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股票失算-市井雨

锈迹斑斑的古代文物

第三天,在江北闹市区一栋老掉牙的仓库开成立大会。五十年代居民委员会办的金属加工厂,就从这里起步,一直扩展到一九五八年江南岸的船厂。这是龙王集团船厂的发祥地、根据地。如今青砖房子外部墙面上,长满了青苔和蕨类植物,纯粹起装饰作用的耳墙早被人拆光了,展现维纳斯的残缺美。虽是高屋建瓴,但因未设窗户,长久闭关锁国,室内光线暗淡,地面潮湿而坚硬,一不小心摔在地上,准会撞个大包或者头破血流。右侧储藏的破铜烂铁,说不定还是大跃进年代的存货,如锈迹斑斑的古代文物,寂寞地抒发历史的沧桑。中间一座大厅用木板隔成几间大小不等的办公室、会议室,几代人曾在这里打发时光。前面有块空场地,汽车从大街可直接开进来,堆放着粗犷的铁锚呀,蜡油和泥土裹着的钢丝绳呀,全是黑不溜秋傻头傻脑的大铸件。空场地上空架起石棉瓦屋顶,好似临时撑起的大帐篷,显得阴森森的。甄一龙匆匆而来,急急忙忙宣布文件后,来不及听佳成的施政演说,又匆匆而去,说市政府有人召见。佳成送他出门上车,他问,那个女的我不认识,叫她当会计合适?那是我丈母娘老家的一个女娃,大专会计毕业,很本分很老实的。不过,那面孔长得可不本分,那身材长得更不老实,要注意。对甄一龙兄长似的提醒与叮咛,佳成回答说,我不觉得她长得怎么样。兄长一针见血,对你来说,西施和东施一个样,都是一笔糊涂账,我晓得的。�

佳成送走上级领导,自己走马上任,字斟句酌,自说自话。连他共十个人,六个女的,四个男的,阴盛阳衰。他按先男后女实际上是先易后难的秩序一个个点名,点到谁就站起作自我介绍。第一位男士正规大学本科毕业,学的就是造船,没造好半条船,右腿却稀里糊涂受伤致残。第二位是头颅受损的工伤。第三位是长期临时合同工牛牯子,佳成亲自点的将,需要搭配一个受苦受累干活的人。然后点女将,第一名是秀儿。大家都认识佳成更熟悉,她当姑娘时评为电焊能手,在船台焊接钢板时的照片多次挂在宣传橱窗,多次登过报纸,视为经典;婚后卸枪、脱靴、摘镜,不爱武装爱红妆,成为仓库保管。据甄一龙说,她是自愿投靠黎佳成同志的,还意味深长笑了一下,佳成明白他的含义。女将中的第二、第三、第四、第五位才是真正有来头有背景的中年女士。第六位点到小芹子名下,她站起来环视诸位不卑不亢道,我叫萧芹枝,大专会计专业,会计员,请大家多多关照多多指教。她的脸上焕发出照人的光彩,宛若一轮小太阳,驱散了这座仓库的灰暗,也使得诸位嫂子黯然失色惨淡无光。�

黎佳成主任就从这里抓住接口演说开来。他先说男士三员大将,分工派活,要言不繁。马上转入女士,故意笼而统之,大而化之,含而糊之说,你们六位,他特别加重语气强调是六位(分明是说包括小芹子即萧芹枝同志在内),都是各级领导拜托了的,我是决不会随而便之、马而虎之的。我一定把各位安排好,希望大家齐心协力,干活要灵魂多多开窍,不要在一些毫无意义的问题上,灵魂大开窍,那是糟蹋了灵魂,浪费了开窍。他这段话是专为小芹子打了一个大马虎眼,故弄玄虚给她也罩上了神秘莫测的红盖头,让特好刨根问底的女士们留下了广阔的猜测空间,不知美女来自何方,不知贵人有好深的背景,但谁又不敢贸然去打听,说不定比自己的背景还要深厚。这席话有意给大家造成错觉,仿佛连他佳成也不知道众女将的来路,而且不便于去打听;如果包打听,就是在毫无意义问题上糟蹋灵魂,浪费开窍。最后进行了简单分工。�

话音一落,马上就有两个妇女请假。佳成说,好,你们有假必请,我呢有请必准,准假必扣工资,没有二话可讲,你们要灵魂开窍。此前,甄一龙厂长给了他尚方宝剑,先礼后兵,让妇女们自己把敬酒吃成罚酒,一个个自动辞职为最佳结果。所以,尚未开张便先折损两员女将,当为出师不利;实际上佳成心中却是高兴万分,这叫出师大吉。�

他黎佳成必须像阿拉伯神话讲的芝麻开门故事一样,口中念念不忘念叨灵魂开窍,心里还必须真正灵魂开窍。他要当好这仓库主任的小官,一是把六个女人侍候到家让她们的背景无话可说,包括他的莫逆之交杨志刚也挑不出一点儿毛病;二是还真要给甄一龙弄到钱,凭他观察这是甄一龙为自己设立的小金库,金库里没有金,甄一龙一定会毫不客气端掉这个库,炒他瞎子的鱿鱼无商量,这个形势他瞎子全然是洞若观火明察秋毫的;这第三嘛,顺着甄一龙的话,做点灵魂开窍的自我小文章,把小芹子塞进去打个夹带。一想到杨志刚遥途路远把个小芹子托付给他,就心里发怵,这是一个活人,活女人,而且是蛮漂亮的活女人,据说,还是个黄花闺女。如一件精致易损的玉器,稍微不慎就打碎。我俩是世界上最忠诚的朋友,宁为瓦碎,要为玉全,必当完璧归赵,老杨,你放心。�

他的这点大心思、小计谋,预先和瑞娟经过反复商议决定下来,又征求了小芹子的意见,具体操作嘛当然要看佳成的灵魂开窍得怎么样的了。但终究要向甄一龙说实话的,不过还要做点保留;麻烦的是那些多嘴婆长舌妇,她们会日日夜夜钻研这道课题,直到求出准确答案为止,她们决不会善罢甘休半途而废的。好在甄一龙向他交了底,女人月工资不超过六百元,她们自认是金枝玉叶,重活是不会动手的,假是要不断请的,每月降到四百元算对得起她们的后台,何况她们的后台呀就那个档次,硬不到哪儿去。最后,必然是她们自动提出下岗,每月领取三百元补助回家摸麻将。

小芹子的临时居住证

小芹子上班时独自来回,不和佳成约伴儿,工作时间也不和佳成多说话儿,保持适度的矜持,也就是保持她的神秘色彩。加之她的勤快和与人为善,以及三百元工资的透明化,倒也没挑起婆娘们的研究兴趣,找不到话由背后嚼舌根子了。她至少一个月要起一次早床,上街去买猪蹄子、膀腿或是牛筋、羊腿,洗好剁好送到瑞娟家中煨汤,她和黎家共进晚餐。多半日子她吃两块五的盒饭,难得心情好的时候,自己用杨志刚的炊具做一顿饭弄点好吃的,喊瑞娟女儿丫丫来陪伴。这样,过得很平和,相安无事。��

有一天,吴片长托人捎信要找黎佳成、董瑞娟夫妇,请他们双双去派出所一趟。吴片长四十多了,五十岁喊得应,生得老相,个子不高。隔段时间,大半是黄昏时刻在这片十几栋大楼间转悠转悠,与居民们说说家常,离不了防火防盗的永恒叮咛,再就是处理一些邻里纠纷。万一区里市里举行大清理、大搜查,他就跑跑颠颠在前头忙个不停,说到哪一家他就直奔哪一家,往往搜出个吸毒的,卖淫的,黑道的。他管辖的这一片,要吗儿有吗儿,他心中早有一本账,只要上面不组织行动,他是坚决不主动出击的。有时还充当两面政权捎个信,做个暗示,提醒当事人悠着点,静慢点,不要太张扬闹得大家都过不去。他也是穷苦人,家里也有一本难念的经,如果不是他家里经济情况那么糟糕,他也早下岗了。公安属于公务员系列,有文凭和年龄限制,他要哪样没哪样,别的所长、片长换了一任又一任,就他是连任。打从佳成夫妇结婚之日起,他就是这里的片长,如今女儿读初中他还是片长。�

为么事要找他们夫妇,佳成灵魂还没开窍。正待他们出门时,吴片长已站到门口了。相互问候罢,吴片长手一指,说,去,杨志刚家看看,听说他带回一个女人,交给你们夫妇监护。他用了一个不当的法律术语,监护。佳成悟过来了,是小芹子应该办理临时居住证了。按道理,小芹子应主动去吴片长那儿报告,或者是由佳成夫妇带领去担保。恰好,小芹子吃过晚饭洗过澡趿拉着拖鞋,在小客厅的破桌台灯下夜读。�

她听到佳成的呼喊,开门迎客人进来。这是吴片长。这是萧芹枝(小芹子)。没有足够的坐处,只好站着说话,主要是吴片长例行公事地发问,小芹子一一做答,不时佳成夫妇做点补充。吴片长很关心杨志刚的情况,问了一些话,还说,志刚的事就是他的事,有为难之处尽管向他吴片长说,能办的一定办,不管志刚在不在这里一个样。说得小芹子热呼呼的,甜蜜蜜的,觉得志刚的人缘真是好,而她全因为沾了志刚的光,要是自己就是志刚的老婆了该多好。离开时,吴片长丢下一句话,明日间抽个空到派出所办个暂居证,别忘了带身份证什么的。还老生常谈而又不厌其烦地叮嘱了注意防火防盗的事项。�

第二天,小芹子提早下班经人指点来到派出所,吴片长正有别的事缠在手上,一时脱不了身,就说你把证件放在这里,明后天再来,不打紧的。小芹子说了个谢谢就走了。就便逛街卖点生活日用品,特地为佳成女儿挑了一枚发卡,还偷着上附近邮局拨长途电话。那是杨志刚的手机号码,拨了两次都不通;虽然他做了交代不要跟他打电话,但她觉得至少应该向画家道个平安,表示一下感谢,尽管这一套画家向来是反感的,他说现在的谢谢已经完全变味了,播电视新闻的人还要感谢大家收看,这有什么道理?小芹子也说不清有什么道理。他是画家,她是出生山乡的女伢,应该说谢谢的地方就要说谢谢,不能有画家的怪想法。她去吴片长处几回,不是见不到他的面,就是他忙得不可开交,一再往后拖。然而,吴片长又多次捎信来催促瑞娟或是佳成去办理小芹子的临时居住证。�

还是瞎子既看见了热闹,又看出了门道。他预先挂电话通报说马上来办理,狠心买了一条四十多元在本地格外畅销的香烟,用报纸裹着塞在外衣里面,稍微有点鼓鼓的。他出其不意站到吴片长办公桌前,说,这两天鬼打架的事多得不得了,硬是抽不出身来见你老人家,萧芹枝的临时居住证还一直没有办,可已经住了三个月,多亏你老人家关照了。她也不好意思,托我带来一条烟,孝敬你老人家,也是杨志刚的一份情谊。吴片长把香烟连报纸一起收进抽屉,给佳成倒了一杯水,没事儿聊闲天。都是些必须填表的内容:年龄、籍贯、文化程度、职业、打什么工、与房主的关系,是租住还是借住,预期住多久?一一填写进表格,也就办理完毕。�

接着谈细线条的事情,吴片长说,志刚有眼力有艳福,这小丫头实在长得标致,不过,他不相信志刚真的要娶她为妻。今天都是熟人熟事,把话挑明,如果真的是杨志刚的什么,那怕是二奶三奶我也放心。佳成说,他还没有一奶,怎么会有二奶三奶呢。你不要抬杠,我还不能打个比方。要是真的做那个生意的,我就麻烦,你也麻烦,杨志刚不在家,担保人我就只好写你了,有个么事儿,你就不要撒手不管,把丑话说在前。佳成对此置若罔闻,认为是吴片长的职业恐怖症,管么事,就专门想么事怕么事。请你老人家放一百个心,她是良家女子,不会惹麻烦的,杨志刚和我,不是谦虚的话,在当今中国,算得上正人君子。惟愿如此。�

佳成把临时居住证交小芹子妥善保管,不要丢失。过了一个星期,吴片长碰见了小芹子,说,你打电话杨志刚,代我问他好,你只说吴片长,他不会忘记的。小芹子脸一红只忙不迭说了声谢谢。�

仓库主任黎佳成日理万机,他要去自家船厂车间问情况,需要什么配件和零星材料,再去了解本市各商店、各兄弟船厂的仓库存货,数量、型号、价格,大半靠脑子记忆,所谓灵魂开窍是也。还要和省城大船厂仓库保持联系。更多的时候是拼体力,蹬三轮车,扛配件,除了戴眼镜大学生看不过眼了,相帮做点友情演出,但心有余而力不足,和那因工伤而致残的男人合在一起,抵不上一个健康人。惟有那长期临时工牛牯子还是一把好手。妇女们袖手旁观决不插手,秀儿和小芹子也不敢过分表现,只是对主任表示道义上的同情,因为她们的分工没有这些项目。三个女人一台戏,四个女人三台戏,无休无止的戏,佳成统统称为鬼打架。

夸奖瞎子有眼光

每天派班守电话的,除秀儿和小芹子外,只要急得发疯的佳成打电话回来,几乎没有一次有人接电话的。回来一追查,值班女士立即反追查,逼着仓库主任首先回答,你有没有上一号的时候,更何况我们要到马路对面的公厕去,还要掏钱,请主任在办公室修一套卫生间吧。佳成也学会了小幽默:我的眼睛不好,蛮远我就能专门看到你们上一号,偏偏这个时候打电话。妇女们说主任也灵魂开窍了。有时他蹬着三轮车回仓库,却只见大门紧闭,人去楼空,他一身臭汗,望门兴叹,只得疲惫不堪踩着死尸般的三轮车回到自己家门口。后来,干脆将守电话看管大门的活路连同会计出纳,一并交给秀儿、小芹子管。�

又有妇女选择了回归之路,只有秀儿、小芹子等三女士坚守。戴眼镜的大学生拖着一条残疾的腿也跳槽与仓库主任拜拜了,好像是秀儿安排的,那天她专门去送别。佳成隐约感觉到秀儿对大学生有种特别的关照,什么原因,不清楚,凡与仓库经营无关的事,他也懒得去多想细想。�

但是他的业务依然搞得红红火火,一桩买卖接着另一桩买卖。甄一龙来视察表示满意,专门看了小芹子的账本,那个余额的数目字令他欣喜不已,夸奖瞎子有眼光,做了几笔特别成功的生意,看准挑选了一个好会计,顺带表扬了秀儿和工伤者以及长期临时工坚持革命到底的爱岗敬业精神,说三男三女,六六大顺。主任和下属打心底里乐呵呵的。�

今年的夏天特别热,人们都说地球变暖,是因为人心发热发燥,才导致天气变异。看过“文化革命”热闹的吴片长说,现在人们的热情一点也不低于文化革命时代,所不同的,今日是发财的热情,往日是革命的热情。本市证券门市部前,一大早挤满了等着开市的人群。今天是龙王集团职工原始股上市第一天,从发行至今已过去了六个月,人们积攒了那么多的欲望和期盼,马上就要发泄和兑现。龙王股近日不断飙升,涨到每股十六元多,等待着十七元、十八元的时刻。�

黎佳成还在忙着业务,打了几次电话,跑了几个仓库,几乎所有岗位都无人值守,人们都看炒股去了。全民炒股,普天同庆,何等盛大的节日,当然是一律自动停止办公。他只好怏怏踩着自行车,经人指点来到一幢本市最现代化的摩天大楼前,证券交易所就设在这里,好久不来这个地方没想到完全变了样。记得还是一年前,市民中最喜欢看热闹的人都挤在这里,在用绳子拉起的安全线之外,目睹一场“摧毁旧世界”的奇观。原来五十年代修建的本市标志性建筑要被拆除,一群工人穿着背上印有“易普力”三个大字的黄色工作服,正在各个楼层安放炸药,不一会儿响起警报声,一声闷响过后,高耸的大楼像个醉汉软绵绵歪倒在地上,顿时腾起滚滚烟尘,那些碎片乖觉地坠落下来归拢在原地,五十米外的树木、房屋和人安然无恙。黎佳成从这时起才知道世界还有一个叫“易普力”的爆破公司,有这等神气的本领。如今,一座充满神奇的大厦矗立在他面前,他感到自己的渺小和落后于时代。一个小时过后,他从这座大楼走出,站在原来看旧大楼定向爆破的老地方,突然歪倒在地下,就好像许多“易普力”公司的人在他身上也装满了炸药似的,他也是定向爆破,没伤害周围任何一个人。�

他刚才好容易挤到证券交易部一楼大厅里,只见熙熙攘攘的人群,如同浸泡在硕大无比的酒缸里,一个个醉醺醺的兴奋不已,人贴人人挤人,相互挨得紧紧的,严丝合缝,水泄不通,气流不畅,拼命昂起头高高伸着两只长胳膀,在空气中拼命挣扎。一位热汗淋漓的小伙子好不容易突破重围兴高采烈说,他妈的,老子只搞了五百股,捡了五千块钱。好多人围拢过来听他兴奋讲述类似天方夜谭的奇迹。佳成一听,头脑就嗡嗡作响欲炸欲裂,一股至少赚了十元。他记得太清楚了,厂里买原始股的价格是每股六元钱。�

他急流勇退从大厅出来,站在门市部对街小店铺的台阶边沿上,有人告诉他,已经涨得十八元了。我的妈呀,十八了。双手抓着头上乱蓬蓬的硬头发,死劲地抓搔,似乎长满了虱子和跳蚤。他颓然倒下,好在是一屁股落地,但脑子里一片空白,过了很久才缓过气来,开始搜寻发泄仇恨的对象,首当其冲的便是甄一龙,其次是他自己。怪甄一龙狡猾,那谁叫你不更狡猾,魔高一尺,你咋不道高一丈。这么一想又觉怪不上人家了。接着他又连带责怪瑞娟,虽然她的正确意见是被他压制下去的,但她也不能推卸责任。她的错误是态度不坚决,正确的东西不敢坚持,就是错误。如果她坚决了,她坚持了,还不就是一万二到手了。她怎么这样容易被我说服呢?再一次证明,女人都是水做的,非常软弱,容易屈服;当然,也顺便证明了所谓女人头发长见识短的说法,是不具有普遍意义的。他也恨金娃子和瑞琴,股票刚刚冒出一丝风声,金娃子就全面准确理解了它的深远的现实意义和历史意义,还旁敲侧击提醒过他,说明他有眼光。他竟然比我还聪明、还高强,通晓这世道的新规矩。他万万没有想到,一向被他瞧不起的金娃子,最多只会干些偷鸡摸狗勾当的家伙,这回有了先见之明,说不定看得准,下手快,还捞了一大把。这使佳成心理不平衡。为发泄心中淤积的怨气冤气,学古人临场赋诗,当即灵感勃发,信口雌黄,顺口而溜,几句打油诗便出笼了:原始股中高科技,偷鸡不用一颗米。女人见识数第一,狗肉也能上正席。灵魂开窍馊主意,白白丢了一万几。不如赶快钻地皮,有何面目见妻女。�

吟诗罢,他决计今天中午不回家了,实在没脸面见瑞娟和女儿,他没尽到一个男人的责任。家庭里要个男人,是干什么的呀,不就是掌握大盘子出主意,盘子没有掌稳,主意没有出对,一事错,一切皆错。他坐在街沿上蜷缩成一团,就像是被“易普力”公司炸碎的那座大楼的瓦砾,太阳照射下的那段投影,更是像泼在地下的一摊墨迹,猥琐不堪,惨不忍睹。他觉得这时的天空完全黑下来了,似乎夜晚提前降临,黑糊糊的什么也看不清,大楼、人群、街树、车辆全从视野里消失。他想悄悄摸回去倒在床上,拉起被子蒙头就睡,一直睡下去,天,总是不亮,太阳,再也不出来,永远是黑暗无边。他试图站立,直觉眼前发黑,险些摔倒在地。

干燥发涩的双眼

佳成没有勉强自己,索性把低垂的头埋在双膝之间,像只鸵鸟再也见不到甚嚣尘上的人世间,不愿意看到这个一分钟就可成富翁、可以随手捡钞票的场所,他觉得自己太可悲了,太愚蠢了,太不灵魂开窍了。辛辛苦苦干了半年,当了他妈的仓库主任,才拿了不足六千元的工资。要是听了瑞娟的话,把六千元丢进去,现在就变戏法儿的成了一万八。他攥紧拳头,又朝自己的不开窍的脑壳,重重地捶了几下,感觉要轻松多了,灵魂也阿Q似的开窍了。金钱失败的损失,精神胜利来补偿,我们祖先就是这么过来的。他想,毕竟甄一龙还是有良心的,给了四千元钱。相比那一百多人,他黎佳成不仅精神胜利,而且经济也是胜利的,是真正的双赢。另外,甄一龙给了个仓库主任,没有让他下岗,还得到五、六千元工资,这不成了三赢。两项合起来也是一万元,也算对得起我黎瞎子了。这世道,这厂里,比我苦、比我失败、比我划不来的人还多着呢,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我还是幸运的。这样一想,他也心平气和了,觉着可以正眼相对妻子和女儿,分明还是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

他昂起头,摘下眼镜,使劲揉了揉干燥发涩的双眼,坦然以待乱哄哄的蚂蚁般活动着的人虫。模模糊糊中,他隐隐约约瞧见,有个熟悉的面孔在他眼前晃动,是甄一龙。他说话了,我在这儿站了很久,你在发愣干什么?佳成倏忽间弹了起来,直挺挺地面对着一把手,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嗫嚅道:我,我,我来凑凑热闹。走吧,回去。半路上,甄一龙朝他口袋里又塞进一沓票子说,给你媳妇和女儿买条好裙子。佳成推让道,你,这就不好意思了。甄一龙和蔼可亲非常贴心地说,这叫有福同享。你把仓库管好,多创效益就是。佳成顿即消除了对他的一切积怨,诺诺道,那是,那是。佳成接连不断地重复着,那是发自内心的真诚感动,是对他感激和忠心的无言表达。�

回到家,发觉门已上锁。按往常习惯瑞娟早把饭做好了,女儿也该吃完饭睡觉了。他开门,室内空无一人,只见桌上有张纸条,是女儿的字迹:爸,我和妈去外公外婆家去了,你去吃,或者做饭,由你定。佳成一清点,甄一龙又送了他一千元。他揣摩甄一龙这一着的深刻含义,无非是堵他的嘴消他的气,免得燃起燎原大火;更重要的是暗示他稳住阵脚把仓库经营好。�

佳成吃一堑长一智,从今以后要下决心变乖、变滑、还要变坏,要变到自我评价时,觉得自己是个坏东西,那就到位了,真正的灵魂开窍了,以往,没有实实在在把灵魂开窍落实在行动上,仅仅只是挂在口头上。要向甄一龙学习,千方百计为自己打算,他有他的大算盘,我黎佳成也得有自己的小算盘了。不会打个人大算盘的领导,不是好领导,不会打领导的小算盘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士兵不乖,要受淘汰,士兵不坏,将军不爱。狗日的希特勒说的这句话,我怎么忘记了呢?一万块钱买个教训,也是划得来的。�

他取出原来一直没有交给瑞娟的四千元存折,加上这一千元现款包在一起,准备交与瑞娟保管,并如实说清原委,请求宽宥。要内外有别,对老婆、对亲戚、对朋友、对朋友的女朋友,只能越变越乖;对与自己做生意的人,要变油变滑:对坏人,你惟有变得比他还坏。于是,他心情平和骑上自行车直奔老丈人家。�

黎佳成的岳父董剃刀是移民的后裔。还是上个世纪末,康有为、梁启超正热热闹闹撺纵胆小怕事的光绪皇帝搞变法之际,从扬州方向逃难来的大群人流溯江而上,散落在沿长江一带的大大小小城镇里,办起了理发、洗澡之类的行当。有位剃头匠在本市落户开办理发店,生意很是兴隆,娶了本地山村一个姑娘,生了三个儿子。子承父业,一个个成为当地有名气的剃头师傅。时光顺着剃刀从男人头顶不慌不忙流过,覆盖头皮的青丝一茬茬收割,渐渐地幻成了稀稀落落的白发,长辈如多米诺骨牌相继去世,各房均留下一个遗孤。董家第三代传人正接过剃头刀共同继承家业进一步扩充店铺铺面时,日本鬼子侵占了这座城市,董家堂兄弟推举大房的儿子领衔撑持门面掌管日渐衰落的老理发铺。�

他就是现在默默无闻的人称董剃刀的董老大,他带领两个堂弟谋生。他和心灵手巧的老幺勤学苦练,掌握了一手祖传的刮光头的顶上工夫和毫末技艺。董家剃头师傅一手轻轻按头,一手掌刀,只听嗤的一声,从头顶沿脑门心直向前额一刀下来,流畅自如,所向披靡,恰如现代大型收割机在茂密发丛中席卷而过,便留下整整齐齐的一畦宽度不走样的裸地,头发渣儿在刀口聚集,堪称干净利落。不多不少一十六个回合下来,那男人的脑壳宛若秋天收割后的无垠田野。然后,师傅置一高凳在椅子旁边坐下,用手抚摩着理发者的头皮及脸面,似在无所用心地把玩,实为一种表示亲昵的手语,弹奏出舒缓的旋律,剃刀亦变得那么轻柔那么舒展,仿佛是在头皮上催眠,又像是农夫在田地里精耕细作。躺在椅上的男人早已全身瘫软地飞向了爪哇国,把个脑袋连同眉毛胡子毫无保留地交给董家剃刀师傅,任由刮得头皮青亮青亮,将须眉梳理得整整齐齐。一梦醒来,睁眼往镜子一瞅,沧海桑田,换了人间。�

就这样,兄弟俩的剃刀,在全市绝大多数男人的头顶上掠过,便换回了赖以生存的衣食来源,并多少有所节余。虽然是国土沦丧万民为奴,但国破山河在,亡国未亡脑壳,头发还是一茬茬地长出来。早先他和老幺商量,不要三人挤在脑壳上抢饭吃,要让老二从头顶上撤退,决定供他读书将来吃文墨饭,改换一种职业。这也正合他心意,他对书本的爱好,远远胜过对青皮脑壳的兴趣,所以甘于放下剃刀拿起笔,离开脑壳捧起书,一直读到本市最早办的初级中学第二年级,刚刚碰上了解放,就参加革命当了个有文化的干部,其时,毛主席还没上天安门作庄严宣布,所以幸运地在九十年代初办理了离休干部手续。这是后话。�

半个世纪没音信

老幺也不安心剃头之事,三兄弟中他的父母最早去世,老大当着自己的亲生弟弟教他的手艺,人倒也挺聪明一学就会,其技艺之精湛可与大哥比肩。不过对于店堂的发展新思路,常与堂长兄不合拍发生争执。他和大哥酣畅淋漓吵了一架后从此失踪,那是在1946年国民党的部队从日本人手中接管这座城市之后的一个夜晚。老大费尽周折从旁多方打听才知他充军去了。那个特别器重他的剃刀他的手艺的一位营长,将他作为专职理发师收留。队伍连夜接到开拔命令离开城市,从此不知去向,半个世纪没音信。�

佳成进屋拜见岳父岳母,从瑞娟脸色中,才恍然大悟记起,今天是老泰山的六十五岁生日。是那个证券门市部的热闹而伤心的场面,岔开了他的思绪,搅乱了他的部署。原本打算十点钟买点东西到岳父家的,碰见那情景他灵魂开窍,沉溺于自己的失败和尴尬,早将岳父生日丢到九霄云外。幸好瑞娟作了补救,岳父岳母对于他的疏忽予以谅解,连一句埋怨的话也没说,只招呼他上桌喝酒。�

气氛不错,桌上弥漫着祥和与幸福的满足感。老人喝了三杯说,我就喜欢佳成这个做派,扎实过日子,不虚飘,像走刀一样,紧贴着头皮走,挨着头发根儿走,走得稳当又快当,稍微走神就要破口渗血。这是硬工夫。瑞琴她们一家,走刀不扎实,太飘浮,刮得不干净,走一路留一路头发桩子,不平展不干净。他在用他的理发手艺讲述人生态度和基本取向。冷不防瑞娟插言道,爹,你夸奖错了。人家瑞琴不是龙王庙里的菩萨,还弄到了龙王股票,没有钱宁可借钱也干,人家看得准,敢冒风险,这回呀,轻轻松松赚了一大笔。你的这个佳成,拿起刀子直打哆嗦,不知往哪儿下手,捏着象棋子儿,举棋不定,机会都丢啦,大把的钱从手指缝里吹跑啦。饭桌上忽然弥漫起阴云,一时沉寂下来。瑞娟似乎意犹未尽,没倾泻完自己的愤懑,大有骨鲠在喉一吐为快的架势:爹,你别提他还好些,一提他就头痛、心里烦。说着眼圈就红了。佳成倒有大丈夫胸怀,活像战场上全军覆没的败将,心虚理亏地承受主帅的训斥,一语不发埋头看着杯子里的酒,只尴尬笑笑,以笑代哭。�

岳母对两个女婿的优劣比较,对瑞娟莫名其妙的牢骚均不感兴趣,她心事重重说道,佳成,你去打个电话,喊喊瑞琴,怎么还没来。岳父也转过话题说,是呀,么时候了,还没来。瑞娟也有点心急火燎,催促佳成说,你,快去打呀,她没有哪一回不是慢吞吞的。�

佳成只得跑下楼去找电话亭,他发觉他们三人神态异常,从来都没有这么看重瑞琴的到来,似乎都在焦急等待瑞琴的什么消息。莫非他们全家串通一起买了原始股,惟独将他黎佳成蒙在鼓里。他哪里想到,瑞琴分头从爸爸、妈妈、姐姐三人手中借了钱,都是单线联系,未在三人之间横向沟通。这三人又各自心怀鬼胎,相互封锁情报,因为全是一点私房钱,害怕曝光。不过老两口准备一旦成功再予通报不迟,将对方吓一跳,只当是老年爱情游戏;瑞娟也打算吓佳成一跳,以便彻底摧毁他的大男子主义,证明男人办不到的事,女人也能办到。他们也曾设想过风险的存在,万一失手,就算丢到长江去了,蚀财消灾,谁也不吓谁一跳。瑞琴,他们信得过,怕就怕金娃子插手。瑞琴作了铁的保证,死也不跟金娃子讲,那是个用钱大王,多少票子在他手中,只需一眨眼工夫就吞下没个影儿了。�

半个时辰过去,佳成气喘吁吁上楼说,她说不来了。看样子,金娃子回来了,两人正在吵架,估计是谁灵魂开窍了。除他以外,其他三个人心都凉透了,这消息把他们的期盼一口吞没了。只要金娃子一沾边,他们准要遭受灭顶之灾。大家胡乱扒了几口饭,寿宴便宣告结束。佳成临走前,丢下两百元钱,说是让岳父去买件新衣,谎称这是瑞娟的意思。原计划中没有这项开支,临时得到甄一龙的意外赞助,取出五分之一孝敬老丈人,既能消弭瑞娟的怨恨,又能宽慰两老的心情。他确实变乖了。�

女儿直接上学去,佳成和瑞娟一路回家。佳成带着负罪感说了他的一千股的来龙去脉,交给瑞娟四千元的存折和八百元现金,这就是龙王继子的收益。他还想说几句自我批评自我解嘲的话,觉得瑞娟心情烦躁也就免了。没想到瑞娟反倒说,你该没有搞什么名堂吧?佳成说,我要隐瞒了遭天雷劈。他是误会了瑞娟的意思,你一分钱的本没投进去,从天而降四千八,虽然喜出望外,却又生怕佳成搞了违法的事酿出灾祸。佳成便再次解释,但还是撒了谎:甄一龙当时就要给我四千元,我不敢要,他说代我存到银行,今天才把存折交给我,说有了好赚头,叫利好,临时又补一千,送老爹两百,还剩八百。佳成作好挨骂受训的准备,要杀要剐,全交给瑞娟处置了,一场暴风雨难以避免,还不如从马路上就发作。

遭受更大的煎熬

瑞娟也在心狱里遭受更大的煎熬,不是为佳成,是为她自己,要是说出去了,佳成还不会对她千刀万剐吗。背着男人给了瑞琴一千元,十有九成是送给金娃子了,羊入虎口、肉包子打狗,再也别作指望了。想到这里巴不得揪心揪肺大哭一场,哪里还有心气骂佳成哟。相比之下,是她对家庭犯下了滔天大罪,佳成是建树了不朽功勋的大功臣!还是爸爸说得对,瞎子稳沉,有心计,刀子总是贴着头皮走,一刀刮下来,就留下宽宽的亮亮的青皮。他没花一分本钱还赚了四千八,相当她将近三年领回的补贴。她的双眼湿润了,这一千元,今生今世也不能对他说穿了,说穿了,他会更加记恨甚至杀掉金娃子的。她偷偷扫了佳成一眼,像个等待判决的死囚,不觉哇地一声当街嚎成一片,只求丈夫一刀捅了她。佳成鼻子也酸呼呼的,他悔不该当初没听她的妇人之见,惹得妇人伤心至极,更加重了对老婆的负罪感和愧疚之情,巴不得她把自己宰了还痛快些。�

这天,瑞琴兴致勃勃从证券门市部回来,算计着归还爸爸一千元,妈妈一千元,这两笔是不要利息的,但她要主动尽孝道一人多给五百元,还有姐姐的一千元本金,加赚头还她两千元,总共才五千元,再扣除自己垫的三千元,净打净赚了八千元。自己的这个男人,除了床上那件事办得认真令她满意外,什么事儿她都看不上眼,终久要休掉他的。从现今起得为自己和儿子留条后路,攒几个私房钱才是正经,自以为精明到家的感觉相当良好。卡迪拉克说要跟上时代潮流,想包她瑞琴做二奶,她每次都不折不扣扇他两耳光作回报。�

爸爸过生日,她买好礼品带着儿子正要出门当儿,死鬼金娃子突然从天而降,魂不守舍闯进屋来,上气不接下气说,瑞琴,给我钱,救救命。他们要杀我。瑞琴见他这副神态及言辞,惊恐地蜷缩在沙发里,双手紧紧抱住那宝贝似的小皮包,只从喉咙里哼了一声,绝情地说,那我母子俩就清净了。他语无伦次讲述诈骗一家公司钱财的经过以及别人对他的威胁恐吓等等。他们还说要杀你、杀我们的儿子。儿子听见了害怕得发抖,直钻进瑞琴怀里哇哇大哭,瑞琴一把搂着儿子伤心地嘤嘤啜泣,喉头哽咽着死活哭不出声来。她从刚才的兴奋陡然掉进了冰窟窿,全身瘫软转而变得僵硬,被从未有过的恐怖和绝望攫住了,几近没有一丝气息。娃子见妈妈这副情状戛然停止了哭喊,傻呆呆地抓挠妈妈的脸庞,那上面正泪水滂沱。�

瑞琴缓过神来,颤栗半天才从袋子掏出那一沓钞票,低声下气乞求说,你行行好,留下老爹、老娘、还有大姐的五千块养命钱,是我找他们借的,其余的你全部拿走。金娃子如同得到特赦令抓住钱抽身溜跑了,哪还管什么老爹老娘养命钱的。佳成打电话过来邀请她去吃饭,瑞琴觉着无脸面见爹娘和大姐。没过几天,公安局来家搜查,告诉她金娃子被逮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