着,直到听完发现全是普遍性原理,没有和听众的实际情况相结合,不具备可操作性,水中无月,雾中没花,无梅可望,根本不能止渴。人群中又烦躁不安骚动起来,找你们领导来谈。率先冲过马路的中年男子发出了第一份通牒。领导开会去了,都不在。那,我们到办公室去看看。人们附和着行动起来,潮水般拥进大楼,集中在大楼的前厅不动了。女干部也乘机消失。
等了一会儿,女干部出现,她说,你们派三个代表。有人说至少要五个。好,就五个。你们谁当代表。中年男子站出来了,第一个代表产生;瑞娟背后有人在捅她,她壮了壮胆说,我一个。第三、第四、第五个齐了。好。大家都同意。女干部说,你们当着群众的面,自报家门,还要把身份证交出来看看。中年男子报了家门,女干部验了身份证,高声问道,是不是共产党员,对方也高声作了肯定回答,她重复一遍后,记在她手中那小本子上,显然带有威慑性质。轮到瑞娟说,我没有带身份证。那,你的工作证?前八百年就失业了,早没了工作,哪还有工作证。原来干什么的?织袜厂的,早垮台了。你丈夫干什么的?干下岗的。他在哪里,怎么联系?我不知道。怎么可能呢?怎么不可能,已经离婚了。她临时又加了一句,是我不听他的话,决定参加集资的,他要我把钱讨回来了再复婚。临时编造的谎言打动了自己,她说得很伤心,声音有些哽咽,眼里闪出泪花,博得大家的普遍同情,包括那盘问不已的女干部也不好意思再追问下去。�
一个多小时后,一位领导干部在五位代表的簇拥下,来到院子接见上访群众,说了很多话。中心意思是,我们建委,作为政府主管部门,正在督促华鑫等几家公司在近日内,就这个问题向集资的群众作出答复,他们准备拿出一个方案来。大家问,具体时间。领导干部吞吞吐吐地,这一时还说不定。人群中又呼喊起来。领导说,十天后,我们督促他们一定作出答复,好不好?于是宣布大家快回去。铁栅子门已经开放送客,人们怏怏不乐地走出大院,在街道漫延散开,消融在过往行人中,再也分不清谁是良民谁是刁民了。�
半个月后,华鑫公司的答复公诸于世,瑞娟和佳成更加觉得是一场空。瑞娟认真哭了一场,把个佳成的心也哭得软沓沓的,酸酸的。佳成引导瑞娟研究政策,分析政策中聊以自慰的内容,从而冲淡和稀释悲苦中的绝望和无奈。第一条,问题一定要逐步解决,但只解决本金。佳成说,只当这几年的利息喂了狗。瑞娟恶狠狠地说,喂了癞皮狗。佳成说,同意,喂了癞皮狗。第二条,分期分批解决,以集资的时间为依据,分四批,仅明确第一批的时间,只还本金的三分之一;佳成夫妇为第三批,解决的时间遥遥无期。佳成说,谁要我们参加集资时间这么晚的。瑞娟通情达理作自我批评,这不能怪政府,只怪我们自己,这一条政策我们用不上。第三条,将集资划转为银行贷款的条件比较苛刻,绝症患者、六十岁以上鳏寡孤独者,佳成夫妇自认不能列入此类,决定放弃。第四条,用公司建造的新房屋做抵押归还集资。他们不予考虑,因为不需要房子,要的是钞票,即使把房子弄过来,卖又卖不出去,住又住不上。第五条,列举了几种特殊情况的特别处理,生病住院的,残疾人生活困难的,孩子上学的,小数额归还本金。佳成夫妇认为,死一般黑暗中终于见到一缕亮光,这才是真正可以享用的政策条款,衷心拥护,充满了喜悦欣慰。证明当刁民对自己对大家没有白当。�
下一步任务是运用政策。政策是个无价宝,看你用得好不好。政策是个大箩筐,只要你想要的,都往里面装,政策养肥胆大的,政策卡死胆小的。所以要把政策用活、用透、用光,用到踩线不心慌,用到闯红灯不犹豫,用到专打擦边球不动摇,用了正面用反面,用完了政策用对策,用完了对策要政策,有了新政策再想新对策。头几年,兴解放思想的时候,船厂的党委书记参加考察团到南方取经,回来给机关干部做报告,介绍南方的经验,大加称赞这一条:人家的政策用得好。那几句顺口溜佳成记住了,可惜一直没有机会用政策,这回可是学习南方经验的难得机遇。心想他们一家三口,有三种理由,都能与第五条政策对上号,都可以退还“小数额”的本金,三个“小数额”加起来,不是大数额,至少是中数额,一定是相当可观的“数额”。佳成心情激动不已,暗自为即将到手的“中数额”欢欣鼓舞,更为当初他作出三人分开填写集资单的正确决策而得意。他望着瑞娟和女儿,那擅长把握大局的一家之主的感觉油然而生,滋润着他全身的每一处筋骨,顿觉那善于驾驭政策、运用政策的智慧之光,照亮了瑞娟的愚昧和丫丫的麻木头脑,驱散了笼罩在家庭中的悲观失望迷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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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鑫公司代理总经理甄一龙主持销售部全体工作人员开会,宣布了政府关于华鑫等几家公司解决集资问题的意见,并制定措施予以落实。将销售部扩充人马,作为办理此项工作的专门班子,清理集资人的详细资料,以作落实政策分类排队对号入座之用。小芹子也作为临时工参与其中,不过是给她保留一个岗位加以掩护而不易暴露,不能让她顶班,可也得经常露面象征性的做点事儿,好让那些叽叽喳喳的女人们闭起那张乌鸦嘴。�
甄一龙指示部长,你们部分来几个女大学生,一直没有住处,包括小芹子在内,赶快买一栋像样的套间。部长领悟到,这实际上是给她购一金屋,为甄一龙代总经理藏娇。部长曾听说她住在自己表姐家里,后又听说表姐的房子要出卖,于是,和她联系很快找到秀儿,将房子过户给公司,依然只供小芹子一人独住。部长自信他办了一件聪明绝顶的事,又觉着反应迟钝悟性太差,全心全意为领导服务,第一条就要解决领导的二奶安顿问题,虽然众人皆醉自己独醒,早就看出了代总经理甄一龙的二奶是小芹子,也给予极大关怀,但就忘了主动为他们弄一个安全约会处所,该给他们造成多大精神痛苦呀!于是痛骂自己二球、昏球、臭球。亡羊补牢,时犹未晚。
秀儿不声张地悄悄离开了她伤心的城市,生于斯养于斯恨于斯爱于斯的城市,回归到父母、弟弟、儿子的身边。死不成,就活着。佳成说过,活着不累。她愿意重新开始,从呀呀学语的女婴起步,再走人生路。�
临走前留下两个密封的存折,交瑞娟永远保管。她噙着一泡热泪失态地抓住瑞娟说,丫丫就做了我的干女儿,不管你同意不同意,丫丫答应了的,她说决不反悔。这个,是她上大学用的;这个,是干妈送给她的嫁妆,五年后使用。瑞娟一把抱住了秀儿,顿时声泪俱下。黎佳成坐一旁闷头抽烟,一下子显得格外苍老颓唐,人生就这么变幻莫测,人生就这么撕心裂肺肝肠寸断,他不知道说什么话合适,与秀儿也许是永久的生离死别。丫丫也丢开作业,轻轻走过来,仿佛突然长大成人,醒事地依偎在秀儿身边,昂起头喊了声妈。秀儿将她一把抱在怀里,恨不得把她所有的母爱,全部倾泻到丫丫身上。她对自己儿子,那是亲骨肉呀,却硬是不忍卒看;对丫丫却视同己出越看越疼爱,把对黎佳成的情感转移到小姑娘身上了。�
第四个月休假的小芹子拉开她俩,说,开车时间快到了,走吧。她自个儿也不停抹泪。她受大家委托陪送秀儿到省城,并在秀儿家中过了一天。秀儿将她送上返回的长途汽车,一直站在车旁泪眼花花望着她,小芹子也打开玻璃窗户伸出头与秀儿无语对视,倾吐着两个女人各自的酸楚。刚开出车站不远,小芹子叫司机停下车,说是丢了重要东西,也不纠缠退票的事儿,疾疾风地改乘的士奔向机场去履行合同义务。�
他紧紧抓住政策第五条和第五条政策,跑去咨询集资部有关人士。回答说,必须抓紧落实政策第五条的必备证明材料。他牢记抓而不紧、等于不抓的教导,抓紧又抓紧,首先抓紧愚民丫丫同志的材料,三次去学校好不容易见到校长,恳请开具证明,丫丫是该校学生,需要缴纳学费、书费及其他费用,校长不愿开具写有“其他费用”的证明,说那样写是违反规定的。虽然我们实际上是要收“其他费用”的,而且还是很多的,你也知道,“其他费用”大大超过了非“其他费用”。校长补充说,有些事,只做不说,只做不写,“其他费用”就属这一类。佳成又增长了一层见识,并且体会到,真正灵魂开窍的,是大有学问的人,比如校长。到底哪些事只做不说,就要灵魂开窍了。比如他和秀儿在仓库做了不好的事,在秀儿卧房里又做了很好的事,都应该只做不说更不能写。�
他回去和瑞娟研讨了几个夜晚,围绕校长的偈语,举一反三,触类旁通,由此及彼,醍醐灌顶,提升到一个新境界、新空间。接着,为刁民瑞娟的下岗、工厂破产、只领取最低生活费等等情形,也试图开具一个证明,但没有任何一个单位承接这个任务,都说不该由他们管。佳成依然不屈不挠,说通了吴片长一道去拜见居民委员会主任,总算有了一份写着歪歪斜斜文字的盖了红印的证明。他本着“只做不说”的原则送去了烟和酒,花了一百六十元的代价。他计算一下,眼前市面上通行的行贿与回收比是一比十,那么,瑞娟名下应回收一千六百元的集资款才是划算的,否则就亏哒。�
最后,是给良民黎佳成搞几个证明。他本来就有民政部门颁发的残疾人证明红本本,还有劳动部门颁发的伤残人鉴定登记的绿本本,每年都由劳动、民政部门指定的医院验核一次。他戴一千多度的近视眼睛稍微能看清一点模糊影像,左眼视力为零,右眼接近于零,这都是别人可以一目了然的事实。当然他还去弄了一份因残疾而提前退休的证明。这样他门三个人的各种证明都弄齐全,在由他口述、丫丫笔录、瑞娟斧正的三份申请书,经街道居民委员会分别盖了印章,递交华鑫公司集资清理部,等候回音。�
佳成隔不几天去问一次,那些人说已经报上去了,要一个月集中研究一次,所以要有耐心。佳成终于耐心又耐心等到了结果,在黎佳成名下批了三千元现金。他很是欣喜了一阵,又战战兢兢提醒工作人员,请把董瑞娟和黎丫丫两人名份的款子,由我带领回去。工作人员按姓氏笔画一查,没有两位女士的名字。黎佳成说,这不可能。他们又找了一通,未能发现新大陆,最后喊来一个负责的工作同志才说清楚,虽然是三个户头,却是一家人,只按一个户头发放,把你的残疾,你和瑞娟的失业,以及丫丫的上学统统考虑进去了,所以才有这么大的一笔款子。�
原来是这样。一家三口,分列三个集资户头,共用第五条政策,总共只得了三千元!佳成心里翻了五味瓶,说不清是何种滋味,恼怒地说,我们离婚了,谁也没要孩子,她跟外公、姥姥在一起过,实际上是三家。负责同志看他这样认真,只好打圆场:那,你要再去弄证明,包括离婚证、孩子的托养证明,对照政策,我们再研究。�
黎佳成总以为这一回,他是把政策用好、用活、用透、用光了的,也是当个大箩筐,往里面装进去了三个人,只做胆大的,准备撑死;决不做胆小的,去饿死。三份证明单独开列,故意模糊了丈夫、妻子、女儿的家庭关系,作为防范性质的对策,应该是很周到、很细致、无懈可击的。但这分心计还是落空了。总以自己的灵魂经常开窍,没想到别人的灵魂更开窍,自己的开窍总敌不过别人的开窍。真是山外有山,天外有天,比自己能的人实在太多,比星星还多。�
如果再去捣鼓假离婚、假托养证明,精力上要淘神且不说,恐怕还得花费一笔投入,最后的结果,未必又能增加多少钱。况且,自他开展讨债以来,毕竟取得了第一笔成果,讨回三千。虽然来之不易,但真正货真价实投入进去的是二百八十六元,相当于所得回报的百分之九稍多一点,显然是十分划得来的买卖,因此可以认定这次是赚了,不是赔了,是形势大好,而不是小好。他把自己经过深思熟虑的结论告诉瑞娟,瑞娟说,也只有这样灵魂开窍,才能活得下去。
于是佳成决定总结经验,继续再战。瑞娟说,初战小胜,应该珍惜,但不能估计过高,讨集资款的工作尚未成功,仍需继续努力。�
热锅上的蚂蚁并不挤在一团等死,而是各自寻找求生的路径纷纷逃窜。大街上经常有一群群集资人士传递各种消息,商讨各种对策与办法,有时半天说不出一句有实用价值的话,就散开走自己的路去了。群体性的集会、上访得不到预期效果,失去了凝聚力号召力。还冒着极大风险,有和政府作对的意味,不受政府的欢迎和支持;再说集体行动往往是集体当分母,少部分人得利当分子。如其捆绑在一块沉到河底,还不如各自逃生各显神通各碰运气各自为战,解决一人是一人,解决一点是一点。佳成说,有人再来约我们,我们不去参加就是。其他的话不要说。我们要利用政策和关系,走自己的路,走良民路线。瑞娟说,要走开动脑筋的良民路线。�
麻将馆里,信息爆炸。追讨集资款一时成为热门话题,来自不同渠道的消息相互对立相互矛盾。瑞娟归纳了众多信息,得出一个中心思想:政策第二,关系第一。好多完全不在政策框框内的人,有了内层关系,也弄回钱来了;有些只符合第四条政策的人,因接通了高级关系批了条子,结果享受了第三条政策的优惠;有些身体健壮可活一百岁的人,因为有关系,结果变成了气息奄奄的癌症病人,领回了全部集资款。因此她决定改弦易辙,现在最打紧的事儿,不是研究政策、运用政策,而是要找到最过硬的关系;找不到关系,或是关系不过硬,你就是癌症病人,也不是癌症病人。佳成洗耳恭听她的高论,心里正在紧急搜寻关系网络,希图挑选出过硬的关系人。瑞娟等了半天,催促道,你倒是说话呀,我的瞎老子。�
佳成的搜寻工作被她搅乱,只有无话找话说,心慌吃不了滚粥,心急解不出大手,这个路长远得很,要有打持久战的思想准备。
孔夫子讲的这两句话,我是记得住的,临到口边却出现语言障碍,怎么也说不团圆。大姐家客厅墙上挂着一幅书法作品: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每次去大姐家,总是坐在椅子上望着书法作品发呆,如雾里观花从未看清到底是哪几个字,要不是学工科的姐夫,以其昏昏解释一通,他也不会自以为弄懂弄通了这两句话的意思,并且按他的理解和需要弄得面目全非。此刻,断裂的记忆链条业已接通:正如孔子说的,大路漫漫七修远,能上能下来求说。瑞娟立刻发现了佳成的学术腐败,因为大姐客厅的书法作品,她也不知看过多少遍,且熟记于心,忍不住要即时揭发和纠正。可佳成不给机会,继续一口气讲下去:
要找到一个好关系,你怕是那么简单的。必须先易后难,先近后远,先熟后生,先下后上,先礼后兵,先说后做,先少后多,先男后女,先大人后小娃。瑞娟实在不能容忍打断他的话,你不要来这一套,空口说白话,马上要实践,这实践,从哪里开始,你告诉我。佳成谦和问道。如果语气透露出某种不耐烦,瑞娟就要和他吵架。她说,我又不是没说过,我说一个,你咔嚓一个,干脆你自己拿主意吧。所有的瞎子、聋子,都特别自负,我还不晓得!�
正说到这儿,外面麻将桌上有人十万火急叫喊:佳成,买包烟来。不一会儿佳成回里间问道:我刚才讲到哪里了?我这个脑袋,就像我们家电视机一样,要经常拍一拍才有图像。哦,是这样,我记起来了。�
第一个,你说的玩麻将的朱娃子,说他的么个亲戚的亲戚在建委开双排座,那顶个屁用场。金娃子十年前就是这个角色,在领导面前说不上一句话,他能见到的大官就是事务科长。我排除掉了。她问,第二个呢?他答,我知道,是在华鑫公司集资部,是分来不到两年的女大学生,说实话,还没有小芹子的分量重,你能指望她办成大事?第三个,那个老输牌的老头儿,和那建委副主任确实是亲戚,但转了九九八十一个弯,十八根竹篙子打不到边,通过他把开水端到副主任那里,早就冰凉没有一丝热气了。还不知这老头儿能不能把话传到副主任的耳边,就是传到了也不起作用。还有第四个、第五个,我就不说了,大同小异,大奶捅二奶,捅不到要害。�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瑞娟心灰意冷道,我已无计可施了,就等你的灵魂开窍。佳成失去自信,对天对妻叹息道,我的灵魂,再也开不出窍来了。我的关系差不多都在这麻将馆里,他们谁能帮我说成是癌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