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天降馅饼-市井雨

每走一步竟是那么艰难

佳成来到江边,沿着斜斜的混凝土护坡直往下走去,摇晃着灯光的细细波浪,轻轻拍打着脚下的岸坡,溅起一片蒙蒙的水雾,近处停泊着几只小船一颠一簸随之起伏,演奏着舒缓的梦一般的韵律,是夜色与江水的絮语,是恬静与安宁的咏叹调。佳成头脑里思绪纷繁,人生的路如这大江一样长远,他和瑞娟才过四十,女儿今年初中毕业,全家三口没有一笔稳定的收入来源,每走一步竟是那么艰难。�

他似乎走在荒蛮的孤岛上,草丛中到处布满了蛇,谁都可以咬你一口,条条蛇咬人,叫你无处落脚无处移步进退维谷,只有眼睁睁等待着毁灭与死亡。经历了股票的失败、仓库的破产、卖煤的艰辛之后,好不容易办起麻将馆,又是争夺客户的勾心斗角、日日夜夜的笑脸相迎、对付青皮的委曲求全、侍候吴片长的低声下气、生怕出乱子的担心受怕,每一口饭里都有刺,每碗水里都有沙,这日子该怎么过下去呀。�

他静静坐着,不知坐了多久。担心妻儿惦念,准备回家,起身舒展身子,直往下走去,双脚快触到江水才止步,昂首对着浩淼江流和苍茫夜空,大喊一声,(这日子)怎么过呀?静夜里发出的回响声久久不绝,拖出长串凄厉的余音。�

从他背后的方向,忽然传来杂沓的脚步声,伴随着一声断喝,佳成,你又在发疯。是瑞娟,她从马路边翻过低矮栏杆沿护坡飞速直下,由于跑得太快太急,皮鞋也甩掉了一只,因重心向下,坡面太陡峻,她控制不住摔倒在地,惯性使她骨碌碌朝下翻滚,直到佳成回身迎上去,扑倒在她身上才止住。佳成的眼镜碰在坚硬的混凝土上打碎了,镜架在斜坡上弹跳,翻了几个筋斗落入水中,被浪花吞没了。�

佳成用手在瑞娟脸上一摸,觉着湿漉漉的,你碰破皮了,疼不疼?瑞娟哇地哭了起来,越哭越伤心,呼喊着,我的妈呀。佳成只好将她紧紧搂住,半跪半躺在护坡上。瑞娟不再喊妈了,而是喊,丫丫怎么办呀?佳成。她的意思是说,我们俩都可以投江,就丫丫不好凉拌。这撕人心肺的悲鸣,使得佳成再也忍不住大嚎起来,如同一只垂死的老灰狼。不知何时,丫丫已站在堤岸头,受到巨大惊吓,恐怖而又凄惨地大声呼叫:爸爸——妈妈呀!�

佳成夫妇被这喊声和随后的哭泣声镇住了,不约而同挺直身子站了起来,又躬着腰发了疯似的爬着陡峻的岸坡,免不了双手着地四肢爬行,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还是佳成抢先抱起了丫丫,说,我们回家去。瑞娟抹干了泪水喘着粗气,蛮有兴致回忆道,我们谈恋爱时,好像有过一回,也是这样比赛爬坡的。�

这天,小芹子在仓库办公室里向佳成报账。仓库地面上的笨重器材一次性处理完毕,扣去搬运费用、中间人的回扣,还落得三千多元。佳成给她一千元,小芹子执意不要。她说,丫丫还那么小,她用钱的时候还没开始,为小妹妹多攒点钱。丫丫将来用钱,也不能靠这一千块呀,你收下吧。佳成在向她乞求。�

小芹子眼睛不觉湿润了,哽咽着低语道,黎哥,我今后,再也不想给你添麻烦了。我和杨志刚,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关系,硬要把你黎大哥缠在一起,也实在没有道理。你们朋友一场,谁也对得起谁,谁也没有做对不住朋友的事,你俩是至今我碰到的最好的好人,好男人。你俩,对我有恩,心里总觉着欠了你们还不完的人情债,而我,又实在不可能有什么报答的。希望你们,还有瑞娟姐,原谅包涵。她垂下头擦拭泪眼,那种孤苦无助的哀怨神态,最容易激起所有男子汉英雄救美的豪情,最容易软化消解天下男子的钢铁意志,也最容易接受男人的怜爱疼爱直至性爱。佳成把握和控制灵与肉冲动的定力,有过一次对秀儿的失守教训之后,他的独身主义操守已经失去了贞操,当然,那是急风暴雨似的突然攻击,除了“菜”说的那种男人外,谁又能有把握抵御呀。可是,朋友妻、不可欺的戒律,绝不能突破,必须死死守住这道最后的防线,经受住最严峻的历史性考验。然而,她还没有取得“朋友妻”的地位呀,难道就不应该“深化”“发展”吗?从实际出发,现今时代应该扩展到“朋友女”的范围,才是沧海横流,方显出英雄本色。�

佳成魂回守舍,心沉丹田,镇定自若说道,你千万别这么想。杨志刚和我,都不是那种人,为别人帮点忙,从没想到要讨回报的,更不会乘人之危占便宜、揩油水。佳成自信他唱的是一首当今已成绝响的正气歌,发表的是真正男子汉宣言书,不仅心理而且生理均已调适到位,对她只有胞兄对小妹的情感,绝无一丝邪念,山河作证,天地可鉴。不料,小芹子却冷冷地说,我知道,你们两个是正人君子。话中充满了真诚的赞美,又似乎透露出某种不被理会而受到冷落的幽怨,甚或有几分讥讽的成分,这么两个大男人,面对如此可爱的女孩子而毫无爱的意向,难道不是暴殄天物、浪费资源吗?佳成不去深究了,女娃们的事情是研究不透的,据说孔夫子也交不出满意的答卷,画不成圆满的句号,只说“难养”两个字便交给后人去了,等于是一张白卷,打了一连串的省略号。这是麻将大师灌输给他的一点旧学修养,用上了。

耳熟能详的美国

佳成追究的是现实的答案,问道,小芹子,有什么打算,可以告诉我吗?让我好给老杨写信有个交代。小芹子想了想,如实说道,黎哥,我找到秀儿姐,她要我去给她当钟点工,无非是打扫卫生,收拾房间,三天一次,还包我上班来去的的士费,干一天三十元,一个月也是三百。我还有时间读点书。目前,我还是要住杨志刚的房子。�

佳成听到这消息,宽慰轻松多了,她有了着落,他也就卸下了一份精神负担。再说这个秀儿,也使用起女仆了,换了一个领子,进入了“奶”的阶层。他笑着说,见你这灰心丧气的样子,加上刚才说的这些话,好像是要永别了。小芹子强作欢颜破涕为笑说道,不,过个十天半月,我就到你们家去一次,你还不至于关门赶我吧。佳成说,哪里会呢。小芹子再次说,谢谢你了,谢谢瑞娟姐了,还有小丫丫。眼泪扑簌直往下流,说话时已是泣不成声,抓起包冲出办公室,冲出仓库的大门。告别仓库,就和告别省城与杨志刚在一起的岁月一样,留连与酸楚一色,追求与失落齐飞。�

就在这边厢哭哭啼啼时,地球那一边,连瑞娟老爸也是耳熟能详的美国,有一个叫做旧金山的城市里,有一片华人居住区,有一家华人剃头铺子,有一位年过古稀的退休理发匠老板,正朝着瑞娟夫妇飞来。他酝酿了三、四年才终于成行。中国大陆这座城市里,从台湾、从美国回来探亲的人,那时仅是凤毛麟角,算个稀奇事儿。市台湾事务办公室和统战部通过正式渠道得知消息后,很是当做一件大事认真办理,于是派干部登门拜访了几乎被尘世湮没的董剃刀。他得到消息后第一个反应是,老幺还活在人世间,这是不是在梦中?干部热情友好地告诉他,你不是在梦中,他还活着。还活着,那就好,我还怕遭枪子儿打死了呢。干部说,不仅活着,还活得不错。当时,老剃刀按照干部讲的精神,亲自口述,由佳成代笔、瑞娟斧正的一封长信辗转飞到美国,非常正面介绍了家庭的政治、经济、文化、人口情况,宣传了对待去台、去美人员的政策,表达了对游子的思念之情,发出了邀请他回来探亲的信号。可一晃三年多过去了,再没有联系,大家以为这件事也就黄了。没料到冷不防突然就要来,真令人喜出望外,大家沉醉在热烈期待中。�

原来老幺丢下了店铺的剃刀,并没端起杀人的刺刀,虽然剃刀和刺刀都是对着人脑壳的。国民党营长之所以收留他,决不是搜罗炮灰,而仅仅是抓他去理发,看中的是小伙子的剃头手艺。给他配备了一把盒子枪,让他当上了营长的勤务兵,端茶倒水,洗衣刷鞋,机灵又勤快,深得营长喜爱。关键是营长特别珍爱自己的满头青丝,故而赏识董老幺的修面技艺,正如对联所云:“虽为毫末技艺,却是顶上功夫。”每每接到命令急行军后扎下营来,当然第一要务是传达落实上级长官的布防命令,紧接着就是召唤他准备热水和器具进入重要阵地,修面、剪须、掏耳、头部拿捏以及捶颈、拍背、揉腰、松腿、搓脚等从上至下的全套作业,依据宿营地条件有所删减,但主要科目是不得取消的,因为那是长官戎马生涯中的一大癖好一大乐趣一大享受一大人生真谛。按心理学划成分,属于自恋癖一族。�

乘军舰过台湾海峡时,长官早已擢升为上校团长,虽有痛失大好江山之悔恨,更有喜得一剃刀之慰藉。五十年代中期,团长又提拔一级,终以副师长之职告别军旅生涯,老幺也以荣军上士随长官而隐退。这才知道长官是有文墨、善经商的好手,不几年便携带家人与家产移居旧金山华人居住区。董老幺人生第一阶段,得亏堂兄抚养;第二阶段,遇上了这位长官;第三阶段,全靠三个儿子有出息,那是后话。�

当了寓公的长官也把老幺带到了美国国土,给他配了媳妇,安置结婚拜堂,买了个小门面白送给他开剃头铺,嘱咐他在西洋传播以修面刮脸为主旨的民族理发文化,当然,主要是在黄皮肤同胞中弘扬。因为毛茸茸的洋人不喜欢“抛头露面”,任别人飞舞一把明晃晃的刀子在脸面上耕耘,习惯于对着镜子一面精心修理一面自我欣赏。把这一切安排妥帖后,长官阖然辞世。董老幺比长官儿女们还要悲痛,一面为他整修面容,尽最后的心意,一面抛洒热泪,把个长官的寿衣领子也滴湿透了。�

剃头匠凭自己的手艺和长官的馈赠,家境殷实,有能力把三个儿子统统送到台湾去读书,为的是不要断了文化的根。前两个儿子娶妻,沿着就地取材的套路,虽是纯种中国血统妇女,不过都是旧金山土生土长的,难说民族基因没有发生变异;惟有第三个儿子在台湾航空公司当副驾驶,老爷子的心思是,最好在大陆尤其是在老辈生长的这座城市里找个媳妇,老人的那颗心就落窝了。这件事等待了三年,三儿子终于颔首认可,就随同老剃刀来祖国故乡探亲认亲相亲召亲定亲乃至成亲,飞行员纯粹是为遂老人心愿,无非是陪同走一遭过场。�

父子俩从上海进关,兑换了钞票,购置了礼品,分包了礼金,转乘飞机达到江城。市里一名工作人员顺道和董剃刀的全权代表黎佳成,赶到江城接机,然后陪同父子俩回到生养老人的故土。董剃刀夫妇居住的宿舍楼下,燃放起一长挂大鞭炮,长兄长嫂、二哥二嫂以及他们各自的女儿、女婿、儿子、媳妇,加上孙子辈分的,一共有十七人,挤在楼道口迎候美国来的亲人。长兄客厅里从未聚集这么多人,容不下难得的全家福,只好让老一辈坐下,儿孙辈挤得紧紧地站着,听老人们讲古往今来。对老一辈而言,业已过去了半个世纪,积蓄了太多骨肉分离的痛苦与思念。此刻,哭也不是,笑也不成,只任老泪纵横,相望无言。喜庆与伤感,感慨与问候,油盐酱醋与酸甜苦辣搅在杯子里,什么也分辨不出,董剃刀一吆喝,几个老人端起茶杯,将与他们毫不相干的恩恩怨怨仇仇恨恨的历史长河一饮而尽。

一声催人泪下的哽咽的长唤

美国来的老剃刀精神矍铄,比本市硕果仅存的第一把剃刀的长兄、比当了几十年干部而取得离休资格的二哥的气色要好得多,脸面衣着也别有那么一种气魄一派风度。他漂洋过海大半生,却不忘中国传统礼节,他郑重请两对兄嫂入座,一个毕恭毕敬的长揖,一个冷不防的长跪,一声催人泪下的哽咽的长唤,大哥大嫂,二哥二嫂,我终身不忘你们的大恩大德。全场的人为之动容,妇女们齐声啜泣,纷纷去揩摸眼睛。不等美国幺爹发话,在台湾当副驾驶专门跑美国香港航线的三儿子,尽管高长个大,动作显得有些僵硬,但还是跪在几位老人膝下三叩首,礼毕方自行入座。大家揉了揉发红的眼睛,开始说着轻松的话儿,主要是听幺爹讲述浓缩了半个世纪的故事、思念与感想,不时引起老人的叹息和子孙辈的笑声,台湾话音里搀和着本地的乡音,还夹杂有习惯成自然的OK之类,小辈们听起来又陌生又亲切。�

佳成预先怎么也没估计到会有这番情景的,他也的确受到震撼,顾及自己是长房的长女婿,便拉着瑞娟说,来,我们给幺爹行礼,说着就要下跪。还是幺爹出面说,不用啦。听人家讲,这边有几十年不兴跪拜,你们就鞠躬算了。这样他们俩深深向美国幺爹鞠了一躬,齐声唱道:幺爹好。接着是瑞琴一人独自礼拜如仪,佳成马上打圆场,说她爱人出差蛮远,一时赶不回来,他困在牢子里,说出来有伤家格;然后是二爹的两个儿子及媳妇,佳成也一一介绍。�

进入第三个层次是孙子辈,带头的是丫丫。无论怎么说,瑞娟、佳成夫妇坚持要丫丫给幺爹作揖叩头,丫丫也很乖觉,平生第一次跪拜,动作生疏而僵硬。幺爹分外高兴,说,乖孙女儿,来,幺爹给你一个小红包,算是打发。开波音飞机的小伙子拎起大提包,对着名号给了丫丫红包。下面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依此类推,孙辈随即将红包交给自己的爸妈。�

幺爹吩咐,把佳成这一辈的也发了。于是,佳成夫妇得到比孙辈们厚重得多的包包,其次是瑞琴,再其次是离休老干部的两个儿子、儿媳,这都是由飞行员代父颁发。大家喜笑颜开气氛异常热烈,仿佛是在梦中,谁也不曾想到,这个家族里会从天上降下一个幺爹,而且还给人人发红包,虽然没有哪个拆开看个究竟,但大多数人已猜想到是美国的钞票。�

最后,幺爹起身双手给大哥大嫂奉送红包,还有一个小皮箱,并且当众打开展示,原来是一整套美国的新式理发器具,主要是捶背一类按摩性质的工具,也少不了剪子推子吹风器什么的,外加两盒西洋参;奉送二哥二嫂的,单就少了一套理发器具。分发完毕,佳成宣布,幺爹请我们大家上馆子,下面的士安排好了。在瑞娟引导下,孩子们媳妇们如潮水般撤退拥下楼去,客厅就宽松多了。佳成请幺爹和内堂弟如厕、洗涮,引导五个老人缓步下楼。幺爹硬是要亲自搀扶大哥大嫂方才罢休。�

董氏大家族第一次大聚会,两位远道而来的东道主不消说,其余董氏成员不包括佳成全是第一次进入这等级的饭店国际大酒店,第一次品尝这等宴席,不觉对幺爹感激万分。佳成最懂礼节,拽住瑞娟向幺爹、堂弟敬酒,顺便向岳丈岳母、二爹二婶也借花献了佛。飞行员到底见过世面,礼节周到无懈可击。其他人只顾忙着吃那些叫不出名字的菜肴,大家尽欢而散。飞行员在饭店下榻,幺爹非要在家中和大哥一起就寝。瑞琴把妈妈接到自己家中,佳成在老岳父狭窄的卧室里临时架起了行军床,让老岳丈睡,把大床让给幺爹。瑞娟从自己家中送来一套新铺盖,两位老人絮絮叨叨彻夜深谈直至天色微明才安然入睡。�

第二天中午,二爹家请客。作为一位早年参加革命的离休干部,他应该是完全具备心理承受能力接待他们父子俩的,但苦于自己两个儿子太不争气,双双吸毒而不能自拔,使他的心境异常灰暗。当晚,两个畜生将自己从幺爹领到的红包,马上几经兑换就变成了白粉,闹得深夜媳妇们气愤地逃回了娘家。中午,老两口压抑着极大的痛苦装出笑容,陪海外归来的弟弟喝酒,只有谎称儿子媳妇都要加班,把两个孙子留给了老两口。生怕孙子们说漏了嘴,捅出真实情况主客难堪,就叮嘱他们不要上桌子,奶奶将他们归拢在厨房里。幺爹几次呼唤他们上桌夹菜,二爹说,他们顽皮得很,就在下面还自在些,他们愿意。�

老弟兄俩说话很隔膜,不同的政治经历也许已经淡化了消融了,不同的经济状况拉开了天壤之别,双方也并不介意。惟有下一代的人鬼之间的差距,哽住了老二难以启齿,老幺似乎有所察觉,出于同情希望能做点扶贫救困的义举但又不便多问。饭桌上总是杯满而菜凉,停箸而少语,看到二哥那凄苦中做出的放松与豁达,老三心如刀剜。回想当年他和大哥守住理发铺,积攒钱供二哥读中学时寄予了多大希望,总想董家要从他开始丢掉那把剃头刀了。没有想到会落得这么个下场,真是世事难测,人生难测,命运不可测。�

二哥并不后悔当年参加革命加入共产党,那过的是火红的日子,直到离休他也是受尊重的人。怎么也没预料到,不是一个而是两个儿子都栽到白粉上了。

盼望了几十年,他与老幺的会面也便结束了,断然谢绝佳成的作陪邀请。�

第三天由佳成夫妇代表董剃刀举行正式家宴接待远方客人,摆出了大办的派头。他头天晚上宣布停止营业一天,事前告示各位麻友,说,瑞娟幺爹和堂弟从美国回来了,要来家做客,因此请麻友休息一天,多多包涵。几个女麻友兴趣广泛而且好奇,喜欢捕捉新信息,问的问题归纳起来不外乎是,干什么的,有大钱吗?这回好了,得到了一大把,恐怕往后不得再陪我们玩麻了。天上不会掉下馅饼,但地下会冒出大馅饼来。有人故作深奥,说了这个话由。有人又故作浅薄,那为什么是从地下冒出的呢?故作深奥的人说,这,你就不懂了吧,原来这地球是个圆的,住在美国的幺爹呀,刚好与佳成脚板对脚板,所以,美国来的钱,佳成收到了,等于是捡起地下冒出的馅饼。

缺盐少油又酸又醋的话语

佳成说,你们也不怕累,说这么多废话,还是茶水费收少了。对于这些缺盐少油又酸又醋的话语,佳成一并作了淡化处理低调处理。但越是不张扬不炒作,还越是扩大了影响。如果在正派麻友中传播,兴许会收到广告效应,提高麻将馆老板的身价,招徕更多的客源。要命的是,也会带来不可估量的负面影响,那就是引起青皮们的垂涎和关注。佳成怕就怕这个。他早已编好了解说词以正视听:我们这位幺爹呀,一直当国民党军队的勤务兵,没有混出个名堂来,主要是没文化,抻开剃头刀,不认得是一个“一”字;把脑壳刮光了,不晓得是个外文“O”字。当了十几年小兵,没吃枪子儿,就是祖坟埋得好有了大福。他老人家一辈子在华人贫民窟剃头,美籍穷人而且是老穷人,才找他刮光头修面,能赚得几张票子。几个儿子也很平淡,没有干出大事,在美国做小生意,赚钱也是很困难的。他们筹备了几年,才攒了点路费回来探亲。也只来了两个人,全家都想回来看看祖国四化建设的大好形势,还不是苦于没得钱。云云。作为广告词显然长了一些,但要点突出,美籍亲人回来了,他们并没因此而暴富增肥,值不得青皮大爷们来减肥。听你这说法,你这回打算给幺爹扶贫多少。要不干脆把你那内堂弟留下,帮你开麻将场子,解决了美国的就业问题。佳成也懒得去与这类人磨嘴皮子了。�

他预先把小芹子、小姨子瑞琴唤来帮忙,特意关照她们要打扮得灵醒一点。同时他吩咐麻友中有关系有门路的人物,帮他弄来牛筋、猪蹄、鸭头、鸭颈、鸡爪子、鸡翅子、野苋菜、活跳新鲜的江鲢鱼、瘦筋八股的野山雀、农户家自种自食的环保蔬菜、绿色食品,取名“阿妹”牌的豆腐,选取的作料也是按幺爹年轻时的嗜好,诸如怪味豆瓣酱、本地著名的槽坊包谷酒等等。当晚送来的货物,佳成半夜里还在分门别类进行清理洗涤。瑞娟翻了个身,睡意朦胧地说,明天还有一个上午的时间,来得及。佳成说,好,我动作轻一点就是了。尽管视力不佳,可仍舍不得开大灯,为了省电更为了怕余光射到到丫丫房间影响她睡觉的质量。�

或许不足三个小时的睡眠,却也精神焕发。第二天一清早,他一鼓作气把麻将馆的桌椅全部转移,安放在远一点的邻居家门口,实行坚壁清野,室内空无一物。眨眼间布置得焕然一新:从姐姐家借来了活动自如的新式大饭桌,摆放中间,四周排列着简易太师椅,墙边则是清一色的白色沙滩椅,杂乱不堪的麻将馆已是脱胎换骨,蓬荜生辉,大家气魄。佳成买了早餐将丫丫喂饱,目送她去学校。然后大清盘,把昨天剩下的米饭和汤汤水水装入钢精锅,置于昨晚发火升燃的煤炉子上,煮了15分钟,咕咕冒着气泡还发出嘟嘟的声响。佳成一连吃了两大碗,已所剩无几,没给瑞娟留下余地。她不吃早餐,正式列入三大减肥措施的首位。佳成关于人生实现幸福的理论要点之一,便是坚持早餐吃“烫饭”或曰“汤饭”,它的营养价值,只有佳成认识比较深透。�

这时,他才忙着修理脸面,换了一套新衣,瑞娟也起床梳理完毕。小芹子飘然来了。她那如瀑布飞泻的披肩长发,在后颈处被一个佳成看不清道不明的发卡稍稍归拢了一下,依然飘逸但却失去了往日的自由化,一件略微开胸、腰部紧缩的乳白色短袖衬衣,下身的牛仔裤正好勾勒展示她颀长的双腿,快到脚面时,牛仔裤又神经质的张开了喇叭口,那双浅高跟白球鞋便时隐时现了,如同在跟专注看女人脚的男人目光捉迷藏。佳成今天才发觉,小芹子确实是特别好看的,有脸模子,有身材,有线条,有性感,难怪杨志刚迷上了她。不过,她还不是妖精那一类。�

最后是瑞琴姗姗来迟,虽然佳成一再表白,这是瑞娟、瑞琴她们俩姐妹共同请客,并要当着幺爹的面说清楚,所以要求瑞琴以主妇身份出现,应该格外卖力使劲,可她客气十足,俨然如特邀佳宾。不过她却也打扮得像个中产阶级小媳妇,配上小芹子,两人走动起来,为这场宴席增添了光彩。佳成对两位帮手兼服务员做了总体评价,有风度,有气质,很满意。他又恢复了当仓库主任的感觉,大大咧咧吩咐瑞琴,赶快发火,再生一个蜂窝煤炉子,就像美国弟弟开的波音飞机一样,必须有两个发动机。瑞琴表示质疑,波音飞机怕是三个发动机吧,成哥。她今天也是难得的高兴,和姐夫哥来点幽默。佳成不予搭理,点将道,小芹子,来,帮瑞娟把这屋里的窗户和墙壁,用水擦洗一遍,再用干抹布沾干净。瑞娟立即反弹,你疯了,过年也没这样子。你说对了,过年要做生意,今日刚好补课,比过年还要清爽,才是对你幺爹的尊重,使他老人家有宾至如归的感觉,小芹子,对不对?小芹子唯唯诺诺道,对的,你俩说的都对。十一时,三位女士吃了自助餐,佳成继续风卷残云将“烫饭”扫光,女儿被安排在校内吃盒饭并在课桌上伏案午休。�

佳成过了饭后一棵烟的神仙时光,说,你们歇口气,保证六点开饭就行。佳成临时想到碗筷杯盏不配套,骑自行车用大篮子从姐姐家提来整套景德镇瓷器餐具,诚心去吴片长老婆小店买回高级餐巾纸,还有什么遗漏了没想到的?佳成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自觉认为十分周全。他主长瓢勺做菜,使出浑身解数,小芹子和瑞琴当下手。瑞娟抹光了头发整理了衣角,充当亲善大使,去爸妈家接客人。她是主妇、亲侄女。

桐树下有一块阴凉地

五点光景,太阳偏西,佳成房前梧桐树下有一块阴凉地,小芹子奉命摆好了茶几和凳子,她像个女招待,以前在江城船厂招待所的工作经验,足可应对两个美国佬。她见过瑞娟的中国爸和中国妈,那么,走在瑞娟姐旁边的老头儿,当是她的幺爹了。到底是美国老头,比同出一家的中国老头大不一样,么样不一样,小芹子说不清,反正一眼就能分辨。那个高个子年轻男人,逃不掉的是瑞娟的堂弟,专门飞太平洋的,从香港到美国,过太平洋,也可以飞大西洋吧?不晓得。这董家的儿女都是眉清目秀的,瑞娟呀,瑞琴呀,小丫丫呀,还有这个飞行员,也是长得这么英俊,可没有一点奶油小生味,比所有电视台的男主持更像男人。毕竟是驾驶波音飞机的,那么大的家伙,交给一个奶油,连我坐在上面都不放心。所以奶油男人都剔下来,留在电视上陪大家装疯;让阳刚男人腾云驾雾上天揽月。看他走路的样法,很随意,不夸张,但又是正经男人走路的样子。跟杨志刚和黎佳成都有所不同,杨志刚是艺术家,黎佳成是苦力,艺术家和苦力有自己走路的样法。�

到了门口,小芹子从容致辞,欢迎远方来的客人,请坐。真诚、自如、不生硬、不做作,如同会见自己稔熟亲友一样自然。飞行员瞟了她一眼,露出了谦逊、和善而友好的笑容,这笑容至少在她瞳孔里定格了两年。瑞娟脸不红心不跳从容介绍说,这是瑞琴幼儿园的同事和好朋友,叫萧芹枝,我们请她来帮忙的。小芹子扮演幼儿园教师这个角色,是大家商定的,属于合情合理而善良纯洁的谎言。她本人也不觉得欺骗了美国朋友,主要是为了避免节外生枝,破坏了这天空流星般短暂相遇的情趣。幺爹与她握了握手,道了声萧小姐你好。小芹子从这声小姐称呼中,第一次感受到尊重与高贵的本意,而没有我们国人口中“小姐”的暧昧轻蔑意味。�

接着,飞行员也一把握住萧芹枝的纤纤细手,说,你好,还说,你当幼儿老师,孩子们一定很喜欢你。她终于发现港澳台和美国飞行员的中国话,都是说的另一种中国话,但预先没有准备好回答客人这句话的台词,只灵机一动,说,谢谢您的夸奖。她自认为说得恰到好处,分外得体。听说外国女人得到男人说她美丽、漂亮、甚至性感这类赞语时,都要诚恳回报一声谢谢的。飞行员说幼儿园的小孩子喜欢她,稍微翻译一下,无疑就是说他自己也喜欢我小芹子,他是把自己降格为幼儿园的“孩子”,混在一起说一声喜欢她。这是她第一次听见一个正经男人转弯抹角说喜欢她,她有点熏然陶醉的飘忽感觉。�

她邀请客人包括中国老头老妈一一就坐,并一视同仁不分国别地恭顺敬茶,只是按照先客后主的次序,给了美国小伙子的一份优待,使他名列第二接到茶杯,那是古朴的景德镇瓷器。佳成、瑞琴纷纷出来致意后回到厨房,瑞娟也丢下客人加入厨房的紧张战斗,只剩下小芹子一人与客人陪坐、陪话、陪茶,她是浸透了精神文明的与国际接轨的三陪小姐。自豪啊!�

美国幺爹关心祖国大陆民生疾苦,独自要视察佳成的居室。大哥、大嫂起身相陪当向导,于是三人登堂入室。�

飞行员以为这是老人们的活动项目,故没有陪同,心安理得站起身来,手握茶杯与小芹子说话。小芹子发觉这空场地上,只有她与飞行员面面相对时,便有点手足无措,见他走步向自己靠拢,更觉惶恐不安,忙不迭说,您请坐,您请坐。飞行员微笑着很是轻松自如说道,小姐您站着,我怎么好坐呢。小芹子解释,因为您是——尊贵的客人。她欣赏自己用“尊贵”一词很到位。飞行员已完全解除了飞行装,没有一丝拘谨和心理障碍,说,您这是幼儿园的职业习惯,把我当做了您的小学生。小芹子脸上飞起一片红云,感到失礼的歉意,又感到飞行员已将飞机的高度降到云层以下,几乎和她幼儿教师处在同一高度了,暗地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窃喜油然而生。�

飞行员以为自己把话说重了,补充说,我们机组的女服务员也有这个职业习惯,看谁站起来,就说请坐下,还带了一句英语,小芹子听懂了。她就笑起来,说,您真会讲话。偷偷地死劲往飞行员脸上瞧了一眼,心中怦怦直跳,幸亏他没有察觉。�

飞行员对小芹子的职业极为感兴趣,问了很多关于幼儿园的问题,诸如你管多少小孩,怎么上课,教他们唱歌跳舞做游戏是不是快活,还教英语吗,有没有男教员,对女教员的学历有什么要求,是不是专门挑选像你这样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女教员结婚以后还能工作吗?小芹子根本没有这方面的知识,更没有实际体验,只能凭一知半解和道听途说,应付飞行员的提问,好在他也是异国它乡的地道门外汉。两个门外汉凑在一起,一个虚心求教,洗耳恭听,一个心虚无奈,只得姑妄言之,结果是言者谆谆故作诲人不倦之状,听者欣欣然恰如醍醐灌顶受益良多。飞行员求知欲旺盛谈兴正浓,小芹子疲于应付即将露馅,只求金蝉脱壳迅即摆脱窘境。正好老华侨董先生视察民宅暂告一段落,又出现在门前荫凉地段,放眼打量四周楼房上杂乱无章的风景,竟然说出了一个很古老的地名。问大哥,这往日是一大块水塘吧,我们来这儿捉过鱼虾、踩挖过莲藕。大哥肯定说,是的,你还记得。寻根谈根,是老年人谈话的永恒主题。

为幺爹和小弟接风

宴会开始,佳成走到饭桌边向幺爹和堂弟分别敬酒,说,我代表老爹老妈和瑞琴我们三家,为幺爹和小弟接风。不成敬意,都是些家常菜,我的手艺不到家,见笑啦。幺爹说,很好很好,不错不错,吃到五十年前的口味了。他们品尝茅台,连连说,好酒,真酒。佳成心里踏实了,这是吴片长夫人打赌的一瓶茅台,说是别人从贵州厂家直接弄来送老吴的,他舍不得喝挪给你敬客。按改革开放的新规矩,继佳成之后,瑞娟、瑞琴紧随其后一一作了“表示”。小芹子在瑞娟怂恿下也上阵,说,我这叫借花献佛,借酒敬客,请美国老爷子抿了一下酒杯,又请美国飞行员干一杯。美国飞行员说萧老师请干一杯,小芹子不动声色一饮而尽,飞行员瞠目结舌无可奈何喝了一口,说萧老师再喝一杯,小芹子也照办了。�

幺爹说,女老师的酒量真大。瑞娟说漏了嘴,她闷一斤没得感觉。飞行员半天没弄明白,他完全听不懂这样的中国话,希望有人能翻译成英语就好了,但没说出唇。佳成听话听音,忙喊了一声,召唤小芹子回厨房,快来出菜。小芹子闻声,向客人点点头离开了宴席。一瓶茅台,主要由两位剃头师傅扛了大头,小芹子也赞助了两杯,飞行员基本是酒盲,在小芹子的鼓舞下喝了小半杯国酒,便不胜酒力而晕晕乎乎飘然如在波音驾驶舱操纵电脑将飞机爬升到万米高空,直到酒席终了再没说话,直是醉眼矇眬地俯视大地上一朵盛开的鲜艳的小花。告别时与小芹子拉手的动作,显然有点失灵失控而过于粘乎,犯了驾驶飞机的操作大忌讳,含有太多的亲昵意味,使幺爹和瑞娟姊妹看出了其中的道道,觉得有点令人欣喜或者担忧的名堂。小芹子装出大大咧咧的样子,可心里却扑通扑通直跳,抽出手来暗自看了看布满爱情线、生命线、健康线的红润掌心,猜想飞行员错将这手掌当作了波音飞机的电脑键盘。�

这是归国华侨第四天的日程,也是停留本市的最后一天。幺爹宣布这一天不参加任何活动,呆在大哥家里,与哥嫂说话吃嫂子做的饭菜,回归到五十年前的日子。那时,嫂子刚从山乡娶来,二哥在读中学,他们一家每餐四口人吃饭过日子,要说苦就不知有多苦,要说甜也不知有多甜。往昔的饭菜最堪回首,他跟随营长从大陆吃到台湾吃到旧金山,再也没有吃到那个永远存留在美好记忆中的最合口味的饭菜了。他吩咐飞行员在下榻的酒店自行安排伙食,不要干扰他重温旧梦的心境。但是,原来商定好了的事情必须去办,成功与否则是另一码事:必须相亲。�

飞行员在瑞娟姐妹陪同下,从台湾事务办公室寻觅到市妇女联合会,从妇女联合会引渡到下属的鹊桥会。此其时,婚姻介绍事业刚刚形成气候,有了商业操作,妇女组织为了体现党和政府关心人民群众生活,搭设了诸多鹊桥,免费,可靠。但桥上牛郎织女露面的不多,跨国婚姻更是人烟稀少,本市尚无一例可资借鉴。尽管市侨办、市台办、市妇联提早作了布置和准备,向美籍华人飞行员表示秦晋之好意向的女士,在鹊桥会登记、送照片、同意见面的仅十余人。按照飞行员报送的基本条件一筛选,勉强合格的仅有六位。上午,飞行员看了照片、文字资料,征求两位堂姐的意见,决定下午分别见见面,说说话儿。上午还有时间,他们三姐弟逛了街,两位堂姐又得到了美国小弟弟的馈赠,还在一个风味餐馆共进午餐。毕竟血浓于水,隔着一个大太平洋,隔不断姐弟间的亲情。�

以瑞娟的眼光评价,下午的约会完全是走过场,因为主考官美国堂弟心不在焉。他像当今国营单位招工招干考试一样,真正来报考的都充当分母,为公开、公正、公平充当门面,走走过场。其实,作为分子的人选早已内部确定,大于零,小于一,小芹子的半个身影。他要求两位堂姐在场,为的是取得证人证言,好在老父亲面前有个交代,所以每个应征者不到十分钟就说谢谢与拜拜。有一位从江城听到消息专程赶来的女大学生,还为了方便与保密,用英语跟飞行员哇啦哇啦了一阵子,也没引起弟弟的很大兴趣。瑞琴看出苗头,如果没有小芹子的插足与干扰,堂弟说不上会与这些应征者多说两句话,会多瞧她们几眼的。小芹子的先入为主,模糊了堂弟的视线,转移了他的激情。果然,在另一小店吃过晚餐后,弟弟发出邀请,晚上请姐姐们,还有萧老师一同来他住宿的酒店玩玩,看他表演的士高。显然主客是萧老师,瑞娟想到她和妹妹当了陪舞小姐,说明美国堂弟尚不老练,哪里能骗过饱经风霜的她呢。

合理而善意的谎言

瑞娟姐妹也感到问题的严重性,合理而善意的谎言,可能会营造一个虚幻的梦境,让弟弟做一个迅即破灭的春梦,让小芹子落得一个永久伤心的难堪。瑞琴搪塞说,她代我顶班,明天还要上班,不一定会来,我去告诉她。谎言还必须继续下去。是说穿还是不说穿,她们意见不一致,最后统一认识还是不说穿。一个在东半球,一个在西半球,一个在万米高空,一个在地面上,不过是在重复一个美妙浪漫的古老童话,不如让他俩沉醉其中体验一阵人世并不存在的爱情故事滋味,一个美国飞行王子与大陆打工公主的故事。�

晚上,瑞娟要招呼麻将馆的生意,她的生活与这个浪漫故事相差太远太远,无缘见识美国正统的士高。而瑞琴却无法逃遁,她是小芹子的同事,幼儿园的故事全靠她瑞琴来圆场;将破绽或者是破灭,留在弟弟从高空降落到旧金山以后,还为时不晚。堂弟的“蹦的”,创造了本市的最高水准,吸引了在场的所有少男少女,他的华尔兹也只有受过专业训练的瑞琴,才能差强人意予以配合。�

小芹子只能和飞行员走四步,她仿佛搭乘他的飞机升上了云雾之上的浩瀚无垠的宇宙,她从没有被一个男人拥得这么近、这么紧,她竟丝毫没有觉察,她没有与缪象山走步的拘谨,她没有被船老板扫描的惶恐,她自由地放松地呼吸着他的气息。她的个子足可与飞行员般配,暗暗的光线下,她向前平视,正好看到他的颈脖子,头发触及他的脸部;偶尔抬头看他一眼,他似乎也在看她,她没有勇气对视,大半时间是闭着眼任其拥着悠悠漫步在另一个虚幻世界里。分手时,在他房间里,飞行员绅士般轻轻拥抱堂妹,亲了她的额头,也更礼貌地拥抱了小芹子,吻了她发烫发亮的光洁额头,小女子不由自主地浑身颤栗。末了,她得到了一份和瑞娟姐妹同样厚重的小礼物,其实是专为小芹子选购的,为了舆论他才破费买了三份。瑞琴和小芹子坐在的士中没有说一句话。�

小芹子爬上八楼,脚步轻盈而飘忽,进入房间开了灯,看到杂乱的七零八落的物件,才清醒过来忽觉是梦境。早睡吧,她命令自己。明天不是上幼儿园,不是和花朵们一起去点缀春天,更不是被那个年轻飞行员拥着腰际走上旋梯,飞向陌生的旧金山;而是去秀儿姐家、一个弃妇家里,跪在地板上去擦洗灰尘与污垢。这才是她的最真实的人生。�

她在半梦半醒中,迎来了一轮全新的太阳,那是刚从美国坠落下去而又在中国升起的新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