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祸起萧墙-市井雨

瑞娟从医院被接回后,她拒绝佳成陪同,坚持自个儿上门诊部换药,还帮着佳成照料牌场子,管好丫丫的学习与生活琐事,家里倒也蒙着一层平静。�

受伤后的治疗费用,小芹子和秀儿俩托了,自己没有造成大的经济损失,但心理上打击太大。一是今后这牌场子还要不要开办下去,不开办靠什么为生,办下去又不断遭受这么多骚扰叫人提心吊胆,睡不好安宁觉;再说,用了两个女人的钱,也是麻烦多多,欠了人家一笔人情债。�

小姨妹子瑞琴出面前来游说,报告金娃子可以提前出狱,但要钱去公关。佳成听不懂“公关”是么意思,瑞琴说,就是把“关公”两个字倒过来。佳成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把关公爷倒过来为什么要花钱,我还是没吃透这个精神。姨妹子明知佳成是在装佯,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伤心哭着说道,你们见死不救不肯帮忙,那只好让他在牢里再蹲下去,我过来跟姐姐过日子。瑞琴最终从姐夫哥手中拿走了三千元的公关费。�

出狱十来天光景,小姨妹又来说,金娃子没有事情做,让他东游西逛会捅娄子的,闹得大家都不安神,不如把他安置麻将馆里打打杂,还能以毒攻毒镇镇邪,他红道黑道都有人,哪条道都走得通,早有他当保安,谅他马民警不敢来打秋风,前几天的事也注定能制服,姐姐也不冤枉受伤。佳成和瑞娟怔怔望着小妹,一时没了话语,他们想也不敢想,要金娃子插手麻将馆,那不是引狼入室,要不三、五天,准会捣弄得烟熄火灭的。大姐当恶人抢先拦截道,我不同意,请不起保安。佳成不正面表态,另辟蹊径实行迂回战,问道,他本人愿意吗?瑞琴含糊其词说,不由得他了。佳成宛转推脱,你回去与他商量。说实在话,这里也不缺人手。�

小妹一走,已是深夜,佳成双手抱住低垂的头颓丧不已。突然说,有的人,好事天天有,我呢,坏事接连不断,应了一句俗话,又是龙船又是会,家家(姥姥)正过八十岁,我,快招架不住了,瑞娟,真的,要塌火了。他摘了眼镜,习惯性地搽着镜片,眼圈也红了。瑞娟说,别急,慢慢商量个办法。没有商量头,不过是明明白白收取保护费,他靠这个过日子,想不到收到我们头上了,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哩。我来跟小妹说,她瑞琴敢这样,我跟她闹翻了也不在乎。佳成没奈何说,你要灵魂开窍,这是金娃子的意思,他不来讲狠,便是看在亲戚这份儿上。他唆使几个地痞流氓来小闹一阵,我们吃不了兜着走。他三进三出监狱号子,在当今黑社会,就算取得了博士学位,威风可大啦。�

次日瑞琴便派金娃子来“上班”。金娃子说,姐夫哥不要讲客气,有么事只管说,狗娃子老婆捅刀的事,由我先来摆平。瑞娟说,难为你啦,做好事,我们自己办。佳成也好言相劝,金娃子,难得你想到这事,我们正在解决,你暂不插手。金娃子听也不听,牛气冲天吼道,他们也不想想看,董瑞娟是谁的姐姐?他狗娃子发烧缺氧,该我来给他降温、输氧。佳成预感到更大的灾难要降临。�

果不所料,没过三天,狗娃子喝了酒跌跌撞撞走到佳成面前,调侃道,瞎子哥,对不起,让嫂子放了血,我今儿个算是赔个礼道个歉,往后,谁也不再找谁了。意思是说他的保护费得到豁免。佳成赔着笑脸说,是的,是的,我们先前也没找,往后更不找。狗娃子说,瞎子哥是明白人,我敬重。不过,你也捎个信给金娃子,问他,这块地盘到底是我狗娃子的天下,还是他金娃子的天下?佳成抢着说,是你狗娃子大哥和金娃子两人的天下。狗娃子不耐烦训斥道,我就烦别人打我的岔儿,你等我说完再讲不迟么。好,你说,你说。狗娃子说,你叫他放明白点,他不要摆老资格,他是三进三出号子的人,我也正准备第三次进去,而且不打算出来了,他总共只呆了六年不到,我两次就呆了八年,他说他取得博士牢位,你告诉他,我是博士后牢位,比他妈的博士还要厚。听明白没有?佳成连忙说,听明白了,你俩都比博士还厚。狗娃子走了。瑞娟对博士厚背影狠吐唾沫,以示鄙夷以表愤怒以壮勇气。�

下午,狗娃子的元配夫人登门认错,拉着瑞娟受伤的手,瞧了瞧,道,让你吃苦了,我是照着那千刀完剐的妖精的屁股眼捅的,你的手一拦,误伤了。瑞娟听话听音,是说她狗抓耗子多管闲事,没有让刀子捅到那骚货的屁股眼。尽管气得七窍生烟,但还是灵魂一开窍也就忍住。大奶说着话留下礼品盒和一条本地中档香烟,瑞娟估计是他男人在保护地盘小摊“白拿”的。晚上,二奶也来了,也是拉着瑞娟受伤的手,瞧了瞧,道,让你吃苦了,活遭罪,不是你代我挡一下,恶婆娘那一刀,穿过对着,从后屁股捅到前头,那什么都完哒。她淫秽而邪恶地笑了,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眉眼间堆满了风骚。说完留下一袋水淋淋的猪脚,叮咛老板娘煨汤补养身子。佳成判断,是他野老公从非法屠户摊上要来的鲜货,觉得蛮有食用价值。�

再后一天,金娃子来说,狗日的狗娃子认输了,他派他的大老婆、二老婆都来上门道歉,还送了礼,场面上的人,谁计较谁,抬头不见低头见,今日不见有明天,你说呢,就算摆平了,好不好?佳成说,摆平了,是摆平了,谢谢你帮了大忙。改日买点菜,请你们一家过来玩一天。他金娃子没说话,走了,昂首挺胸地。

自打金娃子、狗娃子亮相摆谱,双双被佳成封为博士厚牢位才摆平。尤其是马民警关进号子读本科牢位后,佳成的麻将馆过了一段平静日子,老板和顾客们有了相对安全感。零星被公安收罗进去参加短期补习班、根本没有取得正式牢位的小青皮们,受到了威慑和警告,再未浮出水面骚扰,还了麻将馆的清静安逸。麻将桌面上偶尔爆发出几点火星,也从未燃成燎原之势。吴片长欣慰地说,你们维护这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我还不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何尝不晓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们对得起我,我又为么事与你们过不去呢,又不是吃饱了撑得慌,专门挑你们的筋。所以他常常向主管汇报辖区内平安无事,很久没开展鸡犬不宁的大收捕行动。大伙儿安居乐业,共享太平盛世的美好时光。�

佳成接到杨志刚从北京来的电话,他从西藏写生回来收获极大,已办好出国手续,打算去法国住两年,睁眼看看并实地体验那里的绘画艺术。最后,感谢佳成夫妇这几年对小芹子的关照,希望为她找个好男人,能长远过日子,他就放心了。佳成三言两语告诉他,小芹子在和一个很本分的厨师谈着恋爱。画家说,蛮好。他去那边,如果混得好,给佳成夫妇寄点钱来。佳成听得出来,是要转送小芹子做嫁妆。还问了他俩的近况,祝瑞娟母女和佳成幸福,像是永久的告别格外伤感。�

这倒提醒了佳成,有好长时间见不到小芹子的人影,自歉没有尽到朋友的责任。把麻将馆的事安排停当,对瑞娟说,我出去一下。他漫步至小芹子表叔的作坊兼门市部,一眼瞥见表叔正在里屋接待一位中年妇女,好像是来谈装潢的客户。佳成便在门外与伙计聊天,直等表叔送中年妇女出门,他才与表叔打招呼。表叔说,你进去坐,我就来。佳成说,不打紧的。他站在那儿,隐隐约约听他们讲的也是小芹子的事儿。表叔说,小芹子不太懂事,还要干妈多教导多包涵。中年妇女说,没事的,她乖着呢,我明日就回北京了,要捎带什么东西吗?表叔说,你就捎我的一句话去,叫她好好侍候干妈。�

表叔回过来敬茶递烟请坐。佳成问了生意问了健康说,小芹子最近来看过您老人家没有?常来,常来,蛮讲孝心的。也得亏你们夫妇照看。佳成说,哪里哪里,表叔费了心。表叔时而要接电话和手机,时而要去指导徒弟的操作,不能连贯讲述小芹子的情况。佳成听明白了大意,她在北京照看特别有钱的干妈,每月回来过一周或上十天日子,据表叔无意间观察,小芹子好像很喜欢小北方餐馆的吴老板,不知是不是在谈恋爱。佳成说,我听瑞娟讲,是在谈恋爱,还在学会计。表叔说,是的,是在学会计,刚才你见到的就是她干妈,干妈就是高级会计师,在教小芹子。人,再好不过的了,这一时期住北京。�

佳成心地踏实多了,灵魂一开窍又觉不踏实,她去北京,是照看干妈呀,还是学会计,兴许一回事。告辞表叔向前走,只见一中年妇女正走出小北方餐馆大门,那背影太像小芹子的干妈。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或许是搞混了。顺道去餐馆溜了一圈,客人太多,老板在厨房作业,他不愿打扰人家,便径直回家。有这么多好心人关照小芹子,有般配的吴老板在呵护着她,杨志刚去法国前也为佳成松了绑,他和杨对小芹子的关照到了头,像接力赛一样,他把棒子交给餐馆小老板,再多操心恐有居心不良之嫌,他宽心多了,一笔勾销了他对小芹子、对杨志刚的愧疚。�

时令跨入夏季。入夜,金娃子坐在门口与瑞娟大姐商量家中大事:老爹老妈的健康状况,一天不如一天,我们做儿女的,要尽担养(赡养)责任,我和成哥不消说得,要义不容辞。瑞琴派我来,与你们商量出一个办法。佳成饭后也端把椅子坐一旁静静听着,已嗅出某种来者不善的气味。瑞娟没等金娃子讲完早已火冒三丈,放机关枪似的回敬了一梭子:你这是无话找话说,如今,爹妈俩的生活,有爸的退休金养老,还有以往积攒的,幺爹这回又给了一笔钱,只要没有人打秋风,他们够花的了,没得你们担养我们担养的问题。生个病,还可报销一部分,有个头热脑痛,哪一回不是我们侍候。�

佳成担心挑起战火,立刻予以制止,瑞娟,你少说一点不行?让金娃子说。瑞娟根本不在乎丈夫的警告,我要把话说完。金娃子也很有修养,淡淡的一笑,大姐说完。瑞娟继续说,金娃子,你捂着良心说话,当初,我们可是三人对六面,把话说白了的,你们俩抢着要,用你的话说,要担养老人,老两口也看在你们没有分到房子的份上,明显地一碗水不端平,白给了你们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而如今,怎么又翻悔了呢?我要找瑞琴去说个理,亲姐妹,明说话,不要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她气咻咻地把话吐完。�

解放后,董家剃头铺的老房基、老门面被政府收买了,重新划了块地皮,由董剃刀盖了一栋平方。瑞娟出嫁后,瑞琴和金娃子要结婚没有窝,佳成搞采购关系多,弄了建筑材料,找了几个同学帮忙,包括当木工的杨志刚,在原来的平房顶上加盖了两小间。再后来,这房子的地盘又划入搬迁线之内,房地产公司用两套新住房,换取了这块地皮和旧房。不久,瑞琴、金娃子凭着在市政府机关当阿姨和司机,轻而易举分到了住房。瑞娟说,那就留一套最好的让父母住,另一套卖掉的钱留做父母的养老金。金娃子说话了,那一套名正言顺归他们,计算老房面积时,就包括他们当时搭盖的结婚用房。瑞娟与金娃子面对面大吵不止。那时,金娃子第一次出狱,已是破罐子破摔,六亲不认抽出一把小刀威胁说,趁热打铁,我干脆就汤下面,泼出去再蹲个三年五载的。佳成和老爹老妈为了平息事态,也迁就忍让拱手奉送一套给了金娃子。还是瑞琴明事理说了句公道话,实打实说,这有佳成大哥的血汗,我们不会忘记,我们一定把老人照顾好。金娃子顿时豪爽无比,成哥、娟子姐,你们放心好了,父母的晚年,我们包了。

金娃子、瑞琴得到的那套房子,就一直租给别人居住坐收租金。平日总借口工作忙一直不开伙,除晚上睡觉外,大半时间依附两位老人。吃饭、洗衣、带孩子,全由两老包了。一旦老人生病住院,瑞琴马不停蹄过来送信,说她的孩子也正好发烧,无暇顾及便把病人转手托付给大姐。十年来,瑞娟为此不止发过多少怨气怒气,都一股脑儿发泄在佳成身上。佳成从不反弹,认定她说的在理全部接受,只不过用他灵魂开窍的理论来安抚瑞娟,吃亏、吃苦、受难,是真正做人的本分;看人家释伽摩尼、耶稣,不就是满世界去找苦吃吗。�

闹到这个份上,佳成只有逆来顺受继续寻找灵魂开窍的依据,心平气和问道,金娃子,你说个办法,让我们想一想。金娃子兜底了:两个老人单独住在一起,出了事,我们还不知道,像美国经常发生的事,老人死了一个月,没人晓得,我们中国不能出这样的事。佳成说,你还是没讲明白。瑞娟冷冷地说,我听明白了,把老爹老妈的房子卖掉,所得的钱归他们,老爹老妈跟他们住一起,归他们照看。这是冠冕堂皇的话,肠子里打的算盘,是将两老早早赶出去,扫地出门。�

金娃子说,大姐只说对了一半,是要把房子卖掉,而我的想法是,父母一家住一个月。瑞娟早已按捺不住,一双大眼睛瞪得圆圆的,怒视着狼心狗肺的金娃子,你的心好黑,趁早把钱搞走,把老人交给我们,这就是你的如意算盘。金娃子不慌不忙说,我请教了律师,担养和遗产的处置要分开,现在,只谈担养的问题。房子先空出来,等老人去世以后再谈遗产的处理。瑞娟气得大叫,你们什么时候管过爹妈呀,每家管一个月,说得好听,你们会管吗,还不是一推六二五,都摔到我们头上。佳成说,你们跟两老谈了没有,首先是他们愿不愿意。�

金娃子振振有辞说,他们俩已经脑子不清白,稀里糊涂的,全靠我们拿主意。佳成硬了一次,这不行,不仅要他们同意,还恐怕要经过公证才行。过两天再说,不要太急。我告诉你,没有决定之前,你们不能把老人赶出家门。这可是有法律作保证的。你不要胡来。佳成说完站起身准备送客。瑞娟说,金娃子,人太精了不好,早点回去睡觉吧。来日方长,一两天,爸妈死不了。�

金娃子临走前丢下话:我要提醒你们,那老房子的户主,原来就是填写的老爸和我的名字,他们一死,换的两套新房都归瑞琴,你们没得指望,放明白点。另外,你们趁早把老爹的美金和遗嘱交出来,归瑞琴保管。终于图穷匕首现,这才是金娃子的真正底牌。瑞娟听了惊诧不已,佳成接二连三抽烟陷入沉思,半晌才说,他金娃子不管怎么坏,我还一直把他当亲戚看待,总是尽心尽力,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只想他是场面上的人,应该远走四方,闯荡江湖,穿百纳衣,吃百家饭的,怎么老是缠住自家人不放过;现在看来,他不仅要对老爸老妈下手,还把刀子对准了我们的喉咙管,非要拼个你死我活不成。�

瑞娟惶恐不安望着佳成,那我们也不能活得太无志气,送到他砧板上任他剁八块,得想办法对付他。家成谦虚地说,瑞娟,你对他有经验,你说么样办。瑞娟受到鼓舞,从来相信自己灵魂开窍就能火来水灭、水来土挡的佳成,第一次把重担卸下肩膀让瑞娟挑起来。瑞娟胸有成竹说,睡觉吧,我有法子对付他的。佳成越发失望心中毫无底数了,我还以为你有高招的,玩的无招胜有招的套路。�

瑞娟为挣面子,抛出了锦囊妙计中的王牌,最多泼出去,到法庭打官司。佳成发出毛骨悚然的阴冷笑声,长长叹了一口气,万念俱灰地说,真要打官司,我们的一切都要赔上,还不能保准把官司打赢,我们红黑两道,一道也不道,都不如他。瑞娟沉吟道,这也是。政府也奈何不得他,何况我们呢。佳成只感到全身彻骨的冰凉,他彻底绝望了,对瑞娟、对他自己、还包括对政府,只剩下伏首就擒束手待毙,狗日的金娃子,老子黎佳成要是死在你的手里,也是枉脱生了一个男人,枉披了一张男人皮。瑞娟再无话可说,躺在床上睁大眼睛,死盯着黑灯瞎火的夜晚默默无语捱时光。�

第二天一早,佳成去公证处、房管局、律师事务所,简直像病急乱投医的病人,没头苍蝇似的瞎乱跑了一圈,也没得出个放心的结论,反而更加缺一根弦了。他到董剃刀家中探听口风,顺道了解金娃子做了么子手脚。老太婆往日就不操心糊里糊涂过日子,如今更加昏昏糊糊了,呆痴的目光黯然无神,言语不多往往又言不及义,说不到点子上。老头倒是思路清晰,心中料事如神,心平气和如秋水。他说,金娃子一放出来就来逼老子,说是要借钱做生意,我说,没得。第二次来,要婆婆找存折,她找了半天也找不到,要我找,我说没得。第三次带了个说是公证处的人,要我交出房产证,要把这房子卖掉,我说,等我们两个都死光了再说卖房子的话不迟。第四次和瑞琴一同来的,说是要我们搬家,到他那儿去住,这房子腾出来出租。我说,我们不投靠任何一家,你们过你们的日子,不要费心了。不来逼命就谢天谢地,算是你们尽了最大的孝心。

老太太木然坐在一旁,如在梦中一样安详。老头儿说,他那副狼眼睛就盯住两件事,第一件是这房子,第二件,是大头,就是要我抠出老幺送的那笔美金,钱多了是大祸害,我们两老说不定就会死在这上面的,你等着看吧。我宁可烧掉,也不好使这没良心的狗杂种。他咬牙切齿咒骂着金娃子,有力地挥了挥那枯瘦如柴的手,仿佛在驱赶一只老在眼前飞来飞去的苍蝇。不要提起他了,说说你们的生意看。女婿提不起精神敷衍道,马马虎虎过得下去,混个嘴壳子有饭吃就是了。老头说,这也不是长久之事哦。我也这么想,可又有么办法呢。

现而今怎么兴起了这个政策,年纪轻轻的都下岗失业,日子越发不好过了。饱经风霜的老人发出无限感慨,一说三叹世道的艰难。佳成脑子里一团糟,陪着抽了几支烟,就告辞起身出门了。大街上,涌动着熙熙攘攘的人流,每个人心中,都涌动着各自的欲望各自的打算,匆匆忙忙奔波着,佳成禁不住下意识地加快了自己的步伐。�

不几日,金娃子找上门来与瑞娟打了一架,如果不是麻友解劝抱住发怒的金娃子,又要出现流血事件。那天,吴片长的老父亲去世,喊佳成去帮忙处理后事。�

趁他不在的时候,金娃子来了,说有事正要与大姐商量。大姐见了金娃子,本能地要恶心呕吐。她问,什么事?金娃子也天性畏惧大姐,正应验了世上关于一物降一物的说法。他略微胆怯地说,还不是老爹老妈的担(赡)养问题呗。房子出卖,老爹不同意,房管所也说要你们两姊妹都到堂。瑞娟说,这有什么可商量的。你要怎么搞就怎么搞,还来说这么多废话。金娃子修养很好,依然不动声色轻言慢语道,你去做老爸的工作,叫他把房产证拿出来,我给他办了算啦。�

你这说得太蹊跷,我怎么也听不明白:老爹老妈他们愿意单独过,不要任何一个女儿赡养,他们又有自己的房子住,可这不知道怎么让你坐卧不安,处心积虑要把他们赶走,要把他们的房子卖掉,是什么意思。金娃子皱着眉头急得龇牙咧嘴连连跳脚,如没有经验的老师对弱智学生一样痛苦。我硬是跟你说不清哟。你想一想,他们虽然是这么说,嘴壳子硬得很,可毕竟是老了。这么一天天拖下去,还不如早动手,把问题摊开,把责任明确下来。�

瑞娟说,你说过不止一百遍了,只要他们愿意去,你们愿接受,我没意见。金娃子装出很苦恼的样子,说,可爸爸的房产证不愿交出来呀。那,我也没办法。说完就起身自个儿忙乎去了。�

金娃子气愤了,你不要走,爸爸不愿交,是你的主意,他们的钱也在你手里,还怕我不晓得。瑞娟口齿伶俐字正腔圆回敬一句,一言以蔽之:放屁。你嘴壳子干净一点。瑞娟说,我就是这样,你把我怎么样?金娃子暴跳如雷,我今天老实告诉你,你不把房产证交出来,这还在其次,我有办法,你要是不把幺爹给他的钱交出来,你们家就没有安逸日子过,我先把话说在前头。瑞娟发出一声冷笑,你要敢对我们全家动一根毫毛,我就和你拼了。金娃子说,你不要吓唬人,你能吓唬住别人,可吓不倒我金娃子。他拍着胸脯,当当直响。瑞娟说你尽说些不要脸的话,无非又搬出你几进几出的光荣历史,这眼下,爬雪山过草地的人多着呢,见得多了,我和黎佳成也正想进去住几年,当个博士厚。所以,你这些话又等于放屁,连屁都不值。�

话音没落,金娃子飞来一拳,扎实击中到瑞娟的颈子上。还没等瑞娟反应过来,接连又飞来第二拳,准确无误击中了瑞娟的右肩胛。他摆开了左右开弓的架势,带上一句宣战誓言,我非把你的牙齿打光不可,看你还厉害不。他认准瑞娟的厉害处全在于牙齿,打蛇要打七寸,打瑞娟,要打牙齿。看来,两拳都没有击中主要攻击目标牙齿,全赖金娃子故意放她一马,不忍心将姨姐特别好看的牙齿毁灭,她的妹妹瑞琴的牙齿就是不如她姐姐颗粒饱满。或许是金娃子拳击的步伐没有调整到位,要不的话,瑞娟早已成了无齿之徒,看她的牙齿比瑞琴还晶亮、饱满不。�

麻友们坐不住了,有仗义执言者出来主持公道,一个男人打女人,不体面。另一个补充道,连襟打姨姐,不公道。还有一位说,打是可以打,但一定要等佳成回来后经过允许再打不迟。第四位说,最好是不打,眼前,什么都不要打,只有麻将可以打。第五位说,你们不要打了,再打下去,公安一来,我们麻将可就泡汤了。求求你们发善心。终于第六位男子汉走到金娃子面前,说,你,坐,喝水。有一句现成的话,好男不跟女斗。这句话管用得很,出现了休战的氛围。�

金娃子还在气冲冲地咕噜,你不晓得,这个女人的嘴壳子好讨人嫌啰,她的牙齿太深。嘴壳子不饶人、牙齿又太深的瑞娟,早被几个妇女临时组成的麻将馆维护和平部队强行拽走,脱离了军事区,使战争只燃起一阵火星就熄灭了。�

佳成赶回到达现场问明情况,心平气和走近金娃子身边好言相劝,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大姐的这个脾气的,好,算了,你也出了气。金娃子说,也不能说算了就完事了,你们无论如何也得把老爹老妈的那笔钱交出来。不交出来,今天的这个事不能算完。佳成只有连连说,好,好。不过,我可以肯定地说,你把我们打死,打成肉浆子,你在这屋里挖地三尺,你搜查三天三夜,我也交不出钱的,你说的是幺爹给的老爹的钱,它不在我们这里,大海里捞针,总还有根针在大海里吧。我们帮忙去做老爹老妈的工作,慢点来。

金娃子要走了,轻描淡写地丢下一句话:老头子住院了,在三医院内科,我是不得管的,我也不允许瑞琴去管。佳成说,好,好,你们不管,该我们去管。佳成派瑞娟赶紧去医院照看,瑞娟不动。佳成问,么回事?瑞娟说,这你还不灵魂开窍,他是说到做到的。你去,你是一百个好好先生。佳成想瑞娟的话说得有理,就说,大家好好玩,有事找瑞娟,我走一下再来。�

佳成到医院,果如所料,金娃子和瑞琴扭成一团,他不允许瑞琴照看自己的父亲,强行拽她回家,闹得医生护士无法做事。老爷子躺在门诊抢救室双眼紧闭如同过世一样。佳成劝说瑞琴回家,老爹由他照看。他俩一走,老头微微睁开眼,瞄了佳成一眼又闭上了,灰暗的眼中溢出一滴泪水,缓缓地爬到脸颊上,顺着褶皱的深沟直流到嘴边。护士催促佳成去办理交款手续,老剃刀似乎听见了,哼哼了两声,示意旁边上衣荷包里有钱。佳成摸自己的口袋是光的,便去掏老头的口袋,一个夹子是空的,打开只有一张发黄的纸条,上面写着几个字。佳成凑近看,是说如果倒在街上,请好心人与黎佳成联系,写有佳成夫妇的电话。佳成放回原处,又搜另一口袋,才掏出五百元,去给老爷子交款,请医生治疗。医生说血压偏高,心跳还好,问要不要做进一步检查,老头摇头不已。�

佳成时而看输液的吊瓶,时而看老人那张如荒山沟壑的皱脸,写满了辛劳与苦难,到如今还不得安宁。如果没有那美国的幺爹给他送钱来,还不会引起金娃子的算计和折磨。钱从来不是什么好东西,美国的钱更不是什么好东西,老头只有把钱全部给了金娃子,连同房子,兴许可以得到解脱。恐怕也不一定,真正的解脱是死亡。他老人家手中,是一副永远和不了的死牌。�

两天后,老头回到自己的家,他似乎已经下定决心,不怕牺牲了,要以他的风烛残年对抗金娃子的挑衅,不是为了钱,不是为了房子,是为了世道人心,为了一个公理,为了一个说法。他把自己的后事再一次郑重其事向佳成说了一遍,他算定要走在老婆子的前面,所以连老婆子的身后事也一并做了交代。关于钱与房产的底细和处理意见,只许佳成一人知道和办理,连瑞娟也不让过问。�

出得岳父的门,正碰上一场大雨,他懒得转回去从老人家中取把伞,索性任雨水将全身浇个透湿,他不相信这所谓酸雨,就有那么大的威力,他要充当抗酸雨的顶天立地的英雄。不过老天爷应该长眼睛,万不可把酸雨下到丫丫的头上。金娃子已经盯上了丫丫,他将不惜一切保证丫丫的安全,靠什么对付金娃子,把老爷子的美金全部送上去也不顶事。忽然冒出一个狠毒的念头,宁可送给狗娃子,也不能送给他金娃子。他决心去找狗娃子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