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涸潭龙影-市井雨

那个叫金娃子的人

窗外,秋雨绵绵,已经下了一整天。江城造船厂招待所里,黎佳成吃过晚饭斜躺在床上,头部和肩头枕着折叠的棉被与枕头,一只脚腿垂到床边,荡来荡去的像脱了臼似的。他摘掉瓶底似的深度近视眼镜,漫不经心听着电视,他的那双眼睛已经完全不管事了,凑到电视机跟前,也只见一片模糊景象。他说凡是看不清楚的东西,还不如不看。医生说,你总有一天要瞎的。他说,那好,眼不见心不烦,什么狗屁东西都瞧不见,也就没有么事惹得心烦了,落得个清闲自在。�

一件不相干的事,惹得他难以清闲自在,电视里的环保节目,正在讲酸雨问题,他所在的省城以及全省,都属于酸雨区。黎佳成忧心忡忡,而女播音员多少有点幸灾乐祸的调侃味道:现代文明给人类带来进步,人类成了自然的主人;但享福过了头,自然又反过来惩罚人类。酸雨,人称“空中死神”,是目前人类遇到的全球性区域灾难之一。全球有三大块酸雨地区:西欧、北美和东南亚。我国长江以南也存在连片的酸雨区域。酸雨区内,湖泊酸化,渔业减产,森林衰退,土壤贫瘠,粮菜减产,建筑物遭到腐蚀,文物变得面目皆非。近年来我国政府已开始对酸雨进行总体控制,提出消减方案,预计在未来几十年后,酸雨在我国将成为历史。佳成听了不禁悲从中来,几十年后,当酸雨成为历史时,恐怕他黎佳成也成了历史。不过,他的女儿丫丫将生活在无酸雨的世界里,也值得庆幸。�

这时,有个女服务员跑来告诉他,今天下午有两个人打电话到值班室找你,说是晚上要来,叫你等着。黎佳成一听脚步声,便知道是小芹子了。他问是谁呀?小芹子快嘴快语:一个叫金娃子,一个叫什么十三不靠的,还有叫这个名字的,真是无奇不有。黎佳成提不起精神,淡漠地说,好,知道了。小芹子关切地问道,瓶子里的水装满了没有?黎佳成懒洋洋起身,本想自己一个一个瓶口去摸一下,但还是直挺挺地躺下了,说,麻烦你看一看,我真懒得动了。小芹子很顺从照着去做了,说,满倒是满的,可不太热了,我给你换水,剩水倒在盆子里,赶快来泡脚。说完她麻利拎着两只空暖水瓶走了。已是深秋,上床前温水泡脚,确是享受。这煮沸了的开水,还有无酸味呢?�

黎佳成有点神经质,他突然从床上跳起来,将双手伸出屋檐下,接来一掬雨水,小心翼翼用舌头一舔,顿觉如饮陈醋,叹道,好酸哟。一旦疑神疑鬼,他的味觉也随之失调。正好,手里提着两瓶开水的小芹子走来,见这种情景,忙问他在干什么?佳成不做正面回答,只说,你听电视,你知道酸雨吗?小芹子顺从坐下,专心致志听电视,也看电视。播音员照本宣科,力图通俗地讲解非常深奥的专业问题,什么酸雨率呀,PH值呀,酸根呀,干沉降、湿沉降呀,等等。电视暂时忘记酸雨,大做妇女用品广告。佳成说了他对酸雨的忧虑,报告了他的测试结果,举出他门前的梧桐树作例子,大彻大悟道,我说难怪呢,水发涩,菜无味,树发黄,原来就是这酸雨作怪呀。小芹子不屑一驳,只说杞人忧天,未想到还有个佳成忧雨,你用舌头也能尝出酸雨的味道,那我们都早不在人世了。黎采购,你有病。黎采购大人大量,不与小芹子计较,自语道,不是我有病,是天有病,雨有病。�

黎佳成是某中等城市小造船厂的采购员,和省城船厂业务多,便经常出差在此住宿。所谓招待所就那么十几间平房,三个女服务员,日子一久和小芹子也就混熟了。不管这世道么样变,他的独身主义却不变,他的独身主义,是指除自己妻子董瑞娟外,决不去干拈花惹草的勾当。他当采购员不知跑过多少城市,见过多少像小芹子这样的服务员,他从不对她们有一丝非分之想,更无轻薄孟浪之举。他自视甚高,常把自己列入当今社会为数不多的有理想有文化有教养有道德守纪律不胡来的人士当中,是出污泥而不染的清白采购员。他心中有个掂量,小芹子是他见过的最正派的女服务员,晓得她来自四川靠长江边的一个山村里,家里蛮苦寒,一元一角的钱都孝敬了父母和正在读高中的弟弟。听别人说,她长得格外漂亮,好多采购员有事无事总喜欢与她说话儿,她衣着朴素话语正派行为检点,竭力避开那些有意无意的纠缠而又不失大方热情。佳成就喜欢而且尊重这早当家的穷孩子。不过,今天她没得到佳成的欢心,一是埋怨她对酸雨的严重危害性认识不足,没得一点忧国忧民意识,二是责怪她不乖巧说了实话,因为他实在不愿见到那个叫金娃子的人。�

正想着麻烦事儿,小芹子领着金娃子走进了房间:黎采购,你的客人来了。金娃子三十来岁光景,高高的身材托着一张疲惫不堪的脸庞,脸上透出阴冷的凶气。他来不及等小芹子走远便急急涎着脸皮说,佳成,这丫头对你挺亲热的。佳成似答非答地哼一声,既不肯定也不否定。狗嘴里还吐出象牙不成,把他的话当话听,就是抬举了他。金娃子按捺不住忙不迭儿说,佳成,快借给我四百元,我等着急用。佳成早有心理准备,冷冷问道,搞么事这么慌里慌张的?坐坐再说。他递过去一杯开水。金娃子用指头在桌面上弹了两下,那是酒店里客人对小姐的答词,只说,有点急事儿,你就别问了。佳成已经习惯了他们连襟之间的交往程式,虽然很不情愿,也还是抽出两百元的票子给了他。他们有默契,凡是金娃子张了口开了价,砍他一半总可以过关的。金娃子将票子塞进口袋,起身顺带问了一句,么时间回去?你一回家,我就要瑞琴还你。瑞琴是佳成妻子瑞娟的胞妹,嫁给了金娃子。佳成随口打哇哇应付,还要过几天。

聂赫留道夫的男人

金娃子为了讨好一担挑,看在刚才两百元的份上,郑重提醒道,你们厂里在搞股份制,每个职工都要分股票呢,还不早一点回去!搭不上这趟车,要吃大亏的。他边说话边急匆匆跑到走廊外面,渐渐远去了。他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黎佳成的情绪全被金娃子搅乱了,显得心烦意乱,坐卧不安。金娃子和他是一担挑也就是连襟,是全市最著名的剃头匠、人称董剃刀的两个女婿。他娶了大女儿董瑞娟,织袜厂的女工;那市政府幼儿园中的美人儿董瑞琴,嫁给了汽车司机金娃子。金娃子最初在市政府车队开大车,继而开“双排座”,大多为行政事务人员搬运家具、办公用品,总不能升级为首长开小车,享受不到吃香喝辣的份儿,使他心理不平衡。于是酗酒赌博成性,一而再再而三违反交通规则屡出事故,全靠自己老婆董瑞琴的漂亮面孔顶过来了。可他不思悔改,气得小妹常常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在大姐跟前哭一个晚上,把两个妩媚动人的眼睛浸泡得像灯笼。然后就吃住在大姐家里,与金娃子保持冷战格局,十天半月后,又与糊不上墙的烂稀泥巴金娃子热热火火过起日子来了。现在他第二次走出牢笼回归自然,成了天马行空、独往独来的自由人,包括瑞琴在内谁也不清楚他在外面鬼混么名堂。�

佳成想着想着,又听到小芹子在走廊里用那种很亲热的声音叫唤他,十三不靠来电话了。他急忙从床上弹起身,趿拉着拖鞋蹿蹿磕磕去接,刚拿起话筒,里面又只传来忙音,不知什么原因电话挂断了。善解人意的小芹子说,等一下,不急,他会再拨的。佳成就势坐在松松垮垮的木椅子上,点燃一支烟,守在电话机旁,有一搭没一搭与小芹子说着话儿。你看的什么书,这么起劲?小芹子把书一掩用手捂着封面,调皮地逗他玩,你猜。黎佳成深深叹了一口气,还猜呢,你就是送到我眼皮底下,我也看不清,我是瞎子。初中毕业当了船厂工人后,就再也没看过小说了,连电视剧也很少看,我吃亏就吃在这双不争气的眼睛上。小芹子很后悔挑起了他的不愉快,对他满含着同情,和颜悦色告诉他,是《复活》。佳成饶有兴味地问,讲的什么故事?小芹子告诉他,说的是俄国的一个公子哥儿,欺侮了一个叫玛丝洛娃的女仆,后来,审判女仆的正是这个叫聂赫留道夫的男人,他还有点人性,他忏悔自己的罪过,决心帮助女仆,结果是怎样,我还没看完。佳成说,小女伢不要看这种凄惨的书。小芹子说,你讲的也对也不对。佳成怕挑起她的烦恼,也就转换了话题,十三不靠这个家伙真的不可靠,等了这么久,还是不来电话。小芹子对十三不靠这个名字太感兴趣了,留住佳成要他讲个来由。�

黎佳成慢悠悠地说着,仿佛讲一个远古的故事。他是我中学同学,比我年纪小得多,可格外聪明,家里穷得叮当响。星期天到我家做数学作业题,难得要命的,他如同好玩儿做得蛮轻松。再就是跟我下象棋,车马炮中让我一个子,没让我赢一回。老师还说他有画画的天才。初中毕业就当了木工,手艺第一流,帮我打全套家具,就吃几顿大米饭。后来,他一心迷上了读书和画画,读完美术学院后,替人画广告赚了很多钱成了家。可他不是安分过日子的人物,一个人四处流浪,专门找无人烟的大江大河边、大山旮旯里写生,听说正在读研究生呢。只怕有两年多没见面了,蛮想他,我准备今晚要和他夜战马超的。死狗日的,到现在还不拨电话,也不知生出了么样的古怪念头,不想跟我见面了。走哦,回去睡觉去了。他打了个哈欠,长长的舒畅的有起承转合的哈欠,把个小芹子也逗笑了。她说,还没讲哪十三不靠呢?佳成说那是打麻将的名堂,学那个干什么?还是有空看电脑书、会计书。他像教育自己的女儿小丫丫,至少也是大哥的口气。�

他还没回到房间,听见电话铃又响了,小芹子又在叫他。这回可是慢吞吞踱步从容不迫,口里还念念有词喃喃自语,狗日的,王八蛋,又活过来了,还晓得再打电话的。他接过话筒先不做声,不慌不忙安坐破椅子上骂骂咧咧开来,杨志刚,你他妈的,真会作弄人。话筒里说,你是不是灌潲水又灌多了。是一个女人的声音,那是他的妻子董瑞娟。黎佳成忙改口,我以为是杨志刚呢,对不起,得罪了,你说吧。妻子为了节省话费,懒得与他论理,简明扼要说:要搞股票,你们厂里,快回来,过了这一村,就没有下一个店了。他听见话筒里传来女儿的声音,要和爸讲话。她妈说,没有钱,讲不起,等他回来,你们再讲一天一夜,我也不管。咔嚓断了线。�

股份、股票、股市,是个么东西?就像他看电视一样,模糊不清,这东西与他一个小采购员有什么关系,更是说不明,道不白。不相干的金娃子和相干的董瑞娟都很看重这事儿,说明这件事情非同小可、不同凡响。虽然他自称是有文化的采购员,可对于“股”文化却一无所知,这才明白“知识爆炸”的厉害,尽管他一再鄙薄“知识爆炸”是狗屁不通。他决定明天打道回府。小芹子依依不舍地说,多住几天么,等十三不靠来了,让我见识见识,你刚才说他叫杨志刚,是他的真名吧。佳成叮嘱她,他说不定会来找我的,你就说我在骂他不是个东西。小芹子噘着嘴,我才不当恶人呢,要骂你当着面去骂。她想了想,说,黎采购,你再坐一下嘛,我跟你说一件事儿。我们这破招待所马上就要拆了,那两个姑娘娃都要拜拜了,她们找到了地方。你说我去哪儿好?佳成未假思索随口答道,这么个大省城,你又没有一个熟人,还不如就到我们那儿去做点事。小芹子眼里闪出喜悦、兴奋的光芒,可惜佳成看不清。那你要放在心上哟,说不准我会去找你的。佳成不在意随口说道,好啊,这有什么不行的。小芹子天真地拍着手,你可说话算数呀。佳成已经走出门,站在走廊上答道,不算数的话,我从来不说。从省城到他们市的高速公路已经开通运行,四个小时便可到家见到宝贝女儿了。黎佳成去办了退房手续,睡觉去了,一夜无话。

那个叫金娃子的人(2005/7/1815:57)

他回到了家,回到了工厂。出差不过半月,却恍若隔世,觉得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全厂上下,男女老少,干部工人,一个个喜气洋洋,醉意醺醺,像过节日办喜事一样亢奋,这倒使佳成想起了“文化大革命”。尽管他只赶上了“文化大革命”尾声,但也保留了一个不醒事的小孩的朦胧印象,那文化革命就是热闹得不得了,又热又闹,所有的人都在热、都在闹,热得睡不成觉,闹得忘记了吃饭。现在也动员起来了,也照样热、照样闹。他天天上班参加开会,开了大会开中会,开了中会开小会。大会是船厂的党委书记、厂长讲;中会是党支部书记、处长讲;再跟着是小会,由党小组长、科长讲。按佳成的总体评价,认为还是党委书记讲的东西深奥,像干腊牛肉,有咬头有嚼头有味道,他这个有文化的人听得进去。�

党委书记在露天广场的全体职工大会上,发表了激动人心的长篇演讲。他说,我们厂是个老厂,规模太小,设备陈旧,工艺落后,再加上造船、修船的业务不景气,快要断气了。真是挑战与机遇同在,生存与死亡并存。就在这关键时刻,北京的大经济学家提出了两个大主意,一个叫“股份制改造”,一个叫“资产重组”。具体来说呢,这个“资产重组”呢,就是呢,“组建集团”。也就是呢,让最有钱的企业当龙头老大,龙头企业把我们这些小不点企业吞进去兼并掉。大家不要不服气,说得难听一点,就是我们厂过继给有钱的大老板,成了别人的儿子工厂。你们不要笑,当过继儿子有哪一条不好呢,今后每个月再也不愁发不出工资了吧,有工作做,有工资发,你还要什么呢。更何况,我们还是“集团”的一个成员企业。�

说到这里,党委书记完全进入了角色,脱离讲稿即兴发挥开来,我们年岁大一点的人,过去只知道“集团”是个不好的东西,比如,高饶反党集团、胡风反革命集团。我们今天搞的集团是个好得不得了的东西,比如我们马上就要建立的龙王集团,就有一百多个工厂,组成一条龙,你说,这是好大的一条龙,一条金龙呀。这还只是第一步呢。�

听到这里,佳成摘下杯底似的眼镜片,用舌头往上舔了口水,撩起衬衣一角认真擦拭一番再戴上。眼前依稀出现金龙飞舞的幻影,一条巨龙从党委书记口中喷薄而出,在会场上空展开,有一百多节,前不见首,后不见尾,只是上下起伏左右摇摆,生机勃发遒劲威武,那金光闪闪的鳞片耀人眼目,挥洒下漫天的金银珠宝,在半空中飘忽发光。�

党委书记喝了一口水,又回到稿子上:第二步呢,就是股份制改造。国有企业为什么搞不好呢,这个原因总算找到了,就是呢,因为我们职工虽然当了主人翁,但毕竟工厂还不是自己的呢。现在要实行股份制,每个职工都有了股,真正成了自己工厂的主人,就会真正爱惜工厂的一节钢材、一颗螺丝钉,就会关心企业的效益,就再也不会偷拿工厂的东西了,就会百倍地关心爱护自己的工厂。他又脱了稿,望着黑鸦鸦的人群说了一句至理名言:从今以后,人人都会爱护工厂,就会像疼爱自己的老婆一样。当下,全场砸了锅,笑声中伴随嗡嗡的议论和点评:我看不见得,不是有好多人不爱惜自己的老婆,专门爱惜叫二奶的狗骚货吗。还有的不爱老婆爱妓女,专门偷老婆的钱养妓女,那工厂就糟啦。有的反驳道,那才叫爱惜老婆,放在冰箱里,基本不用。像你们这些不文明的家伙,一夜不漏,抱住老婆在床上打滚,那是糟蹋爱妻。�

佳成可不是喜欢钻牛角尖的人士,他去粗取精,去伪存真,已经牢牢记住了两条道理:一条叫过继儿子,一条叫爱惜老婆。下面讲的是纪律,账本呀物资呀现款呀,都要封存好不准动,谁想浑水摸鱼就正好撞到枪口上了。这与他佳成关系不大,不值得认真去听。他说,能节省脑子的时候,也得节省脑子,他奉行实用主义,与己无关与己无用的话儿事儿,懒得去听懒得去记,讨厌吃咸菜管淡事的人,主要是说他的妻子董瑞娟。�

过了不久,办好过继手续,佳成与其同生死共患难十多年的船厂,成了龙王集团公司的子公司,也就是龙王的过继儿子。而且,本来是一堆狗巴巴,怎么一经包装,就变成了优良资产,成了上市的龙王股份公司的重要组成部分。真是人要衣装,厂要包装,佳成十多年在厂里盘物资,知道船厂的家底,比对他自己的家底还要清楚,因为他的家底是由瑞娟一人掌管。那明明是一个烂摊子、空壳子、光架子,那个叫做中介机构的会计事务所真会包装,未必他们有点土成金的法术,要不就是我身在金山不识金山真面目,起码是我瞎了眼。佳成再次承认自己知识的欠缺,弱视的悲哀,他喜欢辩证与联想。这穷工厂,一包装,就摇身一变成了优良资产,可以上市了:女人则相反,再丑不过的,只要肯脱掉包装,或者顶多留个三点式,也就亮了,脱胎换骨了,成了人见人爱的美女。如今世道真奇妙,想一想,吓一跳,看一看,吓身汗。�

船厂开始发行职工股票,整个城市都被卷进去了。人人说股票,想股票,要股票,争吵股票,庆贺股票。厂里传开了,按照职位和厂龄分配股票数目,由职工认购。佳成爱学习,特别尊重有学问人士,常不耻下问与上问。这职工股、原始股、厂龄股、职位股到底是回么事情呀?他一头雾水去请教那个他最崇拜的喝了很多墨水的工程师。工程师像巫婆念咒、像跛脚道人说道,这是社会主义的最后晚餐,最后的温情。说完就头也不回走了,他从来是故作深沉故弄玄虚只说半句话的,他曾解释这样是为了让佳成灵魂开窍,动脑筋去想后半句话的意思。佳成也很赞成这种启发式教学法,当场,不论是囫囵吞枣也好,死记硬背也罢,先是一字不落听进去并牢牢记住,如同抓到一把牛肉干,先放进嘴里再说,虽然很不明白这个话的深奥含义。然后灵魂开窍三天,便可琢磨出微言大义。牛肉干不是乐口酥,要咀嚼半天才知意味深长的,真有学问的人,说的话儿就是牛肉干。

谁来帮他拿定主意

他知道自己是七十年代后期进厂的,超过了十年工龄,可以分得一千股,这是工龄股,他是员级干部,职位股是零股,合起来,统统叫做原始股。每股六元钱买回来,一次拿出六千元,是个不小的数字,要回家与老婆好好商量。六千元,一千股,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他顺着党委书记的思路得出了结论,他真的是工厂的主人了,变成了工厂的资本家,拥有这么多股份,每年按这个比例可以分红了。他喜欢“也就是说”,这工厂成了他的一部分老婆,应该爱惜她了。不过,又听人家传说,正如牛皮是可以吹的,汽车是可以推的,老婆是可以“甩”的,股票又是可以“炒”的。现在六元认购买进来,七“炒”八不“炒”,说不定“炒涨了”,等到一股“炒”到十七元,你马上抛出去,除了完税,每股就要净赚十元。不当这个厂的主人了,也不把它当老婆爱惜了。他脑子里飞快打着算盘,一股赚十块,十股赚一百块,一百股赚一千块,一千股赚一万块。为了验证他的计算是准确无误的,他又“一赚十、十赚百、百赚千、千赚万”推演了一遍,这才对社会主义的最后晚餐、最后温情有了深入一层的理解。�

可是,又有人说,股票这资本主义怪物既可以“炒”涨,又可以“炒”跌,跌到一股分文不值,变成零蛋,叫垃圾股。这他妈的六千元,就算丢到水里去了,连响声都没有的。让你白白赔上六千元,这算是什么晚餐,是什么温情?晚餐理论、爱惜老婆的理论,都套用不上了。眼前应急速思考并作出决断的,是把基点建立在什么基础之上。是打算丢它六千元呢,还是准备赚它一万元?这该由谁来帮他拿定主意啊!�

这天,他急用先学,带着问题专门去请教那位喝了很多墨水的工程师。不料工程师却很严肃地说,佳成,这主意由你自己拿,就像赌博,你问我,是押单还是押双?我说,不是押单就是押双,再不,就剩下单双都不押。工程师转换话题说,实在对不起,顺道我问一下,那批配件发运了没有?车间里在催呢。佳成说,我打电话问一下。他一连打了四次电话,也没找到真正管事的人。于是,他拨通了小芹子的值班室电话,请她去问一问。小芹子爽快答应了,瞎子采购的电话也仓促挂断了,他甚至没有问一声小芹子好,这使她太伤心。�

第二天,黎佳成已经收到了货单,他再打电话告诉小芹子,如果没有去问,也就不用麻烦了,也顺便聊聊她的情况。他先是询问招待所几时动工拆建,小芹子有气无力回答,还有半个月。那你准备怎么办?瞎子采购表示了真诚的关心。小芹子却并不领情,还不是你常挂在嘴边上的一句话,怎么办?凉拌呗!如今年轻人之间时兴智商测验,专门考你急转弯,“怎么办”的急转弯标准答案是:凉拌。小芹子只想把话题扯开,顺便告诉他,十三不靠第二天就来找过你的。没等她说下去,佳成又灵魂开窍,来了个急转弯,招待所靠不住了,你就找杨志刚去。小芹子没好气说,他呀,他是十三不靠,我还靠他去?你这才是希奇话。顶得佳成张口结舌。小芹子公事公办道,你要的货,我去问了,他们说已经给你发出去了,收到后给他们回一个电话。再见。这回是她把握主动权切断了对话的通道,算是对瞎子和瞎子朋友的报复。那天清晨,小芹子起床喊醒黎采购后,到附近小吃点买了一个大油饼,用塑料袋拎着送给瞎子采购上车过早。他走路总要磕磕绊绊的,真为他担心,让他少跑一点路是个心意。他乘早班车回家去了。他一走,小芹子心里空落落的,失去了安全感,不说那些采购员们更会大着胆子,当面向她吐出满口的脏话秽语,就眼前的住宿和工作,也叫她直想对着瞎子采购大哭一场。她面对墙壁坐在桌前发呆,思量前程。�

忽然,她感觉门边出现黑影,用眼角余光一瞄,原来站着一个陌生的高个子男人,她不想去搭理,下意识抓起抹布擦拭干干净净的桌面。那门半掩着,传来了敲门声,请问服务员同志,黎佳成住在哪个房间?“服务员同志”这样的称呼,已经很遥远了,小芹子一惊,只说,他刚刚走了。他什么时候回来,我昨天给他打了一天的电话。小芹子欣喜站起身,迎面向他走去:你是十三不,你是杨志刚先生?�

她昂头盯住杨先生的头脸,他蓄着寸头,黝黑的国字脸庞,高耸的鼻梁,棱角分明的双眼,刚毅的厚厚嘴唇,配上至少有一米八的高高身材,好一个坚强而魁梧英俊的男子汉形象。难怪叫他十三不靠呢,这样的男人还要靠谁?这世界靠的就是他,弱女子就要靠他呵护。小芹子这样想,又立即觉察到自己的失态,不禁红了脸,忙说,请进来坐。高个子也被她的美貌惊呆了,半天才说,我是杨志刚,十三不靠,黎佳成的朋友。杨志刚出于自己的职业习惯,像每一个敬业的画家一样,把所见到的人与物,都统统当作审美的客体,他认定对方是一个作画的天生模特,并且如电光石火一般触发了他的灵感。他急忙走进室内,放下自己的画夹,拖动一把椅子坐了下来。他补充说,我们都忙,快有两年没见面了。请教我应该怎么称呼你。她说,我姓萧,萧芹枝,跟黎采购蛮熟,他经常提到你,说你是大有希望的画家。停了一下又说,今天来会朋友,还带着画夹子?她对画夹子格外感兴趣。画家说,我想给佳成画个素描,这是好多年前约定了的,一直没有实现,很是抱愧。另外,对我的创作也有用。小芹子恍然大悟,哦,原来是这样。�

画家脸上掠过一道不易觉察的失望影子,调侃道,真正的朋友是不应该经常见面的。说完就动手撂起肮脏不堪的画夹,屁股却稳稳当当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小芹子无话找话说,让我看看你的画夹子,好不好?杨志刚欣然同意,这有什么问题呢。于是打开画夹任小芹子翻阅,其实也没有什么值得惊喜的,尽管对小芹子来说,这个画夹封闭着一个她从未探视过的新奇而神秘的世界,一旦揭开真相,她又失望了。那里面,不过是十几张纸,是画家随手用铅笔勾勒的各色头像,老人的,小孩的,男人的,女人的,还有狗与猫,以及树木、河流、山景。令她心跳的,是一个年轻女人的裸体胸像,有三种不同的姿势或者说不同的角度,但那敏感的双乳却赫然突现、历历在目。小芹子问,是照着真人画的?画家不在意点了点头。她愿意?我们请的模特。

不想再看下去

小芹子也不是完全陌生的,她隐约知道这方面的情况,可她一直没有弄清这个道理,为什么女人收了钱脱得精光被人画画,不仅不感到害羞丢丑,还被赞赏是个高尚的职业?而那些画家出钱画女人的光身子,就那么心安理得、正儿八经,一点也不觉得黄色?她草草翻了翻那几副胸像,便不想再看下去了,连忙阖上了画夹。杨志刚说,不看了?我发觉你有什么问题要讨论?小芹子快活地笑了,偏起头反问道,你怎么知道的?杨志刚说,凡是纯真的女孩看了这些画稿后,都会涌出的一个问题,只是表达方式不同。我有兴趣听听你的表述。小芹子笑而不答,在他的催促下,她说,这个问题肯定是非常可笑的,而且早有现成的答案,全世界都是通用的。杨志刚说,你说得很对,我的兴趣不在答案,已经有了答案的问题,并不能封杀更多的人再不厌其烦地提出同一个问题,但问题的提法却是不一样的,你想一想,你的问题是?小芹子按捺不住脱口而出,那女的,还有那男的,是怎么就不流氓了,政府为么事又不扫这个黄了?她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愤怒。杨志刚笑了,我非常尊重你的坦率,你的真诚。好,如果佳成再来,麻烦你给我通个消息,这是我的电话。他在电话簿上写了一个号码。�

小芹子漫不经心答道,说不定我完成不了这个任务。怎么啦。我们的这个破招待所,到了末日,一个月后就要拆除。杨志刚说,那你要调到哪儿去?小芹子唱歌一般道,打工妹志在四方,闯荡天下,处处是家,处处不是家。语音中透露出丁点儿伤感,杨志刚体味到了其中的辛酸,觉得再无话可说了。拎着画夹道了声再见,径直走出了招待所的值班室,小芹子送他出门,装出快乐潇洒的样子,回了个拜拜,还扬起手舞动了那几个指头。�

当杨志刚走远后,小芹子偷偷地出门,望了望杨志刚的背影,发觉杨志刚并没有回过头看她一眼,而是大摇大摆走自己的路,硬是一个十三不靠。这使小芹子感到悲哀,没来由的悲哀,她痛骂自己莫名其妙,简直是二百五!�

第二次接到瞎子采购电话后,她又做起白日梦了。有好几次走到街上,见到那电话亭,便有一种冲动,急于按照那倒背如流的号码,给画家拨一次电话,随着招待所拆建日子的临近,这种冲动更为强烈。但她克制住了。回到值班室,不知是应该庆幸自己不打电话的勇敢,还是悔恨自己的怯弱。�

不久,画家杨志刚像个电影电视上的冷面英雄出现了,也是上次出现的那副派头,肩上斜挂着那个极其肮脏而丑陋的画夹,只不过高耸的鼻梁上,架着一副大墨镜。冷面英雄和冷面杀手,都有大墨镜作道具。他开门见山对小芹子说,走,跟我走。小芹子听出这话不对味儿,什么时候混得这么熟了,满打满算,也才见了两次面,还包括这一次刚刚开头的会面。她提高了警惕,顿时怒容满面,气咻咻嚷道,你这人才怪呢,我凭么事要跟你走,你又凭么事命令我跟你走?她觉得自己受了极大的羞辱,一下子就看出了杨志刚的本相,甚至是人口贩子的真面目。�

杨志刚愣了一下,回过神来,说,你不要报警,我从不拐卖妇女和儿童,不要怕,我不会伤害你。小芹子虽然进城快两年,依然保持了自己的贞洁,但也确实经受了无数次没有造成灾难的风浪,她非常感谢父母的谆谆教导,她欣赏自己抵御风险、化险为夷的能力和宝贵经验。见一次面就套近乎的男人,没有一个是正经货色;见到姑娘喊,跟我走,那是玩妓女老手的行话黑话。所以她极其愤怒。想起母亲向她讲了五百遍的故事:在她还没出世的时候,一天傍晚,有一个外乡男子经过她们的山村,在山坡玉米地里,把一个山姑害了,那是她的未出嫁的远房姑姑。当时,听见呼喊声,全村男女老少齐出动,活像打日本鬼子,不一会儿就捉住了那个男子,不一会儿就把那个男子弄死了,不一会儿又传来远房姑姑在村边大树上吊死了的消息。后来全村的人都为她送葬。小芹子问,那个男人呢?把他扔到山沟里喂了狼。她记得很清楚,讲到这里,母亲每每要自问自答,也怪,自那以后,我们山沟里,就再也没见到狼了,这些狼,到哪儿去了呢?她在招待所讲给伙伴们听,也是这么结尾的:这些狼,都到哪儿去了呢?忽然,有个智商高的姑娘来了个“急转弯”:我知道,这些狼都到了城市,变成了色狼。说得大家咯咯直笑。小芹子却记住了:过去山里的狼,只吃坏男人;如今城市里的色狼,专门吃乡下来的姑娘。背后就是一条城市里的色狼。于是她背对色狼,兀自清理自己的家什,只当杨志刚已经识趣早走了。山里人说过,你只要不理睬狼,不向它进攻,狼会自动离开的。�

等她清理告一段落直起腰身扭头看时,色狼仍蛮有耐心地静悄悄站在那儿,只不过正在画夹上捣弄什么,很久以后才晓得,那是在作速写,大笔勾勒小芹子弯腰忙碌的背影。小芹子怒不可遏说,你干什么?杨志刚似乎没听见这一声断喝,立即又换一张纸,继续录下她发怒的情景,如同摄影家抓拍一样。小芹子反而泄气了,颓丧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万般不解地死盯着不动声色的杨志刚,那目光是惶惑不安,惊恐万状,又有镇静自若,临危不惧,视死如归,交错混杂在一起,宛然如等待宣判的囚犯。她不知道今天会发生什么不可预测的事件,那小报上津津乐道的故事,竟然落到自己头上。从她走向省城,生活了半年之后,她就几百遍设想了各种灾难,并作好了应急的心理准备,只有以逸待劳、以不变应万变。�

宾至如归的感觉

屋子里静悄悄,只有铅笔在纸上刷刷移动的声音清晰可辨。他会把我怎样?她的手捂着电话,她曾经一千次模拟快速打报警电话,但是,领导人又曾一百次告诫她们女服务员,一定要慎重使用,不能跟公安开玩笑,或者是被他们理解为开玩笑,鸣着警笛的警车开过来了,没有人可抓,那是比被坏人捅了一刀更可怕的事情。她只有等待,等待事态的发展,她希望朝着自己原来设想的诸多灾难中的某一种立即发生,并不希望平淡无奇的结局。他应该丢掉那个肮脏而丑陋的画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砰地锁上门,然后,他会狞笑着缓缓地朝她走来,一面脱着上衣,说一句或者是两句流氓到极点的淫秽话语。这个时候,拨电话是来得及的,她用左手轻轻拉开抽屉,那把水果刀已经打开,闪着寒光,随便朝他什么部位捅一刀让他流血叫他疼痛,这样可以拖延时间,天兵天将会赶来搭救她。�

她这样想着想着的时候,杨志刚已经笑嘻嘻向她走来。看那眼光,完全和小说以及小报描写的一模一样,充满了肮脏、卑鄙、邪恶、猥亵、淫荡。不过,令小芹子高兴的是,他毕竟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竟然没有关门、锁门,这决不是他的疏忽,恰又印证了一个成语,色胆包天,不会有错的。但是,他没有靠近,只前移了几步就躬下腰,拽起小芹子扔在门边的那个装满了杂物的行李袋,挺直身子说,跟我走!绝对是说一不二的命令口吻。�

小芹子彻底失望了,这么个大男人,原来不是一匹色狼!说他是抢劫犯还提高了他的身价,最多只能够得上小偷这个级别。她心中暗暗耻笑这个无用的家伙,那袋子里面的全部家当,值不得一包高级香烟。她大度地说,你提走吧,我决不报警,你也不要劫持我做人质。冷面小偷从容不迫一字一顿说道,麻烦你跟我走一趟。�

这会儿,他偷空摘下大墨镜,顺道用手揉了揉肿得像大红桃子的右眼。小芹子这下又高度紧张起来,说不定是正被追捕的杀人犯,刚才搏斗时被我公安击中了右眼,现在要绑架我做人质。她后悔不迭,恨自己太轻率,没有与瞎子采购对过面,就怎么能认定他是瞎子的朋友,他是画家?会不会瞎子采购与他是一伙的。她此时此刻真正掉进了冰窟窿,浑身筛糠似颤抖,脑子里失去了判断,不自觉地站起身,迟疑地尾随其后,跟着男人跨出一步走出了门。豁出去了,横竖就是一条命。她在心里和父母亲、弟弟告别,涌出了一滴泪花。他和别的绑匪不一样,没有掏出小刀直对着她的喉咙管,也没有用胳膊紧紧夹着她的颈脖子,看来是一种非常文明的绑架,就像她们乡下媳妇跟丈夫回娘家一般浪漫。被绑架,也并不那么恐怖可怕。只要一走到街上,瞧见了蛮多的警察,就喊救命准会获救。她相信,绑匪还没有她的见识多,更没有她的机智。所以她有了宾至如归的感觉。�

跟着这个男人一走,便使她的人生进入了传奇之列。�

船厂坐落在江南农村,机关干部和工人下班,蜂拥着走向码头搭船过江到市区。瞎子,这回恐怕要和老婆开个常委会,好好商量,而后慎重决策。甄一龙从背后对住佳成的肩膀重重一拍,大声说道。甄一龙是厂办公室主任,传闻提拔当副厂长甚至当厂长的呼声很高,是组建龙王集团和股份制改造中冉冉生起的一颗新星。他俩一面说一面走向渡船码头。平素甄一龙是懒得与佳成瞎子这类人说话的,今天或许是出于礼貌和他搭讪闲聊图个心情放松:你要和老婆商量不通,我借钱你买。瞎子黎佳成惊异地望了对方一眼,当然还是一片模糊,不知他是出于真诚还是耍弄狡诈,但觉得这话当不当真并不打紧,只要有这一句话,他瞎子从心底里还是感激他。�

接着,甄一龙在船舱座椅上应瞎子的请求,上了一堂有关股票的义务课。要点是:厂里的职工购买原始股,是爱厂的表现,也是将每个职工紧紧地和工厂绑在一起了,工厂效益不好,这股票就成了一沓废纸,你的六千元血汗钱,就白白丢到长江去了。原始股必须在上市六个月后,才可以抛出去参加炒股,说不定赚一大把钱,但也可能还值不到六元钱,倒贴进去几千块。佳成忽发奇想,股份制的本意,是要职工爱护工厂像爱惜老婆一样,那为什么又兴出一个名堂,职工的股也可以去炒,就像结婚后允许离婚一样,只是限定了时间,那就是说拜堂上床后,起码要过半年日子才能休妻。�

瞎子突然眼前一亮,猛地冒出了新思路,既然结婚六个月又离婚,还不如不结婚,省了麻烦。他说,那我不买呢,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他是这么灵魂开窍的,既然吃最后的晚餐,可能被鱼刺卡了喉咙管,既然娶老婆也难免她有个三长两短,那我就不去凑热闹,免得担心受怕。甄一龙斩钉截铁说,那不行,你的那一份怎么办?佳成脱口秀,我可以让给别人呗!甄一龙严肃极了,严厉警告,别人买职工的原始股,是违法的,哪个有这大的胆子,吃了豹子胆的也不敢去捋老虎的胡须的。末了他加上一句,这股票活像是赌博押宝,就看你胆子大不大。佳成说,胆子大不大,归根结底一句话,看你家里的钱多不多。甄一龙说,你这话说到点子上了,钱少就走最稳当的路子呗,免得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说到这里,轮船鸣笛靠岸了,他们分手各自登岸回家。�

瞎子黎佳成以为,甄一龙说的是真情,告了他的乖,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这是经典。他完全彻底地抛弃了晚餐理论、老婆理论,转而信奉偷鸡理论了。他瞎子只要懂得这句话、记住这句话、实践这句话就足够了。这是一句顶一千句的话,虽然不见得顶一万句。第一他家的米太少太少,经不起折腾;第二,况且,自己是正派人,还是一个瞎子,为什么要去干偷鸡的勾当,风险太大。但又觉着想不通,为什么不光明正大,像我们儿时玩的老鹰抓小鸡游戏,赢了不赚,输了不赔,输赢都快活,多好呀!怎么想出偷鸡的游戏,让我们普通老百姓伤这么大的脑筋哟。不管怎么说,他却记住了“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这句名言,成为他处理原始股的终极理论。�

生活在这知识爆炸年代

他叹息自己知识太少,可怜自己生活在这知识爆炸年代,是活得更加劳累了。他只读到初中毕业,因视力急剧下降便辍学在家等待安排工作。街道居民委员会出于同情为他的体检表做了手脚,被录取为船厂的工人,车、钳、铆、锻、焊,电、铣、刨、铸、钻,他的视力统统过不了关,可已是生米煮成了熟饭。那时还没有大兴残酷竞争、优胜劣汰之风,社会主义的脉脉温情,不忍心将他淘汰出局,反而调整到机关的仓库当保管员,后又见他脑子灵活算账精明做事精细,慢慢地提升他当了船用配件采购员。由于为人格外诚实忠厚,加上勤奋好学,业务能力提高很快,各方面的关系处理得当,成为采购队伍中的佼佼者。遇到急用、难买的配件,去找瞎子解决;油水特别大又容易搞鬼的事情,去找瞎子稳当,准会给企业弄到极大好处,一百个放心,他绝不会揩公家的油水。黎瞎子佳成,是船厂老实、憨厚、不捣鬼、可信任、只会朝厂里扒效益的代名词。同时,瞎子是苕、是哈儿、是憨子的说法也很流行。他一身兼任两种道德评价体系的模特、标本、符号。�

不过,工厂里一些低文化、出自江南农村的体力工人们,都比较相信他,好多拿不准有风险的事,就看黎佳成怎么动作后再作决断。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他是愚蠢军队的精神首领。这次购买股票,不少人按兵不动,暗自眼睁睁地瞄着瞎子,黎瞎子的走向往往代表了弱势群体的利益。他们是一群驯服的羊,跟着虽然双目几近失明但拥有正直处世经验的老羊走,要错也不会错多远,可怎么也比跟着豺狼走要安全得多。�

过去了五天,黎佳成紧张地去向自己的亲朋好友咨询。其中,有首席顾问、他的妻子董瑞娟。她对于股票证券一无所知一片空白,他费了很大的劲向她启蒙,将党委书记、支部书记到党小组长的讲话,择其精华对她进行灌输,省去了晚餐理论、老婆理论前两章,只将甄一龙传授的偷鸡理论要点做了通俗化的概括,作为重点讲解。妻子一时也作不了决断,反问,你说应该怎么办,你是个男人,在外面见多识广,不拿主意,反转来叫老婆表态,太没出息了。他便如此这般讲了他的主见,基本倾向是避开“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的风险。他继续求教他的父亲、姐姐、弟弟以及他们的配偶,也都是一群门外汉,根本说不出个一二三,ABC的见解。事关这六千元的血汗钱,投下去是赚他娘的一大把,还是赔他妈的一大笔,普天之下的普通中国人,都是第一次听到、见到、经历到这个资本主义的怪物,是凶是吉,在公元一千九百九十五年初冬,黎佳成和他的所有亲戚、朋友,没有一个人能帮他出一个十拿九稳的主意。最后只好认定“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是惟一可以遵循的普遍真理,因为这是中国人几千年总结的经验教训和道德准则。即使别人偷鸡成功了,我还没有蚀一把米,也是最好的自慰。�

黎佳成关于股票的事尚在犹疑不决之时,龙王集团正式挂牌了。挂牌仪式声势浩大,震天动地。集团,尤其是股票这个资本主义的老把戏、社会主义新事物,省委书记、省长、北京的部长们都全力支持,事前曾多次亲临视察、现场办公,所以,挂牌之时送来了题字题词与贺电。但副省长、副省委书记,还有北京来的副部长、正司长,以及遮天蔽日的蝗虫般新闻记者,却挤满了全市最豪华和最不豪华的宾馆酒店。大街小巷张灯结彩敲锣打鼓,比过春节还要热闹。市民们没有一个不高兴的,说成立了龙王集团,全市就有了希望,就会繁荣起来,我们每一个市民都会富裕起来,天上的馅饼只往我们这个市的上空掉下来,也只有我们市的市民才接得住。我们这个中等城市,是得天独厚第一家。往后的日子里,大把大把的钞票会在空中飞舞,飘落下来,飞入寻常百姓家。吃不完的馅饼,用不完的钞票,多么美好的幸福世界呀。�

黎佳成所在船厂的所有职工,集体组织起来看有线电视台的现场直播节目。接着又召开群众大会,包括那一百来号长期临时工也兴高采烈参与庆祝活动。他们想的是,有了龙王集团,船厂就垮不了;船厂垮不了,他们的饭碗就不会掉、不会摔破;只要有活干,有饭碗,还要什么呢,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饭碗更金贵。�

就这样,那条心造的虚幻龙影,驮着一架圈钱的洋机器——股份公司,轻而易举地攻破城堡,在市政官员带领下长驱直入。市井妇孺箪食壶浆,万人空巷,以迎王师,共同欢庆城池的陷落。�

大会上,龙王集团的第十三副总经理(就是原任厂长)发表演说,黎佳成听得清、记得住的只有几句话,他认为有用的,他才专心听也才专心记:龙王集团是龙王,它就是在市场经济大海里遨游的一支庞大舰队,舰队是由很多舰艇船只组成的,我们,你们,是打船修船的,你们今后的任务一定会干不完的,你们将会与龙王一道兴旺发达,因为你们是龙的船人!台底下顿时一阵骚动。好多人说,这好像是一首歌的名字。惟独好为人师的黎佳成笑了,尽职尽责地解释,厂长,不,副总经理说的是龙的“船”人,龙王集团造船的人,就叫龙的“船”人,不是龙的“传”人,而是龙的“船人”,“船人”跟“传人”,不是一个人,你们这些人,都是缺少文化的人。为了使他们真正弄明白,他用手指头在地上写了“船”与“传”,几个人才豁然开朗会过味来,原来是这个意思,这伙计还蛮有水平呢。且不管是赞美十三副总经理呀还是褒奖他黎瞎子,佳成先自个儿乐了一阵:你才知道我蛮有水平。�

回到家,女儿说,爸爸,老师要我们写作文,说龙王集团成立啦,你给我讲一讲。黎佳成说,我给你一个标题,叫做“龙的船人”。随后,他饶有兴味讲述他对龙王集团的期待和向往,讲了他作为龙的船人的骄傲与自豪,以及由此对家庭未来的构想。瑞娟说,他今天参加了大会,灵魂开窍了。是指他对家庭的经济发展充满了自信。女儿也说,爸灵魂开窍了。是指他也能想到为女儿写文章搜集资料了。�

过了一星期,女儿把作文本往佳成面前一扔,看看吧。佳成随意一翻,满篇是红圈圈、红点点,末尾是分数,95分。佳成洋洋自得说,我给你出的题目,不会有错的。女儿不屑地说,老爸呀,你仔细看清楚。他又翻到文章开头,那用红圈圈包裹起来的题目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