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像是在背书,给小北方讲述一个遥远的后续故事:干妈的两个美国儿子,最近为她在北京买了房子,老太太要去住半年看医生、养养病,只要小芹子侍候,吃喝除外,每月一千,还有零星小费,甚至比工资还高,她老人家提前预付工资,我收下了,是活期存折。你说去不去?小北方听了,说世界上还有这样好心肠的老太婆,但又引起无限惆怅,说这一去就是半年不得见面,真叫人想得慌。她一遍又一遍安慰他,我去把干妈安置好,过不了十天半月就请假回来,那时,你身体也复原了,任你怎么都行,只要你愿意,那约法三章,我做主张撕毁,好好过夫妻生活。争取每个月回来住一周,你安心把生意做好,春夏季生意不太忙。男人点了点头。那说好了,我明天就去帮她料理行李,晚上不回来,不是正月初二就是初三走,看买票的情况。�
按干妈的规矩,小芹子收钱后就得进入保险柜,在干妈严格监护下净身,不再与外界接触,犹如进屠宰场前的家禽牲畜要增肥检疫一样。干妈出于对她的信任,以及小芹子的坚持,才放回允许过除夕。今晚算是和小北方道别,没有缠绵话语,没有眼泪和悲伤,表现得轻松自如落落大方,在被褥里赤身裸体发气功为他疗伤。小北方伤势尚未痊愈,好似全身被点穴动弹不得,但要突破“约法三章”,奋力而为之,也并非无能。只是想到验明正身的警告,想到三万债务,想到红黑两道的威逼,想到餐馆和未来,想到既然贞操已被拍卖,况且预收了人家的钱款,那就不能反悔了。所以,一对青壮男女在床上能做的事都做了,不过如同废话连篇的中学生作文,就是没有触及小芹子“完整”的主题。�
初一上午十点,小北方最早醒来,能自理起床事宜了,还一踮一跛送小芹子出远门。她义无返顾住进干妈的屋子,像宣判死刑的囚犯,等待那个时辰的到来。干妈则对她强化训练,诲人不倦讲解当陪读、实际上是卖淫的注意事项。�
初三上午八点,她俩在火车站排队等候进站。小芹子惟恐见到熟人,小吴不会前来送行,佳成夫妇正忙着麻将馆的事情,可偏巧遇上了表叔。介绍后,表叔称老太太真年轻,说哪里像小芹子干妈,简直像姐妹。小芹子救场道,人家保养得好呗。又对干妈说我表叔在搞装潢生意等等。转头把对小北方编造的诸如干妈的美国儿子、去北京养病、硬要她陪伴等等,当作干妈的面对表叔简要叙述一遍。好在要经常回来,干妈会给假的,是不,干妈?她已走到这一步,只能瞒天过海,确保天衣无缝,有一丝疏漏就会暴露无遗前功尽弃,导致毁灭。她笑盈盈和表叔分手,挽着干妈膀子进了车站,权当是步入天堂。
坐飞机去了一趟北京,一个月后,她从一个山乡黄花闺女脱颖而出,蝉蜕为一名地下二奶,坐一夜火车返回省城,还不到早晨七点钟。小北方也坐夜行卧铺汽车如约赶到省城与她相会,他差不多在火车出站口等候两个小时,终于在如潮涌般人群中,一眼捕捉到他的心上人,未婚妻萧芹枝。她当上了孤身富婆的贴心女仆,是乡村年轻男女打工族群中,最被人羡慕的过着吃香喝辣的高等人生活的部落成员,今日回归省亲与他共度爱河,小厨师心里盛满了蜜糖。放眼亿万打工仔打工女,感谢上帝有眼,只把幸运降临了他俩。�
这次光明正大而又带有偷情性质的相见欢,是她精心设计谋划的。那边暗度陈仓,一夜间由山姑嬗变为陪读女,用贞操兑换钞票;这边明修栈道,卸妆变脸化为爱神,履行对小北方施爱的职责,兑现铮铮诺言。先对北京那边的男人说,父母有病,要回去看看。男人爽快答应,应该,合情合理,以后每月你都可回去一次,路费我包,坐飞机方便、快捷。又咬住小芹子耳朵说,上帝为女人设定的假期,最残暴的君主也无法改变,再说,小别胜新婚,也更充满激情和诗意。每个字都是荤的,小芹子听得出。说这话、做这事的人,根本不是甄一龙,而是一个最有学问、前程无量的大知识分子大干部,当然还是一个视金钱如粪土的无产却有权的大富翁!越是高档次的大人物,说这类话儿、办这类事儿,比市面上的青皮混混儿还流氓,这是她的一点肤浅认识。�
她领了第一笔巨额津贴和探亲费后,第一件事要对小北方补偿,减轻她心中的愧疚和罪恶感;第二件事,刻不容缓在弟弟和父母面前,公布她与小北方的婚事,借以遮盖她的可耻勾当。与小北方结合,既是她人生的需要和长远目标,更是她眼下最好的借口、遮羞布和挡箭牌。在北京半月后,联系上小吴并报告他,干妈馈赠手机一部,约定了通话时间,商定了日程安排和会面地点,选定在省城超前消费他们的“蜜月”。电话里她特地寻问小吴伤情,小吴按捺不住说,比受伤前还健壮,可以打死老虎。这边远距离预热,几尽调情挑逗之能事,我就是一只发情的母老虎,到时看谁厉害?俨然是经历了几番风雨的成熟妇人,料理男人的老练程度赶得上小厨师的烹调技术,令他拭目以待,去了北京就敢称母老虎了。�
俩人真像饥饿难耐、下山觅食的老虎,谁都想把对方一口吞掉才解馋。在薄雾蒙蒙的清冷街道上,既要拎着包裹又要依偎着争分夺秒亲热,难以协调行走的四条腿儿直打架。他们挑选一家中档旅馆,唤醒迷糊的值班人员办理住宿手续。出示身份证后,服务员说,还要结婚证。小芹子头也没抬说,正在拿哩,别急。她低头从自己小包中迅速掏出两份红光闪闪的结婚证,笑眯眯递给服务员,令小北方吃了一惊。服务员说,新婚蜜月旅行,祝贺二位,还要什么特别服务,尽管说,比如一日游。�
他俩进了房间随意丢下包裹,待服务员打开空调带门退出后,就搂在一起拥吻难分难解。厨师像捧着一板和好的面团往席梦思上一摊,开始大师傅的作业程序,呼吸急促地使劲揉面、擀面。她喃喃说道,等我们洗脸,先把肚子填饱,再来不迟,今日正式进洞房,头一回,不能草草了事,要作古正经——做到位。小男人说,你和那个知识分子老太婆呆久了,说话就不一样。他停止动作傻乎乎嘻嘻笑着,做到位,这个词儿,我头一次听说。她脸不红心不跳大大咧咧说,是的,以前从没——做到位。然而把话说出口她就后悔了,因为这种遣词造句方式和领导人口吻,全是新近从另一个男人口中学过来的。她不止是身体,连语言习惯也受到浸淫。�
七时半,旅馆餐厅开门,迎接他们一对新人。遵循女士请先的绅士原则,礼让芹子确定食谱,待她点了几种花样,他说我们今天吃头鲜,小芹子不答。正如那个男人说的,她的处女餐,已被他尽情享用了。鲜血涌上脸面,写满了羞愧与歉疚。小北方只把她的难言之隐误读为新娘子的桃晕似羞赧,更加燃起了炽烈欲火并迅速烧遍全身。�
回房间,小芹子径直去盥洗间调试沐浴龙头的水温,返过身不分青红皂白把他剥光拽到龙头下,喷薄而出的温水冲得他哇哇直叫,你快来。她应声卸去身上衣物,赤条条地款款走向他,紧紧搂抱在一起。他无限疯狂急不可待地动作,凭着与前任女会计合作的经验,做得有声有色,酣畅淋漓。她时而主动配合时而被动迎合,忽而如一条扭动的美女蛇将他缠绕得透不过气来,忽而又如一条美人鱼在水中摇头摆尾兴风作浪,半是野性半是扭捏,半是狂放天性的自然流露,半是过来人的沉着应对,真亦假来假亦真的母老虎,直把他这匹来自北方的公狼挑逗得欲死欲活欲仙欲醉。这是她自编自导自演的精彩戏剧,正到火候时恰到好处叫了一声,好痛呀!即使她浸泡在性爱酒缸里醺醺大醉时,也决不会忘记这画龙点睛的台词。犹如士兵领取了将军的奖赏,厨师迸发出生命的最大潜能,冒着枪林弹雨亡命冲锋陷阵,把他一腔热血和全部激情毫无保留地奉献出来,回报了她解囊相助拯救餐馆、拯救自己命运的大恩大德。蒙蒙水雾中他只愿靠触觉去感受她、体验她,那一泻千里的排泄物,任哗哗的热水冲刷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痕迹。她将永远感谢和铭记他的粗心大意,或者是他自有前科,早已观念更新,根本不在意什么见红见绿,没有那个男人嗜红如命的怪癖。
两个原始人并排躺在床上素面朝天赤身相见。小芹子的身体像摊开的书本,那曲线好似精美的画册,小北方逐字逐行逐页翻来覆去阅读,生怕遗漏一个标点,不止用双眼。小芹子也将他那健壮身体当作标本和模特悉心解剖、观摩。她隐隐感到有一股怅然失落的情绪,像小虫样悄悄爬上心头,要是一不小心暴露出那个男人房中术的蛛丝马迹,显出十足荡妇寡廉鲜耻的本色,连小北方这样有过房事经历的男人,也觉得新潮与前卫,那就煮穿饺子皮露馅了。于是,她不经意抖开薄被遮掩了两人身体,相拥着静默了半个时辰。�
他怜香惜玉说,再就不痛了。显然这是完全顺应和接受了她的虚假贞操广告,当然,也是再度求欢的信号。她幽幽地说,可能吧。这即兴发挥的台词,竟然如此准确,因为与他所谓见红后尚未进行第二回合,你怎么知道痛不痛?只得用“可能吧”这类模糊概念。然而她心中她胃里,有一把刀在搅动,比什么都要痛、都要不好受。果然,在被子里小北方再度有所作为,两人都出了一身大汗。一个女人同时对付两个男人实在是难,一个,因真心爱他,需要他;一个,至少并不真心恨他,却更需要他;需要这个他,才需要那个他;与这个男人,叫做爱,与那个男人,叫做工。她夹在这两个男人中间,一样事情,两种含意,一样需要,两份满足,一重身体,两重人格,这就是心苦与命苦。�
她忽然急急跳身下床,十一点,弟弟在学校等我们,快穿衣服。�
他俩喜气洋洋漫步在弟弟读书的校园里。残冬的景色,凝重如西洋油画。她冷不防说了一句诗话。他惊讶地望着她,那意思是说,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感受和表达,而我却没有这份悟性。这是画家杨志刚在她古老少女簿上残留的痕迹,就像远古时代冰川移动留下的地质擦痕。�
上午十时,小芹子在宿舍见到阔别已久的弟弟,分明感到他身上的乡土气息已全然洗刷干净,代之以学者的书卷气和成熟的练达。她兴致勃勃向弟弟介绍了姐夫,弟弟很尊重姐夫,主动跟姐夫说他的一些情况,考研的科目呀,分数呀,录取的方法呀,只会北方水饺的姐夫听得懵懵懂懂。姐夫发出邀请,上街吃馆子。席间,关于吴大哥馆子的经营状况,大姐说得很平实很低调,只强调吴哥家庭负担不重,有了这份小产业,我们齐心协力干下去,前景蛮乐观。除了接济两个家庭的用途,每学期支持他两千元生活费,保证他安安稳稳读完研究生,不会有任何问题。而且,正在筹集钱为母亲治病,请弟弟安心读书好了。�
弟弟对姐夫说,没有姐,就没有我的今天,就没有我们这个家的现在和未来,姐是我们家的顶梁柱,真的不知怎么感激她。他这番话,出自他内心深处的感激之情,也是突出姐姐在研究生弟弟心目中的地位,提醒厨师不要轻慢了她。他对姐夫的第一印象极好,充满信任感。太穷太平庸,苦了姐姐一辈子;太富太精明,姐姐有被打入冷宫或被遗弃的可能;惟有这小资产兼有手艺的劳动者,最般配最合适最可靠。他们是社会的稳定力量,是家庭稳定率最大的一个阶层。他心头最大的疙瘩消解了,最大担忧释怀了,姐姐的名誉保住了,不仅她这一生有了寄托,有了保护神,有了港湾;更重要的是,他的人生背景明亮了,姐姐的清白,使他可以高昂抬起头,面对全世界、全人类!只要她好,就一好百好。作为弟弟,靠着她的坚毅和主见,一步一步远离黄土地,一往无前向主流社会精英阶层的队伍稳步走去。�
临别时,小北方赠送内弟一只手机,说,这牌子落后了,还可以用就是,这卡你用半年可能还用不完,经常和我们通个信息,用得着。这是小芹子的导演脚本所没有的,全是小北方的临场发挥,他可能动用了那五千元存折,不过是她授权的范围。她掏出八百元,弟弟第一次爽快接受,二话没说。他相信这钞票绝对纯洁,凝聚着两个劳动者的汗水。�
小芹子坚信,她已经化为一座圣洁的塔,矗立在古怪偏激的弟弟心中,永远也不会倒塌。而她,却无法彻底铲除沉积在心头的鬼影,一旦败露,弟弟会毫不客气将她杀掉,他也会自杀。她周围的男人中,最怕的是弟弟。�
她们告别,乘出租车返回旅馆。小北方像头可爱的小猪轻声呼噜着,他太累了。她低着头仔细端详那熟睡的脸庞,用手轻抚着他头发、额头,用舌尖舔着他紧闭的双眼,像是在品尝北京那个男人递过来的牛奶,每次都这样,还殷情问她是否要加糖。北方眨巴眼睛哼了一声,含混不清说了句什么又翻过身去,继续响着他的呼噜。她不想把他弄醒,就这么永远守候她,直到天长地久。可总也驱散不开那个男人的影子。正如干妈讲的,他是个优秀的好男人,不是一匹凶狠的恶狼。�
那天,她和干妈在北京一下火车便见到那男人,心里一惊,原来是他呀!干妈呼了他的官名,他没理睬直过来握着小芹子的手,有些发抖,你来了,萧—芹—枝。在一座旅馆里安顿好干妈和她俩住下,就独自走了,令干妈和她百思不得其解。随后两天,也只打电话不见面,小芹子担心会出现变卦,又庆幸给了她翻悔的口实。直到第三天夜晚吃饭后,干妈拽住小芹子强行跟进那男人住的旅馆房间,说,您要不要,我不管,反正是原装货。他呵斥干妈,你不要这样说她。小芹子狠狠瞪了干妈一眼,如果手中有刀子,定会从她喉管刺进去,再用刀尖捅她的下身。她此时此刻越来越觉得,干妈就是万恶旧社会该遭千刀万剐的鸨母。六十年代大学毕业的班主任开口闭口总爱讲万恶旧社会如何如何,她受了影响。�
她一点也不仇恨眼前彬彬有礼的男人,只见他和颜悦色说,如果你不愿意,可以跟她回去。小芹子倔强地说,我不回去。这是为什么?她懂得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市场法则,收了用了人家的钱,哪能退货呢。我收了你的钱,还没有做事,哪能回?他说,可以回去,钱,就算啦,她管不了你。小芹子说,我愿留在这里,与干妈不相干。干妈气冲冲走了,嘴角边挤出凶恶淫邪的冷笑,祝你们功德圆满。�
后来,房间里只剩下他俩,那男人十分激动,小芹子更是紧张得瑟瑟发抖站立不稳,被他拥在怀里像一团软棉花,男人用言语和动作开导她,抚慰她,直到她完全失去知觉,轻飘飘地仿佛在空中旋转。过了好久好久她感到疼痛时,才知道男人正在她身上。他气喘吁吁,仍十分体贴地一遍遍问道:愿不愿意、高不高兴、快活不快活、幸福不幸福。这四道问题是递进层次,首先解决合法性问题,女人愿不愿意,是通奸和强奸的分水岭;第二个问题要明确,不仅是愿意的,而且是高兴的,凡是高兴的,对男人就有了真正意义上的爱,排除了被迫与屈辱的成分;第三道题,要证明还是她本身的需要与满足;第四道题是升华,将他俩现在从事的活动,提升到一个新高度,他身子下的女人正享受着幸福的人生,而不是苦役。每一道题,可爱的小芹子都做了肯定回答,但没有多作阐释。男人急于验明正身后,更是亢奋得像一头西班牙公牛,直把她的头脸和胸脯,当成斗牛士手中那块飘舞的红布,她越是皱眉头他越是疯狂捕捉顶撞,热汗淋漓开垦处女地荒原。不多久,公牛倒毙在她身上气息奄奄,随即沉重地滚落一旁。厮杀后的场景令她惨不忍睹,分不清谁是胜利者和失败者,分不清他是小北方还是一头陌生的公牛,也难以辨别是在店铺房间,还是在罗马斗兽场,她闭着眼睛,完全失去了时空的记忆,麻木了任何体验。这半个时辰,他和她都仿佛失去了重量,在无垠宇宙中飘移,最后慢慢回落到床上,死寂一般地没有一点生气,宛若两座陷落的城池。她蜷缩在墙边床上直想哭,但哭不出声音,只有几滴晶莹的泪水,祭奠着远逝的处女时代,打湿了母亲和弟弟颁发的女儿圣经。她就此变成了一个妇人,原本是小北方的职责,某种社会机制却使厨师下岗待业,由他先行一步越俎代庖了。�
两人都在各自的末日世界中度过了三天,他们可以正常说话了。有三个话题,一是性话题,二是钱话题,三是死亡话题。他说他想她想了三年,总共只有四次见面机会,每一次他都能清晰说出时间、地点,她的装束,她的话语,她的神情。她倒是恍恍惚惚模模糊糊,但也连连点头,只说,你是大官,我不敢多看你。他说,这是不是叫做爱情?等待她回答。她反问他,你还要不要把我赶回去,向那个骚货干妈退货。他说,不要理她下三滥。小芹子又问,那为什么三天不理我,嫌弃我不成。他沉吟许久才说,我有负罪感。小芹子心里一震,未必是对糟蹋一个素不相识的乡村闺女发出了忏悔。她说,我不懂什么叫负罪感。半天他才吞吞吐吐说,你们来时我妻子刚走,觉得对不起她,心里很矛盾。还有,也对不起你。她想说,现在,就对得起我了?对得起妻子了!�
小芹子相信他说的是真话:虽然包二奶,却还能想到对不住妻子,也还算是一个人。口里却说,你真是一个大好人,我是自愿的,没有对不起我的事。他说,不管你这句话,是不是发自内心,越发使我有负罪感。于是他讲了原罪的道理。小芹子说,我没听懂。他耐心解释原罪,就是他生下来就有罪,每做一件事都有罪,不但是对妻儿,还包括对她、对老百姓,都有负罪感。她以为这是猫子假惺惺怜悯抓到的老鼠,这些日子,因为每次讲了负罪感后,又大刀阔斧剥掉她的衣物继续负罪,并求得她的宽宥。他的好处是实话实说,他承认这是占有她,不只是身体,还想占有她的灵魂:她不仅不能仇恨他,不能鄙视他,还要从心灵深处达到平衡,发自内心为他献身,没有一丁点儿卖淫和屈辱的感觉。这样,小山村女就成了他的上帝。小芹子想,凡是在上帝面前忏悔的人,都是做了对不起上帝事情的人,只要仁慈上帝宽恕了他,他又继续去作践上帝。他问她心目中有没有一个男人,她果决地摇头,没有。他说,你梦中说什么北方、北方的,是什么意思?小芹子愣住了心头一震,忙着嫣然一笑,故作害羞道,我的几个大姐大问我,梦中情人在何方?我说,在北方,不就是你吗。于是梦中情人死劲搂住他的红颜知己。�
他对学问也发狂,埋头读书写作四五个小时是常事,这期间,不准小芹子打开电视机干扰他。现在的领导干部都热中戴个博士帽玩玩,他也在读在职博士,与别人不同的是,他是一颗冉冉上升的政治明星,紧要关头他还能举重若轻地请假脱产半年,专门来北京写毕业论文,研究的是直到人类毁灭也研究不出一个统一答案的题目:后现代时空观。他经常讥笑他们当中的一些人,骂他们是蠢猪,是不学无术的酒囊饭袋,花人民的血汗,用三十到五十万元请枪手做。捉刀的论文出笼后,出钱搞模拟答辩,枪手们把问题和答案写好让他们死记硬背,临到模拟时,问的题目答案是A,答的偏是C。他说他不请人做,也不请人修改,一切靠他的真功夫征服答辩委员会的老头子们。�
还说,就像凭他的真情真意真功夫征服她一样,他做学问、奔仕途,都是靠真功夫。当然也需要像她这样陪读娘娘,陪伴上十天效果显著,学问研究大有进展。小芹子大胆问道,你包下我,我承认是爱情,可我是要收钱的呀,你花钱多了,不怕杀头呀。他说这些年来,他已经疯狂了,不止是对女人,还包括对金钱对权力。没有办法改变自己,战胜自己,圣经讲的,上帝要你灭亡,先让你疯狂。他终究会灭亡的。我也知道,是你叫我疯狂,是你要我灭亡,可是,我硬是甩不开诱惑。小芹子听后,一脸茫然,可又生吞活剥道,你是说,我们的爱情,属于后现代的时空观。他说她有悟性,对理论层面和操作层面都有悟性。她想,这番话,是赞美我,更是夸奖我,一个当高级妓女的好料子。跟高官、博士当二奶,还要弄请二奶的哲学原理,而且是后现代时空哲学原理,所以比跟大老粗、暴发户们的皮肉交易,更需要提高综合素质。
他确实注意努力提高她的素质,半个月之内,不仅速成了床上功夫,还速成了电脑打字;他给她读了那个英国夫人的情人,那个法国情人的夫人,还买了会计书本;他专门教了几个情人上床使用的英语单词;他给她讲解博士论文的要点,等等。他真的是爱她了,还要什么才叫爱呢,二奶与一奶、妓女的本质差别,就是她得到的是爱、是金钱而又不只是金钱,她付出的也是爱而不只是肉体,完整实践了干妈的爱情学说。他自己很简朴,不大吃、不大喝、从不赌,说男人最坏的四个字,有三个与他没有干系。剩下一个嫖,他也概不承认,与她的这档事,不能归入那个肮脏的字眼中去。对她用钱很大方,估计所有讨小老婆的男人开初都做得出来,但他不同,把那些不知是谁源源不断送来的钞票摊在床上,只见小芹子主动一把一把抱去,他就高兴得叫好。不仅是钱物,他是把真心也掏出来了,什么话都对她讲,包括官场上的争权夺利收授贿赂,亢奋时期甚至说,为了她,可以置功名利禄生来死去于度外。所以,小芹子承认,她很受感动,夸奖他真了不起,都了不起。他安之若素,吹嘘他可以把像北冰洋存积亿万年坚冰似的忠贞修女,融化成一泓清水、培养成一个头号荡妇。是的,她,小芹子,就在那样环境里生活了一个月,早已不再是纯洁天使。造就成天字第一号十足荡妇,指日可待。�
想着,想着这些,再也没有恶心的感觉,当然,也难说有多大的甜蜜成分。她伏在现在这个男人身上,迷迷糊糊睡着了。�
酣睡好久好久,像过去了一个世纪。她习惯地闭着眼摸了摸身边,没有了那个熊掌鱼。睁眼一看,才见那只能是鱼或者只能是熊掌的小厨师,正坐在沙发上喝茶。他见床上有了动静,便走近床边掀开被子亲昵地说,睡好了,小姐,要吃晚饭了。小芹子被暖气熏得满脸绯红,卧在那儿,一副娇憨可掬的暖洋洋神态,勾引小北方扑上去,搔得她咯咯直叫唤,像一只下了蛋的红冠母鸡,那扭动的身躯,又像一条成精的蟒蛇。厨师站在床边发挥联想,这两样,都是他做出拿手菜的好原料,菜名是:龙凤呈祥。�
晚餐桌上,她还要向夫君补充说明,也就是说增加一些谎言:干妈格外高兴,给的是搭飞机的钱,坐火车省下了一大笔;代我采购了一些礼品,让我孝敬父母,等等。两人在街市熙熙攘攘人流中漫步,小芹子按规定拨通电话,紧贴在耳边听那个男人的问候、关心和挑逗。小北方听得比较清楚的,是她的回答:早晨到的,准点。身体很好。精神很好。买了明天晚上的汽车票。是的。手机在山区没信息,不用打电话了。我会小心的。我好想你。她悄无痕迹地按了关闭键,甜甜地大声说道,干妈,拜拜。小北方听了油然生出一丝妒忌,你对干妈,好亲热。小芹子嘴角一撇,脸如泼血。�
大都市之夜,成了他俩的不眠之夜,小芹子的淫荡之声充斥整个房间,她不知道是应该痛恨还是感激那个男人的调教。第二天又在省城游荡半天,下午搭直通小芹子老家县城的卧铺汽车,要走半天加一夜,翌日天亮才抵达县城。令人艳羡的小夫妻躺在一起有说有笑,完全撇开了拘束与隔膜。他理发修面之后显得精神焕发,白色衬衣系上鲜红领带,毛绒浅色背心,外罩深黑色西装,皮鞋也擦得铮亮,尽管皮肤黝黑摆脱不了乡下的土气,可一看也是进城发了财的乡巴老。小芹子那份气质那份谈吐那份打扮,则全然如城市的知识白领丽人,闪射出逼人的高贵风采。�
十多个小时的汽车颠簸后,再赶短途车,还步行了五里山路,方才到达萧家。一栋年久失修的砖木结构瓦房,在山窝里还引领着后贫穷时代潮流。父亲站在大门口迎接,按照乡俗燃放了一挂鞭炮,是对候补新女婿表示欢迎和敬意。母亲也支撑着起床下地,摇摇晃晃被人搀扶着在堂屋的凳子上坐下,露出了长久未有过的灿烂笑容。她没有去住院,小芹子一下子心里不是滋味,看着母亲的样子就想落泪。�
亲戚邻居得到消息后,把个破旧屋子里挤得满当当的。大嫂一辈的妇女们,将小北方视为热点焦点进行访谈,唧唧喳喳此起彼伏。小孩儿领取了从未见过的糖果打打闹闹四处乱窜,欢声笑语充斥其间。小芹子借这个机会与场合,实际上开了个新闻发布会。其要点是,小吴的家世、他在城里小饭馆的规模、他的厨师手艺、她本人当饭馆的会计、已经领了结婚证,打算下半年回来办酒席举行仪式,尽是民间舆论最为关心的热门话题。小北方只在适当时候适当微笑、点头,给男人们拉手、敬烟、请坐。热心烹调的妇女们,听小芹子说起他的北方食品制作手艺,不时暴发出笑声和啧啧的赞叹声。将一条还在案板上摔打的草鱼,只需三分钟,就能片成薄薄的白净的鱼片;五分钟能够把一只活鸡,切成盘子里的鸡丁,而且将鸡杂弄得干干净净;吃他的饺子,连续十天不同样。这些,都是她们闻所未闻的天方夜谭。�
客人告辞后,两人抹了把脸,就和父母商量家政大事,小北方充当陪坐角色。夜晚,在烛光下,小芹子当着小北方的面,拿出一沓钞票说,这是小吴孝敬两位老人的,算是娶我送的彩礼。你们先用这个钱,还有我寄来的钱抓紧治病。弟弟读书的钱已安排好,他读硕士不会有任何问题。俩老笑得合不拢嘴,不断感谢小吴,提醒要照顾好内蒙的双亲。小吴说,没什么,小意思,应该的。那边,我和芹子都安排妥帖了。
次日,小芹子和小北方拜访了邻近亲戚,一一送了小礼。赶回家中操持宴会,小北方在大门前表演剖鱼宰鸡的绝技,真令山村妇女们大开眼界增长见识。他掌勺制作了几道主菜,全按当地口味,另加了两道北方拿手菜,奉献给两桌亲戚友邻。亲友一致认为,有了这手艺,有了这勤奋,有了这人品,小芹子这一生总算有了依靠。凭着她这份人才这份当家理事的精明,凭着姐弟俩这等有出息有长进,两位老人的晚年,比村里哪一户都不知要强多少倍。人们举杯祝福俩老的好福气,大家一直认同这个家全靠她,读高中让给弟弟,自己也混出个模样来了,姐姐奠定基业,小弟荣宗耀祖,萧家祖坟埋得好,萧家大屋的风水好。�
小芹子听起来也是泪盈盈的,大嫂大婶们越看她落泪,越是夸奖这才貌双全讲孝心的乖女儿;越是夸奖乖女儿,乖女儿就越哭个不止;她越哭,客人们就越发大笑;客人们越发大笑,她就越想起那床上一个月的日日夜夜;越想那床上的日日夜夜,她就越不敢正眼看大嫂大婶们;越不敢正眼看大嫂大婶们,大嫂大婶们越觉得她谦虚谨慎,不夸耀自己,更加可爱;越是没有人敢提蚕儿姐,她越是听出都在把她与那挑不上筷子的蚕儿姐相比较。没完没了的恶性与良性循环,直到下午一点钟才宣布散席。�
她在父母心中,在乡亲邻里心中,在贫穷闭塞的山村,高高竖立了一座永不倒塌永垂不朽的圣女牌坊与丰碑,而且把那万劫不复的孤魂野鬼蚕儿姐捆绑着,强按住跪在牌坊下面,犹如西湖边跪在岳飞墓边的秦桧夫妇。只是牌坊主人心中尚不够踏实,没有岳飞坦然。�
晚傍,小芹子带领厨师绕着房前屋后转了一圈小山村,他俩往前走,随后就有一篇篇歌功颂德的圣女碑文,纷至沓来:人们七嘴八舌评说,蚕儿哪能与芹子比呢,一个伤风败俗,一个光宗耀祖。一个弄得家破人亡,一个活得那么排场。正经不正经,从小就看出来了,芹子要人有人样,要心有良心,要上学有好成绩,要打工有心计,要谈对象有主见。小北方听不懂本地方言,只知道除他的候补妻子外,本村还有一个并驾齐驱的人物叫蚕儿。他问蚕儿是谁呀,她胡乱编造了一通,蚕儿是解放初期这里剿匪的女英雄,早牺牲了。小芹子偕同她的夫君在一片礼赞声中缓缓步行,他好像走在教堂内通往神像的大红地毯上,享用乡邻的祝福,而她本人却如同穿过黑夜里的一片荆棘和泥泞。她憋着气快要窒息,说,我们走远一点。母亲远远地送来叮咛,你们,早点回来,天黑路上不好走。也不要怕,没得狼了。父亲见识多一些,说城里人傍晚兴散步,走走也好。�
小北方被这气氛、这景色所感染,情不自禁说了一句:年轻时到外面闯世界,挣足了钱,老了就住在这山间,过的也是神仙日子了。小芹子为了这句不合适宜的话,甩开他的手跑得很远很远的,捂住脸面哭了一场,因为这是蚕儿姐开天辟地用生命走出的道路,化作了山村少女的耻辱碑。他追上来问缘故,她说想起了她的祖母,脚下便是祖母的坟墓。�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天边露出寒星和明月。他们手牵着手往树林深处走去,地上的落叶像铺上厚厚的地毯,小芹子有四五年没有体验这种软软的感觉了,竟脱掉高跟皮鞋让他提着。不知为什么,她要去寻找那块地,去辨认那棵树,去凭吊蚕儿,去抚慰蚕儿的灵魂,去向蚕儿赎罪。蚕儿被永远钉在乡间的耻辱柱上,至今还在被唾骂诅咒,因为她回乡探亲,使人们旧话重提翻出了陈年老账,才引起对蚕儿的残忍鞭尸;而她的美誉她的好口碑又无不以蚕儿作反衬。蚕儿姐有么罪过?有人说,至少有一千个男人上了她的身,她愿干那种事?她比谁家的女孩子都勤劳都能吃苦,小芹子比蚕儿姐清白不到哪里去,不会高尚圣洁多少,五十步笑百步。村里人只晓得妓女卖淫,还不晓得二奶这个说法,更不知道她一面当着二奶一面隐瞒着自己的未婚夫,还带回村里炫耀,蚕儿姐没有她这么虚伪丑恶。如果乡邻们知道了真相,光吐唾沫也会淹死她,甚至羞辱无辜的小北方叫他无地自容。�
想到这里她突然停住脚步,一株不知名的大树挡住了道路,树干不到两米的高处,稍微偏斜地横刺过来一节粗壮的枝桠,像中学体育场的单杠,又像是专供人上吊的器具。这就是蚕儿姐的葬身之所。她忽然觉得悚然惶恐全身发冷,好似一阵阴森的冰凉之气朝她袭来,她瑟瑟往小北方怀里钻,只觉是蚕儿姐找她理论来了。小北方搂得更紧,回去吧,可冷。�
小芹子平静地说,小吴,你跟我来。她拉扯他离开大树,走向悬崖边,伫立不动也不言语,静默了上十分钟。她说,按照我们的乡俗,男女结婚之前,要祭拜天地祖先父母,才允许进洞房干那件事。来,我们跪下。说着,她拽着小吴扑通跪下去,虔诚作揖、叩头,庄严肃穆,心里诉说着无尽的忏悔,真诚的祈祷,祈求飘荡在山林间的蚕儿姐,能宽宏大量饶恕她原谅她保佑她。她敬畏冥冥中的天神地神死鬼,她是在电闪雷鸣中对母亲赌过咒的,一当灵验,她会罪有应得受到最重惩罚,她害怕,只有不停叩头。小北方茫然不解跟着做完仪式,随着回家。
按照乡俗,没有正式拜天地结婚的男女,绝对不能同床,她和他分在两个房间休息。她祭拜天地鬼神后,心神安稳地睡在母亲脚头,又回到了纯洁的乡村少女时代。质朴而古老的民风,忍受苦难的母亲,清新自然的山景,涤荡着一个充满罪恶感的痛苦灵魂。她不再回忆与那个男人的放荡,甚至也不再想到与小北方的温存,只是紧紧依偎母亲那枯瘦的双腿,犹如抓住了人生港湾的岸坡锚桩。时光开始缓缓倒流,驱除了生理和心理的一切邪念,抹黑了一切丑恶的画面,清晰地闪回出她三四岁的影像,找回了那天真单纯幼稚甜蜜温馨的美好感觉。�
她从甜梦中醒来,首先去弟弟住的小房间,推搡小吴起床,父母早静悄悄地为他们准备早餐了。这儿只能作短暂小憩与休整的停留场所,却不是最后目的地和永久归宿。这栋破旧不堪的房子,可以承受极端贫穷的重压,却坚决不能接受、容纳她,一个从这里孕育出来而在都市做了二奶的山姑。离开村庄时,母亲泣不成声,是高兴,除了高兴还是高兴,看到今天这个样子,她当母亲的就是马上告别人世,也死而无憾,还要求什么呢,没有比这更圆满。小芹子不停为母亲揩泪,她也只想哭,她忍住了,前面的路还很长,很艰难,她要坚强地走下去,虽然有屈辱有痛苦,但是更有她梦寐以求的未来幸福生活、理想生活,而那,是要付出代价的。她必须匆忙回到城市,让波音飞机把她送入那个男人的怀抱。这条道路,小芹子不想改变,现在也没有力量加以改变。还有五个月时光,只当是艰难步行这五里距离的山间小路,就搭上过路客车直奔喧闹的都市一样。过了五个月满期后,就与小北方开店兴业、生儿育女,就会把贫穷的山村永远丢在后面,就会神奇地改变父母和弟弟的命运。�
母亲连连说,我想通了,还是去住院,指望多活几年,我要等着抱我的小外孙。她只送出村口,被同乡扶回家,还一步三扭头回望女儿。父亲提着包裹随他们赶路,送他们上车,直望见汽车开得很远很远,终被车尾扬起的一条黄尘巨龙所笼罩,他才恋恋不舍返身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