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相濡以沫-市井雨

来来去去仅四天

小芹子来来去去仅四天,按时回来上班。她问,秀儿姐呢?她生病请假啦。这是她经手的钱款和单据,你做账。那我得抽空去看看她,病得不打紧吧。不打紧的。他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各自忙着手中的活儿。小芹子,你爸妈都还好吧?佳成才想起要问一句的,绝不是客套话,小芹子的家境也实在令他担心,穷苦人家,经不起病病痛痛的拖累。小芹子说,我一回去,他们的病就好了一大截,特别是妈。我报告你一下,我带我爸我弟来了,住几天。好,多住几天,选个日子,请他们来我家吃饭。你就不讲礼行啦。�

这次回家,她心地坦然面对父母、弟弟和乡邻,得到了一个还乡女子所受到的最真诚接待,人们夸奖她的正派、勤劳、孝道,富有牺牲精神,被誉为做女儿、当大姐的榜样,可谓有口皆碑。隔膜消除了,全家乐也融融乐也陶陶。�

她在家乡得到一个消息,她的一位表叔,原来多年生活在这个城市,从打工起步现当上小老板做生意已经发富了。他干的是叫做“划玻璃”这个行业。城里早先兴建的一批老房子都是木框窗户,随着社会的进步人们致富后,便你先我后地换成铝材的铝合金的窗户,玻璃也要换成洋气的带色的依发玻璃。国家实行开放政策,而凉台却要争相封闭,出于安全和美观考虑,家家户户都要封闭得没有一丝缝隙。所以,划玻璃、封凉台、改厨房,一时成为一桩新产业,容纳了大量农村劳动力。有点经营头脑和一点小资本的人,把家人和亲戚带出来,自己当老板,慢慢地积蓄了一定财富。后来城市里的新楼房一批接一批耸了起来,装修业便迅猛兴旺发达起来,城里人居室被美化了,好多农民因装修发富了。小芹子的表叔便是其中之一。�

这次弟弟和爸爸随她来到这座城市,说是会见表叔,小芹子明知他们不过是借此由头,内心深处是想来考察她的都市生活真面目,她也就顺水推舟高高兴兴带他们来了,认为这也是消除他们疑虑解开他们心结的难得机会,只是心照不宣而已。�

他们三人按图索骥摸到表叔店铺里,受到分外热情的接待。一个小小的门面,然而进深很长,里面堆满各种型号的铝材和箱装玻璃,有几个本村和附近乡下来的小伙子和姑娘,正用电动切割机下料,或是制作窗户框架,有的在低头划割玻璃,浑身汗浸浸的。他们三人和老板在店铺前阴凉处坐定,不用吩咐便有帮工端上茶水。表叔兴高采烈道,我早就知道,听说侄子考上了名牌大学,这回又听说侄女在龙王集团仓库当会计,那可了不得,龙王是大集团是出股票的地方,能在这财大气粗的国企当会计,是好多人连做梦也想不到的好工作。这下,老表一家总算有盼头了。�

表叔走出山村已有十年之久,从乡下出来进城打工的女孩儿,他也见得多了,没有几个说起来能挑得上筷子,端得上桌面的。不过他看见表侄女虽然长得标致,但从衣着、发型、面部表情、言语动作判断,她不会是那吃肮脏饭的一路角色。表叔放心大胆问了侄女的工作地点,小芹子也如实作了回答。哪知表叔对这段路面分外熟悉,常去这儿调剂货物,便越发相信小芹子的说法而谈得更加投机了。小芹子多了个心眼,装着不在意地问了表叔的进货渠道,唐突地谈起了生意,表叔,我们仓库今后为你进材料,保险比你现在的批发价还便宜,我们主任是老采购门路广熟人多。表叔听了也是求之不得满口答应。�

小芹子抄下了电话号码说,我先走,等会来接爸爸和弟弟。表叔说我今晚请客,你就吃了饭再走不迟。小芹子还是走了,那边还有事等着我呢。她要回去收拾一下屋子,好在是夏天,爸爸弟弟睡觉的问题容易解决。重要的是预先告诉佳成,向他通报情况统一口径说话,以免节外生枝。顺便也要劝说佳成,兼营装修材料,扩大业务范围。�

晚上,她将父亲和弟弟从表叔那儿接回,先去佳成屋里说了一会儿话,再由佳成带领来到杨志刚的房子。本来佳成说,把杨志刚那大间房门也打开,可用他的双人床。小芹子没有同意,说,不麻烦了。她转对弟弟、父亲说,就这两小间,水电费自己交,每月房租只收二十元,全靠主任的面子。佳成也顺着说,我朋友的房子由我看管,钱多钱少不在乎,靠这个发不了大财。于是,在狭小的客厅打地铺,那父子俩睡的是一床大席子,盖的是布单子,她自己依旧睡在小房间内。当晚商量好了,弟弟同意在表叔店铺打帮工,直到九月初去上大学,干多干少是那么个意思,一天可赚十五元。表叔许愿还要表示一下意思的,山里伢读大学哪个亲戚还有不高兴的。�

第二天,弟弟吃住在表叔店铺。小芹子把床让给爸爸睡觉,她自个儿在小客厅睡地铺。她还抽空把父亲和弟弟带到仓库去呆了半天,看她干什么活儿怎么干活,再次见了主任,并与芹子的同事谈了话,没有不对小芹子钦佩的,一串交口称赞的话语,说得当爸的合不拢嘴。瑞娟亲自下橱,为他们一家三口举行家宴。爸爸和弟弟亲身感受到忠厚人家的真诚情义,并不像山村传言的那样,所有城里当老板的男人,都不是东西。觉得黎老板和老板娘,还是难得的好东西,姑娘家在这样的环境下打工,是蛮稳当的。夜晚小芹子照顾父亲擦了身子,送给他一包中档香烟,他硬是舍不得抽,说是带回去分发乡邻们。他虽然看不出个道道,却也能凭印象作出评价,心满意足地说,你能在这个单位做事也不容易了,尽管是个小铺子,可怎么也是大大老板下面的铺子,总比表叔的店铺强得多。我放心了。父亲认定,女儿吃的是干净饭辛苦饭,上对得起祖宗,下对得起弟弟。我家女儿哪里会干伤风败俗的事情呢。弟弟也说,我相信我的姐姐。

高等学府的神圣殿堂

开学日期临近,弟弟从这城市坐火车迈向高等学府的神圣殿堂,这是一道摆脱黄土地阶层、进入知识阶层直至上流社会的红地毯,弟弟踏上了这千万人挤占的地毯。他接过小芹子送给的学费,含着热泪道,姐姐,我将来一定要报答你。爸爸临走时也叮咛女儿,你不要太苦了自己,该吃的要吃,也要买点稍微好的衣服自己穿,你娘在山上,你花了钱她也穿不出来。他表示要回家更加卖命地去刨那块土地,把她的身子调养好,哎,你娘那个病,也拖不了多久了。说话间老泪纵横,女儿也跟着暗暗伤心。�

小芹子协助佳成开办了销售装修材料的业务,也没有去正式办理执照,无非是零打碎敲的,弄一笔是一笔。尽管如此,黎主任确定的经营宗旨是,我们不能黑良心赚钱,材质要保证,价钱要合适。�

小仓库只有四个职工了:瞎主任、女会计、工伤中年男子、出大力流大汗的长期临时民工牛牯子。船用器材供应继续红红火火。装修材料供应也打开了场面,光是表叔一家和他串联的几家,就足以让佳成忙碌的了。凭佳成的人缘关系,调剂材料的能力强速度快,质量得到保证价格相对便宜,还有他们的服务方式和态度也略胜一筹,施工队在现场临时打个电话,哪怕是丁丁点点,片片角角,他们也会及时送上门去,递到手中,仅是蝇头小利,即使无利可图,他们总是有求必应从不推辞。大半是牛牯子和佳成两人,常常东跑西颠从早忙到晚才回家,迫不得已才雇用民工装卸搬运。集腋成裘,聚沙成塔,颗粒归仓,有容乃大,由此赚了很多跑路钱、汗水钱,不到十一月已经完成了厂部下达的利润指标。甄一龙厂长翻了账本甚表满意大大赞许了佳成、小芹子一番。�

佳成奉行的大公、小私、无私主义,故而没有忘记打自己的小九九。对厂部,是大公;对三个部属,是小私;对自己,是无私。一些零散小生意的赚头,隔一段时间就当着大家的面分了,由佳成自己记账。末了,总要叮咛一句,这是降温费。这是误餐费。这是搬运费。这是加班费。就连脑子受了伤的工人也明白主任的意思,赞赏主任的智慧,感念主任的恩德。�

有时干晚了干累了,四人便去小店撮一顿,两瓶啤酒三个男人喝,一杯饮料一个女人饮。此时此刻,黎主任总要慰问、安抚、号召、鼓励一番,说什么有活同干,有汗同流,有劲同使,有苦同受,有难同当,有钱同赚,有利同分,有酒同醉,有饭同吃,有福同享,借以增强本仓库的凝聚力,增强三个下属对本主任的向心力,也便培育了梁山泊色彩的企业文化。接着,便一一征询他们的意见,以求形成共识,还启发人们仿照他的“有…�同…”�模式造句,如小学语文教员。于是,三名部下齐响应,你一“有”,我一“同”,又凑了好几个词语,多是现场发挥,就地取材,模仿抄袭,生搬硬套,虽说是参差不齐鱼目混珠,倒也不乏妙语连珠石破天惊:有汤同喝,有鱼同腥,有肉同欲,有椒同辣,有爪同啃,有菜同咽,有命同活,有生同死。这些,大多出于小芹子之口,她是这一群体中学历最高的文化人士,理应多做贡献。然而,黎主任为调动所有人员的积极性,便点名男士作答。工伤曰,我只想到,有工同做,有伤同治,有病同医。长期临时工牛牯子叹曰,我只想,有碗同端,有岗同上,有妻同床。小芹子友好插话善意评点道,流氓。流氓补充道,有骂同挨。你们两个。他指主任和工伤男人,无一不是“有妻同床”阶层,所以尊敬的小芹子同志,主要是骂我们无限尊敬的主任黎佳成同志,与我无关。备受尊敬的仓库黎主任宽容大度笑了,活像西方政治家,饶有兴味欣赏自己变形的漫画头像一样。散席时,中年工伤的下部出口排出气体,发出有韵律的长长的响声,牛牯子抓住素材做了结语:有屁同放。大家只是嚯嚯大笑了一阵,包括满脸通红的小芹子在内。日子过得挺惬意,四人和睦相处,建立起一个混合着欢乐与凄苦的乌托邦。�

斗转星移,时光荏苒,乌托邦转瞬进入了它的辉煌的秋天。这样干下去,还真有致富的苗头。他们在心中为自己祈祷。这天午间十一点,小芹子在仓库接到电话,是秀儿姐要她出门到大街上,说有辆黑色轿车在等她,提醒她注意汽车牌号。小芹子放下电话恍然大悟对佳成说,哎呀,秀儿姐治病只怕一两个月了,我还没去看她,她叫我出去,怎么就不进来呀。别啰嗦,你去吧。佳成说。又自言自语道,她什么时候回来的?�

小芹子走出仓库大门,站在街头四处张望,远处50多米外转角的地方,正停着一部那个牌号的黑色轿车,车旁站着一个女人,背朝着小芹子。小芹子怯生生靠近,女人车过头来,一副大墨镜遮住了大半脸面,叫人难以辨认。她还是大胆喊了一声“秀儿姐”。秀儿姐摘下眼镜朝她笑了笑,不容分说一把将她拉过来,另一手拉开车门,随即将小芹子塞进车去。车子起步了,开车的是一个现时流行而吃香的奶油小生,白净净斯文文的。小芹子不喜欢这个味儿,有着本能的反感,只有像杨志刚、黎佳成这样饱经风霜、骨骼粗壮、脸庞棱角分明的,才能叫男人。全世界一个道理,美国的施瓦辛格,给他肩头挂一个邋遢的画架,日本的那个高仓健,让他戴副近视眼镜,就是这两个中国男人了。�

秀儿姐在一家小馆子请吃饭。小芹子说,黎主任骗人,你哪里生病呀,怕是去上海整容去了,秀儿姐,你年轻多了,变得我快认不出来了。她好奇端详着秀儿,新近烫的鬈发油光可鉴,描摹过的细细眉毛,格外衬托出依然清秀的鹅蛋脸,皮肤也白净多了,一身衣着分外得体,完全像电视上的白领丽人。秀儿被她瞧得不好意思,羞赧一笑说,好好吃饭,你敢取笑老太婆。往日憔悴不堪郁郁寡欢的仓库女工,是怎么变成一位颇具气质的成熟女人,真令小芹子刮目相看,百思不得其解。她没向任何人打招呼,神不知鬼不觉悄然离开了仓库,给人们留下了一个大疑团。她感到眼前的秀儿姐那么神秘,又那么高雅,实在叫人羡慕不已,有一大串问题要问秀儿,要揭开这其中的秘密。但她知道她不应该去打听这些属于隐私的细节,毕竟她们两人之间不具备深入谈下去的亲密关系,而且她还朦胧意识到今天秀儿姐找她,绝不是为了这一顿饭。

厂长的两次豪华宴席

这大半年,甄一龙厂长的两次豪华宴席,曾令小芹子大开眼界,大张见识。这次虽说是两人小吃,可也够上档次的了。她本想矜持一些,对每道菜来个蜻蜓点水、浅尝辄止,可总是经不起秀儿姐的一句话:你在我面前不要装秀气。再说,这么好的菜,挑两筷子就被收到潲水缸去,也太可惜,对不起种庄稼的爸爸和喂猪养鱼的农民。她权且当个饭桶吃了个饱,好在也不丢人现眼,还得到秀儿姐的夸奖,农民的女儿,不要忘本。这是正面的肯定,不是调侃刘姥姥的笑话,她心安理得当着秀儿姐的面打了个饱嗝。�

饭毕,还是那辆黑色轿车那个奶油小生把她们接到开发区。在老城边沿与开发区接壤地段,有一大片新建的住宅区,花园、车道、商店、停车场布置得井井有条。小芹子下车后,趁秀儿姐与司机小声说话的当儿,识趣走开几步环顾四周风景,她是第一次来到这块天地,一切对她都很新鲜。远远的竖立着一块大牌子,上面赫然几个大字:度假三村。她们家乡也是叫一村二村的,是种田过日子的村落,这是度假的村子,专门玩乐的村子,秀儿姐未必搬到这个村子里,成为这儿的村民?她么样变成了富婆?�

其实小芹子哪里知道,主事者最初的意图是盖一批别墅样的房子,卖给或者租给那些来这里做生意办工厂的外国人、港台人,让他们携家带口住在这里,安其居乐其业,帮助我们搞四化;或者是那些有钱的外国人,在美洲、欧洲住腻了,专门来这里休闲一两个月,体验体验发展中国家的生活风味。出主意搞策划的人也没想清楚,外国人凭什么要到你这里来休假,没有比他们的海滨更漂亮的沙滩,没有比他们更美丽的河流雪山,没有比他们更超级的赌场,没有比他们更开放更老道的妓女和妓男,所以,他们外国佬没有来,真正的台湾佬、港澳佬也是寥若晨星。这也好,国外的海外的伙计们不买不住,我们自己来买来住,吃个自助餐。于是,官员们,企业家们,包工头们,本地的小星星们争相购买,但也没有几户正儿八经的人家住进去,绝大部分是没有婚姻关系却有性关系的住户。主要是新时代的产物,诸如二奶、三奶、四奶,还有香火旺盛生意兴隆的公共奶们,以及像秀儿这样比较特殊的弃奶,度假村变成了单亲奶奶村。�

她们迈进一幢大楼,乘电梯不知上到第几层,秀儿姐掏出钥匙开门,进入一套尚未装修的两室两厅居室。秀儿姐从提包取出一大摞图纸和照片,铺展在地面,这才说,我新买的房子,包给你们装修,按图纸干活,最后要像这照片的样子。小芹子堕入了惶惶不安的狼狈境地,连连说,我根本看不懂,也从未干过,怎么不叫黎主任来接受这项工程?秀儿姐平平淡淡说,看把你吓得屁滚尿流的,你回去交给佳成就是了,你叫他请个工程师,弄个材料预算、劳动力预算,你再给我打电话。过元旦我要搬进来住。随手将两把钥匙死劲摁在小芹子手掌心里。�

下午上班,小芹子便一五一十跟佳成讲了一遍,生怕漏了一句话一个细节。她讲了黑色轿车、大房子、吃的菜肴、秀儿姐的装束、装修的图纸、工程师、预算、元旦住进去,等等。她自己还是稀里糊涂一头雾水,末了,她说出一句清白话,我表叔的队伍可以干,你看行不行?她心里敲着小鼓忐忑不安,后悔自己多嘴惟恐讨人嫌。殊不料佳成没有批评她,考虑了好久好久,说,要得,你对谁也不要讲,对厂长更是不露口风。我把话说透,这是你秀儿姐送给我俩的扶贫项目,你知道吗?她又大着胆子问,秀儿姐有蛮多钱吧?佳成没有回答,小芹子知趣地闭了嘴。�

现在,电视书报都在夸耀那些在外国公司干活的知识阶层,赞扬他们工作生活节奏快。可谁知当今中国干活节奏最快的,是农村进城打工的人,还有城里上班的劳苦工人,佳成主任就是一个典型。小芹子在心里发了一通感慨。佳成风风火火找到以前的同学现在做装修的朋友,请他按图纸和照片做出预算。同时,又把表叔拖进的士径直奔向那幢楼、那个房间,请表叔看了图纸看照片。表叔说我们可以干,不过,不过,成本不低。佳成说,我晓得,你不要操心。夜晚,又一同审查了预算,制定了施工计划,已是晚上九点。�

表叔说,我请黎老板消夜,小芹子作陪。表叔带领他俩,来到店铺附近的一家餐馆。表叔说,这家餐馆叫小北方,是一个从内蒙古来的年轻老板开的,主要经营北方风味食品,北方饺子不错。正说着,约莫三十左右的男人前来表示欢迎,后面跟着一个漂亮的妞儿,一手拿着圆珠笔,一手捏着一扎短笺,是专门记录客人点菜的。表叔和这一男一女相当熟悉,看来他是这儿的常客。说妥,女服务员离开,小北方老板还要一一认识黎佳成和小芹子,特意盯了小芹子几眼。表叔说,我的侄女儿。他停顿一下,似乎有了什么重大发现,说,你的女会计,和我侄姑娘太相像了。小北方也说,我怎么觉着,好像很面熟的,你这么一讲,我才悟过来。便大胆看了看小芹子,看得小芹子不好意思扭过头去,小声和佳成商量生意上的事儿。吃完水饺,小北方将客人送出门。�

小芹子奉命和秀儿姐见面汇报,秀儿姐也没有心思听,得意地说,什么事交给佳成,我就放心。你们要监工,看住包工队。好在那单元上下还没住人,夜晚、节假日都可抓紧时间干。随后一两个月里,清早、中午、夜晚,佳成全身心投入装修工程,人熬得瘦了一大圈。船厂仓库的事也不敢怠慢,一切都照常进行。小芹子很快就明白了,秀儿姐房子装修的来往资金,佳成说要另外写个账,不和仓库的账搅在一起。原来这是弄的小家当,所以要瞒住仓库的第三、第四个成员,更要瞒住甄一龙厂长。她有点后怕,想,会不会出事呀?几个晚上对佳成的决定作道德审判,他到底是个出以公心的好人,还是一个贪财的人?没有形成一个说服自己的结论意见。

中国人自己的新年

十二月上旬,装修完工,简直是那副照片的翻版。秀儿姐按照同类型房间实际发生的金额付款,根本没有审查预算,没有挑剔质量,还说是质量好、工期短多加百分之五。最后又说,佳成为这件事吃了苦操了心,送他一万元辛劳费。佳成好歹说不能要,坚决让小芹子退了回去。秀儿姐用两个指头夹住一摞票子,喃喃自语道,莫非他是说我在怜悯他,他要撑男子汉的骨气,我就成全了他。小芹子听不明白是个么意思,觉得佳成和秀儿姐在玩什么游戏。�

最后,这笔合伙生意进行分红,工程师得了设计费,他坚持不要。佳成凶狠恨瞪了他一眼,哥们嫌少了。工程师不再推脱,自说自话,我怕你,快把眼珠子都瞪出来了,要吃人的样子。佳成带小芹子去和表叔结账,临走,表叔又单独叫小芹子回屋里去,掏出一千元,芹儿,这是你的信息费,对别人也是这样的规矩,对自己的侄女,更要讲仁义。小芹子坚决不收,佳成跑过来解围,你直接给她爸寄去。表叔说,这也是个办法,我听黎总的话,不过,我又多花了邮寄费用。说得大家笑了。�

然后回到办公室,佳成当着面烧掉了所有记账单,给了小芹子四千元。小芹子说,我有工资。这是额外的活。我不能得这么多,我没有做么事。从头到尾都是你联系接洽的。我还不知道,秀儿姐还不是看的你主任的面子,过去她在你手下当兵,现在发财了,对你表示感激,与我无关。好,不说了,就这样。这个事到此也就永远过去了,从来没有发生过。小芹子点了点头,她像小妹妹,站到大哥哥面前,双眼涌出了泪花。她没有哥哥。她又想到了不知在何方的杨志刚,那也是一个大哥哥。前几天,佳成送给她一个邮件,打开看,是杨志刚寄来的会计教程,其他什么也没说,没有一张纸一个字。世界上还有好男人,干净的男人。�

元旦过后,家家户户准备迎接中国人自己的新年,购置年货已不是头等重要的事,重要是盘存,一年忙到头,到底是赚了还是亏了。佳成宣布召开仓库全体职工大会,他坐在长桌子的当头,按常规应是会议主持人的席位,所以当仁不让。他抬起两只胳膊,双手往两边向下一按,意即招呼其左丞右相大将分两边厢就位,四个人的职工大会正式举行。�

他摆出仓库主任架势拿腔拿调说,我们也要搞民主管理,企务公开,以大比小,以小比大,都是一个理儿,没得两样。一人为私,两人为公,三人为众,四人为大众,男女老少,主任,会计,全民工,临时工,一视同仁,不相欺瞒。说了这一段开场白后,清了清嗓子说道,现在请会计小芹子同志把今年的账清一清。他点燃一支烟,跷起二郎腿,一晃一晃的,那神情悠然自得心满意足,活像个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的老农。又迫不及待慢条斯理说,小芹子呀,你就读账给大家听,实际上他自己完全可以背出来。一个煞有介事地念,一个煞有介事地听。他眯缝着眼,手指头轻轻敲击桌面,像闭目养神听京剧的老人,合着韵律节奏,敲得有板有眼的,陶醉其间。账本上的事,小芹子条分缕析说完了。佳成又发出指示,要小芹子豆腐拌大葱一清二白宣布了职工分配的奖励数额。�

没想到,佳成又说,你再算一算,那几个女的,还有大学生,按他们在我这里干的时间长短,应该分多少,一个子儿也不少他们的。小芹子一笑,按月份算,他们今年上班时间不长,每人得不到几个钱,像秀儿姐,她未必看得上你这几张小票子。那你说错了,灵魂没开窍,我们给不给、给多少是一回事,他们要不要又是一回事,想没想到别人,那是我们当领导的事。你们说,对不对?那长期沉默不语的工伤中年人,开了金口吐了玉言,发表重要意见是:主任说得对,我同意。小芹子说,我也同意。牛牯子也作了附和。佳成说,好,大家意见一致,我们就上报厂长了。作古正经宣布散会。他把全年当领导积攒的官味儿,今天全部使用光了,一次性消费掉了,没有剩余。�

第三天,天有不测风云,把他一厢情愿的主题报告和分配方案吹到九霄云外去了。厂长甄一龙来催款,佳成要求兑现,还搬出了年初的责任书之类文件,甄一龙非常惊讶,哪里还有这么啰嗦的事情,工资你们都按时发了,其它还有什么可说的,全部上缴厂部。就像威严的家长,一脚踢翻了小伢精心搭建的积木。�

黎佳成怒不可遏,那两只金鱼眼球恨不得变成导弹,射向厂长的胸膛。他第一次当着三个部下的面,与厂长甄一龙爆发了大战,吵得天昏地暗,声嘶力竭,只差没骂娘。甄一龙不急不恼说,看你还有这大脾气,真没想到。你大小还是个主任,管理干部呀,用现在的话说,你是白领阶层。佳成跳了起来,我是他妈的什么白领阶层,我是黑领阶层。萧芹枝她,还有他,这两个是无领阶层。说得甄一龙几个人哄堂大笑。坐下来慢慢说,你还有研究。甄一龙跟他绕圈子,分散瞎子的注意力。�

佳成也缓和多了,嬉皮笑脸油腔滑调来了段脱口秀,你要我说,我就说。依我看,当今中国,除了中央、国务院的领导层,我们不评论,全国人可分为四个,不,五个阶层:首先是红领阶层,这就是国家公务员,国家军警,他们在红旗下在国徽下办事,我准备建议他们一律穿红领上衣上班,只是太忙,没来得及写报告,反正他们是红领阶层;第二层,白领阶层,国有大企业的高级管理人员,龙王集团的头儿,三资、合资企业的管理人员;第三层,蓝领阶层,像你们这样的几个厂长和管理科室的头儿,委屈你啦,把你划到蓝领层去了,没有法子,对不起呀;第四层,黑领阶层,就像我这样当主任一天到晚出死力的,还有车间里的劳苦大众工人们,在城市里,这一阶层的人最多,是主人;第五层,就是无领阶层,他们两个是代表,下岗的工人,进城打工的农民,穿的上衣,无领无袖,没有单位,没有人领导他们,所以叫无领阶层。他这一席话,大家听了目瞪口呆。

中国最大的一层

过了一阵,他又记起了什么,连忙说,险些忘了,还有第六层,中国最大的一层,黄领阶层,就是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盘泥巴坨的黄土阶层,颈子上,衣领子上,老是一层黄泥巴。尽管是黑压压一大片,可最容易被人忘记,连我都险些把他们丢了。仿佛他是中国最关心农民的人物。他像教授一样,最后进行归纳,六个领、六个阶层,伸出手指头说一层扳一指,红领、白领、蓝领、黑领、无领、黄领,是不是六个领呀。那中年工伤职工抢着回答,是六个领,说得满齐全。牛牯子摸了摸他那罩在棉袄外面的工作服领子,说,是的呀,我的工作服就是无领。甄一龙说,第一次听到,新鲜,偏是瞎子有见解,明眼人还见不到。厂长看形势趋于平稳,就对另三人说,你们先回去吧,我要和主任单独说点事情。三个无领、黄领乖乖走了,留下一个蓝领和黑领对话。�

甄一龙和佳成谈心,语气很平和的,推心置腹的,循循善诱的。到了今天,我们也不是一般的关系,我就敞开说了。龙王集团,龙王股份,是个大水球,一捅就破,一破就漏水,又是个大气球,一挤就瘪,一瘪就泄气。运行两年亏损得一塌糊涂,龙王头儿要搞假账报告赢利,欺骗证券公司和股民,就死命往我们小厂压,非要我们厂报盈利不可,将客户汇给我们厂的造船预付款,统统当作赢利抽走了。买不起材料,贷款发最低工资,欠了一大屁股的债。厂长敢于在佳成面前痛揭集团头儿们的老底,迅速拉近了和佳成的情感距离,也就为他实行打压政策做了铺垫。�

他继续说道,你们这一年还保了基本工资,就算不错了,还发什么奖金哟,还兑现什么利润分成?你架也吵了,牢骚也发了,中国社会各阶层你也分析了,最后,你就得按我的意见办。又小声与佳成耳语,佳成听一句,额头上就暴鼓起一条条青筋,像蠕动的蚯蚓。�

第二天,佳成给了小芹子一张手谕,要她根据甄一龙厂长某月某日某时的指示精神,按以下两个账号分别转账。当天,小芹子办完转账事宜,佳成叫她规规矩矩写下了“已按黎主任意见办理”的字样以及日期和签名。佳成收回字条珍藏,说不定到了关键时刻,还是他洗清自身的护身符。�

佳成一年的心血和员工的汗水,哗哗流入了甄一龙的腐败基金账号,抠下一滴水滋润佳成的双唇,也是堵住他的口舌,以免再去散布莫名其妙的阶层分类学。然而,佳成还是召集部属举行年终分红仪式。原本是厂长为了那个神秘账号保密的需要,奖励佳成的三千元现金,表彰他对厂长的耿耿忠心。握着钞票,联想他搞的民主管理那套把戏,只觉滑稽可笑至极,自己独吞也是合情合理又合法,只有甄知黎知天知地知,连小芹子也不知;但又觉心中过意不去,一年下来用空头支票打发三人,怕冷了兄弟姐妹们的心,主任脸面上也无光。他当着三位下属的面掏出未开封的一扎钞票,自己留下八百,工伤发了八百元,另两人各得七百。�

就像开追悼会致词一样,沮丧说道,大家,大家辛苦了,这是过年的一点意思。一年上头,你们勤扒苦做,累死累活,就这么一点点,确实太少,拿不出手,说明我无能,对不起弟兄们、姐妹们,请,请诸位包涵。声音有些颤抖。他站起身,像个日本人弯腰深深鞠了一躬。小芹子哇地一声,仿佛接到爹妈去世噩耗悲痛欲绝,幸亏她紧急用双手捂住嘴,只发出了一个哭丧高音符就戛然而止。牛牯子也快掉下眼泪,但他记住了男儿有泪不轻弹的古训,只是低沉地说了句谢谢主任。中年工伤者热泪盈眶,赌气说,我,我凭什么,要与主任得一样多!凭什么?如屈原发出天问。主任说,我不是工伤。�

这天清晨五点多钟,黎佳成起床给煤炉子换了一个蜂窝煤,满满当当土罐里飘出诱人的香气,那是他昨夜炖上的牛筋。这东西必须炖十来个小时才烂趴,而且不得用高压锅,要用土罐用温火才有味道。今天是三八国际妇女节,他们家三口就有两口是本节日的主角,他是惟一为节日提供服务的公仆。对女儿、对妻子,按时兴的风气要买两束鲜花送给她们,买点妇女们喜欢的衣物以及化妆品最好。他思忖许久,觉得花钱购花相送,还是让白领阶层去装模作样吧,买衣服及化妆品,弄回不称心的水货也是花钱买个挨骂。因此,还是决定采用最实惠的庆祝方式:煨汤。�

煨汤肯定是煨汤,但此煨汤决然不同于彼煨汤。当有节日的特色与特点与风味,牛肉炖土豆,土豆炖牛肉,是他们家煨汤的高级阶段而不是初级阶段。他上小学时,受到了关于土豆烧牛肉属于放屁的正面教育,虽然一二十年过去了,也从没有拨乱反正,但佳成和全国老百姓还是自觉认同了那位俄国佬的口味。尤其是经过他多年的研究和行家的指点,进一步确定,牛筋才是牛肉系列中的上品,炖得烂趴趴的,只要用嘴巴一抿就化了,八十岁无齿老奶奶和三岁小伢咸宜,对女人补养身体那是没话说的,任何东西也是无法替代的。养好身体,是治家的基本方略,不生病,是我们的永久追求,不吃药,是我们的最大幸福。昨夜他去肉贩子那儿开后门剔了五斤多牛筋,回来特将自己关在狭窄的厨房,就着昏暗的灯光作业,洗呀,切呀,刮土豆呀,为的是不影响母女俩的电视兴味,虽然那电视讲的是知识妇女的无悔人生。

小芹子的伤感神经

此刻,他将炉灶拾掇妥当之后又变卦了,灵魂开窍灵机一动骑上咯咭咯咭响的自行车,到大街上最小花铺里买了六朵鲜艳的水淋淋的红玫瑰。老板说刚摘下还没半个小时,你是最早来买花的好男人,图个开张大吉利,降价为五十元。这个价码宰得佳成直想叫唤,却也咬紧牙关不动声色,今年就奢侈一回吧,让娘儿俩高兴。做一个好丈夫、好爸爸,你怕是那么容易的吗,不容易呀,要有投入的,黎佳成同志。回到家中,翻出一只装饮料的塑料瓶,灌满水,加了两片维生素C,便喜气洋洋离开家,轻轻掩上门悄然走了。�

打开仓库大门上黑沉沉的锈锁,厚重的木门吱呀一声,发出长长的沉重叹息,唤醒了沉睡在昏暗中的仓库,也风卷残云般清除了充溢心中的喜悦。他站在大门口,背朝仓库,面对街市,望着眼前的街树、灌木和花草,它们冒出了一片清新的嫩绿,经受了严冬酷寒的深绿叶片,完成了历史使命纷纷坠落下来,真是一岁一枯荣。�

船厂一年换一茬领导班子,也是一岁一枯荣。前不久甄一龙从船厂消失,荣升华鑫房地产公司副总经理。新厂长照例发表施政演说,像美国总统一样慷慨激昂牛皮烘烘,内容是永恒的主题,必须深化改革,改革深化。颠来倒去,循环往复,一归拢就是三句话,机关精简、车间压缩、工人下岗。今年又要有一大批人下岗了,像那些过了时、不配套的零配件,懒得搬上架子,只好都扔在这仓库地面上,多么可怜。�

随着深化之后的深化,每每要深化到仓库中来,那中年工伤者,长期临时工,小芹子,还有他佳成主任,不过是街道上随时被风卷起的树叶,四处飘零没有一个固定的着落。他涌出悲天悯人的凄苦与伤感,突然间发誓要拼命守住这仓库,这是他眼下活命的根基,也是连接那三个苦命战友的一根枯藤。果然,这改革从船厂的厂部到车间一直深化到佳成的仓库。�

八点刚过,船厂厂部派来的干部主持新老员工大会,庄严宣布了仓库深化改革方案。要点是:佳成继续当主任,供应本厂需要的配件,但是没有资金保证,能赊的赊,能赖的赖;利用仓库面对大街的优越地势开展多种经营,每年只向厂部上交五万元利润;仓库废旧器材卖多少钱上交多少;仓库现有临时工全部辞退,再安置两个全民工,一个工伤,另一个是下岗的中年女会计。佳成说,我不当头儿,就当工人,保证把我的工资全部弄回,还上交利润。你不当头儿,你就下岗,厂里不作任何安排,你自己选择决定。干部说完拍屁股走了。�

再次被任命的黎佳成主任无奈宣誓就职:同志们,既然组织上决定了,我也只能服从,向克林顿学习再干一届总统。本仓库总统宣布:当前重中之重,是要思想大解放,观念大更新,灵魂大开窍,眼光大开阔,耳朵大竖起,关系大利用,腿子大跑步,汗水大流淌,嘴巴大油滑,脸皮大无耻,手段大狡猾,骗术大提高,对我们内部而言,要团结大增强,管理大严格,制度大改变,工资大调整,岗位大灵活,奖惩大创新。为了什么呢?一是填我们的大肚皮,二是填厂部的大窟窿,上缴五万利润。现在,大家也不要指望弄配件赚差价的好事了,谁也不会来找我们厂打船了,所以,也没有配件供应任务,就是供应也没得钱,因此,我们要把注意力放到船厂以外的市场上,广开门路,什么生意都可以做。长期临时工破罐子破摔胆子大得出奇插话道:请问主任,可以贩毒、开妓院吗?佳成不假思索大声答道:可以!停顿下来鄙夷一笑,你有这等本事,还坐在这破庙里干啥?接着颁布月薪、请假制度以及分工,萧芹枝继续管账,兼跑业务,新来女会计看守电话兼出纳,另外两个工伤残疾人和牛牯子跟他出力流汗。�

半老徐娘正寻衅闹事以求发泄下岗的恼怒,质问道,我为什么不能干自己的专业,我有会计证。佳成说,他们俩都有工伤证,理应休息疗养。所以,今后谁要提这类问题,就要温习一下我刚才的“岗位大灵活”的指示。跟佳成走过一段二万五千里长征的老工伤,凭他一知半解为主任打圆场,大义凛然无所畏惧秉公直说:你这位同志,是在抵萧芹枝同志,别人都不好说,我就说穿,我认为,萧芹枝同志担任会计,完全符合黎主任讲话的十八个大的精神,她是老副市长杨志刚的外甥女儿,不仅有会计证,还有大学文凭呢,通过老领导杨志刚的老关系,为我们仓库跑点业务有什么不好?你老人家就委屈一点,行行好吧。这一席话,竟使瞎子和小芹子瞠目结舌,这位工伤两年几乎不讲话,不讲则已,开口就一鸣惊人。�

这打抱不平的话,一下镇住了半老徐娘会计。她只咕噜发声,说的什么她自己也不需要弄清楚,慌乱之中她一下子也想不起哪个年代退休的哪个杨志刚副市长了。受工伤的老实人这样振振有辞,当是有确凿证据和把握的。所以她惟有忍耐不做声。佳成宣布散会。�

小芹子留下,对着佳成未语先哭,像受了极大委屈的小孩。佳成问,是你叫他这么编的瞎话?小芹子停止哭泣,气不打一处出,我发了疯不成,编出这个神话来。稍微平静一阵后说,喔,我记起来了,那天跟你赌气说了一句“你不要再提杨志刚了”,他记住了,我还真不知道,离休退休的副市长中到底有没有个叫杨志刚的。佳成含糊其词。要是人家揭穿了呢?小芹子忐忑不安。主任说,现在活着的死了的副市长,副书记,副人大主任,副政协主席,包括以前地区的副专员、副地委书记,起码有四五十人,谁能说得清呀。她自己那盘臭裹脚布还没理抻妥,哪有工夫操瞎心?她没有一年的时间,是调查不清的。一年以后是个么世界,你,我,她,还不知在哪个地方!这句话刺痛了小芹子的伤感神经,扑在长桌上抽泣不已。佳成不理她,给其他下属布置工作去了。�

中午,佳成回家忙着进厨房,对妻子说,今天你休息。要不,你去喊小芹子来喝汤,我放了她的假,说不准逛街去了。妻子瑞娟很领情,为了不辜负这国际劳动妇女节,她稍微打扮一下顺眼多了,在佳成看来,模糊的影子有点亮色刺激他的日渐退化的视力。

少女在生人家做客

正说着话儿,小芹子笑盈盈来了,说,黎主任亲自入厨呀。佳成听了这声音惊诧不已,心想一会儿风风雨雨,一会儿又晴空万里,连说,应该应该,妇女节嘛。瑞娟扫了一眼打趣笑道,小芹子好糊涂,把搽脸的护肤膏往眼睛里抹,看,肿得像红桃子,佳成,你看,反正你也看不清。她的眼睛好明亮呀,说不定,小芹子发明了一项专利。小芹子苦苦一笑,看瑞娟姐说的,现在水货化妆品太多,我上当不浅,没把眼睛弄瞎就是万幸。她一边走一边说,眼睛真的好亮吗,我来看看镜子。走到房子里,说,丫丫还没回来,我给她买了一套发饰。

看你哟,成了富婆吧。瑞娟打趣逗她。中国的富翁太年轻,都是这几年暴发起来的,要是在美国,八十岁的富翁多的是,我随便扒一个,过两年他蹬了腿子,我就是富婆了,那多好。她大声大气说话。瑞娟第一次听小芹子的脱口秀,做到了洗耳恭听,又刮目相看。小芹子说,我出去等丫丫。她又想流泪了,她的眼睛会更加红肿的。�

饭桌上除了主菜,经过改造的外国传入的土豆炖牛筋以外,还有野藜蒿炒蜡肉、豆瓣酱烧鲫鱼、炒生菜等等,从未有过的丰盛。瑞娟发现小芹子没有表现出应有的兴趣,反而如斯文少女在生人家做客,每道菜仅点到为止。这使瑞娟重新认识关于专利说法的正确性,引发她做比较深入的思考,但没有可供探索的资料,也就只好打住。佳成对于牛筋的特殊功能尽情发挥,使用了他压根儿不明就里的蛋白质、氨基酸词语,以及养颜、养肤、养脑的效力,希图通过这广而告之的鼓动,激发三女对他做的菜肴捧场。丫丫有所响应,其他二女反应平平。他自己觉得乏味了,不如往日贪婪,证明胃口与心情有关。�

这一天,惟有小姑娘丫丫过了一次本是成人的妇女节。�

不幸为佳成所言中,没过一个月,半老徐娘会计主动提出,要去南方给女儿带孩子,刚生的,八斤重,剖腹产,一个男孩,乖得很,女婿要她去的,是硕士,白领,有钱。带一年,我还要回来,南方的菜吃不惯,广州话比外语还难听懂。我一走,你少个累赘,我不跟你厚道人扯横皮。佳成非常感激说,好,怎么讲的呀,信任和理解比什么都重要。我们相互信任相互理解,就是功德圆满。�

黎佳成领着两个工伤、一个长期临时工和一个莫须有的老掉了牙的杨副市长的外甥女,一共五口人过日子,在劳累和汗水里挣扎。如今直接管他的是一位副厂长,每个月送一大把吃饭、娱乐、手机费用的条子来报销,据说是受厂长和书记委托要他办的,大致按千元水平掌握,每年承担这额外的一万多元,但绝对不能入账。�

灵魂开窍,犹如解放思想是无止境的,犹如改革是要不断深化的,佳成的灵魂开窍,也在无止境地深化。仓库门前是大马路,大马路过去是大江,大江里过往和停泊着很多船只。从仓库顺江边往下游走一千多米,便是本市沿江一字摆开的正式码头,一、二、三、四、五、六直至十九码头。船靠码头人靠活,活靠灵魂开窍,灵魂开窍靠信息,信息靠广告,广告靠电线杆,电线杆靠什么呀,他无法推演下去了,脑子一片混乱,思维非常清晰。他是说,要小芹子仿照电线杆上的广告,编写、印刷、张贴本仓库的服务项目,及时、优质、低价供应船用配件。小芹子说,人家市“文明办”正在治理城市牛皮癣,按电话、地址抓人,罚款,还勒令头儿去铲除、刷洗干净呢!暂时不写电话、门牌、地址就是。那有什么用场呀?只写紫阳街就行,客户一家一家地问,这一带都是国营企业,胃口大得很,根本不愿做零星生意,慢慢就都会跑到我们这里来的,不信试试看。�

小芹子印刷好,交给两位工伤者夜晚去当地下工作者。不出三天,有人找上门,急需一截半新的钢丝绳,说了型号、长度。佳成命令带着钱,新工伤解开三轮车的铁链,牛牯子早已蹬上车子出发提货去了。叫客户喝水等着,留老工伤作陪。佳成头脑里有网络,不要点击就知道谁家仓库有货,走了一截路,他主动替换下长期临时工,自己蹬车,要两个副手坐在车斗里,直奔目标。抽烟、说话,讨价还价,拍板成交,装货,蹬车,推车。客户见了货,满意,再一轮报价砍价,成交。�

他们负责将钢丝绳送到船上去,水手请出船长验货。船长见前来收款的是个女孩子,情不自禁眉开眼笑,邀请小芹子去他的船长室坐坐。小芹子犹豫一下跟着走去,一脚踏进门槛,赫然瞧见床边的板壁上,张贴一张一米多高的巨幅照片,一对赤身裸体毛发毕现的男女洋鬼子相拥站立,正专心致志做着小芹子尚不完全知情的男女交媾之事。她像踩着了立刻爆炸的地雷,马上缩回脚退了出来,两眼望着远处的江水慌忙说,老板,我还有事,不坐了,这是发票。胸口怦怦直跳,不忍卒看那副春画,更不敢正眼对视船长。船长哈哈大笑,怕个么事莎,又没得老虎。小芹子想,没有老虎,肯定有狼,好猖狂的一匹色狼。原来他是个体船老板,不要什么发票,只是把钱按到她的手中,又瞅着她的脸蛋直笑。�

小芹子狼狈逃窜,跑到跳板上,追上两个送货的工伤,她才松了一口气,脊背上爬满冷汗。回头一瞄,船长扶在栏杆上向她远眺,如痴如醉笑得合不拢嘴,还对她挥手作再见状。做成最初的几笔交易后,佳成发话,大家累了,我做主,一人分五十元,不记账。谁也没有不高兴的,只差山呼万岁,无不赞颂英明的仓库主任非凡的决策和经营能力,赞扬他的开明和坦荡,也赞赏他笼络人心、刺激积极性的重要举措。�

爱情零售爱情期货时代

那位个体船老板走了一趟上水,转回来又停在原码头,派轮机工前来邀请黎主任和萧会计上船商谈大生意。小芹子借故不去,轮机工说老板说了的一定要去,佳成又不知此前的插曲,下命令瞎指挥,小芹子,有天大的事也得停下,会见客户参加谈判。其实,见多识广的佳成心中洞若观火,一听说点名小芹子,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坚持卖货不卖身,是我们仓库的营业宗旨。什么都要让客户满意,就这个买身不能叫他满意。但允许那邪货看几眼,说几句流氓话,不打紧的。仓库主任的底线,不能向小芹子交底;否则,她又要扔核弹头的,说我逼她去当妓女,不定还向杨志刚打小报告呢。�

这次是在船员电视室谈判、吃饭,尽管没有洋男女苟合的照片,小芹子却更加毛焦火燥地难受。那船长双眼射出的目光,如炎夏的两只巨型探照灯,一刻也不放过炙烤小芹子的脸颊、胸脯、双手,她转过身去,还依然感到后脑壳、背部、臀部、腿部,被烤得灼热难耐,像猫爪在抓搔。生意上的事,三言两语一带而过,荤话臭话,则是津津乐道,没完没了,还特别面对小芹子讲述,犹如专门为她开的课。佳成不过是未注册学籍的旁听生而已,他也安分守己一言不发,充当小芹子的陪读。�

船长忆甜思苦讲起家史。我爷爷是川江挂头块牌子的引水,在昔日民生公司,卢老板对他也不敢说半个不字的人物。我爷爷每月薪饷八百大洋,可大半花到女人身上了。那时,他在万县、宜昌、巴东、奉节都一路买了房子安了家,船一路靠码头,他老人家就一路上岸,和他的小姨太上床。那才是过的神仙生活,哪里像我们如今。我的老爸就是奉节的六姨奶奶生的,六姨奶奶比我爷爷小三十岁,我们还有她的照片,那才是天上下凡的神仙,水灵灵的,不消说得,就跟这萧会计一个模样。接着便分门别类描绘六姨奶奶的头部、脸部、眉毛、眼睛等等,实际上就是看图说话,在对萧会计进行人体解剖。作为六姨奶奶克隆的萧会计,如坐针毡,如坐冬风,忍不住及时提问,请问卫生间在哪一层?船长自告奋勇,我带你去。佳成机敏挡驾,和蔼客气地说,这就不麻烦你大船长了。萧会计说,我出去一下,你们谈。船长仍不愿放弃效劳的机会,赶到门边做了个牧童遥指杏花村的手势,笑得淫气荡漾。�

当晚,佳成把小芹子召到家中,与瑞娟一起三人商议。小芹子比较洒脱比较全面介绍前半部故事,佳成有所保留地介绍了后半部,有些内容留着晚上向瑞娟做补充汇报。他说,大概有三万多的生意,只赚他个七、八千块钱,还是看在他六姨奶的份上。瑞娟说,他是想我们的小芹子做他的六姨太。佳成说,狗日的想得发了疯。瑞娟郑重其事问道,他有多少?佳成答,船是公家的,他私人有一百多万,不到两百万。瑞娟说,你告诉狗日的,不拿出三百万,想要我们小芹子当六姨太,就别做梦了,你说是不?好像大嫂在为小姑子讨嫁妆,问得小芹子咯咯只笑。瑞娟道,要我说,他这样死皮赖脸缠住小芹子,滚他妈的蛋,不做这生意了。佳成虽有保留也只好服从,勉强附和道,我说也是,小芹子,你看呢?小芹子沉吟一会说,只要黎哥在身旁,他还真的把我吃啦,他点名要我谈判,老娘就谈判,最多让狗日的多说流氓话,多看几眼,何况,老娘还是他六姨奶奶转世。小芹子以这样老道而世俗的口吻说话,大哥大嫂分明觉得她变了,是在变好还是变坏,一时拿不准。�

三天下地,小芹子在主任保驾护航下,毫发未损地吃够了,喝足了,六姨奶的威严耍尽了,避实就虚大战色狼,避虚就实谈判生意,立了折冲樽俎的大功,为仓库赚了一万元的纯利。其中包括不用发票的偷税,还有两千元小芹子的精神损失费,这是小芹子的决断,不顾主任的暗示,坚持敲狗日的一锤子。大功告成后,佳成说,奖给你一千元。小芹子平静地反问,领导是不是要退回我的卖身钱?你当着大家的面宣布好啦。佳成说,看你!小芹子说,看你。两人都开怀大笑,众弟兄也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地跟着直笑。�

日子过得像流行歌曲一样美丽,日子比电视台的综艺娱乐节目还红火,比那些对裸露着胳膊和胸脯脊背的妇女考问李白是汉代生物学家还是明代的电脑专家的男人像女人、女人像妖精的主持人,不知要快活几千倍。瞎子懒得去花很多时间学唱一首流行爱情歌曲,他更没有时间和气力去看那群疯子踩气球什么的,也根本不屑于得到说出李白是唐代大诗人就是具有内在气质和文化修养的赞美。他的宝贝女儿丫丫每逢这类节目就孝敬地想到劳苦功高的爸爸邀他一起来愉悦人生,而他总是客气委婉予以谢绝又不伤害丫丫对这类浅薄东西的情有独钟。他津津乐道的是这个月有了足够发放的基本工资,那两个伤残人员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并道一声谢谢,他斤斤计较的是这笔生意可以实赚八十六元,得到又发又顺的好兆头,他永生永世相信国际大酒店的一千五百元的对虾味道,怎么也无法与他的土豆烧牛肉筋相比,他根本看不上那缩成一团一团的肉块块菜们,并且不相信会给他带来任何快乐,他喝了自己制作的煨汤后晚上与瑞娟的事情办得有滋有味,他也不怕花费视力对女儿的成绩单瞧上五遍,认定比那一百元新人民币要耐看得多。他是典型的小市民,是对生产力和科技发展不会做出一丁点儿贡献的市井男人,分明是窝窝囊囊浑浑噩噩苟延残喘,却还自得其乐自满自足自鸣得意自视清高自我安慰自欺欺人。他没有一点紧迫感和危机意识竞争意识优胜劣汰意识你死我活意识,他全然不清楚早已过了信息时代迈入知识经济时代和纳米时代以及消闲时代欢乐大本营时代爱情零售爱情期货时代。这是他悲剧之所在。当灭顶之灾降临时,他才猛醒而梦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