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哈佛港商-市井雨

市政府的秘书长

姨妹子瑞琴专门请了半天假来走亲戚,趁佳成和丫丫离家后悄悄找大姐借钱,可死活不肯说出用途。大姐也就坚决不松口,来个死活不答应。姐妹俩有不成文的默契,金钱往来都要说个缘由,遵循阳光作业原则,要的是透明度,越透明越亲密。小妹被逼无奈只好如实招供,吞吞吐吐说真情。�

原来幼儿园她班上的一个孩子的爸爸,是市政府的秘书长,叫缪象山,他的千金每天由全市最豪华的美国卡迪拉克接送,那司机的姓名逐渐被瑞琴遗忘,常直唤卡迪拉克。这几天,卡迪拉克总是最后一个来,害得瑞琴在幼儿园大树下陪着小女孩久等。因为跟司机混熟了,说话不管轻重,前天她等到晚上六点半钟,气冲冲数落道,卡迪拉克,你莫要在我面前摆架子,以后超过六点,我就不客气啦。还说了几句难听的话。卡迪拉克看在首长千金份上给瑞琴赔小心,接连乖乖地喊了几声阿姨,说他这几天正在为首长跑股票的事儿。于是她刨根问底追个水落石出,他才讲了这名堂的弯弯拐拐,原来是个赚钱的大买卖,调到省里的原市委书记、市长都由秘书长亲自赠送股票。�

瑞琴就说,我也要弄一点儿,让我们当阿姨的赚点小钱,也好一心一意把首长的小孩带好,让他们安心安意为四化建设服务。滑得像泥鳅的卡迪拉克,只答应去跟首长说说,不肯打包票,但又肉麻地说,美丽可爱的阿姨,我愿意为你效劳。阿姨走近车旁,跟坐在里面发呆的千金摆手告别。�

昨天下午,凑巧这孩子发烧,瑞琴跟卡迪拉克联系上了。她说,为了让首长集中精力为人民服务,她主动把小姑娘送到医院检查、吃药、打点滴,卡迪拉克也陪坐一旁。直到夜晚八时才将缪象山夫妇接来医院。此时,孩子已经退烧,想吃饭了,精神也好多了。她爸爸格外感激,司机也帮忙说了许多赞扬阿姨的好话,孩子也说董阿姨真好。今天一早送孩子入园时,卡迪拉克转告,缪象山答应给瑞琴弄一千股。六个月后,至少可以赚一万元,等于她当阿姨一年多的工资呀。他是为了讨好瑞琴,瑞琴也逢场作戏说了很多感激的话,因为今后要靠司机办理手续。狗日的卡迪拉克还想讨点回扣,问她办成了怎么感谢他。瑞琴要去招呼孩子们吃早餐,只对他抛个媚眼说,你等着吧。当然,这些枝枝叶叶实在没有必要向姐姐透明。�

大姐半信半疑问道,这股票的事儿可靠吗?因为这与佳成偷鸡蚀米的说法大相径庭。小妹说,秘书长的宝贝女儿不是押在我手里吗?他的千金未必就只值六千块钱。再说我们跟着当官的走,还会有错?大姐沉吟许久,迷惘问道,我硬是被你搅糊涂了,又是司机,又是那什么卡迪、拉客,他是谁呀?怎么外国人也插手了。小妹可怜大姐的孤陋寡闻,解释说,那是美国小汽车,送小宝贝的轿车多的是,最豪华的是卡迪拉克,只有一辆,我们阿姨都知道。过去,金娃子那死东西,就是想开卡迪拉克发了疯,如果他开上了,兴许不会变成这个德性。跟大首长开上包车,敌得过一个局长,我是讲收入。�

大姐松了口气说,我就是怕香港人、台湾人,也怕外国人,我们那个织袜厂,不就败在那个假香港人手里了。假的都有那么凶,真家伙那不更是从头顶坏到脚板心。小妹纠正她,真的外国人还讲道理,假洋鬼子最坏,现在政府就专门打假。不扯野棉花了,你说个话吧。大姐毕竟认识到血浓于水的道理,咬紧牙关迸出一句话:我借你一千元。稍顷,饱含着深情缓缓说道,小妹呀,你是晓得的,这是你瞎了眼的成哥,勤扒苦做,挣的一点血汗钱,你可不能昧良心,去打了漂漂。她眼里闪着泪花,全是出于对自己丈夫的疼爱。小妹受了感动,说,大姐,你放心,我要是栽到股票上了,你的这一千元,我想不出别的办法,哪怕去卖身子也要还给你,我看成哥摸摸打打的,我就不忍心找你开口。这桩事有把握,该赚就要赚,该出手就出手,我只对你说,连金娃子也没告诉他,你也不要告诉成哥。�

姐妹俩怔怔对望着不说话,大姐还没有取钱的意向。小妹催促说,大姐,我还要去找别人借钱呢。大姐非常理智地说,不要慌。停了一会,又非常尴尬非常痛苦地一笑,说,小妹呀,我们亲姐妹,明算账。你这六千元,能赚一万块,一六得六,六六三千六,就是说,一千块要赚一千六百块,我这一千块借给你,你赚了,总得多少付给我一点利息吧?小妹嘴一噘娇嗔道,大姐呀,我们姊妹间一谈这个就水了,就假了,哪还有什么亲情。大姐管她生气不生气,耐心开导说,小妹呀,你要转变观念了,你没听说人家美国,儿子抽老子的烟还兴有借有还,他们就凭这一条,所以国家搞得好,比我们强十倍还不止。何况我们是各人成了家的姊妹,还不搞市场经济,继续吃大锅饭,那怎能行呢。�

小妹一听这话心里飘着一股火,真想拔脚走路,懒得理睬她了。然而,时间紧迫,手头拮据,还是强忍不满忿忿说道,你这一千块赚多赚少,我统统都给你,好不好,这该行了吧。大姐不急不躁不紧不慢说道,这你又小看了大姐,不要把你大姐想得很坏,我也不是见钱眼开,你毕竟还担了风险,你应该得大头,我是通情达理的,只要一千就行。小妹说,还多点也行。大姐说,不要多,对本钱,借一千,还两千。说完从她自己卧室的房间里取出十张一百元的票子,又当着小妹的面数了一遍,抖动着手交给了董瑞琴。小妹几乎是一把夺了过来,塞进裤子口袋里。大姐还叮嘱说,你可要再数一遍喔。�

喷臭的语言垃圾

小妹正待起身告别时,黎佳成回来了,打个招呼,小妹,来了。董瑞琴惊惶站起身,忙说,来了半天,我要走了,你们忙。风也似的离开黎家的门,小跑步离去,生怕成哥横插一杠子,大姐再反悔,把事情搅黄。董瑞娟双眼直直地望着妹妹远去的背影,充满了期待,而又略带忐忑不安,她向上苍祈祷,请求菩萨保佑,那个害人精金娃子不要搀和了。直到黎佳成说肚子饿死了,董瑞娟才收住散乱的目光,心虚地望着自己的丈夫。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瞒着佳成,攒了一笔小款子作为备用基金。既不是倒贴娘家,更不是养二爷,何苦要像贼一样,鬼鬼祟祟的。她拷问自己的良心。最后安抚自己,说一千,道一万,还不是为了这个家。要说为家,那为什么不向佳成透明,佳成又是个扒家的好男人。�

半夜,黎佳成睡了一觉醒来,发现董瑞娟一直没有合眼。他轻轻抚摩她的还充满弹性的胸脯,睡意朦胧含混不清地说,睡吧,天亮我还要早点赶过江去,好多人在等我的消息。董瑞娟翻过身正对着他的脸,我说呀,我说,这股票的事。佳成脸上被她说话的口气吹拂得痒痒的,一听到她又说股票,便忍不住粗暴地说,不是决定了嘛,你又翻悔了,女人之见,就是多变。老婆说,不是的,不是多变,恐怕是时代变了我们没变,是不是我们的信息太少,现在是信息社会,信息就是金钱。佳成摸了妻子的额头说,没有病,不发烧,快睡,不要瞎操心操瞎心。你才是瞎子操瞎心呢。她顶撞一句,索性腾地坐起,披上外衣数落道,你根本看不清这世道,你是瞎子摸象,瞎摸,你是瞎子说话,瞎说。�

佳成认清了眼下所处的形势,只有挑战没有机遇,他没有希望再睡下去了。老婆有时还灵魂开窍,她的女人之见,瞎猫撞上死老鼠,有一回两回还证明是对的,不妨听一遍,她不晓得节省自己的精力,更不晓得节省丈夫的听力。这世界上的事,女人也能说准,金娃子也能说准,说明时代倒退了。佳成陡地警觉起来,诘问道,是不是听了瑞琴的煽风点火,马上改变主意了。瑞娟支支吾吾道,她的话我从来不信,都是从金娃子口里拣来的,喷臭的语言垃圾。在这个大是大非问题上,瑞娟与他志同道合。佳成这才放了一百个心,好,你说吧。�

妻子心平气和说道:家里总共还有九千六百元存款,我们假设拿六千元买股票,就还有三千六百元保底。显然,她向丈夫作财政报告时,隐瞒了她自己掌握用来应付危机的一千五百元的小金库。佳成说,九千六百元,减去六千元,谁不晓得还有三千六百元。瑞娟说,我晓得你聪明。听我给你分析:你们厂三个月没发工资,每月五百多,等于存在银行,总会还给你的。再说,你要看到,你们厂又加入了龙王集团。佳成不能容忍自己的老婆落伍于时代,不学习新名词,立即点拨道,不是加入,是被兼并。而瑞娟也闻过则喜,知错即改,好,被兼并。我不喜欢说兼并,总和强奸联到一块。佳成嘻地笑了,有所动作。瑞娟打了他一巴掌以示警告,正经点,说正经得不得了的事,你他妈的还不正经。还有,你们厂也股份了,将来会赚大钱的。所以我们往后的日子不用太发愁,只会一天比一天好。�

佳成很正经地提出一个问题,我他妈的老是想不通,这要死不活的厂子,三年换了四任领导,一个个都他妈的发了、肥了,怎么一股份,工厂和老百姓就有钱了。瑞娟不予答疑,像教授对待调皮学生的办法,径直按备课讲义说下去:再说,还有,我们厂,那个假香港老板已经被逮捕了,现在不是兴给一个说法吗,我们一百多号嫂子,跑去市政府讨说法,他们总算给了一个说法。所以,我那一百四十块生活费,不愁没有保障。我的一百四,你的五百五,再加上我守一部电话,你星期天拉蜂窝煤,我们生活是够了的。所以,我。佳成打岔:我听明白了,你是要去买股票,把屋里的这点家当,打水漂。瑞娟活像当下电视上的女强人,刚毅而果敢说道,是的,没错,买股票!�

你是灵魂开窍了,让我来给你开窍灵魂。佳成的语言非常简练,他使用频率最高的是“灵魂开窍”,含意却是针锋相对,说女儿聪明就说她灵魂开窍,说妻子的思想混乱,也是灵魂开窍,怎么理解全靠前后的语言环境。他说,我只说女儿,现在是初二,过一年,上重高,要多少钱,要三万;过四年,上大学,上名牌大学,要多少钱?这五年计划实施的结果,必须使我们家庭的GDP也就是国民收入,达到五万元。你这个九千六百元,属于很不发达的家庭水平,董瑞娟同志呀!你还想发烧,冒风险,赶浪头,你想把这把米丢出去,换回几只老母鸡来,下它一箩筐鸡蛋,想得美哟,我看你要真的灵魂开窍才行。瑞娟忿忿说道,我就是灵魂开窍,才开这个窍。但总觉底气不足,强硬中略带一丝犹豫。�

佳成干脆坐起身,用他真正的男人之见,来批驳她的十足的女人之见。我刚才说的三万、五万,是坐在太阳底下打醒鼾,白日做梦。你说的你那一百四,我的五百五,那,那是什么。他想了一下,终于有了灵感,冒出一个世界上所有作家杜撰不出的比喻,那,那是奶头上挂胸花。瑞娟茫然不解不耻下问,这怎么讲,我还没听说过。这叫没有生根的地方,随时会掉下来,不牢靠,玄乎又悬乎。所以我们不能作指望,要自己救自己,学人家十三不靠。把这点保命钱泼洒光了,你哭天喊地去吧。�

他从床头柜上摸出一支烟,点燃,吸一口提神,好好开导倔强的妻子:我们家庭的财政方针,第一是吃饭,你一定记住,你的米缸里还有几把米。第二是丫丫读书,虽然排在第二位,实际上是比天还要大的事,现在马虎凑合就算一万,必须喂饱肚子后还要每年攒一万,把她上高中、读大学的钱攒足。这两条都是硬道理,有了这两条,我们家才能保稳定。可不能学金娃子他们,那是一个摇摇晃晃的家,那算个家吗?最后,语重心长告诫老婆,你要经常忆苦,想一想假香港老板买断你们工厂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呀。一声不堪回首的悠长叹息,直叫瑞娟打冷颤。�

瑞娟再也不做声了,就势躺下拉被子蒙头忆苦去了。�

开化有一个过程

两年前,瑞娟所在的国营织袜厂搞资产重组。姐妹们根据本地方言口语,取了个词儿叫“虫蛀”、“虫走”,说的是前几任领导,没有一个不是大蛀虫,他们把姐妹们的血汗吸饱了,把厂子“蛀”空了,他们就“走”了。最后工厂连地皮二百万元一起卖给了港商,说港商有廉政公署管着,不敢腐败,而且他们有治厂的先进经验。两个多月没见港商的影儿,只见汽车将库存的可以卖出去的袜子,整车整车往外运,然后就是一些值钱的设备,也运走了。只晓得要工人加班加点,完不成定量别说发工资还要炒鱿鱼。当时姐妹们以为炒鱿鱼是一碗蛮好吃的海鲜菜,后来才知道这是香港传过来的最先进治厂经验。�

两个月没发工资,就等香港老板回来。像久旱盼雨的农民仰望着天空,忽然飘来一片黑黑的云团,香港老板第一次露面了还召开全厂职工大会,一个当场发工资的大会,众姐妹极为兴奋,发工资也开大会,什么都改革了。香港老板讲话,用的是并不标准的广东话,并不标准的广东话,就是非常标准的香港话,香港话的娘胎是广东话,后来被英国话兼并了的中国话,所以袜厂的嫂子们听起来不像人的话。他宣布按照级别和考勤,依据奖勤罚懒的原则,发放两个月工资。嫂子们听了热烈鼓掌,当是人话。不过,他接着说起了鬼话,我们要采用一个全新的方法,这个方法呀,叫做“叽里咕噜法”。因为他说了一句洋文,姐妹们没有一人听懂,只得附会成“叽里咕噜法”以便记忆。�

读了初中甚至高中、学了几堂英语课的年轻女工们,在认真考究中发生了争论,他到底讲的是哪一国的话?有的说是“应该你洗”,有的说是“发难洗”,有的说是“得意鸡”,有的总结道,他不是新长了颗“西半牙”,就是拔掉了一颗“葡萄牙”,反正是口不关风,吐词不清,铁定他讲的是任何外国人也听不懂的外国话。香港老板耐心耐烦继续解释道,这个“叽里咕噜法”,是英国哈佛大学管理学院研究的重大成果,只差一点儿就不小心领到美国的诺贝尔经济学奖。就是呀,将生产与销售捆绑在一起,就像把裤子和袜子连在一起织成裤袜,这样,把裤与袜的责任落实到每一个姐妹的肩上。讲“葡萄牙”“西半牙”怪话的女工,私下大声反驳说,裤袜的责任,才不是落实到“肩上”呢。她刚好穿了一件本厂生产的裤袜,说完把两条腿一伸,做了个不雅但又认为是很性感的动作。把裤袜套在肩上,大腿怎么办?众姐妹笑出了眼泪。�

紧接着,一个管工人的厂长助理念名单和工资等级,念到谁谁就上台亮相,且沿着主席台后沿那一摞纸箱走一遭,从管理人员手中领到一大梱各式各样的袜子。这就叫发工资,这就是领的工资。女工们终于实现了先辈们前赴后继、梦寐以求的“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理想,却反而怒火中烧,大放厥词。霎时间,会场上唧唧喳喳,吵成了一锅粥。有的说,这是他妈的什么治厂新经验,还好意思英国哈佛、美国诺贝尔呢,牛卵子扯到马胯里,还配得上叫“叽里咕噜法”。有的说袜厂里发袜子,钢厂里发钢铁,殡仪馆里不就发尸体。其他人发挥想象,各凑一句,药厂发药。木材厂发棺材。环保工人发垃圾。避孕套厂发避孕套。月经带厂发月经带。这样一发泄,便将“叽里咕噜法”丢到长江去了。�

不管女工们怎么挖苦怎么丑化,并不影响分袜子发工资的先进性,而且,这就是专治向来多嘴多舌女工们的有效药方,就是险些得诺贝尔奖的治厂先进经验。虽然经验是先进无疑,可袜子一点儿也不先进,都是些市场上滞销的女人长统袜,有的是只裹住小腿大腿的,有的是裤袜,连屁股也一起裹上的那一种。中国年轻妇女的开化有一个过程,穿起这样的似裤非裤似袜非袜的东西满街跑,需要下大力气转变观念,才能培养对自己大腿、屁股的自信自恋情节。散会的时候,大嫂们胸前抱着一大堆袜子,走路极不方便,一个个像怀了九个月的身孕,不过仍是有说有笑,认为这事情太滑稽,好多人一辈子也没碰到过,所以很珍惜这样的体验与经历。但也有不说不笑的,因为实在说不出口,笑不出声,明知这袜子是换不回油盐柴米钱的。有个黄蜡蜡脸孔的女工腿一软,双手一松,袜子散落一地,她歪倒在地上哇哇哭喊起来,犹如唱山歌一般。其他女工也是爱莫能助,只是精神上劝慰开导一番,不可能伸出友爱之手帮一把,因为两只手都抱着各自的性命根儿。�

瑞娟哭笑不得抱回家来,将手中劳什子往床上一抛,嚎啕大哭一场。嚎得快要声嘶力竭之时,留足最后一点气力,大喝一声命令佳成道:你赶快给我扛出去,交回我的四百块钱工资,办不到,我就炒你鱿鱼,不要进门槛。她把佳成当成了香港老板,作为假想敌刺杀一阵以图发泄。她又把自己当成香港老板,用英国哈佛的经验狠狠地惩罚一下佳成。�

弄清事情原委,佳成先是目瞪口呆,继而啼笑皆非,最后是装疯卖傻。他打开大包,抽出一条尼龙裤袜,撕开包装,说,我还只在电视见过外国女人穿这玩意,还听说台湾的一个女作家穿错了位置,把袜子绑在颈子上了,用这家伙上吊自杀的。瑞娟气得眼里直冒火星子,气急败坏指着佳成鼻子大骂道,你这没良心的东西,你是要我学台湾女作家,用这个上吊自杀。佳成忙作解释,不是的,我是说缺乏商品知识,不好推销。�

他纯粹为了缓和气氛逗她开心,启发她的幽默感。读小学的时候,赶上了背诵语录的时光,因此他现今说话还经常引用。他说,记得老人家说过,我们的同志越是困难的时候,越要看到成绩,看到光明,越要幽默。我就是这个意思。他是篡改导师语录的高手,经常把他临时想的随口胡说的狗屁不通的话语,都贴上从中国孔夫子以下、外国马克思以下的名人标签大加贩卖,向来不为自己的假冒伪劣产品,有个一次像样的自我批评。此刻,他引用了两条经典:我们要虚心向外国人学习,任何好事情都要从自身做起。于是脑子里无师自通忽然冒出一个好创意:你试穿我看看,你做一次模特。说着就动手动脚要脱瑞娟的外裤,嬉皮笑脸补充一句,听说穿了很性什么感的。

卖丝袜的大男人

瑞娟平躺在大床上,两只脚掉在床沿。她当即骂了一句,肯定不是骂她的丈夫,却不知究竟是骂谁:性感他妈的屁!伴随骂声右脚猛力蹬了出去,不歪不斜正中佳成下怀。佳成猝不及防,受到意外攻击站立不稳顺势往后倒去,幸好屁股着地,上身和两条并拢的长腿,构成西洋人象征胜利的一个“V”字。他稳稳把握住自己的姿势,定格了五秒钟之久,坚持不吭声。吓得在床上躺成大字的瑞娟连忙说,碰到脑壳没有?说是心疼丈夫还不如说是担心自己惹了祸。佳成这才淡淡地说,没有,眼镜掉在地上了,来帮我找找。听说没受伤她放心了,依旧横卧床上轻描淡写,自己动手吧,我在想怎么当好模特。�

求人不如求己,他用手在地上乱摸做拉网似搜查,总算戴上眼镜。恰好这时门口传来稚嫩甜润话语声,妈,我回来了。原本是小孩的礼貌性的通报,而在为人父母的他俩听来,却无疑是至高无上的命令,是滋润他俩肺腑的人间天籁。俩人分别从床上、地上几乎是同时弹了起来,条件反射似的作出异口同声的应答:好,我马上做饭。平日这个时候,应该早把饭做好了,女儿一进门便吃饭,再去上晚自习的。女儿说,今天星期六,不上晚自习,着急个么事儿。这下他俩才如释重负,一场荒唐闹剧被女儿冲散了,一切过错被女儿赦免了,不觉长长吁了口气。佳成说,快把这些东西收起来,别让她看到了。我来做饭,你坐着看电视,说不准有模特表演,好好学一手。他以为这算是对妻子的抚慰和调侃。�

晚饭后,女儿站在小客厅发布新闻:女士们、先生们,她又喊了一声,先生们!瑞娟说,先生们有事情,就我娘儿俩发布新闻吧。女儿没了情绪,只淡淡地说,本校今天下午举行了朗诵比赛,鄙人代表本班去表演,得了个全校二等奖。新闻发布会到此结束,谢谢大家。瑞娟问,怎么取消了答记者问。丫丫说,先生们不在场,变成了女士们谈家常,没意思。嘟噜着嘴显出老大的不愉快。瑞娟叫喊着,先生们,快出来听好消息。她为的是让女儿有个好心情,顺便也调适一下先生们的心情。佳成正躲在后头房间折腾那鬼东西,每个花样挑了一些装进塑料袋。他听见瑞娟的召唤,连忙来到小客厅,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瑞娟为打破尴尬局面,问女儿,朗诵的是英文,还是中文。女儿答,是中文。什么文章?安徒生的《卖火柴的小女孩》。是不是流泪了?丫丫只点了点头。突然,丫丫说,我现在为你们朗诵一遍,好不好?佳成说,你朗诵给妈听,我有事去了。说着他从后头房间拎出一袋丝袜,塞在自行车前的篓子里,出发下海闯市场去,代替妻子去实践英国哈佛的叽里咕噜法。丫丫念道,《卖火柴的小女孩》,作者,丹麦·安徒生。她瞟了一眼妈妈,发觉她心不在焉,倚在门边扭头目送着远去的爸爸。妈,你根本没听我朗诵,你在看——父亲的背影,妈,爸他干什么去了。瑞娟头也不回,喃喃自语道:他是《卖丝袜的大男人》。�

她再也顾不上丫丫的情绪,只紧紧盯着佳成。暮霭中,男人在坎坷的路面上连人带车一蹦一跳的,她的心就紧缩得一起一伏。这是么鬼路呀,打从这里盖起十几栋宿舍楼后,门前的路刚开始是么样,如今还是么样,谁也不管。这儿是黑领阶层聚集的贫困窝,市政府头儿春节来慰问,一年一次的访贫问苦,他们乘坐的小车又是颠又是耸,像跳的士高又像扭秧歌。被慰问的贫苦老乡伫立自家门口,一副看热闹瞧新鲜把戏的样子,乐得嚯嚯直笑。佳成眼睛不好,吃了这条路的大亏,尤其是晚上没有路灯,他什么也看不见,不知有好多回跌倒、撞了电线杆、碰上了墙角。她目送着佳成走出黑暗的楼群,还死死地盯住那个方向,似乎要穿透那些肮脏不堪的建筑,用目光护送他走到有路灯的大街上见到光明为止。但那也不是他的安全天下,那些汽车、那些摩托都是发了疯的,将他撞倒在地,弄得伤筋动骨的,也不是头一回了。她恨透了英国的哈佛和美国的诺贝尔,顺道也殃及池鱼,大煞风景打断了丫丫有气无力的朗诵,我老啦,不喜欢听安徒生的童话了。�

佳成他是要到立交桥上去摆地摊,卖掉袜子换回来工资。瑞娟后悔不该对佳成下这道死命令的,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自己当寡妇还不说,那是命里注定的,最怕人家还在背后戳脊梁骨说,就是这个恶婆娘,逼着自己的瞎老公夜晚到外面卖袜子,结果出了车祸。他们决不会去骂那个肇事车的司机,更不会骂黑了良心创造了用袜子代发工资先进治厂经验的港商。我说四百块是讲狠话说气话,三百也不错,两百也行呀。一块钱也不要,只要个瞎丈夫安安全全回来就行。越想越忐忑不安,越发恐怖,各种不祥的预兆涌满了一脑子,她真想冲到立交桥上去,将她的佳成拽回来。她的那颗悬着的心,无法落到胸窝里。�

深夜,佳成回家,不声不响坐在床沿。许久才冷冷说,全部脱手了。给了她一卷揉皱了的票子,就闷闷洗脚睡觉了。瑞娟仿佛初谈恋爱,心里怦怦直跳,就不愿把那句话挑明。佳成含糊其词,好像说的是三十块全部脱手了,她也没听仔细,菩萨保佑应该是三十块,三十块呀!好价钱。可她又怕自己听走样了。她终于下决心揭开谜底,狠着心揿亮床头柜上的小灯,将那票子只扫一眼,背脊梁掠过一阵冷飕飕的寒风,总共八块钱,扣去早上给佳成买菜、买米后来不及上缴的五块钱余款,今晚的袜子全部脱手才三块钱。好怄人,按这个价码,她干一个月,还抵不上十九栋那个小娘们上一回床,她常来用电话谈价钱,至少是一棵钱(一百元),我的妈耶,我就这么不值钱。她蜷缩在佳成身边,睁大眼睛望着黑糊糊的天花板,泪水悄悄爬到耳根边也懒得去擦它。佳成像一具冰冷的尸体摊在床上动也不动,令瑞娟毛骨悚然。�

佳成回想着刚才的一幕。市中心最繁华交叉路口,作为标志建筑物的天桥,像一支硕大无比的螃蟹,高高耸起那背壳,张扬跋扈地伸开钢铁巨爪,安稳地盘踞着。天桥上,人群拥挤、小摊遍地、生意冷落。佳成挤占了一块地盘,铺一块塑料布,把包装完好的丝光袜一一摊开,便成了女人长腿的叠印画展。然后,车转身子扭转头儿,只当没事地悠闲看天桥下风景,全不把这狗屁生意放在眼里。

邪恶的血红灯光

他今晚才第一次发现,怎么会有这么多小车的,它们统统闪着邪恶的血红灯光,风驰电掣奔来跑去,里面坐的是些什么人,他们和她们要去干什么事?虽然他眼前的景象模糊不清,简直是一片混沌一片茫然,但从心底深处却燃烧着仇视繁华的一片怒火,甚至跳窜着犯罪的火苗。幸好有个农民模样的三道贩子过来,搭讪着说话,指指点点问价格,最后说,假如要全部买他的袜子呢。佳成狠了心压了又压,决定从十元叫价,你砍我杀。对方说:三元。佳成真想说,去你妈的,我老子宁可留下来吊颈子也不卖。双方僵持不下,农民不想就此罢休,设法启迪卖主的怜悯之心,说,我买进来还要卖出去,就是赚个对本也只有三块钱,只够买一盒快餐。佳成道,你讲得这么可怜,我宁可都送给你,一分钱不要,也算是扶了贫。农民胸有城府,深明大义,淡淡一笑说道,看大哥说到哪里去了,做生意么,就搞市场经济,哪还讲扶贫呢。�

正在两人纠缠不清时,瑞娟同厂的一个患病姐妹也拎着包急忙走过来,和佳成点点头,说,我这里还有,要不要?她是在对两个男人说话,随即将装在包里的丝袜掏给买主看。显然比佳成的货要少得多,买主看了一眼只肯出两块钱。农民头脑机灵,有两个人卖袜子,就有了竞争,只他一人买袜子,这就形成了买方市场,压价的机会来到了。说完,他故作扭头就要走路一副不屑搭理的样子。女工蜡黄憔悴的脸上显出了极度的绝望,赶忙牵扯着农民的衣角,活像是要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嗫嚅着说,三块,三块。佳成认识这女工,并从瑞娟口中知道这女人的不幸,那天走出工厂大门昏厥倒地的就是她。看她这副病恹恹的神情,佳成胸中顿时翻腾着一阵酸楚,涌出无限同情,同时狠狠地鄙薄自己,老子五大三粗的一个男人,竟和一个苦命女人抢生意,亏得下巴上还长满了胡须。进而冒出了连他自己也感到害怕的怪异念头:真正有点阳刚气的,就要跳下立交桥,抢他娘的一部闪着鬼火眼睛的小车,还有那小车里面男人女人的大把钞票,眼也不眨送给她,还不准她说什么狗屁谢谢。她的命好苦啊。�

他没有去抢汽车,而是按捺住怒火,猛地从那女人手中夺过全部袜子,朝自己口袋里搜出一张五元的票子交给她,说,我买下了,你走。女人迷惑不解瞅了佳成一眼,含糊不清说道,黎哥,你,瑞娟姐,她,都苦,我,不卖。佳成几乎是吼叫了一声,深更半夜,还不回去!你男人瘫在床上等你回去端屎端尿。像训斥自己老婆一样,只是这后一句话没说出口。女人顺从地踽踽走了,农民也惊呆了没有言语。等女人走得很远很远后,佳成才把女人的袜子和自己地摊上的货裹在一起,塞进农民买主的袋子里,对他说,交钱。刚才目睹了这全过程的农民幡然悔悟,悍然抛弃了市场经济铁的法则,慷慨大度地说,我给你六元钱。佳成凭着刚才决心抢小汽车的余勇,固执地说,我只要五元,我的三元,她的两元,说好的价,不翻悔。末了加上一句,你来扶我的贫?你比我更难。卖了三元不假,但全送了苦命女人,幸好有三元零票子,可向瑞娟打马虎眼。�

这一淌子水,佳成始终瞒着不讲,一想起来心里就发酸。一个月后,瑞娟第二次领取袜子工资时,听那女工泪眼婆娑讲了那晚的故事才晓得真情。她也故意装着不知道,没有在佳成面前捅破。佳成有同情心但又很爱面子,她知道。�

星期日,上帝都要休息。佳成夫妇趁女儿还在睡梦中,把剩下的大梱袜子分门别类,弄成十八分,分别到亲戚、朋友、同学、熟人家开展送温暖活动。统一宣传口径,瑞娟厂子的香港老板发善心,给职工分了好多袜子作为奖励,母女俩硬是穿不完。而且是按照香港式样和标牌生产的新款式,特送给你们穿的。留下袜子再没说别的就走,不像政府和工厂领导人送温暖给了红包后,还啰啰嗦嗦讲它一大堆废话。�

第三个月,还是分的袜子工资,不过大部分是短袜,男女老幼咸宜。佳成夫妇也是采用这个办法,只不过将送温暖的对象稍稍有所扩大。两个月过去,除了他俩自欺欺人的卖了三元钱外,实际上没有一分钱贴现,嘴壳子都糊不住了,还要硬撑着,分文不少地供应丫丫上学的各种临时费用,而且要表现得轻松自如。佳成怕伤了女儿的心,更怕伤了为人父亲的心。�

佳成也蛮不讲面子。他到当中学教员的姐姐家去说事儿,姐姐顺便问,瑞娟厂里这下好了吧,还给职工奖励袜子呢,你们总算熬出了头。姐姐用的是肯定的语气庆贺的口吻,佳成完全可以敷衍过去,但他却气愤地说,好他妈的个鬼哟!于是趁势把发袜子工资的事曝了光,也将他们的送温暖活动揭了底,目的是希求通过姐姐发出呼吁,传送到各家各户,倒转来给他佳成送温暖。果然姐姐流了泪,她当场拿出二十元捐款,事后又给所有她知道送了温暖的亲戚家一一打电话,特别困难户除外,由她走家串户一共凑了不到三百元,给佳成夫妇回送了温暖。�

瑞娟得到这笔钱又是笑又是哭,总的是羞愧交加,羞愧难当,不可言喻,不可言传。瑞娟每每想起这事就要嚎一阵哭一场才罢休。她觉得自己太苦太丑太丢面子太掉底子,自己苦苦干活,却只领回一堆臭狗屎的丝袜,简直是奇耻大辱;后来又听佳成的鬼话,向亲戚朋友家送温暖,实际是兜售推销,那无异于脱了裤子把屁股露出来让人看笑话,尽管没人当笑话,但她自觉那丝袜把她脸丢尽了;再一层,既然把袜子送出去,那就吃个哑巴亏,还留有一份人情在,就不应该说穿的,结果闹成了亲戚朋友们的捐助,这和乞丐有个么区别,太丑陋太恶心太卑鄙。

一块难以愈合的创伤

她大喊大叫,黎佳成,你听着,这三百块钱,是你他妈的不要脸,向亲戚朋友们讨来的,是你从他们碗里扒来的,从他们牙缝里抠来的。人怕伤心,树怕剥皮,你不要脸,我还要脸,你他妈的尽让我丢人现眼,在亲戚面前掉我的底子。你没有本事弄回三百块钱,你就放个屁,老子随便找几个男人,上它几次床,就赚回来了。现在的世道,笑贫不笑娼,当个妓女吃香喝辣,当个乞丐低三下四,老子才不愿当乞丐,老子就喜欢当妓女。你怕老子做不出来,你怕老子不值钱,卖不出去,你等着看。她呜呜哭了,接着又嘿嘿笑了,撕裂人心笑一阵,又如丧考妣哭一阵,直到女儿回家才罢休。�

瑞娟喋喋不休诉说着,左一个老子,右一个老子。佳成也天上一句,地上一句应和着,是的,是我不要脸;是的,乞丐可耻,妓女光荣;是的,你个老子做得出来的;是的,你卖得出去,我卖不出去。待瑞娟哭闹够了,佳成才正式做出忏悔,语出惊人,以示安抚:虽然我们不知道有钱的幸福,但我们总算知道了无钱的痛苦;有钱人的幸福是各式各样的,无钱人的痛苦都是一样的。这好像是林彪说的。瑞娟说,你又在放狗屁,这哪里是林秃子说的,你又把裤子跟袜子扯到一起了。说完她竟噗嗤笑了。不过,这件事,成了瑞娟心上一块难以愈合的创伤,稍微一触及就疼痛就流血,如刀剜心。�

后来知道,这是政府的——必须强调——极少数人与所谓港商串通的丑剧。这港商就是本市下属一个县里的小干部,因先知先觉,早于八十年代丢掉铁饭碗,下海广东经商,没有做成一笔赚钱的买卖,倒是学了一口夹生广东话。后来不知怎么与现任省委领导、原任市委书记攀上了表亲,被介绍来本市投资搞兼并,一口吃掉了几个小厂,袜厂不过是满汉全席上的一碟凉菜。本来连市委市府科员都知道袜厂的地盘,属于规划中的拆迁范围,却预先合谋搞了资产“虫走”(重组),让假港商用两百万元购买下织袜厂和地盘,还只有五十万元到位。他先将内瓤掏走变成空壳,接着马上又以四百万元地皮价格,被房地产公司实际是政府征用收购。假港商赚钱如驴打滚,发财如蛇吞象;众女工凄苦如童养媳,造孽如白毛女。这是民谣,并不可信。�

此事被南方一家报纸披露后,那位省委领导作了批示,市政府有关领导有关部门开了几天会,“极少数”有关人士作出了痛心疾首的检查,大家都觉得受益匪浅、收益匪薄,教训深刻,终身不忘。认为这次花点学费,却学得了比在美国哈佛还要多的学问。他们深刻反省,那个家伙讲英国哈佛、美国诺贝尔,我们为什么没有拆穿他的弥天大谎呢,那个家伙自称是省委领导的表亲,我们为什么不去问一问老市委书记呢,分明已经超过了三代嘛,那个家伙讲的广东话一点也不标准,我们为什么没有察觉呢?举一而反三,由此而及彼,大家一致认为,有了与假港商较量的失败教训,就获得了与真港商合作的成功经验,因而这是一笔永久适用的宝贵精神财富,我们应当百倍珍惜。因为一切手续合法,又没有任何官员受贿证据,所以大家平安无事。经办此事的“极少数人”因为有了这次千载难遇的教训,犹如种了疫苗一样获得了免疫力,所以都得到了提升。�

瑞娟姐妹们也被民政部门收留,发放最低生活费,每人一百四十元,直到如今。�

黎佳成无工夫管她的忆苦成果,大清早过江去船厂。一九五八年建设船厂时,并没有一个完整而长远的规划,看中的是一片临江的大滩地,和附近逶迤的小山丘。几个车间坐落在靠江的山脚滩地上,与江面的船台连成一片。与船台相望的三百米外小山包上,一座办公大楼依山傍水耸立起来后,二十多年只是不断维修装潢而没有改建,前两年用日本漆粉刷得通体白亮,被职工称为“白宫”。随着企业的发展,在办公大楼附近,兴建了一栋栋当初是临时日后成了永久性的办公房。物资科设在第一排平房中,头两间房是采购员的办公室。只有在这样特殊时段,采购员们才能窝在一起,喝茶看报谈天说地交流信息。�

佳成走进屋,只见最爱学习政治与经济的老采购戴着花镜念一张小报,佳成拖了把椅子靠墙一坐,静静地洗耳恭听。原来念的是北京当今最著名的经济学家对记者的谈话,专门讲述赚钱的经典。据现代夫子曰:人类历史上,赚钱只有三种方式。第一种靠体力、身体赚钱(包括妓女和拳击手),是最低级最原始的方法;第二种是靠知识赚钱(包括经济学家本人),是比较高级的方式;第三种是靠钱赚钱(包括赌博),这才是最高明最高级最高雅最高尚最高超的方式。老采购摘下眼镜提问,佳成,你说我们采购属于哪一种赚钱方式?其实他昨天就和瑞娟共同学习共同研究过,认为只能限定第一种,出苕力、赚臭钱。因为没有可赚钱的知识,更没有胆量以钱赚钱,那点血汗钱敢抛出去吗?缺乏胆量。尤其是吃了苦头造了大孽的人,更是一朝遭蛇咬,十年怕井绳。所以经济学家推荐的方法,只有第一种可供选择,第三种是坚决不能采用的。今天,他却不愿将他们家庭的学习心得公布于众,在这敏感时期他有了明确而清醒的知识产权意识。他说,我们采购员应归于综合赚钱方式,一二三种都有,既有体力,又有知识,还有钱赚钱。他刚刚说了两句,突然电话铃响了,接电话的人告诉他,甄一龙厂长半个小时以后在办公室召见他。�

佳成离开吵吵嚷嚷的是非之地,提前向办公楼走去。有一栋三层楼的“贫民窟”是通往“白宫”的必经之地,那里住着改革开放后招募的长期临时工,全是船厂附近的村民,他们的参加工作是以让出土地作为代价的。有人走到他面前,喊了声黎采购,他才发觉是牛牯子。到我们那里去坐坐,大家有些事要向你请教。牛牯子邀请他进了贫民窟,有十几人在等着他呢。原来,上面把厂里长期临时工的花名册,也暗中报上去冒名顶替正式职工,共计一百多人,可以套出上十万股。现在,厂部要搜集他们的身份证,还要他们在一份花名册上签字。他们要请教黎采购黎大哥,怎么办?

在他们心目中的地位

黎大哥深知自己在他们心目中的地位,绝不可插科打诨、油嘴滑舌地来个“怎么办,凉拌”打发了事。他沉吟许久,问出了第一个问题,如果你们坚持要买股票,他们怎么说?牛牯子回答,我去问过,说我们不享受内部股,没得资格。佳成问第二道题,如果你们不交身份证不签字,他们会怎么办?牛牯子答:放出风声,作为自动退职处理,拜拜了。佳成问第三道题,你们的如意算盘是,既要股票上沾光,又要保住饭碗;如果这两条只能保一条,你们选择什么,必须舍卒保车,哪个是卒,哪个是车?你们自己拿把握。经此一分析一讲解,大家豁然开朗。牛牯子说,我们也是这么想,保饭碗要紧,只是白白地给他们当炮灰,于心不甘。佳成也学着跛脚道人模样,丢下半句话,能不能沾点光,也是事在人为。一边说一边走出门外,对身边的牛牯子说,我什么时候来过你们的宿舍?牛牯子说,黎采购从来看不起我们乡下人,请他来吃饭,他说用轿子抬也不去。瞎子挥手直奔白宫,牛牯子缩回去了。�

佳成第一次怀着“别人有求于我”的心情,向白宫走去。他耳边激荡着古老的旋律,东风吹,战鼓擂,现在究竟谁怕谁。他精细分析了敌我双方力量对比与消长趋势。瑞娟再次原则同意,严格遵循“偷鸡不成反而蚀把米”的古训,表态自家不购买股票。在这个原则下如何具体操作,她老子便下放由佳成做主了。正式职工中,类似或跟随佳成抉择思路的,在船厂恐怕有上百人之多。共同的特点是家穷志短,害怕承担风险,又生怕受到别人欺骗,所以最稳妥的办法是观望,等待形成潮流然后随大流跟着走。人多了就不容易出错,即使上了当吃了亏也免得揪心的后悔,因为有那么多人是一样的命运,又不是我一个,场面上说得过去,老婆孩子面前也好交代。这是黎佳成处理棘手问题的基本哲学,瑞娟也是耳濡目染夫唱妇随亦步亦趋的。�

相对而言,正式职工比长期临时工,具有更加有利的法律地位。凡是坚持走黎佳成路线不愿买股票的,厂领导既不宣布作废,也不以除名相威胁,而是好言相劝,要求他们交出身份证和签字。于是好多人公然拿俏,底气十足地顶牛,我是穷人,我没有钱,不要你们的股票,你也不要想我拿什么身份证的。末了还说,人家黎瞎子都还没有动呢,你何必慌着找我。这就说明,他黎佳成,和那买不起股票的一百多名正式职工,以及那些平日被视为蚂蚁的百来号民工,作为一个人头标志的身份证和签字,在股票这个问题上,陡然具有了举足轻重的地位。佳成心中已有了谱儿,越发显得沉着冷静。�

黎佳成虽然不能眼观六路,却能耳听八方,搜集了好多重要信息,促使灵魂开窍。据说龙王股份上市,需要数百万股打点各方人士,船厂要挤出三十万股,甄一龙负责二十万股,如果完不成,他的仕途便是一片黑暗。换句话说,两百多穷困的正式职工和更加穷困的长期临时合同工,是他“进步”“攀升”的阶梯。两百多人的引头羊,就是瞎子采购。这可把甄一龙急得如热锅上蚂蚁了,人生能有几回搏,这是天赐良机,要是搏不出一个名堂来,后半辈子就没有戏了。他越是着急,佳成越是高兴。甄一龙三番五次约见黎佳成,请他到馆子里喝一盅,他说要赶回去给孩子做饭。秋水夜总会请来了两个泰国人妖,八百元的入场券,我请客。人妖还不是个男人,有么看头?过两天,又说俄罗斯女郎在春光俱乐部跳脱衣舞,去瞄瞄。佳成说,我一个瞎子,她脱不脱,我看来差不多的。今天,第一次正式约见在办公室谈话,显然带有上下级的意味,要动真的了。佳成打定主意,再不能在鬼子面前耍花枪了,要为自己的眼前利益和长远利益着想。股票过后的事,还得靠他甄一龙的,说不定,是套牢关系的好机会,决不能当二�NFDA1�,只图一时痛快。�

在甄一龙办公室就座后,主人说,瞎子,你要喝水,你自己倒。对你网开一面,你可以抽烟。说着,丢给佳成一包尚未拆开的精装熊猫,过去,专门给老人家抽的。佳成明白,这开场的几句话和动作,就严格规定了他们今天谈话的格局。甄一龙开门见山问道,与老婆商量定了没有?佳成王顾左右而言它,表现出极大的理论兴趣,既然要职工与企业共命运,对那些困难户,为何不先由厂里垫款买下,赚了,职工连本带利息归还,赔了,职工永远为厂里卖命还债。甄一龙说,你这个想法非常新奇,还没有任何一个领导能想得出来、接受得了,我们就免谈。书归正传,你的怎么办,要作决断,这才是你我要操心的事情。�

佳成听话听音,已经探出了甄领导心中的焦躁、焦虑与焦灼,是到了太监不急皇帝急的时代。看来这股票并不如他讲的有那么大风险,如果没有大赚头,他们是不会那么卖劲、那么着急的。职工三个月发不出工资,他们照样歌舞升平。几年来,佳成得出一条重要经验,领导人讲话十有八九是正面文章反面做,作为老百姓,你就反面文章正面看。他说这危险,你一定相信平安无事。他说要铲除腐败,心里想的是腐败万岁万万岁。�

甄一龙单刀直入,你翻悔了没有?说着,他拉开抽屉,拿出一大沓钞票说,我个人借你钱买股票,赚了,你还我本钱;赔了,就算我倒霉。就算我们交个朋友,跟你老婆都不许讲。他的态度从来没有这样严肃、这么杀气逼人。他是真正恼火了:如果你再不配合,我们从此互不来哉,各走各的路。

当事人守口如瓶

黎佳成回答得很干脆,我铁了心,我不买,也不想扯债。甄一龙试探着,这是与老婆商定的意见?是的。那你就交身份证,签个字,带个头儿。黎佳成道,不忙。那又是为什么呢?甄一龙一脸茫然。你不要逼我,让我再抽一支熊猫。这包全部送给你了。佳成不紧不慢点燃烟,掏出身份证摆在桌面前,胸有成竹地狡黠一笑:我的一千股,刚才说了,我决定不买。但是,我想卖!现在就要卖!请你老人家帮我卖个好价钱。停了一会儿,见甄一龙比他更老道更狡猾,全然不动声色,只好射出最后的连珠炮弹,说道,你老人家不愿帮忙,我还是卖给你,我也知道,不是你自己要买的。外单位有人来找过我,我都没有答应。�

这两句话一说出口,重重地震撼了甄一龙。他觉得对眼前的瞎子,真要刮目相看了。瞎子的心,可是明亮如镜,明亮如日月。你开价吧。佳成早有准备不容思考伸出一巴掌。甄一龙同样早有准备,看了这价码心不惊肉不跳,只说了一句话,吐露他内心的真情:难怪人人都说,耳聋眼瞎的人,心里静慢,精力集中到脑子上,所以会算计人、算计事,我服了。说着站起身踱步上前,用左手死劲拍了瞎子的肩膀,你也别他妈的太灵魂开窍了。这个。他伸出右手,照样也是一巴掌,只是将大拇指按在掌心里,只有并排的四个长指头在佳成眼前晃了几晃。佳成预备方案中设计的底线是三块,现在是四块,还多一块,一千股就增加了一千元人民币,也就心满意足了,人不可太贪,命里只有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满升。他摆出差强人意的神态,勉为其难点了点头,领导讲了,我还敢说二话。便握手成交。佳成一手推出身份证,双手捧过四千元,在甄一龙从手提包掏出的花名册上签了字。甄一龙特别叮嘱道,我还要多说一句,不要跟任何人讲,就是给你老婆说了,你也不是人。厂里其他弟兄,那就更不要说了。你这是天价,得了好要讲良心。甄一龙双眼直逼黎佳成,分明是凶狠的杀气,令黎佳成打了一个冷战。黎佳成真的害怕了,我还要请示一个问题,别人问起来我说什么呢?你就说,我按领导的意见,交了身份证,签了字。佳成畏首畏尾说,我可以走了吗?甄一龙哼了一声,佳成向门口走去。你回来!甄一龙一声吼,佳成像遭了雷击一般直立着。前面那句话也不要讲。甄一龙说得很轻。佳成赶紧卖乖,我也是这么想,何必要说是“领导的意见”,还不如说“按我老婆的意见”。甄一龙忍俊不禁敞怀大笑。�

黎佳成实践了他的承诺。他几次萌发念头,要跟瑞娟交个底,借以显示男人比女人的高明之所在。坚持不买股票的基本原则,但又有新的创意,卖一个名分,做成无本生意,既避免了“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的风险,又稳稳当当得了实惠。他很陶醉自己的聪明与应变,这不就是经济学家讲的用知识赚钱吗,瑞娟一辈子也学不到这知识。工厂弟兄们向他打探情况,他实践了对甄领导的承诺,只说自己没钱认购,已经交了身份证签了字。这个信息私下里迅速传开:瞎子坚决不买股票,他有心眼,他晓得厂里实情,终久要垮台的,股票会变成一卷废纸的。可瞎子与甄一龙的私下交易,却不被外人所知。两个当事人守口如瓶,硬是一丝风儿也未透露出去。�

不过,市场经济是个大学校,它也会教乖顽冥愚昧的百姓。正式职工中经受不起风险恐吓的贫穷阶层,也无师自通地实行交换原则。多数人的一千股名分,只一千块钱就出手了,还陶醉不已,暗想十个佳成瞎子也没有他精明;有的只要得到八百、六百甚至五百元钱,就喜出望外,请人喝酒,说是儿子过生日;还有二三十个傻瓜蛋,被甄一龙邀去集体喝了几瓶廉价烧酒,总共三百多块钱就打发了一桌子人。他们以为,无非是借个身份证、签一个从不值钱的名字,就换来这等口福,实在是喜从天降,又何乐而不为呢,更何况甄一龙领导一一亲自与他们碰杯,好像是参加了人民大会堂的国宴,三天后口里还残留酒香。至于那乡下来的长期临时工,领导要他们的身份证,要他们签字,便是对他们百倍的抬举,万分感激还来不及呢,哪还想到索取什么报酬。只有人心不足蛇吞象的牛牯子若有所失。�

两百来人头,二十多万职工内部股,统统汇集于甄一龙手中。包括黎佳成瞎子在内的明眼人看得出,甄一龙是在为更高级的人士谋股票,兑换他想要得到的东西。倒是佳成心中常常冒出自责与内疚,觉着对不起弟兄、朋友们,他要是从旁提醒大伙儿,价钱会卖得高一些的。要是给民工们打打气,至少会让甄一龙破费,吆喝他们去吃一顿地皮摊。转而一想,他有什么过错?各人的生意各人做,全靠自己的把握和灵魂开窍。�

黎佳成对瑞娟说了一些兼听则明、灵魂开窍、女人的远见卓识有时也超过男人之类的废话,然而内情一时还不能告诉她母女俩,包括那四千元的存折也只好作家庭公款私存处理。�

过上喜庆日子,就容易想起昔日的朋友,他要告诉杨志刚,让他分享这份幸福,同时也要告诉小芹子,表示对她命运的关注。电话都没有打通。杨志刚的手机是一只死老鼠,只有他要用的时候才会开机。小芹子嘛,更像断了线的风筝,已经不知去向,或许还在空中飘摇,或许绞在电线杆上,被风雨吹打得七零八落,只剩下几根骨架,无限孤苦地等待佳成去搭救。他心里塞满了怜悯与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