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燠热夏日-市井雨

客座后排角落里

八月,地上要冒青烟,再也蒸发不出一丝水气。佳成的仓库办公室没有空调,只因为墙高且厚,又加了天花板隔层,所以屋子里总有一股爽人的凉气,大家坐在里面无比惬意,简直不愿下班回家。待秀儿他们走后,已经快六点了。佳成这才有机会单独对小芹子说话,今晚,厂长要私人请客,管他私人还是公家,去撮一顿。你快回去洗一洗,等我叫你一起走。小芹子有点警惕地问:么事呀?独独要我一个女的去?佳成胸有成竹说,你不要疑神疑鬼,厂长点名要几个会计参加。小芹子不再说话,拎着小包先自走了。�

佳成向妻子通了气,便同小芹子一道搭的士,来到本市最阔气的国际大酒店。他俩都是开天辟地第一次见识这等场面,在三楼一间包房里,多少有点侷促不安手足无措,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小芹子只腼腆一笑,算是与陌生人打了招呼,不时用眼角扫佳成一眼,瞧他那副样子更是惊慌失措,竟不晓得向她作个介绍。幸好厂长一到就开席,总共才六个人,两个女的,除小芹子外,还有船厂服务公司的女会计。四个男人是厂长、佳成、服务公司以及霞光公司的经理。这三个小摊摊全是甄一龙厂长直接掌握的嫡系金库,佳成便也弄明白了今晚聚会的含义。�

吃得相当丰盛,真个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吃所未吃,喝所未喝,瞎子仓库主任和山村里出来的女会计总算见了大世面。厂长和其他几位倒是见多识广,驾轻就熟,如同吃家常饭一般。厂长兴致特好频频举杯碰杯,反复说着几句话,上半年这三家成绩很大,三个经理两个会计出了大力,下半年要再接再厉,干得更好。觥筹交错之际,厂长当场给五人分别发送了小红包。上面写了名字,说明不可混淆,只怕不是一个等级,佳成脑子闪出这个念头。他和大家都感谢领导关心。小芹子将红包严严实实装进小巧黑色拎包,过一会儿还惴惴不安不露痕迹摸一下,生怕那红包长翅膀飞跑了。酒足饭饱后厂长邀请大家去舞厅放松放松,说回家太热,这里凉快。小芹子说要回去,向仓库主任请假,理由是有个亲戚叫她到家里去一趟。佳成请示厂长,获得批准。另一个女会计说得更直白,我也走,你们男的在一起玩,还方便些。也获批准。两个女的结伴退场,各自搭了的士回家,小芹子觉得为了那个红包的安全,无论如何也得搭乘的士。�

佳成也想走,厂长马起脸说,哪个再说这个话,我,本厂长就对他不客气,立即撤他的职,请不要扫兴。佳成重温了可能是孔夫子的教导,既来之,则安之,只得死了心被迫就范,今晚大不了也就充当三陪仔了,陪了吃饭,再陪跳舞,陪唱歌,还有无第四陪呢,总之奉陪到底。厂长临时指定了召集人,命令服务公司经理说,下面的事你来负责。并在他耳旁小声作了交代布置,就往别的一个去处走了。�

佳成一行三人从吃饭包房出门,经过长长的铺着红地毯的走廊前行,隐约有音乐声传来,越往前行越发清晰,不觉来到了歌舞厅。门旁站立三个女孩儿,姣好的面容,细长的身材,统一着紧身花缎子面的腰际开岔长旗袍,向他们弯腰行礼问好,先生,请。语音甜润,温情至极。佳成随大流走在最后不消说话,只觉女孩儿们没有穿长裤子,若隐若现出长长的腿杆儿,那白净的肉色光亮刺激着佳成微弱的视力。他们三个人被一女招待引着直穿过歌舞大厅,这儿的一切都是新奇的。佳成东张西望,用左眼余光瞟去,客座后排角落里,那儿有一团团白皙的雾一般的氤氲肉光,在闪亮在蒸腾。他用手指头擦拭镜片仔细一瞧,是大群女孩儿一堆一窝地挤在靠墙的角落处,那双肩膊儿,那大半个后背儿,还有那并不丰满的前胸,统统袒露于外,裹住布巾子的那剩余部分,在佳成看来,也是似有若无欲盖弥彰,或短或长的白裙也那么透明,头上别着闪光的发饰。他知道那些人是干什么的了,今日总算观光到小报上说烂了的三陪女了。可他只瞥了几眼,便联想起屠宰厂的车间正待批发的一板一板白煞煞的鲜肉,他常去那儿弄点便宜的猪蹄和下水什么的。再往前看,厅里已有七成的座位上了客,几乎清一色的男人,一个个面无表情,呆若木鸡,不言不语,静静等候什么。大厅中央有半圆形低低的舞台,音箱里放送轻轻的器乐声。全厅灯光暗淡,昏黄与黑影交织一起,混合着神秘、淫糜甚至恐怖的气氛。过去,他只听别人说过,或者是影视中看到过,今天才有机会身临其境。�

可是改革开放已经十多年了,他才第一次光顾,他不晓得应该是庆幸呀还是遗憾叹息。�

他们被导引至一所逼仄包间里坐下。佳成听到叫做妈米的妇女与服务公司经理谈生意,便知道了当前的价格。佳成刚坐到沙发上,正端起茶杯喝水,准备听候发落,随遇而安。听说是要全套服务,又被通知再换房间。他张大嘴猛喝了一大口,以免浪费了冒着热气的茶叶水,便通过更加幽暗狭窄的走道,在一个较大的屋子里安定下来。妈米撩起室内角落的布帘子说,这里有沙发床,累了先生们可以在这里休息。暧昧一笑,旋风般走了。�

瞬即又旋风般回来,后面跟着一群闪光的肉团团把个房子挤得满满当当,佳成又觉得镜片上起了白雾。服务公司经理发话,一个人点一个菜。佳成埋怨说,喉管里还没咽下去,怎么又要点菜。都笑了。那些肉团团也哧哧直笑。佳成以为太丢面子便不说话了,他承认自己确实土气。最后,逼着他点菜,他又说我眼睛不行,你们帮我点。妈米说,你可以摸,先生。佳成说,又不是买土豆,怎么能挑拣呢。逗得大家又是一笑。服务公司经理越俎代庖,应付差事为佳成点了菜,留下了第三个肉团团。妈米最后致辞说,希望先生们过一个愉快的夜晚。她旋转身一阵轻风般走了,后面跟着一群没有被点上的剩菜们。�

生死存亡的选择

服务公司经理代为挑选的那道菜,一屁股坐到猝不及防的佳成膝头上,把他吓了一跳,不是双手快捷抓住,那酒瓶底眼镜便要掉到地毯上。佳成恳求说,我今天蹬了一天的三论车,两条腿子散了架一样,麻烦,请你坐到沙发上,我硬是承不起。这道菜蛮乖巧照佳成的话办事。菜问,先生,是唱歌,是跳舞?不喝开胃酒,马上吃热菜也行?用手往布帘子一指。佳成回答很得体,我喝茶、吃开心果。于是他和菜一面喝茶一面说话。先生你恐怕是第一回来玩。第一回也不想玩。先生是大知识分子。我连点菜的小知识都不懂,你怎么看出我的大知识。我是看你的眼镜片很厚,起码是个博士、教授的,现在我们做他们的生意时,都有你这副派头。我初中毕业,现在小学的知识也归还老师一多半去了。先生会说笑话,很幽默,博士才幽默,教授才会说高雅黄段子,您说我听。�

这时另两位经理开始消费,一对正贴紧身拥着走步,是谓跳舞,一对在里面沙发床上扯起了布帘,是谓吃热菜。属于佳成的菜,出于敬业精神和为顾客着想,友好提醒道,先生,老板买了单,你就抓紧消费。我是在喝饮料、吃水果,没有停呀。我是说,你消费我呀。怎么消费?陪你跳舞。我不会。陪你唱歌。我嗓子五音不全。陪你上床。我还没来得及请示老婆,她也是蹬三轮车的。那你就划不来了,让老板白白花了钱。她反过来为佳成感到惋惜,摘下了他的眼镜自己戴上,哇了一声,难怪您什么也看不清呢。�

佳成说,把眼镜还我,不闹了,我想和你正儿八经谈桩生意。佳成这人经受十几年市场经济的熏陶,别的没什么长进,光只学会了斤斤计较打小算盘。菜一听谈生意就来神了,饶有兴味道,先生你说吧。刚才听说全套服务是五百元,我对你一点也不消费,你找我两百块钱,算是贴现,你自己和你们店里得三百,我们马上就散伙,行不行?肉团团又是一阵窃笑,对于这闻所未闻的希奇话,她还是保持生意场上应有的礼貌。她耐心解释道,先生的书太读多了。一来嘛,我去哪里给你先生弄钱,五百块还在老板手里呢。二来嘛,哪里有这样的生意,我还从未碰到过,先生,不瞒你说,我出道做这个生意,也有三年多了,少说也接待过五、六百客户,么时候听到妓女给嫖客倒找钱的呀。�

佳成立即正色纠错道,我们两人现在还不是你刚才说的那种关系,至少我不是作为嫖客挑选你的。你是不是嫖客,我不管,我是什么我清楚,到了这份上,明摆着的,你我都别想立牌坊。佳成唯唯诺诺,是,是,不立牌坊,免得又花钱。菜说,这就对了,我又不是不提供服务,既然买了单,是你不消费,与我不相干,没有找钱一说。佳成说,我们可以讨价还价,我只要一百块,行不行?你不晓得,我的老板是拿我的血汗钱奖励我干这种事,我要钱养家�NFDA2�口。菜不耐烦地说,我管你养不养家,�NFDA2�不�NFDA2�口,你这才是希奇呢。佳成灵魂开了一窍,你不要急,人家餐馆还兴吃不了兜着走,可以打包么。我说的这个办法,和打包是一个意思,你说呢。菜又笑得天昏地转,说,也行,你可以把我打包,兜着走,进旅馆,带回家,都行呀。照你这样说,那就算了,既不消费,又不找钱,也不打包。不料,菜的职业自尊心受到伤害,她反唇相讥寻求报复,先生,你只怕有毛病了,我现在就去帮你弄点伟哥来。佳成觉得也要捍卫自己男性的尊严,本想说些粗话丑话臭话来作回报,可又觉得损了教授、博士的面子,还是退让一步,谦和地说,你不要以为,凡是不愿当嫖客的男人,都是有病的。实话告诉你,我没有病,是这他妈的国际大酒店有病。再见。你坐吧。我走了。待他走出门,菜嘀咕了一句,神经病!�

他晕晕乎乎走到大街上,从冷冷的大酒店逃出来回归了大自然。一股铺天盖地的热浪包裹着他,使他觉得这才是一种真实的享受。夜晚这热呼呼的夏天气浪如同瑞娟一样真实,那凉彻骨髓的冷气和那道人菜一样虚假。他抬头仰望高耸于夜空的摩天大厦,直有逃出魔窟的轻松涌上心头。他脱了T恤衫搭在肩头,活像个流浪汉,沿着滨江大道的人行道逍遥步行,想到了瑞娟、女儿、小芹子,不觉五音不全哼起了一首关于美丽的夜色的旋律,只可惜他唱不出一句完整的歌词。回到家中用凉水足足冲了十五分钟的身子,才上床睡觉。白日蹬一天三轮车,晚上又折腾了一番,实在心力交瘁,头挨着枕就睡着了,发出均匀的鼾声,惊醒了瑞娟。她推他一把,他在凉席上一滚含混不清嘟噜了一声,又面壁唱着呼噜,漫游仓库世界,检点那里的备件、器材。恍惚中有那些白色的肉团团冒着袅袅的热气,直扑他的鼻息,他挥起手扇动两下,无意间竟碰到瑞娟的嘴壳子,是她在哈气。�

得了红包、吃过宴席没几天,小芹子请假回家。她弟弟考取了大学,还是名牌,她要回去祝贺,修补与家庭的关系。佳成说,你向秀儿作个交代,让她代你几天。另外,第一次进校要很多钱,你打个借条,拿五百元,以后慢慢每月从工资中扣还。我再帮你一百元。小芹子推辞道,我有,我准备了两、三年。推来推去半天,还是小芹子妥协收下了主任的馈赠。��

三年前,正在读高二的小芹子毅然辍学,原因是弟弟以全县最高分被重点高中录取。体弱多病的爹妈不信男尊女卑那一套,也没有经济实力实践男女平等的伟大理想,断然决定只能保姐姐。理由非常充足,她是女儿家,惟有靠书本谋生才光明正大,儿子可以种田可以出外打工。弟弟当面一声不吭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却暗自跑到附近山头,匍匐在祖坟堆上痛哭了一场。傍晚,回家的路上被姐姐小芹子堵上了,说,弟,你必须上高中。弟弟忽然间长成了饱经世故的大人,苦笑道,姐说梦话不是。小芹子不容置辩地果决说道,我们两人都要读下去,都要考上大学。弟弟说了一句中学生中的时髦话,姐,你脑子缺氧,爹妈的决定是现实的英明的。他陡然摆出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道,无论是种田还是打工,我一定保证供你读完大学。姐姐含着泪花道,你比我强,拼了命我最多考个二类大学,你,考一类大学是稳咄咄的。弟弟直叹气,可惜哦,我们爹妈又不开银行,他们两个这副样子,还不知能不能熬到我高中毕业?小芹子的决心和气魄刹那间缩水了,他们姐弟之间,确实存在生死存亡的选择。�

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

两人默默走了一段路,快近村口了,她突然停下来拽住小弟的手,我去打工,供你读书。一阵山间晚风习习吹来,送来了凉爽,她感到了当姐的尊严和惬意。可弟弟像一头倔强的小牛牯子,粗暴地挣脱了姐姐的手,几乎是带着鄙夷的讥讽口吻说,我把丑话说在前,只要你去外面打工,不管我读书还是种田,我宁可饿死、病死,坚决不用你的一分钱,只要你打工,我爸我妈,也不会用你的钱。说完,昂首阔步朝前走了,把姐姐撂在野地里。�

薄暮中小芹子像棵树一样,扎了根似的傲立村头,一步也不挪动,忿忿然地和弟弟赌闷气。弟弟什么时候又回到她的身边,仿佛要赔礼道歉,轻声说,姐,回家去吧,我一辈子也会记住你的这份心意。我刚才说的话不中听,也是为了我们这个家,上对得起祖先,下对得起后人,还对得起乡亲。一路走来,小芹子一声不吭,就听弟弟说话:我们姐弟是亲骨肉,不要怪我说直话。你想一想我们村里几年前出的事,你就明白了。我一听说,乡下女娃到什么南方打工,我就直翻胃。弟弟最后斩钉截铁说,就这么定,你安心上学,不要管我。我做牛做马,也要让你堂堂正正做个人,过上好日子。小芹子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弟弟最后的这句话,恰恰是她当姐的想说的话。一想到前几年村里的那场悲剧,她只想在这苍茫夜色中呼天抢地大哭一场,才能排遣她心中郁闷的愤恨。�

那年,他们村里有个女孩子为了保家庭生活、保哥哥上大学,初中毕业在家呆一年后,便自告奋勇只身闯深圳,说是在香港老板的工厂做工,有很好的待遇,隔几个月就给家中汇来一大笔钱,完全改变了全家的拮据状态,哥哥也宽宽展展读到大学毕业分到外省工作。后来她年纪大了,返乡了,为父母盖了新房,便筹划自己的婚事。亲戚乡邻们似乎听到了风声,背后里冷言冷语热嘲热讽,一辈子不出山的农夫农妇慢慢地总算明白了,赚了大钱的女伢,原来“打”的就是卖身的“工”。在村里,姑娘的地位还抵不上夹着尾巴走来走去的那条野狗,她看上的几个有手艺的农村工匠,尽管是昔日的同学,但没有一个稍稍像样的家庭愿意娶她为媳。最后,只好自带钱财远嫁更偏僻山区为农人妇,常年不得回娘家。哥哥衣锦还乡去探望妹妹,莫名其妙遭到父母阻止,而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却也并不抬举他这莘莘学子,反而没来由地怪罪他,仿佛是他逼着妹妹走上这条路的,所以,他的学问、文凭、地位都是肮脏的丑恶的。他总算明白了,他今日的一切具有终身洗刷不掉的原罪,为他付出的不单是妹妹的青春和人格,还有从列祖列宗到子孙后代的家族尊严。捅破了窗户纸,叫他入地无门,痛恨咒骂自己不是人。当夜他带着父母永远告别了生他养他的土地。当远山的妹妹赶来看望兄长时,只见大门上一把铁锁,乡邻们不冷不热说了一些情况,妹妹头也不回走了。举家搬迁都不通知她一声,她明白实际上自己被开除了家籍村籍,走到村外山头上一气之下上吊自杀了,两天无人收尸。后来婆家人请求就地埋葬,遭到全村人反对,生怕玷污了这一方地脉,应了死无葬身之地的古训。这件事对小芹子的家庭、对全村有女儿的所有农户投下了浓重的暗影,自此以后,再没有一个女孩子进城打工了,除非跟着自己的父亲、兄弟。�

几天来姐弟俩互不妥协,谈判没有结果,爹妈的意见雷打不动。小芹子回学校去了一趟,回来什么也未说。不久弟弟径直出外联系打工的事儿去了。�

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小芹子悄悄跪在牵满了蜘蛛网积满了尘土的祖宗牌位前,声泪俱下起誓,如果在外面赚了不正经的钱,就遭天雷轰死,地雷劈死,我要卖血把血卖干也要供弟弟读书。我要对得起萧家祖先三代,对得起父母高堂,对得起弟弟。第二天一大早,爹妈起床发现小芹子已不辞而别。她随身只带了五十元钱,就出外闯江湖去了。原来,她预先业已与女班主任联系妥帖,借口是去省城玩玩见见世面,跟着休暑假的老师走了。一旦女教员明白小芹子意向时,后悔已来不及。女教员托付亲戚,介绍小芹子去江城船厂招待所当服务员,说是暑假期间的勤工俭学活动,班主任也就放心了。殊不料就此开始了山村女打工的艰难生涯,一干就是两年多。通过这个教员亲戚的渠道,多少向她父母和弟弟送去了平安的信息。而她的这一大义凛然壮举,在家中掀起了轩然大波,从未得到弟弟的认可与赞同。他认为姐姐的牺牲是没有价值的,他宁可不读中学不读大学,困守在家盘泥巴,也不同意姐姐出来闯世界。由于小芹子誓不回头,弟弟便也上了高中。然家中向她发出照会,父母决不收她一分钱,弟弟决不用她一分钱,只差没说断绝家庭关系。这种冷战局面更加坚定了她精忠报家的决心,她要洁身自好,保住操守,维护她和家族的名誉,全靠自己的聪明才智和诚实劳动,尽到女儿的孝心,尽到当姐的职责。其间她不给家中带钱寄钱,她要攒起来,一块一块地攒,等到弟弟上大学。�

现在,终于盼到了这个日子,她三年来节衣缩食,已拥有了一份八、九千元的存折。她不停对自己说,又似乎是在面对父母和弟弟的指责进行辩解,这是干干净净的人民币,每一元钞票都是清白的。可总有那么一点理不直气不壮的东西,令她惴惴不安而万分惶恐,是她当全裸模特的报酬,占了这份存折三分之一的数额。尽管杨志刚、中学女美术教师、还有美术院校的教授们都一再说,是很崇高的职业,是正当的报酬,但她总多少有些心虚甚至心亏,怎么也不能把这件事端到桌面,向家人曝光。她没有想到为艺术献身,只是为了弄到一笔名义上事实上都不需要献身的干净的扪心无愧的钱。这事她也许一辈子也不会对弟弟讲出实情。弟弟是说不通的倔头。他会扳着指头给姐姐算账,三年下地,最多攒五千块钱。�

小芹子五心不定,翻来覆去筹划着,究竟向父母报出多少?给弟弟赞助多少?这一元一元的钱是怎么赚来的?要说清钱款的来源。如今的官员们说不清财产的来源就要顶罪,她,作为女儿和姐姐,也要一一申报,也要同样接受家庭的审判。他们不是审判钱多钱少,而是审判她的清白。她一个晚上没有睡着觉,狠狠地说,这鬼天气,哪个夏天有这热呀?她在责问和审判天老爷。

法律意义上的丈夫

一连几个晚上,还有一个女人,也没有睡个安稳觉,尽管她的房子里,早已安装了超小康的空调。她就是秀儿。�

那天,小芹子请假,佳成把她俩喊到一起说,你把小芹子的工作暂时接替一下。秀儿爽快答应了。佳成婆婆妈妈地一一要求她接过会计账本、银行账户、财务专用章什么的,惹得她心烦意乱,按捺不住和佳成顶撞起来。小芹子不过几天工夫,又不是不回来了,搞这么复杂干什么?佳成摆出头儿的威严,不容置辩地说,小芹子,你再给秀儿姐说一遍。秀儿火了,我又不是学会计的,这乱七八糟的事,我哪里搞得清白。佳成循循善诱劝导说,这财务的事,不能马虎。秀儿分明是在撒娇,头儿,你这么器重我,看得起我,把这么重大的事情交给我,真是三生有幸、受宠若惊。把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深情望着佳成。�

可惜,佳成全然看不见这万种风情,只是一味催促小芹子赶快办理正事,不要听秀儿的油腔滑调。秀儿陡地涨红了脸,我怎么油腔滑调,你放清白点!她一发蛮,小芹子和佳成都不敢做声。秀儿仍是有理不饶人,鄙夷地说,还不就是那么一点芝麻大的事,硬是当个了不得。你一天能做几笔生意,有多少钱进账?佳成马上反击,要是进货,需要一大笔预付款,没有这套东西,无法从银行提款呀。秀儿说,我包了,你别管。接着,她像夫妻店的老板娘当家拍板了:小芹子,就这样,把你的这些统统收起来,这四天的进出款项,等你回来我报账。说完也不给佳成打个招呼,拎着包包走了。�

她回到一人独住的屋子里,生了一阵子闷气,说不上是冲谁而发的。晚饭后,怏怏不乐地瞄电视,直觉着发燥,什么频道也不称心。空调机发出嗡嗡的细小声音,今日听来特别撩人心烦,真想把它关掉才解恨。她厌倦了这样的独身生活,自从和那个男人结婚生了孩子以后,已经快五年了,她背着有丈夫的名声,打发着修女般的清教徒时光。她怜悯自己的青春在寂寞中荒废,她哀叹自己的命运多舛,她无数次地发誓要放纵自己,解除束缚手脚的羁绊,鼓励自己去招蜂引蝶、偷人养汉,甚至勾引一大串,光天化日之下做出伤风败俗的事来,越是闹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越能求得生理和心理的解脱和畅快,可总也未敢越雷池一步。她反问自己究竟还在坚守么样的信条。每每处于这样敢想而不敢为的两难境地时,她就鄙薄自己,抱怨母亲,更是无端地咬牙切齿愤恨黎佳成。�

自从她勇敢决断迈出重要一步,并且费尽心机走到佳成的眼皮底下,而又顺理成章成为黎佳成仓库主任的下属后,她曾经度过了一段充满着浪漫幻想的日子,那种只有初恋少女才有的幸福感,时时充溢撞击着心头。时间一长,什么苗头也没有,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她把一股无名之火憋在心头,总想找个机会,引向黎佳成身上,烧个烈火燎原。今天还只是初试锋芒。不过没有烧着他,却先把自己烤得焦煳一片。�

秀儿念小学时和佳成是一个班,算得上两小无猜青梅竹马。读初中二年级搬了家,便再也难得见面,但却冥冥中又与董瑞娟成了同桌。船厂招工,鬼使神差地又把两人撮合到一起,一个是仓库保管员、采购员,一个是船台上的优秀电焊工,几乎天天见面。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秀儿的劳动模范当上身,便幻化成一个宣传载体和符号,男孩子眼中,包括黎佳成微弱的目光中,她再也不是一个可亲可爱的姑娘了。她成了上不沾天、下不着地的气球,悬浮在半空,让谁也无法亲近。秀儿说到了黎佳成,妈妈说,哪个黎佳成?女儿羞怯地说,就是上次来喊我去加班的,戴副眼镜的。母亲非常感兴趣,忙问是工程师吗,哪个大学的?秀儿凉了半截,他是个工人,我的小学同桌同学。妈妈更是凉了全身,那他是个瞎子,就别打主意了。你怎么骂人家?母亲振振有辞道,我没有呀。是知识分子,越戴眼镜越有学问;是工人,把眼镜一戴,就是个残废。这个道理还不懂?�

佳成与瑞娟结了婚生了孩子,秀儿还在按妈妈的眼光筛选对象。其实,往后好多年,秀儿一直想着佳成,总是怜悯体恤他的残疾他的善良他的勤劳他的苦命。为什么这样的大好人,就该受这大的苦。佳成当仓库主任前,她总算下定了办理离婚手续的决心。搞竞争上岗时,她主动报名愿意到佳成的仓库参加竞争,其结果是不战而胜,看在她毕竟当过劳模的份上,甄一龙顺水推舟将她安置到佳成名下。佳成说,她还上个什么班呀,听说她丈夫调到上海又去当大老板了,北京都有人保护他。这话没有传到秀儿耳中,秀儿深藏心中的小九九,谁也没猜出来,佳成更是一塌糊涂不明就里。�

深夜,她迷迷糊糊睡着了,电话铃声将她吵醒,原来是他,他的法律意义上的丈夫。�

秀儿懒洋洋握着话筒,气冲冲冷冰冰迸出了四个字:有屁就放。她再也不言语,沉默听他放屁,说:今天刚由上海飞来,要跟政府谈一桩生意,是不是这回就便,把我俩的事摆平算了,孩子的抚养费也一笔结清。你守了五年空房,上寡妇大学也早毕业,这该知道当寡妇的滋味了吧。电话筒传来女人淫荡的笑声。秀儿挂断了。不一会,又响起铃声,他说,不要挂。接着又是女人叫床的声音。秀儿火冒三丈,猛地抽掉了电话线,将话筒掼在地板上,直想把电话机也一同砸碎,把整个屋子里的东西全部砸碎,才能平息心中的怒火。

一批农村的复员军人

那年,城市西部办起了四四一厂,七十年代初,招来了一批农村的复员军人,还有少部分上山下乡城市知识青年。经人介绍,秀儿认识了那厂的一个外省知青,倒也是仪表堂堂,只不过是开水房的锅炉工,比黎瞎子强不了多少,但他的爸妈在上海当干部有地位。这档子婚姻也就成了。改革开放伊始,锅炉工有了大起发,因会说吴语被派驻上海搞专项物资采购,后来在上海搞多种经营,再后来与总经理勾搭上,倒卖计划物资,赚了很多钱。前三年,总经理派他去欧洲做了价值一亿美元的大生意,把个好端端的国家大工厂完全拖垮了。因为牵扯太广太深,有关部门查了一通也不了了之。他也乘机溜之大吉,被安排进入另一家国有大公司,更加神气十足。�

结婚头几年,人高马大的锅炉工尚未得势,权欲和钱欲仍处于冬眠期,惟独性欲格外旺盛,折腾得秀儿苦不堪言,枕头边秀儿常有埋怨的话语充斥他的耳边,说,别人是甲状腺机能亢进,你只怕是乙状腺机能亢进,要去看看医生。但万万没有料想到,仅仅为了枕头边三两句半是认真半是戏谑的私房话,锅炉工竟记下了刻骨铭心的仇恨,对她疯狂地进行惨无人道的报复与折磨。自他成了总经理的红人后,很快被提拔当了副厅级,掌管了四四一公司的半壁河山,有了德国名车,有了香港风水师选定的活人墓地,有了花不完的中国和美国、英国、德国钞票,更有了常换常新的小蜜呀,情人呀,临时征用的散户呀,以及几处固定出差点包养的二三四五奶呀,可为鸡妾成群。开初,秀儿还隔三差五说他两句,后来,由于权势和金钱的膨胀,他已经完全性变态,知道说也没用,也就缄默不语听之任之。�

到如今,整整让她秀儿守了五年活寡。现在回想起来,当初,她不应该接受那种剥夺人格尊严的野蛮条件的。他规定了约法三章:一要带好孩子看好家;二要不吵不闹,公众场合装出恩爱夫妻走过场;三不准偷男人,要严守妇道,一旦发现严惩不贷。秀儿接受不平等条约,为的是儿子和她自己的生活,提出的交换条件只是一个钱字。第一年出手就是三十万元。他说,我对别的女人,是出钱图个嫖,对你,出钱图你守活寡,三十万元,你这该没话说了吧。她忍了,为了钱,为了孩子,为了她一个正经女人的名声。第二年,秀儿知道他包的女人,一个一年就是几十万元,秀儿的“闲置费”提升到五十万,他连眼皮也不眨。后来,秀儿决定与他分手,赌气飙升到一年一百万元,去年,秀儿提出用美元一次性买断。那晓得狗日的却说,干脆二百五十万美元,你就是一个标准二百五。�

就为这句话,她与他的事才一直拖着未办。秀儿也曾想过,短短几年间,她就暴发为拥有数百万元的富婆,这是不是太荒唐啦。她如同生活在恍惚的梦境中,简直不敢相信这七位数的阿拉伯字母,就是要什么买什么的钞票,是那么多人处心积虑日思夜想流血流汗拼死拼活捞取的钞票。进而又想,这都是四四一公司(厂)职工的血汗与生命换来的呀,她拿着这些钱,心里亏不亏?心里安不安?每念及此,她便心惊胆战,惶恐不已。�

在这期间,有个在机电科当工程师的大学生,常到秀儿管理的仓库去翻阅备件资料,了解库存情况,两人见面点点头说几句话儿,也算是相互认识相互熟悉了。一次,狗日的随口问秀儿,你单位有个机电大学生腿儿跑得挺勤快的?秀儿有嘴无心脱口回答,他的工作就是跑仓库看备件、查资料、编计划。就在这次谈话不久,这个无辜的大学生外出时,被一伙蒙面人割断了小腿的筋,从此残了。秀儿吓得魂飞魄散,万万没有想到,她本人原来生活在狗日的暗地雇佣的侦探视野中,她已完全失去了人身自由;更令她愧悔交加的是,因为她失去警惕的一句不经意的话,断送了一个年轻大学生的健康和前程。这么一个普通案件成了无头案,老是破不了,抓不出凶手和幕后指挥,而且,船厂还传出谣言,反说是大学生不正经干了风流韵事惹的祸,是自讨的,不值得同情。逼得大学生无地自容伸冤无门只想一死了之。只有秀儿明明知道是狗日的王八蛋干的,可苦于没有任何证据,她也没有勇气去揭发。她为大学生的不幸遭遇,永远怀着愧疚自责的心情而备受煎熬。这次机关改革,她动员工程师和她一起投奔佳成,为的是暂时摆脱环境的压迫,也是找个跳板以便日后逃出魔掌。前不久,看到佳成的仓库岌岌可危,案件查处没有一点盼头,等到猴年马月误了青春,她送二十万元作盘缠,向大学生作了忏悔,叮嘱他要一辈子记住锅炉工的血海深仇。含泪望着他拖着一条跛腿告别仓库上了轮船,带着冤屈从这个城市蒸发了。�

白天,秀儿又没事一样做她名分下的工作,麻利处理钱款的进出,好在小芹子回家期间,生意平淡,没有发生大宗金额的买卖,她的几张活期存折,足足有余应对来往账目。第四天中午,秀儿刚吃过午饭回家,电话铃响,传来狗日的王八蛋声音,这回说正经的,明天晚上飞上海,你想好,我等你的回音。我的支票带来了。这次办不成,拖一段时间也行,我还要来的。秀儿听着不答话,待他屁放完就挂了电话。�

秀儿坐在沙发上怔怔发愣,像他这样的恶棍,却活得那么自由自在,百事顺心,能够呼风唤雨,左右逢源。贪了这么大的污,追究不了,伤了人,没有任何事。而她,还有苦命的大学生,还有瞎活着的黎佳成,却要忍受这么多的苦难和折磨,老天爷不公,命运不公喔。于是,她要马上在离婚协议上签字,再拖延一天她准要发疯发狂,必须迅速与他一刀两断。而且永远离开船厂,告别这小小的仓库和它的主任。�

多年来,她没有一个可以谈知心话的亲人和朋友,她要把这五年极不寻常的日子里发生的事情,她的苦楚她的委屈她的忍辱负重心史,向佳成痛痛快快倾诉一番。这世界上,只有佳成能理解她的心曲,能抚爱她的伤痛,能带给她慰藉;这世界上,除了他的妻子瑞娟,也只有她秀儿暗暗同情关爱着心地善良的的瞎子,也只有她愿意倾家荡产在所不惜地将佳成救出苦海,她是把对锅炉工长期积蓄的深仇大恨,经过发酵后全部化成了对佳成的无私之爱。她取出这三天的来往账目和钱款,以及离婚的相关文件资料,匆匆塞进拎包中,直向仓库奔来。

最合适的解释和理由

在那个平日经常开会或是聚集聊天的宽敞屋子里,有张打乒乓球的大长桌摆放中央,只见佳成四肢摊开仰面睡在上面,香甜甜的像个喂饱了奶的婴儿在沉睡。她蹑手蹑脚绕着长桌子轻轻转了一圈,看他打着赤膊,仅有条短裤遮羞,眼镜摘下了摆放在头边,一大沓报纸杂志充当枕头,一件塑胶短雨衣垫在身子底下,浑身的肌肉健壮结实,一块一块鼓鼓的散发着汗香。她下意识地朝他的下身扫了一眼,那物件翘然挺然如旗杆一样,雄劲张扬地撑着大而化之的布裤衩,仿佛乘风破浪的帆船。秀儿不觉心怦怦直跳脸发红全身发燥,难以自制。那副壮观图景唤醒了她沉睡的欲望,她那尚未完全丧失的本能,那经受五年压抑的欲望和本能,她要无可遏止地释放出来。她的心头还夹杂着一股强烈的报复情绪,要清算王八蛋对她的摧残;她更要发泄表达隐瞒在心间多年对佳成的疼爱,实践她多年的白日梦。那团炽烈的火焰越燃越旺,燃遍了她的全身,已经无法扑灭,也不愿扑灭,心甘情愿让自己化成灰烬。她下意识回过头冲到门外,往街道四周警觉扫了一眼,未发现一个熟眼人。像个杀手深深吸了口气,胸中便装满了义无返顾的勇气,镇定自若远眺江南小山丘顶上,只见大片乌黑乌黑的云朵,正向江北城区上空迅疾压来,气势汹汹要笼罩住偌大的热辣辣的红太阳,要吞灭散发出无限热力的广袤天空,沉闷的雷声在遥远的地方滚动,如成吉思汗马队惊天动地踏来,她的心受到强烈震撼。忽然想起中学课本的一句名言,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吧!�

她抿着嘴庄严退回屋内利索拴牢大门,没发出一丝声响,像一头饿虎箭也似的扑向大桌前的猎物。先是三下五除二,不知羞耻地拨光了她自己身上的一切巾巾绊绊,解除了全身的武装。继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只一扒,就厚颜无耻地扯下佳成那道风帆,剥除了他的最后遮羞布。此刻仿佛就在仓库屋顶上,一声炸雷直劈下来,发出尖利刺耳的声响,把窗户玻璃震得颤抖不已。接着平地卷起一阵狂风,呼啸着向远处席卷而去,正肆虐横扫整个城市,秀儿听见了窗户玻璃噼噼啪啪落地声,夹杂着大树折断的倒地声,她获得了破坏和毁灭的快感。她变成了一条凶狠而不顾一切廉耻的发情母狼,喷吐着吞噬一切的熊熊欲火,而且借助这炸雷这狂风,倏忽间蔓延开来,一下子吞没了猝不及防的佳成。�

佳成的美梦才醒,已是噩梦缠身,还来不及明白是怎么回事儿,牙关已被撬开,嘴巴已被严密封堵,口腔内有一条猛蛇在吐信子,来不及任何说理和劝阻时,早已成了秀儿四肢构成的铁箍下的俘虏。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力,也完全失去了抵抗的企图和意志,他的“独身主义”道德城池业已彻底沦陷。不是秀儿不好,是这社会不好,硬是容不下本市最后一个独善其身的中年男人。既然如此,何必再摆出老爷架势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懒汉生活,把人家本是下属的秀儿累得死去活来,自己一个大男人反倒束手待毙,无所作为,坐享其成,实在有失身份不成体统。要群众做到的,自己必须先做到,身为仓库主任,又是全市最好的男子汉,到了这个坎儿上,真的无话可说,只能引火烧身,投桃报李,反守为攻,拨乱反正,将颠倒的乾坤再颠倒过来。好久好久,几近昏迷的秀儿终于听到一阵炸雷直透屋顶,将佳成和自己彻底击穿,随后是狂泻如注的大雨,毁灭了整个世界,包括这座堕落的城市。她和他共同在荒蛮原野的欲火烈焰中灰飞烟灭,完成凤与凰的神圣涅槃。�

事毕,秀儿一双泪汪汪的眼睛充溢着畅快、满足与自得,她又哭又笑说道,瞎子,你真好,你真行。她贪婪看了佳成那热汗淋漓的健壮身体一眼,抓起他的裤头遮住那部位。当他们做完善后还原为仓库主任与下属女工面面相觑时,秀儿涌出了忏悔诚恳说道,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瑞娟,是我害的你。接下来一切尽在无言中。许久还见佳成仍是低头耷脑愧疚难当的样子,又笑嘻嘻说,看你这副熊样子,像死了娘的。可是,我愿意,我高兴,我不怕,我不后悔。全然是完成了蓄谋已久恶作剧的疯女人,沾沾自喜,得意洋洋。佳成狼狈坐在长桌一头,双手摸索着寻找眼镜。眼镜,在秀儿手中。她用两个指头勾着,不停地晃动,和佳成逗乐。她大声吼叫呐喊,夹杂着邪恶痛快的狂浪笑声,老子赢了。又抱住佳成的头低声说,我终于得到了你,我走了,我这一辈子也不会再见到你了。保重。这是三天的钱款及细目清单,你交给小芹子。拜拜。佳成不敢正眼看她,不知说什么才好,这是一个变得完全陌生的疯女人,得了神经病,还病得不轻。仓库货架上滴答响着,屋顶有一处漏雨。雨水会加快配件的锈蚀过程,更何况是酸雨。刚才,老天爷瓢泼似的下酸雨,酸雨腐蚀了秀儿,也在腐蚀他自己。可恨的酸雨。他要去收拾大雨过后的仓库了。�

秀儿跑到大街上。早已风停雨住,一派风雨过后的残败景象,展现在她面前,马路两旁的渍水裹着败落的树叶,打着旋涡流进下水道的入口,断裂的枝桠有气无力斜挂在树干上,招摇着刚才惊心动魄亢奋狂舞后的余韵,呈现出大自然疯狂发泄后的轻松与平静。秀儿捋了一下散乱的头发,揉了揉发烫的脸颊,得胜英雄般地昂起美丽的头,望着已经解凉的清新天空,那蔑视一切的傲慢眼光令过路人侧目相看。她正打手机告诉那个家伙,三点钟到居委会去签字。老子要当面告诉他,他终于戴上了绿帽子。可一想,这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果仅仅为了报复他,那就太自作自贱了;他是个下流胚,他是人渣,他不配我去报复。刚才那一幕,绝不是为了那个他,而是为了佳成这个他,更是为了向世界证明,她自己,秀儿,是个充满仇恨同时也奔涌着热烈爱情的鲜活女人。做了这件事,她永远也不后悔,她为自己的勇敢作为感到骄傲,表明她已死而复生。她在竭力为自己的野性寻找最合适的解释和理由。

一个妖儿邪法的狐狸精

在居民委员会办了协议离婚,除了现今才读初中一年级的儿子直到将来去美国留学的外汇存单外,她个人名下便收取了三家银行、四张支票的共计二百五十万美元另加一万元人民币现金的清算款。他以“长江恒力”公司名义卷走了几个亿的资产,甩给秀儿的是零头的零头,为逗着玩儿,他作了让步,以此数成交,为的是避开了秀儿不愿接受的那个数目字。可他还是忍不住说道,你总算比美国二百五还强一点。秀儿只骂他的妈方可解恨,但她因荒芜成了千万富婆。�

她漫无目的在江边马路闲逛到傍晚,又昏头涨脑鬼使神差地赶到仓库,当着佳成的面给瑞娟打电话,说,黎主任被厂长请去吃饭走了,晚上不回家,他要我给你打电话。再见,娟儿姐。那语气那热情,比同胞姐妹还亲。接着,强拉硬拽将佳成拖上出租车,开到一家僻静的餐馆,要了间包房坐下。佳成手足无措听候摆布,秀儿点完菜,上了酒,让服务员退场将门带上,变成了他们的二人世界。秀儿只劝他喝酒吃菜,她自个儿像宽厚慈爱的母亲望着,不停地倒酒不停地夹菜。佳成也反劝她多吃一点,她勉强夹了几筷子,倒是大口大口灌了三杯酒,脸上飞出一片红晕。�

她张嘴说话,佳成,我刚才办完了离婚手续,我再也无牵无挂了。不,你,你还有父母,还有一个好儿子。佳成安慰道。秀儿说,父母在省城住,养老金用不完,什么都有,百事不愁,儿子嘛,直到他长大到美国留学的钱,都替他准备齐全了,现在跟着他外公外婆过,也不用我操心,剩下来的就是我自己没有着落。醉眼迷迷地望着佳成。�

佳成自作多情为她当参谋,你干脆离开这个地方,跟你爸妈儿子去,一家团圆;要不,你就在本地找一个忠厚老实人过日子。秀儿眼睛一亮,举杯邀他碰杯,痴痴地盯住对方,昂头一饮而尽,将杯子重重地砸在桌子上,大吼一声,对,你说得对,我就找你这个忠厚老实人。佳成一愣但很冷静,说,你吃菜,少喝一点。秀儿怒目而视咄咄逼人,厉声喝道,我刚才说的,听到没有?佳成顾左右而言它,这长江的鱼你吃点,污染要好一些,味道就是不同。秀儿竟然笑了,你不要装聋卖哑啦!佳成分明感到一阵逼人的阴冷杀气。她谈家常似的补充道,我要跟你过日子,这后半生,你就是我的救命稻草。你不答应?顿时泪水涟涟,一副孤苦无助的可怜样子。佳成说,秀儿,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秀儿脸色一变凶相毕露,你回答我的问题。佳成踌躇许久,慢条斯理轻言细语道,我和瑞娟,还有丫丫,我们过得很苦,但很和睦。你想,我怎么忍心丢开她们,跟你一道过日子呢?我不忍心让她们成为孤儿寡母。我相信,你也是通情达理的人。秀儿的气色缓和多了,像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儿,不紧不慢说道,我早想好了,我又不要你们离婚,我再买一栋大房子,我们明明白白一起住,大红灯笼高高挂,瑞娟做大,我做小,一床被子盖三人,一千万块钱养两代人,有个么事摆不平的。佳成听得如坠云中,虚心求教道,你是说我公开讨两个老婆?秀儿快活极了,也得意极了,不觉说了句洋文,窝客,耶司。佳成连连笑着直摆手,不行,不行,要不得,要不得喔。�

秀儿给佳成斟了满满一杯,自己却举着还剩有小半瓶酒的瓶子,喊道,来,干!佳成惊慌不已,结结巴巴说,不能,不能这样做。他一把夺过秀儿手中的酒瓶,你不喝了,我来喝。他喝了一杯,抹了抹嘴巴,像大哥一样开导她,你呀,喝不得酒,一沾酒,说话就太离谱。秀儿夹了菜细嚼慢咽,悠悠道,佳成,该我来给你解放思想,转变观念了。如今,有头有脸的,有钱的,不管是人还是鬼的,就像那个王八蛋,那些青皮流氓,发了横财的暴发户,只要裤裆里那个家伙管用,哪一个不是三妻六妾。他们干得,我们就干不得?他们偷偷摸摸不敢见天日,我们与他们不一样,我们就要光明正大,把亲戚朋友请来,当着三头六面拜天地拜祖宗拜父母,规规矩矩过日子,有什么不好?你说。�

没等他说话,秀儿又调皮地摘下他的眼镜,当着小玩意儿在手中晃来晃去的,说道,你就狠心不让我快快活活过几年日子?佳成进入对问题的理论研究和可行性探讨,他辩解道,说的也是,你的命也是太苦,不过,还有一个婚姻法管住?秀儿释疑解惑道,这个法,不收拾那些当官的,有钱的,专门找我们平民百姓的岔子,哪有什么狠气?那又是一个么子法?我看是把我们没得法!不要操这个瞎心。�

佳成认真领会秀儿讲话的精髓,觉得也有几分道理,不过都是歪道理、小道理,一定要想出一个正道理、大道理来镇住她,她就是一个妖儿邪法的狐狸精。他终于豁然开朗思维敏捷地想出了许多专家学者没有想出的正道理、大道理:秀儿,他们弄几个女的,是违法,是腐败;我们是平民百姓,不应该违法,不应该腐败。你听明白没有?秀儿侧耳倾听,尖锐指出,是你没有讲明白,恐怕连你自己也没弄明白。�

佳成也觉着自己的理论不完整,讲得也不透彻,需要进一步展开:秀儿,你知道,什么叫民主,就是民为本、官为次,民为主、官为仆的意思。你想一想,那些当官的,只是仆人;我们平民百姓是什么呀,是主人,是当家人。这个道理,你懂不懂?你说。秀儿似懂非懂地点头。佳成继续开讲,你想,一群仆人腐败了,打不打紧呢,不打紧,我们就把这仆人赶出门去,不就没事啦!解放前大户人家,只要主人不腐败,就能把家撑住。对于国家而言,只要我们当主人的不腐败就不打紧,就不会出大事。所以,仆人可以腐败,惟有我们主人不能腐败。民主,就是讲的这个意思。

老娘永远不会醉

秀儿大彻大悟道,懂啦,民主,就是你佳成不能娶我,是不是?佳成说,是的。你不怕累呀,说了这么一大堆鬼话。我不累。佳成如实回答。秀儿说,我懒得跟你扯了,你说行不行?一个字。佳成告饶,秀儿大姐在上,我黎佳成什么都可以答应你,惟独这件事不能答应。他站起身,说正经的,我送你回家。秀儿哭了起来,我自己贴钱当你的二老婆,你都不干,我好下贱,我不是人。说着抓住酒瓶,猛往喉头直灌。佳成凶狠地吼叫一声,秀儿,你疯啦!�

秀儿把酒瓶朝佳成掷了过去,只擦了擦身子落在地上砸得粉碎,我就是疯啦!话没说完,用尽全身力气,抬起桌子一掀,那些碗碟菜肴酒水哗啦拉溜下去,像自然界的泥石流,顺着山坡朝下奔涌。佳成急忙避开,从侧面稳住了桌子。女服务员闻声推门闯进来,瞠目结舌嗫嚅道,这,这。秀儿如同久经沙场的老将,对服务员说,你打扫一下,这是你的小费。这是买单和赔偿损失的钱,不找了。她抓了两把票子,不看也不数,丢给小服务员。扬长出门而去,黎佳成跟上去搀扶住她。秀儿跌跌撞撞走着醉步,恶狠狠说道,黎佳成,你滚开去,我今天看透了你。老娘没有醉。老娘永远不会醉。�

秀儿自觉没有醉,她还依稀记得,是佳成把她从出租车扶下,她甩开他的手独自进屋,正待返身关门时,佳成挤进了屋内,摸索着打开了灯,又搀扶着她躺在床上,给她脱了鞋子,说了句,你休息,我走啦。秀儿从床上弹起吼道,你快跟我滚,你滚!佳成逃也似的往外走,紧紧带上大门,站在那儿侧耳倾听,确信屋里没有大的动静,便坐出租车走了。�

秀儿在床上躺了一阵,只是酒喝得太猛,肯定没有醉,只要冲个澡就会清醒无事的。她摇晃着身体站在空调前,开到制冷的极点,再把自己剥得一丝不挂,站到冷水龙头下冲得哇哇只叫唤,然后瘫到床上,捂着厚厚的被子将头和脚盖得严严实实,迷迷糊糊睡过去。一觉醒来已近中午,头还是蒙蒙的,不过,已完全恢复了理智。�

本来,当她与佳成做完那件事,又和狗日的办了交割后,长声叹息道,一切都过去了。恨,恨到了尽头,爱,爱到了极致。按理,该发泄的发泄了,该报复的报复了,该解脱的解脱了,该释放的释放了,应该是风平浪静的了。相反,到了下午,秀儿倒又觉得空落落的,原来还有仇恨,还有愤懑,还有郁闷,还有冲动,还有爱恋,还有寄托,于是再把佳成拖出来,糊里糊涂喝了半瓶酒大闹了一场,什么也没得到,陡然出现了心灵的真空。她一想到昨天傍晚的事情,真是不可理喻的歇斯底里大发作,甚荒唐,愧难当,连连警告自己,什么都可以干,就是不能害了佳成,毁了他们好端端的一家。�

还没到下班时间,就给仓库打电话,果然是佳成接了。传来他的真诚的关心问候,秀儿,你还好吧?她听到佳成的声音,顿时泪如雨下,半天才哽咽着说,佳成,昨晚,实在对不起你,请一定原谅我。佳成说,你不要这么说,你太苦,我帮不上忙,希望你理解我。佳成,不要说了,代我问瑞娟好,还有丫丫,你说我想她们。我要走了。�

佳成一惊,呼叫着,你不要想得太多,你可不能做糊涂事呀,日子还没有真的到了过不下去的时候,秀儿,听到没有?虽然话筒没有声音,却没有挂电话,他心里就宽松许多。秀儿,你说话呀。秀儿终于说话了,我不会自杀的,我的儿子还小。还有,还有那王八蛋活得那么滋润,我不看到他遭枪子子儿,我不会死。秀儿,想开点。秀儿说,我要回父母和儿子身边,住一段时间。佳成大可放心了,他还想说点什么,电话已经挂断。佳成双手托着下巴沉思,思路就调整到他的生意上来,筹划今天要干哪几项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