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梧桐树下-市井雨

独往独来我行我素

神话里讲的龙,可上天入地盘山下海,恰如天马行空独往独来我行我素,在广袤宇宙间遨游,从来不用车船和飞行器什么的。眼下的龙王集团,是佳成他们船厂的过继老子,是衣食父母,正在市场经济海洋中乘风破浪风光十足。不过,黎佳成有十二分把握和理由认准了一条,刚刚提拔为船厂一把手走马上任的船厂厂长甄一龙,确是一条脚踏实地干正事的真龙,他是一条看重船、看重船厂的龙。�

物资设备科的采购员,一个初中文化的瞎子,往日的厂长们,谁也没将他放在眼角里。这回,新厂长日理万机中偷闲召他去谈话征询意见,说他是老职工老采购,有经验,有阅历,有关系,有脑筋,有力气。佳成从不思考与他无关的野棉花、陈芝麻,所以他对于如何治厂的大课题,用了张铁生交白卷的方法,一个字一句话也没讲,懒得泛泛而论。他说,讲得再多也都是梁山上第三把手无用(吴用)的话,大家白白浪费时间,划不来。他只说:厂长,凡是紧急的,紧俏的,稀缺的,非标准件,就找我,我他妈的想天方,设地法,不吃不睡,也要弄到手,还保证价格低,质量好。还有一条,大批量的,有油水的,商家有求于我们、向我们推销的,也可以交给我来做,我保证买价格最低、质量最好的,我决不在光天化日之下做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我就敢说这个大话,如果你们信得过我,可以先试一试看一看。甄一龙厂长说,你不要赌咒发誓了,我相信你说的是实话,你还没有学会在领导面前说假话,你的话都能兑现的。佳成真心实意地说,你这样夸奖我,我真要灵魂开窍了。�

甄厂长顺便讲了船厂的大好形势,说道,随着龙王集团成立和股票上市,船厂起色很大,出现了兴旺发达的好势头。这一两个月接了三条船,新造一条,维修两条,都上了船台,大家干劲可高啦。船用钢板、船用焊条全是龙头企业供应的,客户的资金也按比例到账。佳成连连点头称是,但口边上一句话,最终还是咽下去了:全靠新厂长领导有方、领导有功。确也不是拍马屁,实际情况正是如此。全厂上下,有口皆碑,包括牛牯子他们也说,甄厂长上任后,像妇女们的例假一样,也调得正常了,每个月很按时。佳成听了半天,老是灵魂不开窍,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牛牯子说,现在发工资,就像妇女正常例假一样,每月一次。过去至少要六十天以上,去年一年,只来了五次。佳成只想把这个话学给甄一龙厂长,既是荤话,又是赞扬的话,保险他蛮喜欢,据说,现在的领导人都喜欢讲黄段子,他们一扎堆就比赛,看谁讲的新讲的黄讲的巧讲的雅俗兼备。�

可又觉得,妇女们来月经,不是一两个月的事儿,长远得很呢,几十年都正常不容易。大半新厂长上任,起码要正常两三个月。再说,厂长的马屁也不是我拍的,他巴不得的是龙王集团头儿的赞许,是市政府头儿的夸奖,但那又不叫拍马屁了。统而言之,他黎佳成真心的话语也不说了,说与不说一个样儿,还不如不说;听与不听一个样儿,还不如不听,大家都省事。�

马屁可以不拍,但作为龙的船人,正事可要真干,对甄一龙表的忠心,是一定要兑现的。黎佳成精打细算达到小气悭吝的程度。他干活累了偶尔抽几支低劣的烟卷,但口袋里却必备一包他自个儿掏钱的中档名牌烟,用于联系业务时的交际。只因眼睛不对光,慌乱间有时摸出自用烟得罪了业务伙伴,后来才将自用的屁货烟藏到内衣,待客的名牌烟放在外衣口袋。几个相好的业务员看出他的蹊跷,硬是抄他的身,结果搞得他无地自容。都说当今搞采购的抽这低档烟,自己刻苦自己,实行内外有别政策,全中国没有,要不就是采购员中最会装蒜的第一号大滑头。�

他与兄弟厂家采购员接洽业务,对方说此人不在办公室,并主动给他一个手机号,而他总是扯很多理由,请对方办公室的人通知当事人,再告诉对方一个他的市话号码。业务接上了头,电话费别人出了,所以他每月报销的电话费最少,也没说奖励他。拖一个什么部件,多数情况是跟对方说好话,求别人的汽车代劳;迫不得已他骑自行车去拉,或是租三轮车什么的。视力不好,有几次摔得鼻青脸肿,也主要靠红汞碘酒对付。本市、本省里的同行仓库里,有些什么备件,他大致有一本账,特别是紧缺的,非标准件,过剩的备件,到急用时他就能得心应手,左右逢源,价格的低廉,简直使其他采购和工程师怀疑是水货。�

自从当了龙的船人后,他给女儿烧饭的次数明显减少,闹得瑞娟有意见。佳成循循善诱教导觉悟很低的妻子:虽然我做饭的次数减少了,可是,前两个月的工资不是已经补回来了么!每月非常准时发工资,最多拖到每月九号,总是八九不离十,比你的好事还来得准。瑞娟一巴掌拂过去,打掉了男人的眼镜,她又心疼地拣起来给他戴上。佳成继续教育她,大家不努力干活,专门为孩子烧饭,把老婆腾出来天天摸麻将,那就老发不出工资。还不如男人忙公家的活,女人做家务,每月可以关饷,六百、七百块,硬胄得很呢,这个灵魂,还开不了窍。他非常自得地告诉瑞娟和女儿,这次评选爱岗敬业积极分子,他的得票率远远超过了太平洋那边的克林顿。

佳成大门前右侧

夏天来到了,佳成大门前右侧,有一棵多灾多难的梧桐长出了繁茂的枝叶。早先,两边的大楼兴建后,政府统一栽了两排三米高的法国梧桐。这种街树是中国最早与国际接轨的标志,至少是与法国接了轨。它们也不嫌贫爱富,大半都活了。可街坊邻里在那正茁壮成长的树干上,紧邦邦缠了一道道铁丝拉扯开去,便成了晒被褥的好去处,至今主干上还伤痕累累。法国的梧桐不屈不挠奋力向上蹿,二楼、三楼住户决不客气,气愤之下删枝削叶,弄得缺胳膊断手的。佳成竭力保护自家门前梧桐的生存权,尽管效果不大,但他和那梧桐俩毫不气馁,在艰难困苦中争得了生存的空间。那一年,省城兴起了砍伐梧桐之风,前任市委书记决心与省城接轨,命令一周之内赶尽杀绝全市梧桐。雇来的民工们放倒了一棵又一棵,来到佳成门前正待动锯时,佳成请大伙儿喝茶、抽烟、休息一会。不觉已是午饭时间。佳成说,大家累哒,这最后一棵我自己来锯掉。民工们走了,这棵梧桐得救了,一树独秀。政府许诺要改栽桂树、樟树、广玉兰的,而这些娇气十足的国产树,却从未在这街上露过面,远没有人家法国树浪漫乖巧。所以,每到夏日,惟有佳成享受这片荫凉,冬日,仿佛是那光秃秃的梧桐枝桠,摘取了一缕缕灿烂阳光,抚慰在佳成的心上,他感到格外舒坦温暖。日子过得知足、自满时,生活出现困难、波折时,他就喜欢躺在梧桐树下倾诉,它比起瑞娟来,最大的好处是只听不说话,一切尽在不言中。自从听到酸雨报道后,一见树叶变黄或是飘落下来,他便怨天恨雨,生出对梧桐同病相怜的惆怅。�

今天,他把那架摇摇晃晃的破躺椅搬到梧桐树下,伸长双腿舒展地躺在上面,摆出一家之主的架势,命令瑞娟端一杯茶水,命令女儿为他点烟。他抿一口茶吸一口烟,闭上眼睛尽情地品味着这样美好的人生:像这么过下去,他的第二步计划是可以实现的,保证女儿上重点高中的费用可以兑现,家庭进入小康,十拿九稳。眼下,这世道好,龙王好,船厂好,厂长好,老婆好,女儿好,股票也好,样样都好。他要正确引导舆论,对瑞娟道,你这该相信了吧,新闻联播讲的大多是真话。因为瑞娟老以自家的收入状况来评论新闻联播,说那是新闻记者胡编乱造的,上骗党中央,下骗像黎佳成这样的瞎子老百姓。随他怎么翻巧,就是骗不了我董瑞娟。佳成说,好像你最高明,真是,真是,真是井底青蛙,不知天高地厚。�

十三不靠莫名其妙打来电话,说他的一个朋友要来,请佳成一定接待安排。什么人,怎么安排,详见来人手中的信。这十三不靠杨志刚,是佳成在全中国惟一真正的整朋友。到外面去流浪,把一整串钥匙交给了佳成,从住房大门直到他的小房间、小箱子、小柜子、小抽屉、小皮匣子的钥匙,都在佳成的掌握之中。如果他有老婆的话,把老婆交给佳成,他也放一百二十个心。佳成把他的这个朋友的情谊,看得比什么都宝贵,大有古人讲的得一知己足矣的满足。�

来的是小芹子。这是一个星期日,上午九点多钟,瑞娟上邻居家摸麻将,女儿去学校重点班增肥。佳成一个人坐到门前梧桐树下,一手捏着镊子,一手握着猪蹄,正在精细加工,无非是拔掉躲藏在夹缝中的亮晶晶的白毛,和开水烫过的没剔除干净的死皮。尽管视力不佳,但对这些皮毛之事却是明察秋毫,一丝也不放过。这原本是女人名正言顺要干的活,都由他包揽,粗暴剥夺了妻子的这个权力。每当受到男人们讥笑时,他总要冠冕堂皇说是爱妻行动,骨子里是不能容忍瑞娟的粗枝大叶敷衍潦草。一旦他戴着眼镜全神贯注埋头苦干时,便达到忘我之境界,哪怕街坊发生了天大的事,他都置若罔闻。只有那棵梧桐树,悄无声息地端详着他。�

此刻,正有一亭亭玉立的姑娘,在两排大楼的中间地段来来去去走了三、四趟,准是第一次造访这个陌生世界,对情况毫不熟悉。尽管她不与任何人搭讪,可已经引起街坊们的注意,因为她长得太漂亮了,如同天上飘落下来的仙女,把个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眼光统统吸引住了。有那么多人坐在门口向她行注目礼,说不清是欣赏、是羡慕、是好奇、是惊讶。少数不友好人士也免不了义务做一些评点,继而发出淫秽猥亵的轻轻笑声。大意是说,还是大白天的上午就来拉生意了,再说这也找错了码头呀!有的说,当前市场竞争激烈,卖不出好价钱了。有正人君子说,不要太缺德了,要积德。�

姑娘终于启齿低声向过路人打听了。只听见有人指点,看,那梧桐树下。又大喊一声,瞎——子,有人找你!这路面站的、坐的、走路的人几乎都听到了呼喊,包括对面那栋房子二楼搓麻的瑞娟也从窗口伸出头来,做了全方位的扫描。佳成对街坊邻里的生活习惯兴趣爱好语言表达了如指掌,他既不完全认同、入流,跟着大伙起哄,开些不三不四的玩笑,也不特意标榜清高做鹤立鸡群之状,以免脱离群众,如果脱离了这里的群众,那是不可想象的。他听到呼唤,昂起头,循着话音传来的方向答应说,好,好。只不过表示礼貌而已,并不当真相信有什么人来找他的,兀自继续铣他的猪蹄子的残皮剩毛,因为邻居经常喜欢跟他来个小幽默什么的。�

眨眼之间,佳成发觉有个女人踅到他身边站住不动,发出轻轻笑声:黎采购,你好忙呀。佳成迅即摘下厚玻璃瓶底眼镜,抬眼一瞅,哦,是小芹子,你怎么来了?你怎么来的?前句话问的是理由,第二句话问的是交通工具。不等小芹子回答,他起身随手从旁抓了一只摇摇晃晃的凳子,往小芹子腿边一塞,说,坐着慢慢讲,这里荫凉。小芹子将自己随身带的包裹放在地下,便小心翼翼落座于不可靠的凳子上,舒了长长的一口气,仿佛经过长途跋涉回到家中。她是勤快人,立马从盘子里拿起一个猪蹄,就来夺佳成手中的镊子,细言慢语道,我来铣,你眼睛不好。嫂子呢?

飘然来到她的身边

话音一落,嫂子已经飘然来到她的身边,正用异样目光从头到脚打量这位不速之客,主调是亲切和友爱,但也不无新奇、警惕和觉察不出的本能敌意。她以强有力的女主人地位和身份对自己的男人说,佳成,这是哪个稀客呀,你也不介绍一下。佳成感受到了审判者的语气,因而有点慌乱,眼下还不知先介绍哪个神仙。灵魂急剧开窍,倏忽间作出了决断:拨开瑞娟斜刺过来的如长剑的犀利目光,避开其咄咄逼人的锋芒,来个以柔克刚,先安内而后攘外,暂不回答来人是谁,而首先介绍老婆的身份,当是最明智的抉择。于是说道,这是我爱人瑞娟,董瑞娟。瑞娟庄重点了点头,很得体地拉起了小芹子的手。�

佳成认定赢得了主动,控制了局面,便轻松自如道,这是江城造船厂招待所的萧芹枝,大家都喊小芹子。小芹子一见如故,亲热喊了声:嫂子,你好。我常接到你的电话。瑞娟这才笑着说道,你好。小芹子,这个名字蛮好听,逗人喜欢。小芹子说,嫂子这样夸奖我,我蛮高兴。她认定嫂子和黎采购一样,都是好心人,宾至如归的感觉马上到位了。瑞娟问,是不是杨志刚叫你来的?小芹子说,是。他还好吗?那语调充满了思念与关切。小芹子答,还好。瑞娟异样地盯了小芹子一眼,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想起了什么。�

对面楼上有妇女将上半身伸出窗户招手,瑞娟,快来呀!没有什么不放心的。瑞娟有意大叫,我马上就来。她才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对那些守不住自己男人的女人,她一向不予同情,反而常常引以自豪地现身说法,你看我调教出来的瞎子,就是天仙下凡,也叼不走的。有人嗤之以鼻,你那个瞎子,哪里看得清天仙?要不那天仙本身是瞎子,才会把他叼走。不管人家怎么鄙薄,也动摇不了她的自信。所以,此刻她大大咧咧说,你们坐着说话儿,我手气怪好的,今天已经把买猪蹄子的钱都捞回来了。中午,就在我们这里吃饭,啊,小芹子。走了几步又扭头打趣道,黎哥,今天的午饭就拜托了,拜拜。不仅嗲声嗲气,还做出了兰花指模样。在小芹子面前向丈夫撒娇,是为了展示他们夫妻间至深相爱、牢不可破的国防风景线上的一个小景点,从而打消任何入侵者异想天开的觊觎。说着,一阵风奔向波诡云谲的麻将场,全心投入激烈的战斗,她绝对相信后院不会起火,家中定无战事。�

小芹子掏出一封信说道,是杨志刚要我带来交给你的。佳成接过密封着的很厚很重的信,用湿漉漉的双手撕开展读。是特地写给佳成阅读的,毛笔书写,字很大很工整,一笔不苟,还有繁体字夹杂其间。佳成扫了两眼,连信纸、信封一并揉进裤子口袋,说,等会再看,你先简单说一下。看他的王婆臭裹脚布的长信,还不如听你小芹子讲,我的那点视力留着拔猪蹄子。小芹子尚未来得及张口开讲,佳成又忙自己的活路去了。�

他打开空高压锅用开水涮一涮,吩咐小芹子把洗好切好的土豆装进去。他自己则对猪蹄子们做最后一次大检查大清洗,丢进高压锅,加生姜、食盐、花椒,注上水,合拢盖。再给炉子换一块蜂窝煤,掏出炉子底渣,将沉甸甸的高压锅稳当当放置于煤炉之上,才算大功告成。接着,他先是扫帚后是拖把,麻利按程序做善后工作,料理得清清爽爽。�

他安稳坐上椅子,两手朝裤腿蹭几下,权且当抹布擦干手,自言自语道,让我抽一棵烟,忙了一早晨还没抽一棵香烟。掏出已经揉得皱皱的本地最廉价的江河牌烟盒,抠出一支弯曲的同样皱巴巴的烟,点燃,美美地吸了一大口,无限陶醉。说,好,我来拜读杨志刚的信,看说了一些什么屁话、胡话、鬼话。他的阅读能力极差,不仅速度慢,而且对正规文字表达的语意理解有障碍,总要自我翻译一遍,因他形成了独特的个人语言和表达体系,不容易和别人的文字语言接轨。加之,杨志刚离开他将近十年,偶尔见面也顾不上多说话多交流,因为长期分别生活在两个不同的语境中,沟通更为困难。他读了半天,还只半懂不懂地翻过去两张纸。小芹子一旁看着急得不行,下面还有那么厚厚的一沓,猴年马月看得完呀。不巧,高压锅也受不了太大的高压,呼呼直叫唤,蹿出吱吱的气流,连连报警。佳成又不得不放下远方朋友的信函,走近煤炉边处置。其实很简单,只将煤炉的小风门关上,停止放进新鲜空气去,高压锅就逐渐安静下来,只唱着得意的吁吁声,传送出诱人口水的扑鼻香味,混合着土豆与骨头的香味。�

佳成问,几点了。小芹子回答,十一点半。佳成一惊,好快呀,丫丫快回来了,我得赶快做饭。小芹子看着他的流水作业,舀米,淘米,接通电饭煲,亮起了红灯。从水池里捞起青菜,在水龙头下冲洗,用筲箕沥干。还取出一块牛肉摊在案板上,手握菜刀游刃有余,瞬间片成薄薄的肉片堆码在一起,随刀上下起落,变成长条的细丝,用刀撮到碗里拌佐料,几乎是二十分钟做完这些活。小芹子如实习学徒,几乎是在欣赏老厨师的精湛刀工,惊叹之余忍不住说道,黎采购,不要太客气了,我过早不久,还没饿。真的咧,黎哥!她借鉴瑞娟的口吻,改唤这一称呼,直觉亲切多了。投靠人家,就得把他当亲哥对待。瞎子黎哥实话实说,不是专为你的。小芹子的脸刷地红了,为她的自做多情讨了个没趣。认识佳成快三年,多次领教过他的叫人难以忍受的直率与真诚。黎哥还在唠叨,你运气好刚碰上了,过年快三个月了,今日第一次煨汤,要是早一个月,还可以用藕煨汤,现在的藕生了芽。藕炖排骨,那才是上等汤。

最经济实惠的佳肴

“煨汤”,是黎佳成菜谱中的最富营养、最经济实惠的佳肴,也是招待客人最高档次的奉献。往日,瑞娟的爸爸、妈妈来做客,他亲自主厨煨汤,十三不靠杨志刚也是少数值得煨汤以待的角色。自家的日常生活安排,按现今收入状况,他决定保证半月煨汤一次,如收入状况继续好转,将调整为每周一次。可瑞娟发袜子工资的时节,则是几个月一次,除收入疲软不景气外,心情不爽快,更是重要原因。煨汤的内涵和次数,是丫丫观察家庭经济状况的晴雨表,因为它是家庭经济走向的股票指数。这三年来,往往一跌再跌从未飙升过,丫丫似懂非懂地说,这根本不是高乐高的恒升指数,简直是低了又低的恒降指数。�

今天佳成总共花了将近十元,可以酒足饭饱享受一天,到第二天,将剩余的残羹,和着米饭、青菜等一锅煮。汤汤水水,油盐酱醋,点点滴滴,全部进口,热烫烫,香喷喷,刺激得食欲旺盛不已。这是煨汤的余韵,同样美妙不可言传。据佳成讲,每煨汤一回持续两天全家享受,老婆女儿气色更鲜丽,他其实看不到,只是凭感觉和想象。他自己则是非常明显有气力有劲头,蹬三轮车拖配件时的自我感觉,还有那永远不会向任何人谈及的与瑞娟两人的事,都有切身的感受和验证。所以,他咬定市面上所有餐馆标榜的这个菜那个菜,都是他娘的活见鬼,如果电视上请他去谈美食,除了煨汤这一家传秘诀外,什么菜系全值不得他去恭维的。�

女儿回来了。佳成说,叫阿姨。女儿说,阿姨,你好。怯生生的。抹桌子准备吃饭。这是布置丫丫的家庭功课,也是对小芹子的提醒。瑞娟回来了喜气洋洋道,今天小芹子带来好运,手气一直那么好。瞎哥,你猜猜,多少?佳成了解她的底细,永远坚守“一分”的底线,一个上午,最大输赢在三至六元之间,他伸出了一个大拇指和小指头。瑞娟双眼一瞪,你也太小看人了,今天发啦,算我请小芹子的客。�

饭桌上的气氛与猪蹄煨土豆的香味极为协调,佳成吃得面红耳赤嘴唇油亮,没得工夫去清除。抿了三两二锅头,三碗大米饭嘴边上一旋就不知去向,还喝了一碗冒着油花星的汤。小芹子说,黎哥真是胃口好。丫丫说,爸要老是这胃口,我们家准是发了。喝了三两酒便有七分醉意的佳成,开始天上一句地下一句,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外国搬到中国,现代移到古代。他说,我们这人就言行一致,说老藕炖猪蹄、土豆炖牛筋是好东西,就真当着好东西对待。等于说自己的老婆子好,就一生不变心,吃着碗里决不想到锅里。瑞娟打岔说,他灌进去三两酒,就要说十箩筐的废话,你们不要缠他。佳成才不愿缠她呢,自个儿喃喃道,现在有些人口里说的与心里想的手里做的脱节,明明说廉政是个大大好的东西,可偏偏不喜欢吃这一套;说腐败是最坏最坏的,可搞起贪污腐败来硬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女儿说,爸爸喝多了,这个贪污腐败与猪蹄汤,有个么子逻辑联系,难怪老师说我的作文跳跃性强,逻辑不严密,根子就出在你身上。佳成说,我这是打个比方,你没有灵魂开窍,当然就不知道其中的联系。父女俩扯皮拉筋没完没了。�

瑞娟收拾桌面打扫战场,小芹子也出手,一直跟进厨房,按瑞娟吩咐指点,默契配合。佳成躺在垫了破棉袄的竹躺椅上品着汤的余味,眯缝着双眼,灵魂开窍了。这个杨志刚恐怕是灵魂开窍了,把小芹子打发来,叫我管,为的是哪一桩,莫不是想收留她当媳妇,他今年三十有九,还是一条光棍,十三不靠十四靠,总要有个“靠”。他为朋友的桃花运感到欣慰,他也应该过上好日子了。�

他神气活现如同大首长吩咐下属道,瑞娟同志,杨志刚写的文件,你看看,我太伤眼睛了。瑞娟说,他给你写的,我不看。跟我们两人写的,你的名字还排在前面。就像我们厂,过去是书记在前头,如今改革了,厂长排到头里,第一个看文件。你在前头,你先阅示。瑞娟也不推辞,先睹为快,而且越睹越快,似乎很快领会了文件的全部精髓。佳成说,你说说文件的大意。瑞娟当着小芹子的面摊开说,杨志刚把他的房子,借给小芹子住,工作上的事你能帮上忙,要帮忙。是这个意思吧?她不知是问佳成呢还是问小芹子。�

佳成说,那好,你把志刚的那串钥匙给我。瑞娟听命从柜子的秘密深处掏出钥匙,丢给佳成。佳成一个一个清点辨认,取下三把钥匙详细交代说,小芹子,这是进大门的一把,这是进小卧房的一把,还有穿衣柜的一把,被絮床单放在里面,他的穿衣柜就放在小卧室里。他喝了三两酒,但脑子清醒心里明亮清澈,来信中只说把房子借给小芹子住,并没有宣布把小芹子当他的“屋里人”看待,由她全面来接管,所以只给三把钥匙。新上任厂长宣布书记、副厂长们的分工,这个权那个权一大筢子的权都给人了,比毛主席表扬的李鼎铭绅士还要开明一万倍,他手里只剩下一点小权了:财务与人事。黎佳成也学了这一手,仅剩有两把小钥匙,专门开启大卧室和小木箱的,那才是别在克林顿和叶利钦裤腰带上的核武器钥匙。小芹子本分地接过三把钥匙,串在自己的腰带链子上,打算要走。�

佳成说,瑞娟,小芹子头一回来,那房里的灰尘只怕有尺把厚,你去帮她一把,也是给杨志刚帮忙。有朝一日,他的画卖出了好价钱,还怕不赞助我们煨汤喝。瑞娟说,就你废话多。说完,便提着小芹子的一个包,领着小芹子朝杨志刚房子走去。面对那么多人探询的眼神,瑞娟走一处说一处,杨志刚的熟人。大伙一听觉得这有什么稀奇的,流打鬼的杨志刚弄来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和瑞娟、和瞎子没有一点瓜葛,太没有故事性趣味性曲折性刺激性了。

郊区的荒野地带

七十年代初,这还是市郊区的荒野地带。改革开放前,一个中央办的称为四四一的大工厂兴建,市政府和这个大厂为争地盘,死劲建设居民和职工宿舍楼,双方比速度比粗制滥造,红砖墙的八层楼眨眼间挤得满满当当。佳成和杨志刚所在工厂各自买了一栋,分配给结了婚有了孩子而尚无住房的职工。他们这层次人士占住了天上地下,佳成说视力不行,爬高下低不方便,要了一楼。杨志刚的妻子虽然是标致的打字员,他又有美术学院正规本科文凭,也难以排上好层次。他愿意居高临下最大限度提升自己的地位,占据了斜对面一栋的八楼。�

后来搞房改,两人便购置了房产。两栋楼相对相望,两家人常来常往,不到一年光景,杨志刚的媳妇跟一个老板去南方下海,从此杳无音信。他也索性十三不靠了,饥寒交迫读了满肚子的狗屁书,主要是西洋油画的书美学的书,却换不到钞票拢不住女人的心,义无返顾往北方走了,落个南辕北辙的结局:女人下了金海,男人上了书山。也不晓得有个什么结果,佳成问过几次,觉得听不明白,于是不闻不问了。只要他活着蛮健康就行。�

小芹子的到来又扯开了关于杨志刚的话头。晚上熄灯后,两人都挺快活,进一步证明了佳成关于煨汤的理论。瑞娟完全是格外友好地说,佳成啊,你瞎了个眼睛,还真的瞄到了一个这么漂亮的美人儿,没想到你还真有眼力,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呀。佳成一惊忙问,她真的蛮漂亮?瑞娟说,这还有假的。我带她去志刚家路上,邻居们都抢着看不赢,说这方圆几栋房子,所有家的媳妇、姑娘、加上来的女客人,就她小芹子挂了头牌。佳成说,没想到杨志刚一不小心就逮住了个美女,还是二婚,这才叫艳福不浅。你羡慕得要流口水了吗?你跟她,是不是有一腿?面对瑞娟的审问,佳成招供道,招待所一共有三个女娃,除了高矮胖瘦,我大致能分得清外,还真的没看出哪个漂亮?是不是你牵的线?不是,可能是我不在的时候,志刚去找我,他们勾搭上了。志刚和这个小芹子,都从来没向你谈起这件事?他们搞的地下工作。�

瑞娟不打算盘问下去了,只是说,凭良心讲,小芹子真的漂亮,般配得上杨志刚。佳成惋惜地说,你也说漂亮,那肯定是漂亮,未必还有你漂亮不成?我还真的没在两米之内瞧过她,如今,要是她当了杨志刚的媳妇,倒可以瞧一瞧了。这话,别人不信瑞娟相信。佳成日子过得很苦,没得心思想歪点子,有一千二百度的近视,连自己老婆、女儿变了发型,他也辨别不清。也实在没得眼睛没得工夫去瞧别的女人了,世界上,无论丑女、美女,电视女、电影女,西洋女、中国女,侠女、淑女、三陪女,在他眼里全然是一片雾雨。想到这里她太同情自己的男人了。如果上帝或是命运给他一副好眼睛,让他瞧一瞧世界上的美女,也是他的福分呀。且不说欣赏别的美女,他连自己老婆和女儿是个什么模样也根本看不清,他本可以为自己的老婆和女儿骄傲一番的。是哪一个轻薄的家伙对瑞娟说过,你这副漂亮面孔,送给瞎子,那实在是鲜花插在牛屎堆白糟蹋了。她当时骂了一句:这话,带回去对你妈讲。对方说,你就是我的妈。�

佳成问,他是不是要小芹子做老婆,信上说了没有?瑞娟说,看不出个究竟,他就是有这个想法,也不一定在信上讲呀。佳成反驳道,这你就错了,你还不知道我们两人间友谊的深浅。他想要她做老婆,告诉我了,我会是一个态度;如果不打算收她做老婆的话,我又是一个态度。佳成坦率的宣言,宣言的坦率,实在让瑞娟佩服得五体投地。她饶有兴味问道,你就说说杨志刚不打算要她做老婆,你怎么对待?你是个么态度?我特别想听听,瞎哥。那是逮住了老鼠的猫在做游戏,抓住了俘虏的尾巴而洋洋自得。佳成则是老练狡猾如狐狸,诱敌深入之后马上反守为攻,慢条斯理道,我也知道你特别想听,因为你灵魂开窍了,你是想说杨志刚没有打算让她做老婆,我就可以顺带揩油占小芹子的便宜了。你先回答我,是不是这个答案。是,就是A;不是,就是B。你到底是A还是B?抢答呀。电视综艺节目大普及的巨大成果,就是让佳成、瑞娟这样贫穷家庭也学会了此等弱智游戏。�

瑞娟也只想点到为止,更不会轻易上圈套,便说,我的答案是C。佳成学着电视主持人的口吻大加赞扬,你真有气质、有内涵、有智慧。瑞娟正色道,不瞎扯了,我郑重告诉你,这信是秘密文件,决不能让丫丫看到,基本是黄色信件,讲了他的毕业作品得了大奖,是一幅女裸体油画,你看一遍后烧掉了事。这怎么是黄色信件?不能烧,留下来,五十年以后是重要文物,他当了与世界接轨的画家以后再去拍卖。你真是灵魂开窍,什么事情都想到钱。就你灵魂不开窍,赢了八块钱,还欢天喜地。�

佳成呼呼入睡,瑞娟却在备受半梦半醒的煎熬。小芹子甜美的面容,有款有式的颀长身材,与那高大魁梧的木匠身影纠合重叠在一起,总在脑子里盘旋而挥之不去;那连自己也捉摸不透的情愫久久排遣不开,是真心诚意的美好祝福,是惘然所失的淡淡的酸楚,甚至包含着一丝嫉妒和不易察觉的怨恨。这么一大堆乱糟糟的思绪,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她当姑娘娃的时候,理发的爸爸正处于象棋技艺的高峰,在本市内几乎是杀遍天下无敌手,却收下了两个得意门生,年轻象棋迷,一个是木匠杨志刚,一个是采购黎佳成。别人不清楚,她是心明眼亮的,两个儿子伢名义上是要向爸爸学两手象棋,肠子里头早越过了汉河楚界,都是向着她来的,暗中蛮喜欢她瑞娟。她也是一样,每回奉母亲大人之命,去喊你爸来吃饭。她就活蹦乱跳走到老地方,老远就见那两个家伙,一个蹲着正在与老爹博弈,一个站着低头看棋。只要她一声喊,爸连头也不抬一下,那两个家伙都要朝她扭过头来,死劲地望着。她至今也回忆不清,最后为什么还是嫁给了采购瞎子。

真正的正人君子

办婚事那阵子,他杨木匠仿佛没事儿似的,不急不恼,不烦不躁。那时结婚时兴自个儿打家具,整套家具都是杨木匠操办制作的,如同他自己结婚一样专心。他那时就有些云雾山中,不食人间烟火。不是她和佳成从旁撮合,忙着给他找媳妇,他一个人过得逍遥自在不得了。那个打字员姑娘是中专毕业生,当时工厂的女人中,就算是高文化的了,也是看中了木匠爱学习,和木匠说得来。恢复高考后,杨志刚去读了美术学院,回工厂也无大作为,搞点广告宣传,无非是写字画画。越是文化高了越灵魂开窍,两人都不安分,志刚经常外出一两天写生,女人经不起热火朝天的经商诱惑,说是跳了槽下了海,跟另一个男人跑了而不知踪影。�

只有瑞娟知道,木匠是真正的正人君子。没有与瞎子明确关系时,木匠没有碰她瑞娟一个手指头;结婚后,他恭恭敬敬喊嫂子,绝不开那没油盐渣滓的玩笑。他仿佛为自己定了一些条条框框,总是严格遵守着,任何时候都不让自己放纵,他把自己当五类分子看管着,决不越雷池一步。她相信,木匠画裸体女人,按他的话说那是艺术创作,那是在寻找、探索、表现真正的美,和男女间的事,是根本不同的两回事。他在信上说,世界上还没有一个男画家对心仪的女模特能把握得住,他能做得到。当今中国人都淹没在权、钱、色三种欲望汇合的大海里,他要跳出这个苦难无边的大海。瑞娟恨杨木匠老在空中飘啊飘的,硬是落不到地面。还恨他把这个又香又烫的骨头,传给佳成去啃;而佳成又是灵魂不开窍的家伙,对朋友一片忠心,还不知要累得么样子,一双瞎眼,苦不堪言;她还嫉妒小芹子的美丽,和那种捉摸不透的令男人们神魂颠倒的所谓气质。木匠虽没明说,瑞娟似乎隐隐约约觉得小芹子为他当过模特。这样一推断,更觉得那小芹子是一尊女菩萨、女观音。她又马上否定这一说法,她瑞娟才是货真价实的女观音,救苦救难的女菩萨。现而今,不贪钱财、不贪女色的身体健壮的男人,快要绝种了,在她视野里,只剩下木匠和采购两个珍稀动物。而这两头珍稀动物,也只有她瑞娟能够加以关爱和保护。�

杨木匠写的这封长信,或许是他对瑞娟的一个表白、一份交代、一次清算。他曾说过她瑞娟与佳成结婚,他就一千个放心,他将永远珍藏着一份对瑞娟最美好的记忆,便心满意足了。现在,又在重复昔日的故事,以为把小芹子托付给佳成也就放心了,他得到的珍藏在心中的,也只有刻画在画布上的对小芹子的一份美的记忆,如同对瑞娟一样。但这次他失算了,她和佳成两人无法承接他的嘱托。�

佳成一翻身,把头埋在她的胸前,发出梦呓般的含糊不清的话语,瑞娟,快睡吧。她像少女时代正脸红心跳偷看男女故事时,猛听爸爸一声叫唤,赶紧用课本压住那一点也不黄色的书刊。她怀着愧疚的心情,责怪自己干吗还想那些陈旧往事,睡在丈夫身边想另一个男人,就不是一个正经女人的本分。她车转身,面对着佳成,用手抚摩着他强健的胸肌,才昏昏睡去。�

这边的小芹子睡在床上辗转反侧,几乎一夜不能入眠。她睁大眼睛,望着漆黑的房间,脑子里正演绎着当代画家与女模特的一段古典而浪漫的故事。�

那天,小芹子随杨志刚一直步行到美术学院,没有发生她虚拟的惊险故事,倒也充满了新鲜感新奇感。杨志刚说,他们三个男研究生和两个来进修的县中美术女教员,合伙包了一栋民房,上下两层,挺宽敞的。你去和女教员住在一块,帮忙打扫卫生,为大家洗衣做饭,每月凑三百块给你。你为什么不征求一下我的意见,就将我绑架了。画家说,我是出于一片好心,没有恶意,就用不着商量。还有这个道理,我不懂。她仍保持适度的警惕。�

在一条僻静的街道,杨志刚说,到了,就是这间屋。小芹子站在门口,四下张望打量一番,极力寻找圈套、陷阱的破绽。杨志刚推开大门,喊了一声,便有一位年近四十的妇女迎了出来,说了声欢迎,握住了小芹子的手。楼上也咚咚跑下一个长头发长胡须的男人,笑着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无头无脑地说,这下解放了。他又脱口而出,哎呀,这是我见到的最好模特,你让我瞧瞧。端详半天,才结结巴巴说了一串外语。小芹子像受了惊的一头小鹿,敏捷地拎着放在地下的小包准备逃走。�

中学女教员一把拉住她,没有事,不要害怕。一口小芹子本地的乡音。她说,请把刚才这位先生的洋文,如实地翻译给我听。杨志刚说,他是讲,这下可以免除好多不必要的麻烦,可以安下心来全神贯注创作了,因为来了一位小天使。后来,才知道长头发洋文的本意是:你是那么能够激发起我的创作欲望的兴奋点,就像达芬奇见到蒙娜丽莎的原形一样。小芹子说,大姐、大哥们,我从乡下来打工,抱定了一个主意,我是只卖力,不,不卖——身的。大伙一阵惊愕,大姐笑着说,你这是从哪里说起?小芹子接过去,我刚才听到这位大哥说模特的事。做模特,也不是卖身呀,更何况我们是请你来做家务的。应小芹子的请求,在场的大哥大姐将各自的身份证、学生证等,交由她一一验证。终于住下来了。抽空回招待所办了交割,这边一星期的试用获得大家的一致满意。

坏男人坏女人

后来她和这些画画的男人和女人渐渐混熟了,消除了隔膜与戒备,觉得他们也不是想象中的坏男人、坏女人。家乡来的中学女教员教给了她一些绘画的启蒙知识,尤其是关于西洋油画和模特的基本观念。她也看到了来为画家们工作的男模特、女模特,画家们争着为她画了一些素描和速写,杨志刚画得最多。做了长时间说服教育,小芹子同意正式充当他们的模特,按小时另行计费;继而同意充当有遮掩的模特;最后她才同意全裸,推荐在美术学院研究生班,作为毕业创作油画模特,还专门为杨志刚免费在他的画室做模特。小芹子为此得到了一笔堂堂正正的报酬。他们举行了毕业作品展,杨志刚以她为原形的作品一炮打响,受到美术界的高度评价,有人出高价购买作为收藏,被杨志刚拒绝。�

小芹子跟着画儿在绘画模特界出了名,有几个姐妹劝她干脆出山,去做服装模特,准保会走红。她却不想继续做下去,主要是怕太张扬影响扩大了,她难以回家见父母,难以向正准备考大学的弟弟作出交代。他和她一样,固执地认为,模特和卖身没有两样。如果姐姐卖身养活父母,供养他读书,他宁可辍学回家种地,死也不认他这个姐姐的。�

这期间,她抽空去船厂转悠一圈,平房招待所早从地面消失,代之而起的,是机器轰鸣热火朝天的建筑工地。她远远地伫立着,像是在凭吊过往的岁月,一缕伤感情怀爬上心头,令她直想掉泪。研究生班要毕业了,像离巢的鸟飞向四面八方,去寻觅食物和新的栖身之所。中学女教员修炼到家,要返回故居回归到孩子们的身边。那栋民宅已是人去楼空,惟独留下孤苦的小芹子。老板下了逐客令,新佃户已陆续前来探路。�

杨志刚故意推迟了行期,是为了安顿好再次失去工作的小芹子,是他请来的神仙,也该他送走,真应了那句相见时难别亦难的古语。小芹子的意思,不打算继续留在江城谋生了,杨画家的作品成功了,女模特的日子过不安稳了。她通过自学考试取得了会计初级职称,计划一面做事挣钱支助父母弟弟,一面复习功课希图有个深造财会专业的机会。杨画家尽管儿女情长,无奈钱少志短,不具备英雄救美的经济基础。他建议小芹子到他的老家的中等城市去,那儿有他的全部资产,一套38平方米的住房,无偿借给她住,反正一直空着;还有一个可以掏心挖肝的真朋友,我可以托他照顾你,他是绝对不敢马虎的,而且又是绝对可信赖的。作为你的大朋友,我是倾其所有慷慨施与了,只能帮上这点忙,请你原谅。�

临行前的晚上,她和杨志刚在一家小饭店吃了晚餐,坐了很久,谈了很长时间的话。小芹子第一次和一个男人面对面呆在一起,她似乎准备作出重大步骤,是什么,她没有思索,她不想去思考,凭着感觉走。在小芹子看来,一个黄花闺女,把她身体光光地展露在一个男人面前,也就是把一切托付给了他,还有什么想法不能向他倾谈?打算把自己的想法全盘告诉杨志刚。但她早就注意到,画家不是按人们通常的想法做法去想去做的,画家不愿进入通俗故事的角色中去。过分地排斥世俗,就是变态,而不是常态。不是常态的男女,就是非常男女。这是她从爱情、婚姻杂志上学到的名言警句。你看他虽然一连几个小时盯住她的身体,描摹她的身体,有时也激动得发抖,却从来没暗示过要她奉献什么,更未表白要得到她的什么。这使她十分纳闷百思不解,犹如遍地都是捕捉女孩的色狼,突然发现一条不好色的狼,便认定他不再是狼了。�

她从他们那儿翻阅了许多大画家的传记书,却留下了一大把疑问,今天她都要端出来请教。她说,那个毕加索是怎么回事?他几乎没有放过每一个为他工作的女模特。杨志刚说得很平淡,那绝不是毕加索的污点与过错,当然也不是所有画家必须信奉和实践的圭臬,与画家、画家的作品没有任何联系,仅仅是生活方式的不同选择而已。它们的差别,和吃面包与吃米饭一样。小芹子并没有完全弄清楚,也不准备继续深入探讨,只说,除我以外,你对别的女模特,是不是学了毕加索。这个问题,我可以保留不做回答。但我可以告诉你,在这个问题上,我想走另一条路,既不虐待自己,也不放纵自己。当今我们中国人,更需要后者。一个民族在权、钱、色上太放纵了,是没有多大前途的。小芹子说,我不想与你讨论我们中国我们民族的前途问题,我只关心我自己、我的父母、我的弟弟。除了你自己,还有你的父母你的弟弟,均在关心之列,你就够伟大的了。我还没有做到这一步。我只想按中国老百姓的标准,既要当个最容易做到的圣人,又要当最不容易做到的知名画家,还不知能否成功。�

他吮吸一口饮料,亮出了底牌:另外,我告诉你,目前,我还没有安定下来的打算,马上要到西藏去走一趟,至少半年,条件许可,还准备去国外呆一段时间。所以,我不想牵扯任何人,包括你,小芹子。小芹子满脸通红,垂下头,默然不语。�

杨志刚付了账,说道,走,跟我走。她木然地跟杨志刚进了一家旅馆,他开了一间房,她浑身直打颤。服务员轻轻带上门,房间里最刺眼的,是一张宽大无边的床,小芹子见了那张床,脑子一片空白一阵持久的眩晕,画家对她做什么,她决不反抗,她抱定了这个主意。画家说,小芹子,祝你好运,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了,可我会永远记住你的。小芹子忽然泪流满面,失声哭泣着,杨大哥,我。

轻轻拥抱了她

杨志刚屏声静息,伸出两只长长的臂膀,轻轻拥抱了她,同样轻轻吻了她的额头,既有远古柳下惠的惊世定力,更有西洋堂吉诃德的骑士境界,终于保住了他和她的岌岌可危的圣洁。然而,她分明感觉到了他的不能自持,她自己更已软瘫在他的怀抱里,散了骨头架子一般。杨志刚把她扶到床沿上坐稳,脱离了接触,说,明早不来送你,汽车站离这儿不到两百米远。这儿有一封信,交给黎佳成夫妇,你可以看。我走了,休息吧。�

她不知他是什么时候、是怎么出门的,当她空寂一人缓过神时,才恢复理智,发觉这个梦好长好长又好美好美,既然是梦,终有梦醒时,终有梦断处,就在此时此处。她把那封信看了不知多少遍,简直可以背诵。他写得很含糊,但她能够读懂里面的意思。她想通了,他是艺术家,艺术家是神仙,他生活在西洋童话里,而她生活在中国通俗刊物和小报中;他不是过日子的,只有我们凡人才讲过日子。他神秘而来,又飘然而去了,只给她留下了虚幻的甜蜜与苦涩,把真实的日子留给了她小芹子,往后,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日子永远完不了,但每个日子都会过去的,你不过它也要过的。�

她迷迷糊糊睡着了,迷迷糊糊做了很多很多半截子的梦,那些梦,全然没有杨志刚营造的美妙而虚幻的色彩,那些梦,总是支离破碎的,杂乱不堪的,又如同杨志刚的这间旧房子。有人在敲门,是瑞娟大嫂。开了门,瑞娟风风火火进来,上气不接下气说,志刚打来电话。小芹子急不可待问道,他说什么?他只问你安全到达没有。小芹子说,没有要回话?瑞娟说,没有。�

小芹子的到来,把瑞娟逼到风口浪尖上,既不能无情无义对待杨志刚,把个小芹子丢下不管;又不能让自己的丈夫过分拖累,背上沉重的精神包袱。她偷偷对佳成说,瞎子也,你责任重大呀,像电视上说的,你是护花神、护花使者了,这比保管杨志刚的老婆还要难得多,你想想,是不是?佳成沉吟一阵,叹了口气说,是的。又说,他杨志刚以为照看一个年轻的美女,和照看一座房子一样容易。哪晓得她比花还嫩气,比宝物还珍贵,吹不得,弹不得,含在口里,捧在手上,供在神龛里,都不合适。我也没有法子,尽心尽力而已。我也不懂得我的朋友,是怎么在想,怎么在过日子。�

瑞娟用手掌托着下巴,随便应和道,说得也是。不一会,她神经质地笑了。佳成莫名其妙,问道,你笑么事?瑞娟说,我笑你们两个可笑之人,你们是两条道上的活宝,怎么成了朋友的。佳成如梦初醒,是的呀!我一天到晚,想的做的,统统是票子、孩子、老婆子;他呢,想的,做的,都是鬼画符,还不如画广告赚大把票子来得实在。他费了好大的劲总算想出了一个道道,我明白了,我说,你不记恨在心就是了。你说给老娘听。我是说,没有他,就没有我;没有我,就不会有他。没有他,你怎么会跟我呢;没有我,你怎么还老想着他呢。瑞娟睁大眼睛茫然不解地望着瞎子,还是摇了摇头,我没悟过来,不懂你的屁话。佳成的话相当深奥,连他自己也没弄透彻。他在努力探索人世间的一种哲理:只有忙碌着人间烟火的芸芸众生,哪有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正因为有了神仙般的虚无缥缈,才证明了世俗的真实存在与可爱。而女人恰好生活在这两者的中间,一面是天仙,一面是俗婆。�

三个船台上的三条船壳,都晾在那里不能下水交货,仅仅剩下一份尾工,却无法了结。装配车间嗷嗷待哺,好多备件和材料供不应求,因为财务科再也开不出一张支票。凭佳成的关系,又是借又是赊,已经在本市和江城同行业欠了一屁股的债,他再也没面子继续维持下去,人家也不苛刻,只要求还旧账再借新债,旧账不还,新债难以启齿。�

新开张的茅坑三天香,三天已经过去,船厂的名声又是臭气熏天,他佳成的名声也随之江河日下,一天不如一天。车间开始埋怨瞎子不使劲或者是没有招了,鄙夷的话不绝于耳。佳成忍住不做任何解释,还是硬着头皮去拱,像猪一样,明明拱不出有价值的东西,还得朝深处拱朝远处拱。他佳成拱不出东西来,人家厂里养他个瞎子为的是哪一桩?他常扪心自问,反躬自省,尽管账上拿不出一元钱给他,设备物资部门的领导仍要他空手套白狼,只没有命令他去偷去抢。�

他发现,对于目前的情况,惟有他一个人干着急、瞎操心,他逐级请示汇报都一头雾水不得要领。他决心找厂长甄一龙了。厂长说,我正要找你,你自投落网寻上门来了。走,我们找个小馆子,边吃边谈。�

黎佳成第一次越级正式向第一把手汇报工作,尽管是在小餐馆里,他依然正襟危坐说了他的困难,正儿八经讲了他的想法,郑重其事陈述了他的建议。比如,我们加入龙王集团后打造的第一条新船,进入内舱装修阶段突然停止了,等着安装发动机。专门制造船用发动机的厂家不准我们提货,因为我们没有按照合同给人家付款。可是,买船的船主早把款项打到我们账户上了,资金却被龙王集团统统抽走了,说是进行资本经营,很快就可返回的。我说呀,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现在,不能按期交船,船主准备打官司。甄一龙忍耐着听完,说,你讲了半天,只当我不知道似的,有完没有完?�

一瓢冷水浇下来

佳成说,还没有完。船用柴油机厂的新厂长,是我一个亲戚的同学的同班同学,我托这层关系去说情,口气有些松动勉强答应,先允许我们把发动机拖来安装,但必须在新船下水之前还清欠款,只要你厂长写个保证。甄一龙听了,半天不做声。佳成催促道,你说呀。甄一龙说,你是想把我抵押出去不成,我跟你说明白,这钱的决定权在龙王集团的头头那里。他们不返回来,我去哪里生出这多票子。这些事你心操多了也没用。一瓢冷水浇下来,佳成才灵魂开窍。�

甄一龙话锋转入正题:我要跟你谈我们厂的改革问题。于是说了一通关于改革必要性重要性紧迫性的大道理。佳成的思路还在船用发动机上漫游,只说,这改革,更与我不相干,懒得听。甄一龙道,恰恰与你相关。具体说是这样,你们物资仓库要独立核算,自负盈亏,除养活自己外,你还带九个分流人员,连你一共十人。你不要跳,哪个不说这仓库是肥缺呀,人家都抢着要干,我一个也看不上。这当中,有六个女的,统统交给你,不说你也知道,一个都不准下岗。那你怎么养活十口人呢,就靠我的政策、你的本事了,你要用批发价弄到优质价廉的备件、配件,再按市场价供应到车间,你们就赚这差价。货到车间我保证付款,不欠你们一块钱。必须保证质量,搞水货,我要杀你的头。佳成觉得被厂长搅糊涂了,说,这不是脱了裤子放屁,我批发价弄来,干吗要绕个弯子,又按市场价供应到车间,赚自己厂里的差价,你当厂长,这个口袋掏出来,那个口袋装进去,发了疯不成。�

甄一龙吼了一声,你不要自作聪明,老是打岔。这叫划小核算单位,管理科学,你一窍不通。直到这时,佳成才灵魂大开窍,脑子急转弯,洗耳恭听下面的点睛之笔:你当仓库主任,配给你一个下岗的会计,当然啰,你也可以自己找,只要你认为贴心的,我认账。一年向厂里交五十万利润,你直接对我一人负责。后天我来宣布任命文件,你主持开会,准备一下,要作动员讲话,不要说来说去,就只有一句灵魂开窍的话。记住没有?你是瞎子,我信得过,你不会瞎搞的。�

瞎子听了这改革方案,既感到太突然但也并不震惊。只要灵魂开窍也就一目了然。甄一龙对办好船厂完全失去了信心,或者说从来就没有过信心。现在看来什么组建集团、股份上市,都只是新的花招,压根儿是想把船厂往死里整。甄一龙认清了形势,于是对船厂大撒手,抓紧时机经营起小家当小金库来,所谓五十万利润,所谓对厂长直接负责,就是这次改革的天机。佳成以为自己已经上了一条不大不小的贼船,可也是天赐良机,轻而易举地顺带解决了小芹子的工作问题,好向杨志刚交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