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头不同寻常
佳成想起来有点后怕,怎能轻率同意甄一龙将黄花闺女带走呢?这不是明明白白看见狼来了,反而把羊圈的大门打开,眼睁睁盯着狼把羊叼走。进而一想,他和杨志刚之间,究竟是靠什么东西相互联系着,而且有那么大的约束力,我又凭什么要承担如此重大的责任呢?难道我一撒手,把牵引小芹子的风筝线松开,命中注定就要受到良知和道义的惩罚?他憋闷在狭小的厨房间,思考着人生的责任与义务,但肯定没有结果,因为他想不清楚,弄不明白。他听见小客厅、房间、屋檐前桌椅挪动、麻将碰撞的混合音响,麻友们要归巢了,女儿也快回家吃晚饭了。�
餐桌上他心神不宁,总是惦挂着小芹子。佳成早就看出了甄总对小芹子的派头不同寻常,他也决不会相信小芹子是什么退休副市长的外甥女,即便是退休副市长的亲闺女,他要下手还不是照样下手。佳成知道像小芹子这样漂亮年轻、混沌未开的女孩子,在男人眼中、心中占有么样的地位和分量。特别是没有高贵的出身,没有站得住的职业,带着从农村黄土地走来的胎记和烙印,格外容易成为都市轻狂男人的捕捉对象。也许是想得太多太严重了,甄总不过是看了他佳成的面子,看了过去小芹子管理账目时为他捞钱开了方便之门的份上,甚至是为了让小芹子永远封住自己的口,才给她吃一顿饭的。又不对啦,他甄一龙该捞了多少,该做了多少手脚,他哪里还记得仓库的这点小数目,哪里还有为不义之财的担忧呢?�
吃过晚饭,夜麻将尚未开幕,小芹子被掳去参加虎狼宴的事儿,也暂时丢弃一旁。佳成端了一把只剩下一根靠背柱子的靠背椅,远远地坐在街心中央。梧桐落叶纷纷下,又一个冬天在失业阴影中向他走来。他拿得起放得下,此刻正精心品味“五谷”牌香烟的滋味,一天只抽半包,每抽一支便是一次极好的享受,什么叫好,什么叫不好,少了就好,多了就不好。他依照这种逻辑调理全家和自己的生活,所以粗茶淡饭觉得分外香,也容易满足。�
正当他作这方面的哲学思考时,猛然感到薄暮中有个人影走近身边,不用看就判定是吴片长。对瑞娟、丫丫,再加上吴片长,他不是凭视觉辨别的。他忙起身迎候,快捷从左口袋掏出尚未开封的红塔山,撕开封口和包装纸,从烟盒底部往上一挤,便长短不齐伸出三、五支,恭敬送到吴片长面前,说,吴片长,坐一下,抽棵烟。以往他用手指捏着过滤嘴敬烟,被人指教这是极不卫生的农民习惯,以后就改革成这种文明方式。�
吴片长抽出一支夹在指头间,佳成上前打火。吴片长有点累,就势一坐往背椅上一靠,险些摔倒在地,因为所谓靠背椅只有一根柱子,根本不可靠。吴片长说,你这是不能靠背的靠背椅。佳成赔礼道歉,有几把好椅子都让老同志们娱乐之用,不能亏待他们。吴片长说,就可以亏待我?说完哈哈大笑,说着玩的,不要放在心上。接着便问起营业情形。佳成实话实说,细细汇报。�
现在,每天三场,每场稳定在五桌以上,每人每场收一元,毛收入可突破六十。吴片长说,弄得好,每月有两千多的毛收入,比我们当公务员的还强。佳成晓得,吴片长因文化水平不高,根本没参加公务员考试,只因为他是老公安,是这块地盘的活字典,是手握长矛大刀的混混青皮、流氓地痞的天敌,是普通老实居民的保护神,是热心为大伙儿办事的大好人,人缘甚好,所以保住了这个职务。他自己家境格外不妙,老婆无职业在自家一楼开小店,酱油烟酒泡泡糖,茶叶电池麻麻香(一种肉类干制食品),还有一个年逾八十的老父亲,外加一个二十多岁还流着哈拉子的宝贝女儿,儿子也是一个随时面临下岗的熟练工,按佳成的中国社会各阶层分析标准,位于黑领之列。上级将吴片长收为临时长用工,不占公务员指标,可工作业绩远在许多有大学学历人员之上,嘉奖次数多矣。佳成顺着对方的话头说下去,我现在的幸福生活,全靠吴片长的关照。老吴说,我关照你么事,我是靠不住的,活像你的这把椅子。�
佳成推心置腹说,你也知道,我们夫妻俩下岗,自己又是个睁眼瞎子,不靠吴片长,还靠谁呀。吴片长岔开话儿,你的这种形势来之不易,要巩固发展这大好形势的关键是,你要过得去,我也要过得去,你的饭碗拿在我的手中,还不如说我的饭碗捏在你们手中。这一条街上没有几个有钱人,你们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才开赌场,我更是过一天算两个半天。要是你们大赌狂赌,打架斗殴,闹出半个人命;或者是引来他妈的一大群妓女,半明半暗开办妓院;要不再增加几个吸毒的,窝藏几个贩毒的;或者是发大火,烧死一两个人,那就热闹了,那就好看了,我的下场还不如你。�
吴片长说得很在理也很动情很贴己,佳成涌上极大的理解和同情,略表忠心道,我一定守法,我还劝说别的户头。吴片长说,你不要多管闲事了,我都管不了你还能管,打招呼硬是听不进去。我不说你也知道。他把眼神往小芹子住的那栋楼扫了一眼,说,有的麻将馆一场就可收到两百,鼓励麻友玩大和,一场下来,输赢在一两千元,这是玩火自焚的把戏,尽在我吴片长的掌握之中,她还自作聪明,跟我捉迷藏耍手段。简直是笑话。吴片长沉默不语,佳成也跟着沉默。说好说歹,都违背佳成做人的原则:他佳成顺风扯帆,背地告状,上别人的扦子,将竞争对手戳垮,为人就不地道了;若为麻将界同人遮遮掩掩尽说好话,更是愚蠢,必然撩起吴片长恼火,也是极不明智的选择,惟有不做声。
吴片长的严厉警告
他终于听到了吴片长的严厉警告:你看着吧,隔不多时就会有人去收拾他们一回的,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叫他们一个个变成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他们几家肥得走不动路了还不觉得,咋办呢,凉拌,只有我去帮他们减肥。看准了就搞他一次,没收赃款加罚款,搞他一百棵钱(一棵为一百元,一百棵等于一万元)就晓得厉害了。佳成听了心里直是发麻发怵,这是吴片长的一番心意一片关照,传给他的一个信号一个暗示一个警告。幸喜没有采纳瑞娟的女人见识,他劝解瑞娟,自己碗里有饭有肉,总不能把人家吴片长的饭碗敲掉,大家都要活下去。佳成把对女人说的话,原原本本和盘托出讲给老吴听后,问道,你说是不是,吴片长。吴片长表扬了他,瞎子是明事理的人。随即又耳提面命启发他,你,黎佳成,也要注意自觉减肥。佳成满口答应说,是的,是的,我一定注意减肥,自觉减肥。吴片长听得出,这是应付差事的场面上的话。瞎子没有行动来兑现。�
关于减肥一说,据考证,出自涉黑人士语言体系,他们要对谁采取行动抢掠财物,就说对谁减肥;后来逐渐传播到佳成这类人士的耳边,他们自认为还是瘦骨嶙峋,只有增肥的任务,可也常常担心涉黑人士看花了眼,前来给他减肥。像吴片长这样缺少文化的公安,常从涉黑人士语言体系中吸取非健康营养,把扫除黄赌毒窝点,仅仅局限于对事主的减肥这样浅层次的理解,而不能提升到法制管理、依法治国的层面上来。�
夜色渐浓,吴片长匆匆走了,临行时还拖腔拖调说了五个字:我晚上有事。佳成只说吴片长辛苦,仅把一盒不再饱满的红塔香烟硬塞进片长的衣袋,惹得吴片长怒火中烧,狠劲把烟摔到地上,拂袖而去。佳成从未见过吴片长在他面前发这大的雷霆,马上有不祥的预感掠过全身,急忙回味刚才在什么事情上灵魂没有开窍。可已到晚上八时,赶夜班的麻友已陆陆续续上班了,他们夫妻要开始投入新一轮的重复服务,投入那永不感到厌倦的劳顿。今晚的场面鼓舞人心,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七桌,还有等候上岗的看客。从上周开始,茶水费翻了一番,涨到每人一个“村”,因为赌资提高了一个档次,茶水费必然水涨船高。今晚一场稳当当28元到手了。�
可他总觉得有那么一点忐忑不安,是什么事儿搅得不安神呢,哦,终于灵魂开窍,是那个小芹子让人揪心。他小声对瑞娟说,你去车站路口等小芹子,把她接回来。瑞娟一时不明白是么回事儿,想问个所以然。佳成不耐烦说,你先去,三言两语难说清。瑞娟很不情愿走了。他坐在门前大口大口抽烟,焦急地等待着,丧魂落魄的样子。麻友的吩咐他有时听不见,使得万忙中的麻友还得腾出宝贵时间看他一眼,重复说一遍。�
八点四十整,一路天兵天将似乎从地面冒出,昏暗街道上只见两股黑影迅速分开,一路飚向小芹子住的那一栋,沓沓的脚步声如急急风鼓点,还听见吴片长几近嘶哑的吆喝声,不准动。佳成还没有完全缓过神来,刚说了一声,各位麻友,赶快——收场。此刻,四个着制服的公安,已封锁了佳成麻将馆大门及出逃通道。为首的说,站起来,举起手,不准动。站立一旁看热闹的人士作鸟兽散。有位麻友趁机搜摸桌面上的钞票,还来不及装进口袋,他的那能辨认五条九万的手,已被公安牢牢握住,如同十年未通音讯的老友见面,铁箍一样握着久久不愿松开。其他27位麻友训练有素地面壁而立,双手高举伸开巴掌抚摩墙壁,等候发落。一公安随手抓了一只筲箕,将每个桌上脏乱差的人民币钞票统统装进去,然后要求赌徒们自觉交罚款,每人一百元。麻友们都是身经百战的老手,谁也不是第一次遭遇这样的场面,他们腾出一只手,非常准确从口袋里抖抖索索摸出七张、八张十元的票子,就没有一个人潇洒完整地拿出十张十元或是一张一百元的。有公安说,放清白点,不要耍赖。还有位麻友采用金蝉脱壳术发出求救信号,佳成,你借我五十元,明日还你。佳成头皮发紧,对方是个还没有完全发育成熟的准青皮、亚流氓,他上一次“借”了三十,一直健忘,这回,又要向老板减肥五十,自己作为店老板至少要罚款三百五百的,这下完了,完了。青皮说,我把表压在你手里。佳成说,你带回去,我借你三十,那手表连五元也值不得。青皮最后一个走了。四个公安要了一个袋子,将佳成七副娱乐器具囊括其中,直等吴片长来做结论。�
吴片长带着第一支队伍过来,发话道:交两百元罚款。佳成恨不得给吴片长下跪,因为本可以处罚五百到一千,随他口一张。公安队伍收兵回营,只留下了黑夜与寂静。佳成一人坐在靠不住的靠背椅上抽烟,心里一片空白,灵魂处于休眠状态,不想让它开窍。�
九点过十分,小芹子和瑞娟才一前一后有说有笑走来,佳成呆坐如一尊菩萨全然不觉俩女士凯旋。两位女士见这异样情况,又见桌椅东倒西歪,屋里屋外一片狼藉,心头咯噔一震,不约而同问道,出了么子事?打破了难耐的沉寂,使佳成的灵魂从蓦然遭到打击的昏迷中苏醒过来。小芹子还完好无损站在他面前,便不动声色长长地吁了口气,把悬着的心放到了心窝,自己亏了一大笔,但毕竟把朋友的女人找回来了,也是万分沮丧中的一丝欣慰。�
他说,帮着收拾一下屋子。三人齐动手,麻利卸下桌面,将活动桌的脚架并拢往墙根边一靠,小芹子拿起扫把从里屋扫到外屋,瑞娟利索在他们卧室里架设床铺,铺好行李,以往是在半夜里进行的工作,现在提前了三个小时。停当后,三个人相对而坐,女人们只关心这麻将馆刚才发生的新闻,被逼得实在沉默不了的时候,佳成无奈地说:被卷了一次。瑞娟显然带有追究责任的意味说,你事先就没听到一点风声,你就看不到来头,就不会快一点撤退?佳成想到一个成语,正好回答这事后诸葛亮的考问: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罚了几个“村”?不多,才两棵钱。他要幽默一番瑞娟的不食人间烟火。麻将收走了多少?也不多,才七副。瑞娟说,那可是我们的全部家当呀。佳成说,不讲这个了。
福与祸是连在一起
他觉着小芹子的事情也玄乎蹊跷,他以为,福与祸虽然是连在一起的,但祸与祸更是紧紧拴在一起的,搞得不好就是一连串的祸。匆匆忙忙急不择言问道,出了什么事没有?他是在问一旁的瑞娟,猜想小芹子的事早已对瑞娟讲过。瑞娟茫然望着佳成不知如何回答。小芹子抢着说,没出什么事呀。佳成分明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你喝酒了。喝了。喝了多少。那个大玻璃盅子,喝了两盅。这么多呀,你感觉怎么样?没有怎么样啊。我是说醉了没有?么样是醉?我不晓得醉没醉。你以前喝过多少?我从来没喝过酒,这是第一次。喝酒完全没有味道,我喝了两杯,还是没有感觉。佳成说了一句深沉老道的话:没有感觉就是有了感觉。�
他凑近瞅了小芹子一眼,矇矇眬眬中看到一团红晕飘浮着,那是小芹子的脸通红发亮闪着艳光。他说,快回去洗一洗了睡觉。这是在吩咐小芹子。又加了一句,你也要睡了,丫丫。丫丫推测今晚的情况不寻常,乖觉地走进房间一语不发。小芹子起身,瑞娟说,我跟你一块儿走。小芹子推辞,不用了,我就只脸有点发烧,别的真没什么。她走出门,独自向杨志刚的房子移去,只是步履有点儿轻飘飘的,仿佛宇宙航行员在太空行走。这是瑞娟观察后告诉佳成的。�
瑞娟转述小芹子说的一些情况。今晚只有六个人吃饭,甄一龙、小芹子、一个说上海尾音普通话的老板,她说不出名字,神经过敏地猜想是秀儿姐的前夫。一个四十上下的妇女,看样子蛮有文化;还有一个女妖精,看样子是个公众情人;为主的是个大官,她记住了名字,缪象山,美国小汽车卡迪拉克的主人,瑞琴曾提起他有点印象,如今是市政府的副市长了,瘦高个儿,眉目清秀,谈吐文雅。小芹子没有和他多说话。吃完饭,进去一个灯光昏暗的小舞厅,又有几个年轻女人围上来,坐着说话呀唱歌呀。经甄一龙介绍,缪象山邀请她跳了一曲舞,说了自己的名字,不在意问了小芹子的姓名、从事的工作等等。她非常紧张,睬了副市长的脚,他具有绅士风度,说放松慢慢来。和甄一龙又跳了一曲后,她说我要回去了。甄一龙说,还早呢。小芹子说,说定了的,瑞娟姐在街头等我。甄一龙问,瑞娟姐是谁?小芹子回答,是黎佳成主任的爱人,她是我的一个表姐。甄一龙就跟副市长和说上海尾音普通话的老板耳语了两句,便开车送她回来了。�
佳成问,没说在什么地方?她说坐车还坐蛮远的路,好像是郊区,有山包子,还有湖水,是叫什么盘龙山庄吧。佳成想了想说,我怎么没听到过有这个地方呀。瑞娟印证他的话,我也没听见过。他们共同想了想,异口同声道,哦,是有这个地方,原来是盘龙水库,现在改为旅游名胜风景区了。难怪前几天,丫丫还吵着星期天要去玩呢,她的好多同学都由家长带去玩了半天。�
他俩躺在床上再不做声,麻将馆发生这样的事情也不是头一回,他们也经历过几次,心理承受能力不断得到提高和加强。但佳成却不能原谅自己,他追悔莫及,责怪脑子缺一根弦、死灵魂、死不开窍。吴片长晚饭后来巡查,专心在门前坐了半天,为的就是等待我的一个说法呀,自己灵魂没有开窍,这是一;说比他的公务员收入还高,为的是提高我的认识,自己未悟过来,灵魂不开窍之二;说要减肥,特别说佳成也要自觉减肥,已经再明白不过了,我还是提不高觉悟,减肥没有具体行动,不开窍之三;说要对不法户开刀,那凶狠狠的杀气,一是对我传递信息今晚就要动手啦,二是对我的愚蠢不满,但自己思想僵化观念陈旧,灵魂不开窍之四;离开时特别告诉“我晚上有事”,分明是通报了他们的行动计划,点破了题目,自己还懵懵懂懂,根本没有听进去吴片长重要叮咛和醒世恒言中的玄机,不开窍之五;最后片长摔掉红塔山,我还没有意识到,这就是命里注定要蚀财免灾了。�
不要埋怨人家吴片长,他的困难就应该是我的困难,他的愤怒是对我的爱护和关照。上个月只送了一条红塔山,他接了香烟当时就发脾气说,我是抽不起这烟的,我要买米买油买煤气。佳成记住他的教导,心里也打算随后送钱去,可是呢,可是呢,很久没有兑现。换成是我也会生气的。人家主动找上门来耐心教育、引导、启发,却是不吃敬酒吃罚酒。�
转而一想,他自己从来也没这么糊涂过,一定是什么分了神,造成注意力不集中?原来就是这个小芹子。当下确曾有过一闪念,赶上前去塞给吴片长两棵钱的,可脑子里只是念及小芹子、杨志刚、甄一龙就走了神,刚好碰上有人喊着换茶叶,又是青皮在和麻友争吵,立即过去平息以免掀桌子打板凳。安抚了小鬼,得罪了菩萨,出错了一块牌,放了个大炮,差点把家底输光了。�
突然,瑞娟说,甄一龙找小芹子,该不会是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吧?是吉是凶,是福是祸,真还一时说不准。佳成非常惊讶,瑞娟是个女人,遇到抄家这样的大事也这么宽心,还只想到小芹子的安危,不为这几百元和七副麻将的损失而斤斤计较。自己是个男人,倒转经不起风浪。既然转换了话题,本想说两句文绉绉的话,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他当中学语文教员的姐姐,专门为他多次讲解这两句话的哲理。可总觉太别扭,一直记不住,现而今硬是想不全,便马虎凑合说,福与祸,吉与凶,往往连在一起的,像公狗子跟母狗子连裆连在一块,剥不开呀。瑞娟一哼,净说流氓话。
一批四化牌矿泉水
她又说,我们明天带丫丫还有小芹子,一道去盘龙山庄玩玩。佳成问,这麻将馆咋办?正规凉拌,明天关一天门呗,你不关门就是和吴片长对着干,不给他面子。佳成反驳道,你说的也真轻巧,关一天,起码要一个星期才能恢复元气。你们三个女的去,我来做吴片长的善后工作,明天趁热打铁送检讨去,才是给他面子。��
第二天大早,佳成闯到姐姐家,逼着姐姐代写检讨。姐姐不耐烦,有推脱之意,你照上次的抄一遍得了。不行,要加几句新话。随后,佳成带着飘散着墨香的检讨赶到吴片长的老婆店子,正好堵住了老吴。佳成偏不理睬他,只搞曲线救国,说,吴大嫂,我来提几条“五谷”香烟。佳成像君子国的人,价格都是就高不就低,比照零售价,每条烟还高出一元。另外,再批发了一批四化牌矿泉水、小康牌绿茶,等等,都是买主强要给高价。吴大嫂笑着说,你这是怎么啦,你凑合我赚钱,也不是这么个搞法的,太出格了。佳成嬉皮笑脸坚持不让步,肆意违反市场规律,仿佛是恶意高价收购以便囤积居奇,两人争论不休。�
佳成顺风转舵向菩萨求助说,吴片长,你调解一下吧,这起民事纠纷。吴片长笑了。佳成又讨好卖乖对吴大嫂求饶说,你是公安家属,不该和老百姓较劲。吴片长这一笑,就断了案子,表示同意我们老百姓的意见。佳成心中有谱,所谓批发价,总共高出零售价两百块。大家都是穷苦人,要互相爱护互相帮助互相减肥与增肥。他今天减肥计划是:四百;吴片长等着增肥。�
临走,佳成向吴片长交了他姐姐代写的悔过书,里面还夹着两份重要附件:两张百元人民币。那才是吐血的真诚悔过。佳成向吴大嫂要了条编织袋,装进香烟、茶叶、矿泉水,背在背上对吴片长一笑,我走了。吴片长一身正气扳起面孔训斥道,明天,到我办公室去,把你的那些脏兮兮的臭麻将,给我统统拿回去,你莫以为我的办公室,就是你堆放麻将的仓库;再放一天,每副收你十元钱的保管费。你看我做不做得出来!佳成说,你做得出来,做得出来,并连连点头称是。吴片长骂道,是,是个屁。家成也低声下气重复道,是,是个屁。吴片长业已走远。�
佳成紧跟其后,把吴片长缴获的战利品七副麻将也一同带走。办完这一切回到家中,三个女人还没有出门,佳成严肃批评道:办事效率太低。瑞娟就是不服气,你办事效率高?他说,一个小时不到,这么辣手的事情,我一呼啦就摆平了。瑞娟和小芹子感到庆幸,惟有小丫丫鸡蛋里挑骨头,爸,我不止一次纠正你的错别字,你就是没记性,应该是“棘手”而不是“辣手”。佳成说,你不要苛求老爸了。我陪你们去盘龙山庄,再丢他一百块,不蚀财,休想免灾。别人手气好,左也是和,右也是和。我们手气臭,不是“棘手”就是“辣手”,今天这个伸黑手,明天那个下毒手,只要我们一出手,必然就失手,该出手时不出手,不该出手偏出手,警告在前不出手,出了豁子才出手,出手出手再出手,到头空着两只手,一只右手和左手,为啥没有三只手,待到山花烂漫时,看我牵着你的手,丫丫,我们爷俩前头走。丫丫茫然失色望着念念有词的老爸,不觉抬起手,擦拭着他的一颗浑浊的泪水。�
从盘龙山庄游玩尽兴而归时,已是华灯初上。夜幕笼罩着樵湖居民区,几栋红砖墙房屋的窗户里,向街道投射出一缕缕灰黄的光亮,楼栋之间的道路上有几个人影在移动,仿佛被生活抛弃了的无家可归者,正漫无目标地荡漾,寻找着自己今晚的归宿。佳成屋子的正门打开了,灯光倏地亮了,门前倾泻出一片饱含柔情的银辉,如同慈母安详的双眼诉说着对游子的抚慰与召唤。那街头形影相吊孤寂无奈的灵魂,感受到一股脉脉温情从心田流过,顿时有了依靠与寄托。他们像夏天蛾虫飞舞着扑向灯火处,鱼贯走进佳成的麻将馆,小心谨慎地试探着问道,佳成,今晚开业吗?�
他们是善解人意的老牌麻友,与佳成夫妇建立了心心相印的良好关系,对佳成夫妇昨晚遭受的洗劫表示深深同情,有一种相依相靠的认同感,他们企求佳成夫妇发个善心予以收留。佳成说,既然各位来了,这是抬举我,我还能把大家拒之门外不成。说着便架桌子搬椅子生炉子,麻友们也伸出援助的手,热心快肠帮忙,亲如一家。他们关切询问,那边疏通了吗?佳成宽慰大家道,谢谢你们关心,没有事了,请放心。只要各位乐意合作,以娱乐为本,不打大牌,不扰乱社会,就是健康活动。是她们那边胆大包天犯了天条,专门给她们杀个下马威的,我们当了陪斩,本来是杀猴的,结果顺带把鸡也捉去拔了一撮毛,正如古书讲的一样,城楼上放火,池子里的鱼也遭殃。瑞娟不好气地说,佳成,你少说两句屁话,别人不会把你当哑巴卖掉的。佳成说,好,莫谈国事,只切磋麻艺。大家玩,马上来沏茶。�
因为端掉了大赌窝,消灭了争夺客源的最强竞争对手,没过两三天,麻友如过江之鲫拥挤不堪,佳成的生意红红火火场场爆满。佳成更加小心翼翼,走路走快了怕踩死蚂蚁,说话声音大了怕惊动老鼠,钱赚多了怕不相干的人来减肥,脸面上要装出哭相,心里却是越发不安。被勒令停止的那一家女老板气得直咬牙,不是把怒火喷向吴片长,而是将仇恨转嫁到佳成名下,甚至认为是佳成扇的阴风点的鬼火,出卖了她。她白天坐在楼梯口居高临下斜睨佳成的门面,佳成哪怕只能见到她那模糊的身影,便可以想见她眼里正射出仇恨的光芒。他担心女老板会采取报复措施予以泄愤。再温柔的女人,只要心怀愤怒就会变脸失去理智,像蛇蝎一样狠毒。他佳成必须有所防备。
风欲静而树不止
她越过吴片长打了一次“110”电话,报告黎佳成的麻将馆发生大规模殴斗,快打死人了。公安的摩托和警车浩浩荡荡开过来,结果扑了一场空。原来,这片居民区只有一条通往罗马的汽车道,进口处距佳成麻将馆近两百米,而且这两百米的路面坑坑洼洼,活像是遭受战争洗礼过后弹坑密布的场景,摩托化部队的行进速度,还不如老者漫步。自从遭受上次偷袭后,佳成约请卖煤的长期临时民工牛牯子,每晚在一百米外布防瞭望,一块钱一小时。他看到进口出现公安动静,立即奔跑过来报告,可以赛过摩托化部队。这边利用时间差坚壁清野,迅速撤退,不着痕迹。当公安赶到时,佳成正与瑞娟并排而坐,观看娱乐频道,屋子里一片静谧与温馨。丫丫从后屋走出,奶声奶气道,妈呀,这道题我做不到。正碰上杀气腾腾的公安叔叔,吓得直伸舌头连忙退回自己的卧室。�
佳成如唱空城计的诸葛亮,旁若无事回答公安的提问。此刻,闻讯而来的吴片长满脸青紫,抓起瑞娟的电话打回“110”,请求查询刚才的来电显示,得到回答,报告了举报人的电话号码。吴片长是这一片的活字典,包括有些特别人家的电话号码,一听就知道是她捣的鬼。他对其他公安说,走,你们被她耍啦!简直是搞邪完哒。�
于是,公安们当晚将女老板捉去关押七天,是治安拘留。女老板谎报敌情借刀杀人,结果呢是自作自受,害人不成反害己,真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现代科技知识没有门儿,不晓得现在进入什么时代,连电话机有“来电显示”而且可以储存、查询,都不知道,还敢使暗箭、耍公安!天大的笑话!跟我斗法术,道行还浅了一点,骨头还嫩了一点。佳成想。他幸灾乐祸,兼而自鸣得意,但不可表露于外,过分张扬。他知道,愚蠢至极的阶级敌人,是不会承认失败而自动退出历史舞台的,常言道,风欲静而树不止嘛。�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女人报仇,七天嫌晚。女老板第八天从号子凯旋,旧恨未消,又添新仇,她买了大挂鞭炮噼里啪啦炸了一刻钟,是冲散晦气亦是向佳成正式宣战。佳成提心吊胆观言察色,却难以判断她会使出哪把撒手锏?怕就怕她打细菌战搞生物武器,出小费请雇佣军,挑唆青皮们来为佳成减肥。青皮们进出号子如同去外婆家一样自如,不怕抓,抓不怕,怕不抓,所以他们的攻击带有当今世界的自杀汽车性质。佳成不怕长发怕青皮。�
果然一群青皮大爷们大驾光临蜂拥而至,佳成夫妇噤若寒蝉,对青皮毕恭毕敬,不敢怠慢,奉为上宾。青皮们厚着脸皮挤上桌,不带一分钱空手搓麻,大喊,佳成,我忘了,先借三十,等会还你。佳成无奈给他们垫本钱,白送烟给他们抽。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凡是有青皮上场的那张桌上,先是其他三个麻友忍气吞声,憋着性子玩一个多小时。随后,就会有人抽身开溜,佯称家里有事,先走一步。其他两个也随声附和道,我也要走了。这一来,便形成了一缺三的尴尬牌局,于是拆散了一桌。而且还会形成冲击波,产生多米诺骨牌效应。�
眼看第三桌也保不住了,佳成心急如焚。原来牌桌上聚集了佳成麻将馆的骨干和精英:第一位享有“麻将大师”光荣称号,是从四四一厂工会机关竞争上岗中的下岗者,昔日全市象棋比赛中能获得名次的象棋高手,后来随人们娱乐项目的转移,进而潜心研究麻将术,颇有心得。他与佳成私交甚厚,过从甚密,今天是佳成偶遇特意邀他前来指导指导的。第二位是一个怪姓拓跋的奇女子,人称拓跋大嫂的铁杆麻友,虽六十开外而不服老,专领现代妇女时装妇女化妆之新潮流,衣着、动作、语言之前卫,令少见多怪的众麻友咂舌。发誓要千方百计争得麻将界巾帼不让须眉的领先地位,尽管常输但从不认输,输钱不输志,牌技末流,牌风一流,牌德上流,全馆公认。第三位是早过古稀之年正筹备八十大寿的“扒灰祖宗”,养育三个儿子,眼下因丧偶只能跟三儿子老幺一家过日子,经常受三媳妇的窝囊气,近乎折磨与虐待。本是人所皆知却又心照不宣的苦涩旧闻,但经拓跋大嫂脱胎换骨地荤化处理,归结为全是对媳妇“扒灰”的报应,便也缓解了当事人的痛楚,成为人说不厌的黄色经典。因为三缺一,瑞娟顶上去填补真空抢占阵地。�
殊不料,正待“扒灰祖宗”离桌上厕所的当儿,已经戳散了两桌的远近闻名的一号青皮狗娃子,乘机挤上去坐下开局。拓跋大嫂咕噜一声,“扒灰祖宗”就是多屎多尿。一号青皮只当没听见。当“扒灰祖宗”回归时,早已换了人间,他忿然不满却又撕不开面皮,只好体面下台阶,多说了两句废话:反正媳妇要加班,我要回去给上学的孙子做饭,对不起,我先走一步。狗娃子偏不领情反唇相讥道,你是早该先走一步,这大一把年纪了,你不走谁走?老爷子嘴唇颤动着没有说出话语。“麻将大师”也造反了,我本来是去买油的,硬是被佳成拉郎配拽来的。拓跋大嫂不失时机起身告辞,我要到飞机场接女儿,她从深圳回来。�
狗娃子感到丢了面子,口里不干不净叫骂开来,你们他妈的,嫌老子没得钱,怕老子输不起,是不是?他从对面麻将馆女老板那儿领了津贴专门来闹乱子的,眼下为了集中火力,专指着“扒灰祖宗”的鼻子叫板,认定他是第一个发难散伙的带头羊。“扒灰祖宗”也是不依不饶的角色,本来已走到门口,想起这个家伙鸠占鹊巢的一箭之仇未报,诅咒自己早死的二箭之仇也未报,现在还在赶尽杀绝张口大骂,是可忍孰不可忍?最后认定,还是不可忍,停下脚步心平气静顶了一句,口里干净一点,进麻将馆先刷牙漱口。老子不干净,你又把老子么样!
抵挡住第一个冲击波
八十高寿老者分析青皮“老子”的阵候,判定是专来寻衅滋扰的,于是再次修订战略,干脆不回话,蔑视胜于漫骂,寻路出逃走为上。狗娃子哪肯轻易放过,说时迟那时快,跳上前去一把抓住老者说,你把话说清楚再走。看样子,我这还不得脱皮了,老子养了三个儿子也不是吃干饭的。就等于美国说有一百五十多枚洲际导弹一样,说话的口气跟牙齿一样硬。狗娃子才不怕他的核讹诈呢,没等对方把话说完,举起一只凳子猛地劈向老者的头部,抓住了战争爆发的“第一时间”。幸亏老者反应快捷灵机一动举起弯着的胳膀接招,抵挡住第一个冲击波,才没脑袋开花。�
佳成奔过来,用他那高大身躯,权当空中防御体系,抵挡青皮的狂轰滥炸掩护老者逃窜,并请求麻将大师和拓跋大嫂,赶紧护送伤员去医院包扎流血不止的伤口。这两人都听从召唤热心相助,如同战场上的红十字救护一样。佳成才能回过头腾出手来,向狗娃子打躬作揖赔礼道歉,大哥,大哥,不要生气,不要生气。并送五十元赔偿他的精神损失和体力损失,劝送瘟神离开。青皮又到对面那家,从女人手中再领回一百元奖赏。�
其他几桌生意也彻底黄了,广大麻友如战争难民,纷纷逃离他们的精神家园躲避战火。一个个如惊弓之鸟心有余悸地说,太吓人,太不安全,玩麻将玩出人命来,可就实在不划算。今后来打麻将,和上飞机一样,先要买安全保险啦。经过佳成耐心细致的说服工作,总算稳住动荡不安的人心,求得一个相对的暂时的和平环境。只剩下最后的四位麻友,索然寡味坐着摇头叹气,早已无心麻事,不过借此表达对佳成夫妇的慰问与同情。佳成望着他们,像老狼一样嚎出了声,那是表达对四位麻友的感激涕零,是对自己命运的悲鸣。这麻将人生,乍一个麻字了得,麻烦,麻醉,麻木,麻痹。�
深夜,佳成说我头麻手麻腿也麻,想出去走一走。瑞娟说,深更半夜的,你要出去,是想死了。佳成说,是想死了,只是女儿还没端上饭碗。你还想到我娘儿俩,你就去走走吧,快一点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