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市井风俗-市井雨

小北方餐馆春节后重新开业。从老家归来她只待了一天,傍晚,秀色可餐的小芹子红装素裹跑堂,增添了大家的食欲。过年后的客人为了调胃口,专来这里吃点北方食品,所以生意也还说得过去。她在读小学的时候,每每见到从村里嫁出去的女娃,三天后由婆家回来“过门”,虽然脸上满溢着幸福感,却总也羞羞答答怪不好意思的,当时她心里纳闷迷惑不解。现在明白了这层道理,因为她们已经做了那事成了新娘子。人家是明媒正娶热而闹之堂而皇之拜天拜地,尚且羞愧不安;而自己则是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名不正,言不顺,当上了空中二奶、地下情妇。当然,随后又当了小北方的试婚同居者,不时也难免生出一缕当新娘的喜悦之情。毕竟是二奶在先,一奶在后,犹如一张洁白的纸,已被浓浓泼墨污染得黑黢黢的,有了这层底色,尔后无论如何涂抹描绘,也别指望画出姹紫嫣红的花朵。尽管依仗小女人的心计,业已度过最大难关,非但没引起弟弟、小北方、父母、乡亲的一丝怀疑,反而为他们造出了海市蜃楼的圣洁牌坊。但要心中坦然面对都市里这些熟人熟事,初出茅庐的小芹子还确实缺乏自信,常常流露出忐忑不宁,总以为他们都看过她和那个男人的黄色录像带。�

上午,小芹子最先去佳成家,带来了山乡土特产,说了与小北方回老家的情况。佳成照例不怎么关心,只有瑞娟姐拉着她的手抚着她的手背,问了那遥远的父母亲身体状况,问了小北方在岳父岳母前的表现。小芹子娇羞告诉大姐,她和他住在一起了。大姐不动声色仔细端详着她,仿佛有了新的发现,充满喜悦说道,难怪呢,你越来越经看哪。颇有心得地小声补充说,年轻女人过了“生活”,就是容光焕发,格外美丽动人。小芹子一头钻进瑞娟怀里不敢抬头。瑞娟悄悄耳语道:如今时兴这个,试婚试床也好。随着时代的进步与社会的发展,瑞娟姐也在不断修正发展她的三阶段论,对于小芹子未婚而上床早在预料之中,故采取宽容、包容、不纵容的方针,只说也好,不说更好最好。还考问了她学习和实践三个阶段理论的心得体会,小芹子一笔糊涂账,难以交出令导师满意的答卷。瑞娟尊重人权,既然学生不愿暴露隐私,也就不予认真考问。只说,以后要抽空常来,不过,你太忙,我也知道。本是全然不着边际的话,小芹子也敏感,心中有鬼,白天敲门也发怵。�

她到华鑫公司售房部领取基本工资。售房部副主任早就向大家宣布:小芹子忠于企业,所以公司用公费送她到北京培训半年。甄一龙语焉不详简要交代后,他就把这事儿当作强化职工向心力、增强企业凝聚力的好教材,像新闻炒作一样不厌其烦每会必讲。小芹子的同事们实在看不出她如何忠于企业,大部分只朝着她是前副市长杨老人的外甥女这一头去寻求答案。今天,三两同事围着她,露出羡慕的眼神找话说,甄一龙大经理蛮有人性、人情味,送你去深造。她也大言不惭,不过是半年培训,学不到什么东西。同事们却较劲了,哼,半年呀,学得可多啦,跟着教授学就是不一样。你的教授起码是博士吧。你真是见世面、开眼界啰。一生中有这么一次机遇,就是福分,要好好抓住它。小芹子听来横竖不对劲,似乎大家都知道她在北京哪些方面见了世面开了眼界,而且是博士教员,还是福分,还要抓住它。她矜持微笑一语不发,默默接受大家的赞美。�

在秀儿屋子里,她用吸尘器打扫一遍,精心搽拭器具上灰尘,打开窗户开动空调换换空气,给秀儿打电话,对方说至少还要在省城呆一个月,爸爸身体不怎么好。然后,才拨通手机告诉他,已买好飞机票,他说他要去机场接她,全套享受小别胜新婚的快乐。�

晚上,小北方店铺打烊,小芹子带了床单什么的,把小吴引到秀儿姐家住宿。理由是店铺的床太小,施展不开手脚,他们还是蜜月期,不能草草过生活;再说,为人家看守房子,也要一月住一次,留下一点人气。小北方早就想有一套自己的新房,与他的娇妻蜜日蜜夜,蜜月蜜年,蜜一辈子,蜜两辈子。吴老板深深爱着小芹子,这场刻骨铭心的恋爱,给他身心注入了了旺盛的生命活力。她把灵魂与肉体全部给了他,她见识广德性好脸蛋好身材好又性感又会做爱,真不知如何报答这位仙女。�

小厨师在这等豪华二人世界,面对着躺在床上的小芹子,全神贯注领略她的万种风情,又仿佛站在大厨房案板前作业,哪管堆积如山的原料,瞬间便条分缕析处理完毕,片是片,丝是丝,丁是丁,那刀法赛过庖丁解牛游刃有余,所以不费几番工夫,便把个她弄得死去活来。尽管这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码事,但就全心投入、全力以赴、灵感勃发、创作冲动、激情澎湃、热血奔涌而言,小厨师绝不厚此薄彼,功夫一样到家。天未明,他们收拾杂物将房间弄得清清爽爽,回到小店铺,她对缱绻缠绵的候补小郎君说,我二十多天后就回来,你忙生意,不送机场。又补了一句不该说的话,小别胜新婚。她懊悔得要命,对他总是不经意说出了那个男人的习惯用语,好在此男人并不知道这话出于彼男人之口。�

送走了她,小厨师才觉得身体累趴了,躺上床微闭着眼,想起小芹子的形象、话语、身段、动作,想起她诸多优点诸多好处。越想越美妙越神圣,忽地弹身起床投入劳作,只有日夜劳累把小店办红火才对得起她。不过偶尔也有不美妙处、不神圣处,像隐型蚂蚁悄悄爬上心头骚扰他的情绪:她叮嘱暂时还不向社会公开,现在和他算同居、算试婚,等试验成功,也攒够了钱,你小北方要八抬大轿,将本姑娘接到属于他们自己的新房。现在,还不给他干妈家里的电话号码,说脾气古怪的干妈专说古怪话,不愿看到她谈恋爱,咬定女孩子有了男性朋友,情感就会转移再也不专心侍候老人。他打手机多半打不通,只能等她打过来,没说上两句亲热话,就莫名其妙关掉。这也许是缺憾,是神秘,有缺憾才美妙,有神秘才神圣。所以这感情上的烹饪,和案板上作业也不尽完全相同,并非只要你下刀稳准狠,就必然会干净利落了结的;这千丝万缕的相思情,倒反而筋筋绊绊拉拉扯扯,总也切不完割不断煮不烂,越理心越乱。�

波音飞机在云层上空飞行,她关闭小北方的音像频道,尽快忘记厨师,迅速转换角色调整心绪,筹划与那个男人见面的话语、表情和相关事宜。

一个月后,已是农历三月初。这天清晨麻友陆续光临,佳成麻将馆比平日开场要早半个小时,春节带来的财运,谁见了都眼红,真担心他们夫妇再不减肥怎么受得住。佳成刚煮上他的烫饭,电话铃响了,是马民警打来的。问,黎老板,你还办不办手续的?一副公事公办的懒洋洋口气,夹杂几分急切,佳成听出来了,忙不迭地谦恭回答,办,一定办,马民警这么关照我,感激都来不及。对方说,就今日一天了,我要往市局送报告。佳成在这边躬腰点头,如同站在马民警跟前一样温顺孝敬,说,我马上过来。马民警说,我在家等你。�

瑞娟压低声音狠狠训斥道,你不要听他的鬼话,丢了一千五百块钱,都没听到水响一声。他说起码要三千才能搞下地,我们的钱没到位,你强求人家成事,也有点理屈。如今兴市场经济,都搞坑蒙拐骗,我们老百姓跟公安打交道,决不能市场经济。佳成警告说。�

还是正月初三四的,派出所公务员马民警上门了解民情民意民疾民苦为民排忧为民解难,说局子里研究了,麻将馆要一锅端掉。么时行动?佳成深知信息时代信息的极端重要性,迫不及待探听。马民警不慌不忙道,但开了个口子。对于确实困难的家庭,夫妻双双下岗的,身体残疾的,就特别照顾挂个号办一个证明,可以继续开下去。他老马得知风声,念及佳成夫妻为人厚道,条件又正好够杠杠,便热心快肠透个信息,愿帮这个忙。上级派他一户一户调查,高层会议上由他汇报这一片情况。别人的事按杠杠来,我不敢说大话,你黎佳成的事,我是打破脑壳也要办成。佳成提醒要不要跟吴片长通个气。马民警不屑地说,至于那个吴片长嘛,是临时工,狗肉上不了正席,没有资格参加会议。当然啰,我要办成事,免不了要些钱打发关系,你晓得的。�

佳成第一次当场掏光口袋将三百元钱交于他,第二次,马民警的老婆来电话催了一遍,送去了一千二和一份申请报告,今天又逼债了。佳成说,星期一局子里要讨论拍板。夫妻俩商定,还送五百元,待事情办成再说。�

佳成刚走出门碰上小芹子,不说一句客套话,直发命令道,我去办点事,今日人多,你帮瑞娟照看牌桌,做饭在其次,啊!小芹子还想说两句,见他那副匆忙的样子,说,知道了,你走吧。快步进屋和瑞娟说话。�

这是空中二奶第二次回来休假,她把上帝给的那份假留在北京休息,说是搭乘飞机身体不适,骨子里想匀出时间留给可怜的小北方。那个男人心疼她如花似玉的身子,准予留京休假。回到小北方身边,得到了滚烫甜蜜的爱,本应感到安全、滋润,却也有不能自已的惶恐和莫可名状的愆尤。她觉得不仅自己的身子,那颗心也被两个男人拉扯撕裂分成了两半,她不知道应该给谁要多一些,还要表现出专一与忠诚,使他们毫不心存芥蒂。�

这天大清早,她惊醒起床,小北方半梦半醒又拉扯她温存一番。芹子说,好久没去瑞娟姐家,你多睡一会,晚上我回来吃饭。她从水饺馆出门直奔干妈家,领取她出租半年的一半租金,五万元,再加上那男人给的名目繁多的奖赏和额外补贴,分几个折子利索存入银行。这些钱来得太多太容易,还有博士送她的高档礼服和精巧小首饰,她不敢相信那是贵得令人咋舌的貂皮大衣、钻石戒指、项链等等。他要求小芹子的包装必须是日日新夜夜新月月新,他才有新感觉,所以衣服首饰不断更新被淘汰,她像一个收荒拣废的婆娘,将淘汰出局的衣物带回珍藏,以备退役后自用和换钱。昨晚下飞机后拎着大包、小包,统统放入杨志刚家,再与小北方见面,今早取出转移到秀儿家一间大衣柜里锁好。这些东西太多太高档,继续向北方编造干妈馈赠的谎言,那是把厨师当了弱智。她和腐败官员一样,也有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的困扰。�

奶奶村使她憋气,逐渐厌恶秀儿姐的豪华,老是怀念杨志刚那杂乱无章的旧房,想念佳成闹哄哄的烟气腾腾的麻将馆。只有在那里,与佳成瑞娟们打交道,才能摆脱笼罩心头的阴影,才能通畅呼吸没有污染的空气,饮用没有酸味的开水,才有真正快活日子过。她挎着人造革拎包快步走出“奶奶村”,进入老城区边界召手乘的士,去商店买了些小物件,准备赠送丫丫和瑞娟。到集贸市场选了最新鲜的猪蹄以及本地独有的长江肥鱼,左手右手满当当拎着,高高兴兴来到佳成的麻将馆,像一个走亲戚串门的平常人家女子。�

小芹子想着心事,手里忙个不停,好似在自己家里,择菜,捅炉子,撮垃圾,给丫丫备早餐。她和瑞娟又是做饭又要应付牌桌上的吆喝,倒茶水,买香烟,端热干面,找零钱,收茶水费。休闲空当儿就在厨房里小声说话。瑞娟说,杨志刚鬼东西跑到西藏去了,在雅鲁藏布江写生,硬是找死不想活命哪。小芹子问,去了多久,么时回来?瑞娟说,根本没有说清楚,有一封信,我拿来你看。她忙拉着瑞娟的手,不用了,等会儿再看不迟。她要将那些与杨志刚相关的甜蜜、伤感、梦想、幻影统统埋葬掉,尘封到茫茫然的记忆中去。昨日天使般的萧芹枝已被永远埋葬。他特别问你好,关心你的会计考试准备如何?说完,瑞娟补充一句,一晃你们只怕有两年多没见面了吧?语气中满是同情、感慨。小芹子嗯了两声。瑞娟安慰道,把他忘掉,一心与小北方过美满幸福日子。说着,她自己已是彻骨悲沧与凄凉,眼儿下,只有她瑞娟还记挂着浪迹天涯的杨志刚,还时而念叨他的冷暖,小芹子薄情,似乎已将他遗忘,可也没得理由责怪这位年轻女子。�

瑞娟抽空往外一瞄,神经质打了个冷战,惊慌失色地说,她又来了。小芹子顺着她的眼光扫过去,问,她是谁呀?瑞娟随口作答,狗娃子的老婆。小芹子好奇地仔细打量狗娃子的媳妇,三十几岁年纪,阴沉沉脸上,两只眼睛滴溜溜直转,喷吐着凶狠的杀气。小芹子问,她好像在找人。瑞娟用下巴骨望里面一张桌上一挑,说,就是那个低头看牌的小妖精。为么事呀?小芹子不解地问。

瑞娟凑到耳朵边说,小妖精是狗娃子包的“二奶”。她觉得小芹子打了个冷战,似乎不明白“二奶”的意思,补充道,就是不要脸的情妇呗,野女人,当舀子,从男人身上舀钱,勾引男人往那个填不满的洞里塞票子,跟买淫有么区别。停了一会又说,现而今的男人,一个个都像“走草(发情)”的公狗,不管是人是鬼,只要有点臭钱,就发骚包“二奶”。小芹子辨别出瑞娟姐的时评锋芒所向,毕竟是在抨击丑恶的公狗,所以能承受住瑞娟愤世嫉俗的言辞,保持平稳的心态。不料,瑞娟大姐又掉转枪头直指狗世界的另一半:你再想,母狗不撅尾巴,公狗能爬到背上去吗?瑞娟姐着重强调指出要害与本质:所以关键是母狗,这如今的女娃,一个个越来越不是东西,争着抢着卖脸、卖屁股,把尾巴撅得高高的,只怕公狗不上身。那副鄙夷神态,那恶毒至极粗俗不堪的话语,似乎要把发草的公狗和卖脸卖屁股的母狗赶尽杀绝。她只顾自个儿说话,又忙着手里的活,也没注意小芹子的表情这么难看,她绝然没意识到身边就有这样一条母狗。�

小芹子来不及听完瑞娟讨伐二奶的檄文,却突然犯了病,踉跄一步险些倒在地上,吓得瑞娟连忙丢下菜扶住了小芹子。急忙说道,怎么啦,患病了。小芹子有气无力说,头有点发晕,经常这样,不打紧。瑞娟像母亲一样埋怨道,一个人打三份工,还要学习,是铁打的身子也得累垮。快去躺一下,丫丫床上干净些。小芹子猜测,那“一个个越来越不是东西”的女娃,肯定不包括她在内,亲爱的瑞娟姐怎么也不会把她当作喜欢撅尾巴的畜生的,特准她躺到丫丫床上就是最有力的例证。�

她顺着瑞娟的话走入丫丫房间,带上了门。瑞娟的话刺得她的胸口冒血。她躺在床上突然听见一声断喝:你个不要脸的臭婊子,老子今日个要宰了你!接着是瑞娟解劝的声音,大姐,你冷静点,不要这样。又听见那“大姐”反驳道,你说得好听,你的男人被妖精叼走了,你辛苦挣来的钱,都塞到母狗都不如的骚货婊子的——洞里去了,你说大嫂,这事轮到你的头上,还冷静得下来。小芹子听见有男人在窃窃发笑。她感到浑身都在被尖刀乱戳,痛得撕心裂肺。�

她拉床被子蒙住头,试图挡住乱射的利箭。接着,又传来人体和桌椅冲撞的猛烈声响,还有瑞娟可怜巴巴的求救声,你你,你不要,动武,人命关天呀。接着,哎呀一声,瑞娟姐大喊“救命呀”。这时小芹子才跑出房,只见瑞娟端着血淋淋的双手,痛得只叫唤。公狗已抽身逃亡,一奶紧追不舍撵着骚货二奶奔向远方,去开辟更广阔的战场。牌场上一片混乱,麻友们骚动不安,纷纷站立起来挪桌子,拖椅子,扫清大逃亡的通道,乘机开溜逃避是非之地。也有临危不惧者巍然占据中心位置,命令别人赶紧打110报警。有的坚决主张暂不报警,最要紧的是护送瑞娟去医院包扎。�

有人见小芹子出现,便恶狠狠地呵斥道,没有长眼睛,看不到形势,还不赶快送医院!她早已拢身抱住瑞娟,拖着走到门前空地上。瑞娟挣脱小芹子的手,跑回来对一位信得过的老牌友说,麻烦你,帮我收拾麻将,代我照看门,佳成快要回来了。�

两人出了住宿区到街口候车,小芹子不停挥手召的士。瑞娟说不打紧,血止住了,就搭麻木(专门载人的摩托车)。小芹子顾不上说话,拖着瑞娟塞进的士中直奔医院。急救室里,医生为瑞娟清创、缝针、包扎,说,只砍断了一根筋。小芹子丢下瑞娟办理挂号、交款事项,总算包包里的钱足够敷用。医生说,锈刀砍的,要住院治疗、观察。瑞娟不同意,要回家。小芹子不搭理,果断为她办妥了住院手续。�

佳成匆匆赶到病房,什么也没问,劈头盖脑气势汹汹说,小芹子,你怎么搞的,你就忍心让她砍成这个样子。他越说越生气,大发威风,我们对你怎么啦?哪一处对你不起?你就见死不救。他觉察自己失言,忙改口道,我就不相信,两个大活人对付不了一个疯婆娘。一番枪林弹雨扫射过来,小芹子泪珠在眼眶里打转,拼命不让流出来。他只心疼自己老婆,公然不讲一丝情面埋怨、训斥她,尽管自己有错,出房门的时间晚了一点,可她心灵受的伤不会比瑞娟轻,非但不宽慰,反倒一顿无头无脑的责骂。瑞娟咆哮道,瞎子,你吃了铳药子儿不成,狗咬吕洞宾,不识好歹人。你怪人家小芹子,有个么道理?她头晕刚躺到里屋床上,外面就发作了。转过来安抚小芹子,你不听他的放屁,放臭屁!�

佳成不屑一听仍然怒气未消,我听别人说了,小芹子早点跑出来,不论是拉你,还是拽住那个疯婆娘,都不会成这个样子,她当初还没抽出刀来,不是吗?佳成眼里透出从未有过的凶狠,恨不得要杀小芹子一刀。她颤栗发抖,凄然说,瑞娟姐,我走了,好好养伤,明日来看你。佳成更加发威吼叫道,你怎么啦,我就说不得你?我们一家哪里得罪了你?就算是冤枉话,你也要听下去。小芹子头也未回,小跑步逃窜而去,爆发出伤心不已的抽泣。�

瑞娟抢白佳成平白无故把人家小芹子气跑,你赶上去,捅她一刀才解恨,是不是?佳成说,我还气了她,我自己不知是受的什么气呢。瑞娟马上明白了,刚才那股火气不是针对小芹子的,而是另有缘故。她意识到马民警那儿出事了。

原来,他紧赶慢赶到了马民警家,向他老婆交了五百元。回来路上凑巧遇到吴片长,老头儿心花怒放又幸灾乐祸说,好消息,狗日的马民警,刚刚在局子里被抓起来哒,他狗日的吃了豹子胆,凭他是国家公务员,竟敢到几家麻将馆敲诈了五万多元,说是要给他们办证。这回,凡是跟马民警送了钱的,都不得下地,要追究行贿责任。你该灵魂开窍没给他送钱吧?�

这是寒冬腊月的一声炸雷,佳成想,老子两千多血汗钱又喂狗了,还要追究责任不得脱皮。他万分恼怒百倍懊悔,打落了牙齿和着血往肚里吞,敷衍了吴片长几句,没有的事,没有的事,我是什么人呀,再说,我放个屁,都要报告您老人家的。他陪着老人家奚落马民警,这匹马只记住了不吃夜草不肥的道理,就没想到还有马失前蹄的危险,嘻嘻,我高兴。他挤出了苦楚的笑声。�

佳成是善于灵魂开窍的男人,可硬可软,能伸能缩,会赚会赔,被人巧取豪夺挖走了一大块,就想到是喂了狗,蚀财免灾。分明是自己失算,却认定是易经注定的命运,不能违抗。一开窍,不禁暗自乐了一阵,世间的一切苦难便倏忽消解化为乌有,百无聊赖中也萌发出闲情逸致,挤进人群站立街头看风景:一个女人持刀追杀另一个女人,持刀女将尽管年纪大一点,但出于仇恨满胸膛怒火高万丈的情势之下,所以追杀勇猛,步履矫健,风风火火,奋发向前;而被追杀者虽然具有年轻化优势,却是脚蹬高靴,也就是新新人类常穿的大头厚邦肥底的新世纪宇宙鞋,比京剧黑头的靴子更具厚重的历史感,所以领先的差距越益缩小,眼看就要被捉拿。�

此刻各种车辆自动停下,为她们腾出开阔场地。周围观众在津津乐道评点,据知情人提供的背景资料,这是大奶杀小奶,一奶杀二奶,真奶杀假奶,是一场货真价实的奶奶之战。有老者佝偻着背忿忿然说道,你们只顾看热闹,就不晓得去拉拉架,非要杀个你死我活才有好戏看。有人反驳说,是在拍电影,你老人家不要瞎凑合。你看那个长头发男人,不就是刘欢吗,他是导演,在旁边喊,叫大奶快追呢。有人立即附和,但加以修正,不,是在拍电视剧,你看那大奶就是卫视台的主持人,那“二奶”嘛,不就是她——就是她,就是她,她嘛,叫什么的呀,好熟的。连拍着脑袋,硬是想不起“她”的名字。�

佳成不觉笑了,那晦气、窝囊气早已烟消云散,眼前的这场奶奶之战,真够新鲜刺激,大有看头。远处有人却大杀风景冷冷地说,屁的电视剧,是从黎瞎子麻将馆杀出来的。佳成一听头脑发蒙,站在黄鹤楼上看翻船的情趣顿时烟消云散,他自己又翻船啦,蚀财跟遭灾,怎么连在一起。再无心思看下去了,扭头直奔自家麻将馆。麻友、邻居们说了故事梗概,他才没命追到医院。�

小芹子在杨志刚屋子里痛痛快快哭了一场,得到了最大释放,才平静下来,走到这一步,没有回头路了,硬着头皮厚着脸皮走下去。这社会当二奶何止她一人,简直多如牛毛,像她这样高档二奶,却是凤毛麟角,男人是厅局级,她就是厅局级二奶,人家美国还兴讲第一夫人,他马上要当一把手了,她将是本市的第一二奶,是二奶群体中的领衔人物。再瞧瞧那个贼眉鼠眼的狗娃子,只配称得上是一条走草的赖皮公狗,靠打砸抢混碗饭吃,也配包养二奶?再看被追杀的女人,那么丑陋那么瘦小也够资格当二奶,实在糟蹋了二奶的名分。小姐比蚂蚁多,二奶也会多起来的,女硕士、女博士也有当二奶的,比较那知识二奶,明星二奶,她承认是有不足,但相貌呢,有几个能跟她相比。佳成常说的,人,要灵魂开窍,这么一开窍,她就什么都想通了什么也不怕了,要是逼急了,她就跳楼自杀,当个二奶烈女你们看看。�

她倚在窗口紧紧盯住佳成麻将馆的门前,防止东西被盗,佳成骂我三天三夜也应该,他是好人,有资格骂我,他对朋友忠实,对朋友的女人手指头都不弹一下,他只帮忙不要回扣,他是真正的男人。�

正在她灵魂大开窍,翻来覆去思前想后时,见佳成垂头丧气回到家门。她抹了一把脸,理了鬓发,轻松自然下楼,款款走到佳成背后,一句话不说,等待他开门。还有一些没有逃散的铁杆麻友,像难民样在附近游荡,见了佳成便像见到联合国难民救济署官员,立即重新聚集,等待佳成的施舍,安置他们竖旗开盘。�

佳成看也不看她一眼,大大咧咧吩咐道,赶快做饭,丫丫马上要回来,帮我送饭去医院。我来照护麻将朋友。小芹子嘴一嘟赌气说,关几天门,就要死人,等着钱买米不是?觉得自己说话的语气,俨然是瑞娟的角色。佳成在大门边与麻友搭话,回答他们关心的伤势伤情,探讨是否报警的得失,研究是向一奶讨还血债还是向二奶追回公道的利害得失。着重对二奶现象深入剖析严肃思考。有的说,这二奶,最早是暴发户们玩起来的新把戏,他们发了国家和老百姓的不义之财,钱一多就浑身发骚又嫖又包。另一派观点则认为,是当官的发明的,大官的四个基本中就有一个“老婆基本不用”,他们什么事不好带头,偏偏带了这个头。他们又分析二奶现象中的责任主体究竟是谁,探讨谁之罪的重大课题,是公狗还是母狗承担主要责任,进而陷入了是先有包二奶的还是先有二奶的泥潭,是先有买方市场还是先有卖方市场,犹如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一样深奥。两派学术观点纠缠不清,闹得小芹子如坐针毡,她恨不得冲到屋外去,给这些老不死老不正经的家伙每人赏一巴掌,扇得他们捂着牙帮子直叫唤直吐血,看还嚼舌根子不。得亏佳成及时作了总结性发言,各位麻友,别去管他娘的一奶二奶了,我们都是毛主席表扬过的人,是高尚的人,摆脱了低级趣味的人,谈二奶谈多了,把嘴说脏了划不来。请大家就位,玩麻将比玩二奶崇高得多。麻友们哄地一笑,还有余兴未尽,舍不得结束荤中带素、世俗中深藏严肃学理的研讨会,一面研讨一面走向牌桌,手中五指已在麻将块上来回摩挲推搡,发出刺激赌欲的声响,慢慢将二奶的研讨搁置到爪洼国一边去了。小芹子方才获得解脱松了一口气。

她给瑞娟按时送饭,瑞娟能自理,需要她人代劳的活儿不多。夜晚,她躺在饭馆床上任小北方行云雨之事,顺便告诉他麻将馆捅刀子的事,她要去帮忙照料。他说,你去,只晚上回来就行。�

白日里她还偷空去房产公司打照面后,便去陪伴刚从省城回来的秀儿姐,讲了瑞娟受伤的事。秀儿说,我不好意思去看瑞娟,你给我送点钱去,行不行?她如实相告,怕他们不接受,搞得我们都难堪。沉吟一会说,试试看吧。收下了秀儿姐的一千元,打算过后悄悄硬捅到瑞娟口袋里。�

秀儿姐很忙碌,一个人在外面跑,好像是办最重要的事儿,电话中,还提到律师、公证什么的。回到屋子里也无话可说,心事重重,脸色难看。晚上她向小芹子倾吐,讲述她不幸的命运和有钱的苦衷。絮絮叨叨,啰里啰嗦,说了一箩筐话,怎么也理不出一个头绪,最后才深有感触地说,千头万绪归结到一点,做女人,宁可当妓女,也不当二奶。你说是不是?又是这个讨厌的话题,小芹子头晕脑涨。秀儿姐自个儿继续说下去,你想,不管是图男人的钱,被男人包下,还是像我自己掏钱买个二奶当当,都不是一个好事。末了,秀儿姐说,我怎么办呀?你出个主意,咋不说话?�

小芹子得了神经过敏症,凡听到“二奶”这个词儿,她都以为是或明或暗指她,紧张得头脑里一片空白,什么话也说不出。以前她那么天真那么纯洁,诚心劝说秀儿姐悬崖勒马,讲得是那么在情在理,连她自己也受到震撼。如今还有什么资格什么脸面对秀儿姐说三道四,但如果不说一篇话,又难免引起秀儿姐的猜疑,于是讲了一番道理,说了等于什么也没说的道理:这是明摆着的,你有了钱,还需要爱情,要有个男人。男人分两种,有钱的男人,无钱的男人。有钱的男人,不会要你嫌你年纪大了,多的是黄花闺女在排队等他去挑选;无钱的男人,很想要你,但要的是钱而不是你秀儿姐这个人,奶油就是个例子。所以这道题无解,是男女之间的歌德巴赫猜想。秀儿姐说,我想了一个月,下决心了,钱,我不要了,男人,也不要了,没有钱,说不定还能找到一个真心的男人。具体方案秀儿没有透露。�

小芹子说,参加了外地一个会计培训班,每个月要去一二十天听课,所以这钟点女工也做不成了,不想白拿钱。秀儿说,只当是我赞助还不行?回来时和我住一起说说话,你就当我的三陪小姐。说得小芹子直笑,可每个月总有一二十天不能陪你,那只好委屈你受苦,孤零零地无人说话做饭。秀儿姐说,你帮助照看瑞娟,你学技术求本事,这两条理由我都想得通。而且,我也打算自食其力,重新做人。�

再忙也得安抚小北方,缓解他的饥渴,尽到她的责任,这才是她的生命栖息之所。

医院那边三天一报单,用去两千多元,瑞娟吵着死活要出院,说看门诊换药就行,而且还可以兼顾看牌场子。小芹子垫付的一千元,佳成急着要还,闹得很不愉快。她有了很多很多的钱,用在他们夫妻身上心安理得,可大方过度难免泄露天机。带来秀儿姐的一千元,交给了佳成,接受了。�

小芹子在北方餐馆、秀儿的二奶村、佳成麻将馆和医院中穿梭,度过了她的假期,又一个约会期正要来临。夜晚按约定时间打开精巧手机,男人倾诉相思之苦和急切会面的渴望,她也学会了一大套色情肉麻话语,挑逗他急于求成按捺不住。�

当夜,她作为空中情妇被波音飞机送货上门去了。进入第三个月的出租期,男人依旧疯狂不减。事后常常开展学术讨论,他毫无顾忌道,虽然男人容易变坏,但女孩子丝毫也不示弱,正是她们的堕落在前,才有男人们的堕落在后,巾帼不让须眉呀。因此,当今中国许多优秀的男人能够成功地变坏,在他们的背后都站着一、两个成功的堕落女人。小芹子辩解,一个女人的变坏,背后都有一个十恶不赦的坏男人在教唆勾引。她用尖利指甲戳着他的脊梁骨说,这个男人就是你。男人却也供认不讳,是他对混沌未开的小芹子,口对口地传,手把手地教,诲人不倦,学而不厌,教有所果,学有所成,教学相长。孔夫子的神圣,被这对鸟男女淫荡化了。�

纵欲过后,她额外得到了赏赐,许多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贵重首饰、女式内衣和小玩意儿,一件件在床上摆起地摊,他说,外国叫跳蚤市场。她咯咯直笑。他说,来日苦短,为了她,再也不想回市里去了,惟愿这么一直学习下去、深造下去,直到海枯石烂,天荒地老。小芹子说,真正天荒了,地老了,海枯了,石烂了,飞机飞不动了,吃什么穿什么呀,两人变成了一把灰,我才不愿意呢。男人表扬她的话说得真好,素质在不断提高,挨到时空哲学的边缘。小芹子确实提高了素质,深化了市场经济观念,赤条条的她,赶紧说着赤裸裸的话:素质提高了,可要水涨船高,怎么奖励我呀,如其开跳蚤市场,还不如开个银行。她的想法是,每次奖赏一些东西,还处于以物易物的初级阶段,她不好处置,必须货币化。男人心里一怔,厌恶瞥了一眼那玉体横陈厚颜无耻的样子,只想一脚将她踢下席梦思去,真是红颜祸水,误国殃民,山村小女子同样是疯狂追求物化的蛇蝎心肠,她的欲望真个是无底洞,越是精心调教,她越是提高皮肉交易的自觉性。但还是赔着笑脸说,下个月为你在这床上开个小银行,还有美元,好不好。她发出一阵摄人心魄的淫荡笑声,她的身躯像一张硕大无比的取款单覆盖过去,压得首长近乎窒息,她全然忘记了市井底层关于二奶的残酷评论。不管别人怎么说,走自己的路,既来之,则安之,既二之,则奶之,当了二奶,就要名副其实,高价兜售,方是自重自爱。自贱自卖,男人不爱,不榨钱财,不叫二奶,就要他大开银行,最好是开国际银行,她也得到和佳成一样的美金,你越是缩手缩脚,男人越放不开手脚。何况,这二奶现象已广为普及,从高官、富翁的身体力行,到地痞流氓狗娃子的亲身实践,到麻友们的学术讨论,到瑞娟姐的无力批判,说明二奶问题的深入人心,已是市井风俗。尽管如此,她早已下定决心只当一届二奶见好就收金盆洗手回头从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