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巢倾覆-市井雨

一棵高过屋顶的大槐树

五一劳动节一过,天气就逐渐炎热起来。老工伤说,黎主任,我想把吊风扇装好,蛮有点热了,你和客人谈生意不方便。佳成像个大企业家果断否决了来自下层的合理化建议:还早着呢,我们这屋子最大的好处是荫凉,今年不开电扇,行不行?新来的工伤说,要不先装好,平素日子不开,有客商坐这儿谈生意就开。佳成又是广开言路、从善如流的优秀企业家,马上改口说,那,也好。一会儿,他们俩把这事办成,试了一下还凑合,响声是大一点。小芹子说,在头顶上飞转,总担心万一掉下来,咋办?佳成顶了一句老掉牙的诙谐:咋办?

凉拌。任你主任如何幽默,她小芹子总也放心不下这吊扇,硬是觉着头顶上悬着一把利剑,像孩子们玩的飞碟盘旋着,它一旦看准了目标,不晓得么时候急转飞下,如同切萝卜一样割下一个个人头后,它又归附原位继续呼呼旋转。这好像是一个外国神话,那把剑有个很长的名字,是叫克利斯朵夫剑吧,不对,克利斯朵夫是个天才,是专喜欢和姑娘谈恋爱的伟大音乐家。是叫克什么剑呀,克摩达利斯?小芹子没想出个头绪,船厂总部的两个干部蹬自行车来了,头上正冒着热汗。这是第四次深化改革,彻底完蛋。小芹子是有特异感应功能的仙姑,顿觉来自宇宙的灵气附身,得到并解读了预兆的密码,判定他们就是克什么的两把在头顶飞旋的利剑,还暗藏了一把未出鞘的尚方宝剑。于是她赶紧仓皇出逃,避开利剑的锋芒来到仓库门口,心不在焉观赏街景,随时提防不明飞行物拢身。那两个工伤和长期临时民工,不知何时也神不知鬼不觉站到她身旁,他们虽然生理有伤残,但心理健康,所以神态自若,无语看车流。�

懵懂的佳成不知客人来意,就陪他们坐在吊扇下驱汗解凉,说着天气好热一类的话。客人喝了汽水开门见山说道,我们按照船厂领导的意见,现当着黎主任的面,把账本封起来,把这货架子上的货也全部清点一下做个记录。佳成一时灵魂不开窍,脑子转不过弯,诘问道,是什么意思?对方说,没什么意思。很快将查封的账本和废旧物品清单带走了,公事公办不争不吵圆满解决。临走,那干部忍不住说道,佳成,这老祖宗传下的地盘要卖掉啦,这个仓库不姓社,改姓资了,个体老板要在这里建国际大厦,将是本市成为国际大都会的标志性建筑。佳成这才发现来者不善,突如其来突然袭击,捅鸟窝、拆摊子、卖祖产,太缺德!毫无思想准备被置于死地,末日来临的恐怖笼罩了全身。�

佳成说,我们仓库两年多时间经历三任厂长、四次深化改革,这一次最深化,化为乌有,一锅端,连人带窝统统扫地出门,终于功德圆满,好啊,好,形势大好呀。浑厚的男低音说得荡气回肠。整整一个上午,三男一女出于友情义务协助佳成,从简为仓库办理了后事,哭丧着脸不吭一声。十一点多钟,全体集合抱着头听候佳成发落。�

佳成是最有心计最有良心的企业家,他早知今日,便有当初,幸亏他私下里叫小芹子开了一个秘密账号,留下一点积蓄,现儿当着大家的面揭晓,按照原始共产主义和空想社会主义的办法,分配了市场经济残留的一点骨血。大伙儿在绝望中得到一丝慰藉。他即兴发表了散伙演说:你们都知道了,仓库没了,地皮没了,人也没了,叫我留守半年处理后事,这地盘姓“资”后我也和大家一样。还是先说你们,两位工伤同志为企业献出了健康,现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还是要管你们的,从此以后,你们就到厂部领取救济金,只不过数量少一点。我也是残疾人,同病相怜嘛,但我是先天残疾,不同于你们因工负伤,船厂和政府不会忘记你们的。再说牛牯子同志,我能对你说什么呢?说什么也没用,我只有同情和慰问,好在你是农民出身,家住郊区,还有房子,但我知道你不愿回到黄领阶层队伍中去,你留在城里找事做,这也好,我能帮上忙的一定帮,你也不要不好意思。还有,还有,你也快三十岁的人,我祝愿你一直追求的“有妻同床”的理想,早日实现。佳成说到这儿哽住了,半天没有下文。牛牯子说,黎主任,继续说呀,怎么不说了,你就舍不得说一句,今后能帮上忙的,一定帮忙!显然对我不关心!�

佳成也不是舍不得说这两句人情话,要是小芹子愿意,不妨跟牛牯子结婚了事,自己也少一个包袱。可佳成知道,小芹子心高气傲做着美梦,还在想着、等着杨志刚的召唤,所以他牛牯子可没得理由怪我瞎子。按下牛牯子不表,他继续说道,还有小芹子同志,今天向大家挑明白,她不是什么退休副市长的外甥女,是我的一个叫杨志刚的朋友拜托我给她找工作的。这半年,还有些事她可以帮我跑一跑,她如今无依无靠,所以我把她暂时留下来。同志们高度赞赏前主任为友救美的高风亮节,个个连连点头表示理解。可小芹子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儿,仿佛天要塌下来,末日已经来临,地球即将毁灭,她偏不领情气嘟嘟说道,我马上就走。随即泪水哗地奔涌出来,浇灌出一个凄楚的笑,夸张地做出无所谓的样子。佳成也笑得冰天雪地,走到哪儿去?就是走,走到天涯海角!佳成说,只要我有吃的,就少不了你一双筷子。小芹子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翻江倒海无限悲伤。佳成则觉着自己说错了,这话,是只能对自己的老婆说的,或者只能是由杨志刚对她说。马上改口道,慢慢想办法,不要着急嘛,我们大家毕竟同甘共苦在一起做事好几年了,再说还是杨志刚托付我的,不看僧面看佛面,这义气二字还是要讲的。不料,像堤防决了口,小芹子脸上泛滥成灾,又像暴雨滂沱,哇哇喊叫着痛哭。马上止住哭,神经质的叫嚷道,我就是我,杨志刚与我没有任何关系,他不管我,我也不要他管。说完,抹一把泪,冲出了仓库大门。牛牯子想去拉她,被前主任用手式制止。�

佳成决断由他买单请大伙儿参加告别宴会,小芹子带头一闹,谁也没有了心情,于是取消。前主任心里要说多烦有多烦,怎么烦心的事都摊到我头上了,我有一个老婆、一个女儿,就够麻烦的了,再加上她这个小芹子,那个杨志刚也真他妈的稀奇,媳妇不是媳妇,情人不是情人,二奶不是二奶,就一纸文书交我托管,我管得了吗,我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两个工伤和牛牯子都想抱着佳成大哭一场,佳成心情灰暗到极点,分手吧,各人逃生。他独自一人在这大仓库里,很想哭一场,感到从未有过的悲伤。�

很小的时候,他家远离市中心。土墙房子旁边,孤零零地长着一棵高过屋顶的大槐树,树干几近蛀空,却仍保持极强的生命力,不屈不挠地奋力向空中扩展生存空间,在屋顶上空顽强伸出繁茂的枝干和树叶。一对喜鹊栖息枝头,花了很长时间含辛茹苦垒起窝巢,孵出一窝小鸟。破壳而出的小生命羽毛尚未丰满,常常一齐伸出瘦瘦的长颈和小嘴,发出嗷嗷待哺的尖利叫声,母亲远远地含来小虫填进孩子们口中,又不停息地远走高飞,忙忙碌碌再去觅食。佳成往往呆呆地看着这情景,忘记了上学的时间。�

突然,有一天,他放学回家,发现结构完整的鸟窝,被捅得稀里哗啦破败不堪,槐树枝桠上,零零落落挂着老喜鹊衔来的诸如毛发等建筑材料,地面上也散落了掉下来的枯枝,更有已经摔死的毛茸茸小喜鹊。两只大喜鹊在树顶在屋脊上空盘旋,发出一声接一声的哀鸣,无限痛惜被捣毁的窝巢,万分凄凉为幼小的亡灵招魂。佳成要去找邻居大孩子讨个说法,槐树和鸟都是他自家的,凭什么要把它捣毁。邻居家长护着自家淘气的孩子,佳成哭兮兮回来搬梯子把饭碗搁在屋顶上,召唤家毁儿亡的大喜鹊来进食。鸟儿并不理睬佳成的同情与悲哀,远远地飞走了,佳成从此再也没有见过喜鹊的踪影。三十多年来,他一直无法抹去那令人肝肠寸断的心理阴影,今天,他就成了那可怜的老喜鹊。还有那呆若木鸡的三个男人和脸色阴沉的小芹子,仿佛又再现了那无端掉落下来坠地身亡的雏鸟身影。

开辟了新的经济增长点

两名工伤打道回府困守家中,牛牯子暂不打算衣锦还乡,继续留在都市闯荡;黎佳成和董瑞娟对小芹子说好话才将她留下。精明的佳成向副厂长说了一条新思路:凡是货架上成色较好的备件,一律打对折包给佳成推销;凡是堆放在地上的杂物,采用蔬菜市场下午“扒堆”的办法,五千元全部买断。副厂长狡黠地笑了一笑,人人都说,佳成是老实忠厚的典型,我今天算是领教了。佳成说,厂长对我高抬贵手,我会记得这份恩德的。副厂长说,有你这句话,我哪怕只是听了一遍也高兴,也不指望你来感恩报德。�

佳成心中有谱,六个月时间将这些东西扫地出门,按这个政策,保住自己的工资,连带养活小芹子还绰绰有余,而且,也确实需要一个推销帮手。他对小芹子说,你不知道,这地段是寸地寸金,一块宝地,船厂和政府的人卖给这个有来头的个体老板,价钱无法再便宜了,私底下他们又肥了一大把。剩下的这点破铜烂铁,我们就不要讲客气当傻瓜了,这是最后的斗争。那藏了两年的几件值钱的东西,由你出面赶快脱手,得了钱抽出一部分,不要忘记工伤和牛牯子了。你记住。小芹子神情忧郁,无精打采地说,我一定帮忙,你吩咐就是了。�

外面下起了细雨,佳成说,又是酸雨!小芹子看了主任一眼,她觉得,这个被他认定当今世界最好的男人,对她来说,也是点点滴滴的细细的雾一样的酸雨。那位个体船主,更是倾盆酸雨,腐蚀着她的纯洁的心灵。�

佳成搬来行李,每晚都住在业已改换门庭的仓库里,白天由小芹子看守,打电话四处联系买主,包括那老是想着收她当六姨太的船主。缠得不可开交时,她向船主交底:亲爱的船老板,你就死心了吧!我是黎瞎子包的二奶,瞎子长期贪污有了四百万家产,给了我一半,你舍得出高价把我赎买出来。她小芹子会说出这种话,她对自己感到惊讶。船主立马对长江发誓,一定努力攒得足够的钱,花三百万再把她认购过来。小芹子学会逢场作戏:我一定等着,先把眼前的小生意做成了,再说不迟。佳成时而来一下,布置小芹子几件事,然后就到处去跑,往往是一个星期销不动一个螺丝帽,做不出一毛钱的生意。他劝慰小芹子不要丧失信心,也是自我安慰。也有一天做成几笔交易,净赚一两百的,于是两人又格外快活,末日世界里,总还不时冒出一丝生机一线希望一缕喜悦。所谓幸福无时不在无处不在,只是你怎么去发现去判断去认定去享受而已。佳成和小芹子都进入了失业前的热身阶段,用来调节自己的心理、情绪,作好思想上的适应性转换,去面对那早已揭晓的结局。�

佳成开辟了新的经济增长点,登门为楼栋居民送蜂窝煤。这一带居民的生活方式,仍然没有完全摆脱旧模式的束缚,他们死死地抱残守缺构筑壁垒,企图抵挡现代化的侵蚀,竭力减缓迈入新时代的步伐。他们专门拾捡一些破砖旧瓦烂木头片子,或是封堵凉台,或是叠床架屋,乱搭乱盖违章建筑。文明执法队一来,当场拆了,过不两天春风不吹而又生,反正力气用不完,废旧建筑材料源源不断。虽然有了洗衣机,还是不能忘情于手搓人洗,相信人的双手总要胜过机器。虽然有了煤气,家里如果没有一个笨重而丑陋的蜂窝煤炉子,日夜烧开水,土陶罐炖汤,那生活就没有格调、氛围。尤其是冬春季节。所以城市里还保留了蜂窝煤厂,又带出一批从农村来的专门送蜂窝煤的黑色苦力,他们用大板车拖着山一样高的码放整齐的蜂窝煤,在居民大楼间匍匐着艰难行进,等待居民选购。守株待兔的经营方式,使他们的脸色更加阴暗更加黑乎乎的。这支队伍里,就有在船厂做工近十年的长期临时工牛牯子。�

这天下午三四点钟光景,佳成从外面回来,正向居住的楼群走去,入口处猛然见到了牛牯子。他正站立板车旁边,用衣襟擦拭汗水,板车上堆码的蜂窝煤原封未动。分手三个月再度会面两人分外高兴,各自说了近况,无不感慨唏嘘。佳成说,牯子,你等了大半天,还一个煤也没卖出去?牛牯子说,今天运气不好,我拖了几条巷子,无人问信,还没吃中饭,实在没劲了,在这里歇一歇,没想到碰上你。�

佳成思考一会说,再拖回去划不来,你干脆卸在我家门口,明天再来卖,我提供地盘。黑煤子闪了闪那还滚动着的泛白的眼珠,说,我干脆脱手给你,这一车,么价钱买的,么价钱给你,你自己去卖,这一车是一千块蜂窝煤,每块赚一分钱,一车赚十元,运气好,如果是高楼层,一车可以赚十二、三块。佳成想了想,这也是两全其美的解决办法,不过,牛牯子没有说穿,他大老远拖来,辛苦费完全不给,我佳成也不忍心。十元钱的赚头都给他,也于心不甘。你给五元,算是我一天的伙食费。倒是牛牯子开了口。�

一路上,牛牯子絮絮叨叨讲述自己生意的艰难。他说,这一车有五百公斤,不晓得要拉多远才会碰到买主,每一块煤要搬运三次,从煤厂一块块盘到车上,遇上买主再一块块装到筐子里,挑到人家门口,又一块块给住户人家码好,这才能赚到一分钱。问到吃住情况,牛牯子说,租了人家门口搭的破棚子,堆放杂物用的,不避风,不避雨,每月还收50元租金;成天吃盒饭,两块五的,有时也自己煮饭,从菜场捡些白菜梗一炒,东道主不满意,说是怕火灾。说着话便到了佳成门口,瑞娟逼他进卫生间冲洗脸面后,再递上一杯开水,给他塞一个凳子。佳成赶紧端上一大碗白米饭,上面堆满了菜,有荤有素,不过都是凉的。牛牯子推让一阵,还是风卷残云般扫得精光。随后他从板车上一块块卸下煤,一块快码好。佳成给了他本钱,又再加五元,说明是牛牯子的搬运费。牯子坚决辞谢,佳成抹下脸,你不要是吧,那好,你把这煤给我拖走。牛牯子软沓沓地伸手接钱,直想掉泪。

佳成的长期临时工

次日早晨,佳成在迎门路口竖立一块旧五合板,上面张贴着女儿用毛笔书写的告示曰:本人专门开设送蜂窝煤服务项目,煤质优良,燃烧火旺,楼层论价,有商有量,随要随送,不误时光,居民方便,本人舒畅,邻里街坊,欢迎捧场。下岗职工黎佳成。�

不到两天,佳成把一板车的蜂窝煤蚂蚁搬家似的全部送到了各家各户,一结账,除了给牛牯子的本钱和五元搬运费外,他们实际赚了八元八毛钱。这无疑是个发了又发的好兆头,主要是赚了三块八毛钱的高楼层附加费。�

瑞娟体贴佳成说,看你流了多少汗,肩膀挑得红肿了,肯定这两腿酸软得不行,就为这八元八毛钱,划得来吗。佳成解释道,不管怎么说,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个新项目既然上了马,万不可随意下马,是形势所迫、没得办法的办法。佳成耐心开导瑞娟,使她明白事理,支持这个新上马的项目。�

那个农民又成了佳成的长期临时工,热心与佳成联合,达成合作连锁的口头协议。他只要看到佳成门前煤堆矮了空了,不用发话便一车一车往这儿送,每车只收四块五毛钱,让利五毛,死活不要黎家的开水和饭食,让佳成的仓储、推销和投入劳动力的附加值得到充分体现,以求得双赢。每个月下来,佳成从这个项目上可获得八十到一百元的收入,何苦而不为呢。佳成的这项服务开张伊始,大家出于抬庄的心理,虽并不急需也还是囤积了一些。然而由于天气还呈现秋老虎的余威,烧煤炉子人家的储藏渐趋饱和,因此蜂窝煤出现了滞销的不良势头。瑞娟曾经劝他歇业,等到冬季重新开张。佳成批驳道,这个业务不能中断,必须长此以往做下去,有一笔做一笔,不能随便摘牌子,要把眼光放远一点。�

瑞娟被说服了,没有吭声,却开始反省自己。每当佳成挑煤运到八楼,她就跟在男人的屁股后面,看着那豆大的汗珠滴落在楼梯上,湿润一大片,心里一阵紧缩。他还在上气不接下气地穷开心,他妈的,我挑煤,还有一个三陪小姐。说得瑞娟直想拼命嚎一阵才解气。挑到客户家,她就推开男人,自己一块块卸下码好,让瞎子喘口气抽支烟。�

还是佳成当上仓库主任后,瑞娟提议家里是不是也得装上一部电话,几个亲戚家都装了,好方便啰。佳成说,也好。瑞娟喜气洋洋说,那我明天就办。佳成马上补充他的想法,我是说,你反正呆在家里,洗衣烧饭之外,再看一部电话,或多或少能收点费,如果把每月的座机费收回来也是好的。佳成想的总比她想的要远一些,瑞娟心里不免责怪自己的女人见识真是短浅。�

那时周围居民常来打电话,也有要瑞娟传呼喊人接电话的,一天可收几块钱。靠边最远那栋楼的一个染成黄头发的女孩子,总不嫌其远专门来瑞娟这里用电话,哪里有这么多的话,每次说得很长很长,瑞娟收费多,心里挺高兴,要都是这样的主顾该多好哦。端一把椅子送一杯茶过去,从黑夜说到天亮最好。后来偷偷听她说的那些不明不白的话儿,加上邻居们传闻,才晓得她干的是不光彩的事业。瑞娟有些心痛了,这孩子只比丫丫大两、三岁光景,就已经卖身。这样一联想就不寒而栗,觉着赚她的电话钱,也是参与了不良勾当。幸好没多久,黄头发再也不来光顾了,暗自庆幸她已从良。后来见她从门前招摇过市,急匆匆赶路,急匆匆打手机。原来生意做得红火起来,通讯手段已经升级换代,改为自备手机了。大客户被人挖走,瑞娟便有了失落感,开始责怪发明手机的人为卖淫提供了方便。�

过了一年,在佳成带动下,这样的电话摊子雨后春笋般遍布各个楼栋各个单元,市场空间有限,客户越来越少,瑞娟往往守一天也不见一个顾客,她就闲得有点发慌。对面三楼的媳妇一招手,瑞娟立即将电话机移到门内,把门带上虚掩着,加入了麻友之林。佳成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认了这一存在的合理性,不过双方也达成默契,每个月下地只能在可动用的麻将基金内周转,输的金额不得超过六十大洋,当然,赢的金额不予封顶,多多益善,也不入库,由瑞娟留着以丰补歉,以赢补输。佳成说,胜败乃兵家常事,输赢乃麻友屁事,管而不死,活而不乱,政策非常宽松,非常开明,是不是?瑞娟说,是的。这个政策蛮好。佳成说,太太摸麻将,是丈夫的能耐,是家庭进入小康的标志,能够享受麻将人生的中国女人,是因为她的背后有一个成功的男人。�

可是,可是现在,佳成的主任没了,马上就要下岗了,分明成了失败的男人。如果再继续参加麻友切磋会,已经没有经济基础和心情基础了,决心退出此会与麻友们拜拜,回归到无人理睬的整天不响铃的电话机旁。佳成问,怎么又坐在这里发呆了。瑞娟说,我看你扛着一筐子蜂窝煤爬上八楼,我的腿就只打颤,哪还有心思搓麻,不搓麻,我的心都发麻。佳成沉吟许久,咬文嚼字地自语道,你说什么呀,“发麻”,是的,要想发就要麻,麻可发,发可麻。瑞娟说,你说什么呀,神经兮兮的。他突然问道,她们一人收多少桌椅费?瑞娟莫名其妙,怎么啦,收一个村(就是一元)呗。佳成灵魂开窍了,说,我们只收五个角,还改一个名字,叫茶水费,一次性塑料杯,一点茶叶,烧开水的蜂窝煤开销,都打在里面,最多一角钱成本,有赚头,我们干,她们麻,我们也麻,当个产业来搞。你说行不行?不及瑞娟表态,他自己回答:我说行。瑞娟懒洋洋说,你说行就行。�

当夜,佳成雷厉风行去他中学语文教师的姐姐家,死皮赖脸请她代拟了一份告示和一份娱乐公约。这是两份重要文件,因为从他内心衡量,开麻将馆含有开赌场的成分,不能让女儿去写作这样的公文,怕伤害了她的纯洁心灵。他姐姐很固执,佳成好多灵魂开窍的话语,姐姐拒绝写进文件。所以从姐姐家脱身后,又连夜到他一个最有文墨的朋友家,请他将佳成认为不能删掉的新思维新思想新理念全部写进去,把一把文字关,力求顺当,并且不让政府挑出毛病。文件最后由瑞娟亲自抄写张贴出笼。

中国进入老年社会(1)

当这两份文件出台时,佳成早把大门打开,把桌子摆好,把麻将供奉于方桌中央,如同神像招徕香客一般。再将门前蜂窝煤炉子烧得旺旺的,搁在上面的水壶哧哧冒着蒸汽,塑料杯和茶叶安放在极为显眼的地方。他站在告示文件旁边,对看客进行讲解和导读,引得过往行人评评点点嘻嘻哈哈争争吵吵热热闹闹不可开交,还有佳成炉子上的水壶一个劲儿地不停叫唤参与交响,把个麻将馆的开张典礼渲染得喜气洋洋。告示原文如下:�

“当今世界进入老人世界,当今中国进入老年社会,竞争才能发展,减员才能增效,因此待岗下岗职工增多。为了专给离休退休的老年人和四十五岁以上的暂时下岗职工提供消闲服务,特开设茶坊俱乐部,备有桌椅、清茶和麻将等娱乐器具,只收零星费用。敬请各位光临。黎佳成某年某月某日。”�

与此告示配套的附件是《玩麻公约》,全文照录如下:�

第一条,重在联络感情,切磋麻艺,岂在你高我低,输钱赢米;�

第二条,重在娱乐消遣,有劳有逸,做到适可而止,爱护身体;�

第三条,重在智慧手气,君子游戏,不可偷子换子,耍赖玩痞;�

第四条,重在礼貌待人,友谊第一,怎能不干不净,丑言恶语;�

第五条,重在公民义务,遵法守纪,切莫动手动脚,损人害己;�

第六条,恳请各位麻友,配合默契,鄙人改进服务,不胜感激。�

男男女女研读完告示文件之后,有人倡议,不妨在佳成这里试一试,立即得到响应。于是,佳成邀请第一批麻友入座,并大声喊道,瑞娟,上茶。一共进来了七个人,两桌七缺一。有人说,我只看一看,不一定上桌子。这样,你推我让,谦虚至极,礼貌有加,老头儿如绅士,老婆儿赛淑女,文明古国风范重现于佳成的麻将馆中。黎佳成热情洋溢致开幕词道,恭请各位麻友前来捧场不胜感激欢迎欢迎,并说这个三缺一的问题很好解决,瑞娟陪大家搓就是了。于是,两张桌,各有四个面,一共有八方,叫做四面八方。坐定开始洗牌,牌块摩擦之声不绝于耳,在佳成听来赛过了任何卡拉与OK,如同天籁之声,比怕瓦落地的世界级男高音,至少要OK一千倍都不止。�

有麻友问,桌椅费多少钱?佳成讲话了,各位麻友,你们好。大家看了我们的公约,希望理解我们的心情,最好只打一分的,打大了,各位受不了,我们也搞不长。如果大家同意,我们对每位麻友只收五毛钱茶水费,看行不行,好商好量,都是邻里街坊,收少了各位要骂我假装佯,收多了我老婆骂我黑心肠。这个价码,各位同意不?他停了一会儿,下定决心宣布开明政策,今天是开张,我们图个吉利,各位的茶水费,今天就免收了。有好几个人争着说,佳成是厚道人,我们也要厚道。五毛钱算个么事。说着说着,唧唧喳喳的话语声,逐渐被无语的摸子、出牌、吃子的声音所替代,麻友们已进入潜心码长城的斗智斗勇的美妙境界。�

黎佳成麻将馆经过两天的磨合期,便转入正轨,一日三场,每场三至四桌不等,麻友大半是六十岁以上的男人和五十岁上下的妇女,他们看重佳成夫妇的和气与服务的周到。瑞娟全力以赴,佳成更是有求必应有事必办。佳成,给我换票子。佳成就跑上前接过百元的人民币,到附近商店兑换为十元的五元的一元的一大把,然后又一张张数给麻友。佳成,给我买一包“五谷”,这是本地最廉价的大众香烟。佳成,给我买包三块钱的盒饭。佳成,给我家打个电话,中午饭,不要等我了。给,电话钱。那就算了。那怎么能行?�

炉子上的水壶一鸣响,瑞娟就提壶给麻友茶杯上水,次数多了茶叶淡而无味,不等麻友吭声,瑞娟便倒掉残茶,换上新茶叶沏满开水。上午十点、下午四点、晚上十点,是麻将馆老板黎佳成先生收茶水费的时间。他站在门口,喊一声,各位麻友,现在要收茶水费了,敬请各位准备好零钱。说完他就走向牌桌,当桌必有一位麻友热心快肠将两元钱整理好,一并交给老板,省了佳成一人一人收取的繁琐。佳成少不了真诚地说一句谢谢,他从内心里感激他的上帝,他的衣食父母。巡逻完四桌便有了八元的收入。�

当夜晚送走最后一位麻友关门打烊时,已近凌晨一点。他俩悄悄将麻将装入盒子里,扫除地面堆积的烟灰、烟蒂、烟盒、痰迹等等,一面洗脚一面算账,麻将指数上涨了,突破三十元大关。夫妇俩进一步筹划着明天以及更长远的未来事业的发展。佳成总是想得比瑞娟远得多,而瑞娟也承认她只是头发比佳成长,见识确实不止短半截。佳成说,明天要去姐姐家、瑞琴家,收罗他们废弃不用的台式电风扇,虽然一楼阴气大,但毕竟天气太热,不追加电风扇服务项目,麻友们会流失的。另外,还要做好准备扩大规模,按照八桌的设计要求筹划桌椅,几个亲戚家里,只要还有四个腿的破凳子统统收来,及早进行修理。还想和小杂货铺商量,“五谷”牌香烟按批发价供应,一条一条购买,当是无问题的,把这个好处让利给麻友;卖盒饭的老板也有商量的余地,价钱降不下来,但质量则可以提高,让废寝忘食的麻友吃得舒服一些。手气不好输得发毛的麻友,不喜欢喝开水,他们要冷饮,仓库有个旧保温桶不知还保温不?你想办法做点冷饮。你说得好听,又是电风扇又是冷饮,总共赚得几个钱,都贴进去了,想没想到涨价的问题。想到了,只是时机还不成熟,等以后慢慢再说。��

好多天佳成没能去仓库理事,全托付给小芹子照看管理,他也放心。这天下午他前脚跨进仓库的大门,甄一龙后脚就跟上来。佳成扭头望见一辆黑色轿车泊在门口,急忙与甄一龙打招呼说,厂长,你怎么有空的?还是什么厂长,你客气么事?我刚开车路过见到你,就想下来聊聊。佳成将甄一龙让进里屋,高声喊道,小芹子,你看谁来了?小芹子跑出里间办公室,惊喜地说,哟,厂长稀客。�

他们坐下听厂长说话,市政府将三家房地产公司合并,组成了华鑫公司,又注入了两亿资金,还批准我们自行集资三个亿的规模,一年期的百分之十五,比银行高一倍都不止,你们有钱赶快去办理,晚了就怕赶不上趟。佳成一笑,透露出一股冷气,就这个样法,连活命的钱都没有,还去参加集资?佳成接过甄一龙递过来的名片,凑到眼皮底下才看清,是华鑫公司的副总经理兼集资部主任,顺便也送给小芹子瞧一瞧,说,好好保存,说不定有么事还要找甄总经理的麻烦呢。�

佳成是有家室的男人

佳成忽然想到了什么,便郑重其事地说,甄总经理,你那里有没有合适的工作,让小芹子去打打工?甄总经理一愣,将小芹子上下打量半天,似有所悟,好啊,去我那里,你好像有会计员执照?小芹子刚才被甄总经理瞧得满脸通红,怪不好意思的,这下听到问话连连回答,有的,有的。刚谈到关键处,甄总经理手机响了,瞄了一眼掌中宝上显示的信息,忙不迭地说,我还有点事,以后再谈,你们两个有空到我那儿去看看,在珍珠路中段,原来龙王集团的老办公大楼。佳成和小芹子一直把甄总送上车。他一手握住方向盘,一手摇下门玻璃,给他俩摆了摆手开走了。佳成交代了几件事情,也便回家了,丢下小芹子一人在空旷仓库里发闷。�

她像一个等待判决的囚犯,还有几个月时间,她和佳成就要永久告别仓库。佳成是有家室的男人,那个家是他停靠的港湾。她呢,孤身一人,寄人篱下,住着杨画家的房子,名不正,言不顺,既不是未婚妻,更不是情人。说的是在佳成手下打工,实际上是没来由受到他的庇荫,他自己都没有着落,全然如一尊泥菩萨,还托举着她奋力泅渡。虽然明知道这都不是长远之计,但也苦于找不出更好的办法,只能过一天算两个半天。令人欣慰的是弟弟毕竟走上了名牌大学的殿堂,她的理想她的诺言实现了一半,她必须坚持到底尽到自己的职责:既要成为家庭的经济支柱,又要保持决不伤风败俗的好名节。�

下午,她感到困倦,趴在桌子上迷糊睡着了,又睡得很不踏实,脑子里映现出一副副毫不相干而又相互重叠的画面:佳成拖板车回来,站在水龙头下抹澡,那上身的肌肉鼓鼓的,她偷看一眼,感到莫可名状的害羞;忽然杨志刚从地面冒了出来,像一座大山阻挡了她的视线,他刚画完作业疯狂地向她奔来,她还来不及披上那条布巾裹着自己身体,就被他拥在怀里,朦胧觉着他在热烈吻她;一个陌生小伙子与她没谈上几句话,就骂她脱光了衣服在男人前任别人画个没完,赶快上吊死了吧,那是读大学的倔弟弟;还有个当官模样的男人,分明是甄一龙,愿意出好多钱好多钱包养她,她吐了他满脸的唾沫;她终于交出两百万给佳成赎身,自己净得一百万,给了父母五十万修房子、治病,为弟弟准备了读到博士学位的基金,代价是当了那船长的六姨太,就住在这个城市的奶奶村,与秀儿的房子很近,后来又索性将她带上船当压船夫人,说是行船、行房两不误,因为她一人的价钱比那五个骚货还贵,花高价打了条新船就要多走几趟水把本赶回来。那一身汗臭的身体压得她透不过气来,她拼命挣扎着醒过来了,原来是胸脯紧靠在长桌的边缘导致呼吸不畅。她走到佳成经常使用的水龙头下浇水擦脸,仿佛洗净了那些烦恼噩梦,换得一身轻松。�

她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拎包里也装上了化妆品。眼下百无聊赖便掏出小巧的椭圆镜子,对镜小梳妆,一个连她自己也难以置信的美女出炉了,赛过了电视上搔首弄姿的女明星,难怪杨志刚要选她当模特的,难怪那些男人有事无事都要朝她多看几眼,除了顶头上司佳成主任以外。他的视力太弱,他的眼前,除了杨志刚那座大山,还有一条长河阻隔,那就是瑞娟。似乎是为了验证她的化妆成果,她莫名其妙走出仓库站立大门口,摆出一副高雅的神态,观看过往的车流人流,也不妨统计男人们的回头率。统计数据的真实性使她更加自信自己的脸蛋和身材,第一次评估了天赋资源的价值,船长欣然同意她的报价,至少顶三百万,如果老在佳成手下做事,她要工作四百年,我的妈呀!�

已是下午五时左右,一辆黑色轿车轻轻滑了过来,直到她脚边才稳稳停住,把她吓了一跳。甄一龙从车中钻出,喊了声小芹子,若即若离抚着她的后背一同走进仓库,顺带问了句,佳成呢?小芹子有些慌张,他,他回家去了。甄一龙说,正好,我请你去吃饭。小芹子更加慌乱,我,我不去,我还有事,要等主任来接班。甄总和颜悦色道,你打电话,邀他也去。小芹子紧张得连大气也喘不过来,拨了三次才正确拨到佳成家中的电话。�

那边,佳成收过茶水费正着手为女儿弄饭吃,却接到小芹子的电话。她吞吞吐吐说不明白,但大意是清楚不过的,甄总经理正在这里,他请我们俩去吃晚饭。佳成说他没有时间,要给女儿准备晚饭,瑞娟要忙麻将馆的活路,实在走不脱身,谢谢甄总,请原谅。甄总已经把电话接过来,说,佳成,我才离开半年,你就不买面子了,人一走,茶就凉,太快了。佳成慌忙解释,把对小芹子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还补充道,你总经理请我吃饭,就不知给了我多大面子,感谢都还来不及,只是——甄总岔开话头坚决地说,那,你不去,小芹子一定去,我还有几个老熟人。应佳成请求,甄总把电话交给小芹子。小芹子说,我也不去了。佳成问,甄总的意思呢?小芹子说,总经理不同意,要你跟我俩一起去。甄总又夺过电话说,杨志刚副市长,我对他比对你还熟悉,小芹子交给我,没事的。八点半,准时把她送回来。电话又换了一次手,佳成故意大声大气对小芹子说,甄总这是将我的军,你就去吧,八点半,我让你瑞娟姐在路口车站牌子下等你,好不好?小芹子有意重复了一遍,你一定叫瑞娟姐,八点半,在路口接我呀,夜晚,我一个人走路,总有点害怕。�

甄一龙催促小芹子快走,她战战兢兢说,甄总,你先走,我还要收拾一下。她带上仓库的大门,咔嚓一声用力锁住,胆战心惊走向黑色的小轿车边,甄总拉开后座的车门,小芹子笨拙地爬进车内,惊惶不安坐着,显得手足无措。她完全不知道甄总将把她带向何方,是走进天堂,还是抛进地狱,天堂和地狱隔得非常近,它们都是挨在一起的,没有明显的分界线,往往跨出一步是天堂,后退半步就掉进了地狱。不论是天堂还是地狱,她多少有了些经验;可是敢于在船长面前耍花枪,是有佳成大哥在旁边,如今只有孤身一人,更何况甄一龙,

这是一匹有钱又有权的官狼,那个船长,只是一匹走江湖、吹牛皮的野狼。�

小车载着她和她的思绪驶向远方,街市的夜灯睁开了迷茫的眼,发出昏黄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