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宋朝故事

小宋对蒋白城是熟到不能再熟了。

宋史上清楚地记载蒋白城自十一岁离开徐州后一直未回乡,临安城在坚守五个月之后落入元兵之手。守城的靖远郡王蒋白城自刎于城楼之上。尸首面向徐州三日不倒。其忠烈勇猛令天地惊鬼神泣,临安上空下三天血雨。

小宋在黑龙江曾经想象过南宋末年抗元名将蒋白城的徐州,那是个肃杀的地方,满天风沙,徐州人有着黝黑而冰冷的脸。想着他就不自觉地有点毛骨悚然。他想象中的徐州山水是粗线条的,硬山硬水才孕育了蒋白城这样的硬汉子。

到了徐州,他才知道徐州不过是个普通城市,甚至破旧。小宋为自己的英雄感到难堪,直到他在徐州同样破旧的博物馆里看到蒋白城的剑时才略略好受。

小宋把眼睛凑得很近念边上的说明:蒋白城佩剑,一九一○年出土于徐州蒋宅遗址东十里处。

剑身黝黑,小宋看得见剑柄上的蒋白城的名字,小宋在心里嘲笑,假的,谁不知道蒋白城宋朝末年冬天自刎于临安城楼。因认定是假货,小宋对这间所谓的博物馆失去了信任,便很随意地转身出门了。这时候的小宋很空闲,他没有戏,只能自己哼哼《人面桃花》。后来他经常在原来的蒋宅荒地上一呆就到天黑,背景绝对是枯树昏鸦。他只有逃到《人面桃花》里去。

要么就是在徐州城里乱逛。

说不清是哪一刻。小宋忽然涌出一个念头,蒋白城真的没有回到徐州吗?

八月里蒋白城发现他突然爱上了一种游戏。

晚上处理完公务,他独自走出郡王府第,回到卖豆腐时居住的小巷。木门吱哑一声轻轻打开,月光如在地面上铺了一层白霜,小屋半明半暗,一些同样半明半暗的记忆在屋里涌动。投入他的怀中。蒋白城在木板床上轻轻躺下,很快就睡熟了。明日凌晨,他便是那个穿布衣的豆腐贩子,挑担沿街叫卖。蒋白城经常陷入过去的一些旧梦中,千山万水之中他仍在苦苦跋涉,哪一条路是我的呢?

半夜时分,他忽然醒了,老道在屋外月光下。

他们对视良久。老道忽然说,去,还是不去。

“何处?”

“山、海。”

“山、海在何处?”

“于一切可去之处。”蒋白城的嘴角边慢慢浮起一丝讥笑。

老道良久不语,他看见蒋白城的眼神。那种眼神传透着另外一个信息。老道说,靖远郡王主意已定?

蒋白城微微颔首。

“临安危在旦夕。”

蒋白城又是不语,负手背过身去面向无尽的黑夜,老道听见他的声音冷静空洞尤如枯井回音。“无心之射。”

老道眼中闪过一丝喜悦,淡淡地问,靖远郡王执意不随老道深山修道而要与临安城共存亡了?

蒋白城不语。

宋朝月色之下,老道甩着大袖飘飘若仙地消失在临安长街尽头。

第二天中午,有人给靖远郡王府第送去了一个卷轴,说是受一名老道委托。蒋白城慢慢展开卷轴,心跳如鹿撞。

上面是一个无面目的人在燃烧的城楼上横剑自刎。蒋白城知道这是自己的未来。他轻轻地一笑。

这个画轴的内容被郡王府的仆人传出去,在临安城引起了极大的恐慌。蒋白城发现他的部下看他尤如看一个鬼魂。

蒋白城越来越沉涸于自己的游戏。他想,他们都知道我的结局。只有这个游戏能帮助他重温旧梦,寻找当年豪气干云的感觉。也帮助他暂时逃离临安的悲剧。

靖远郡王蒋白城在那个季节里十分孤独和失望,他兀自慷慨激昂,誓为临安血战到底。但人们用熟知历史结局的眼光悲伤地看他,人们想,反正结局就是这样的。不由人泄气。老道的卷轴原为惊醒蒋白城,却尴尬地把蒋白城误送上死亡之路。蒋白城进退维谷。

九月的时候,蒋自城对他的游戏的意义有了更深刻的理解,或者说有了更新的发现。

午夜巡营完毕,他关紧自己的书房,一个人从郡王府后门溜出来,静静地走在大街小巷。现在豆腐贩子蒋白城走在他的临安。长街夜凉如水,有阵阵寒意与桂香一样沁人心脾。在守城的日子里,午夜时蒋白城会想起“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的句子,清晨的时候则有小巷一夜听雨声,明朝楼边卖杏花的旋律在心中索绕不去。这些守城的日子里,他的感情湿润温和。

早上晨雾未散,守城门的官兵问,干什么的?他说,出城卖豆腐去。用手把担子上的白布一掠,一方嫩得出水的豆腐洁白如玉,干干静静,十分安详。兵士向青翠的郊外望了一眼,初升的太阳照耀着初醒的田野,九月的天空碧蓝如洗,无一丝人间烟火气。远处树林后面,元兵的旗帜于无声处隐隐闪着白光。一股冷气忽然如箭一般穿过九月的空气击中了兵士的胸口,他心中蓦地一寒,低语道,宋朝真的要灭亡了。

蒋白城在一旁温和地重复,军爷,小人出城卖豆腐去。

一九三八年初冬,日本人已进了徐州城。

小宋到徐州城里去的时候,不是不知道这个。屈原剧社此时已转移到徐州城外的一个小村庄。小宋穿越初冬的田野。有几只小小的雀儿在上空鸣叫。几棵不知名的树掉光了叶子,愈显细长孤瘦,一个黑瘦的小男孩赶着一只牛在小宋不远处,吆喝着什么,向小宋投来疑疑惑惑的一瞥。蓦然间一亮嗓子,拉长了声音唱起了徐州民间小调。小宋觉得这曲子很熟,仔细一想又想不出什么来,走出田野,便上了大路,路面上留着深深浅浅的大车胶皮轮的印辙,里面盛着几粒黑黑的羊屎。路边野菊丛花枝凋零,醒目的是其中一技,孤零零地在风中摇曳。小宋把手伸了伸又缩回去,沿着车辙痕走了。一个相识的乡人问他,小宋,忙呀。小宋说,进城。

大路直通向徐州。

这是小宋生命里的最后一天。此生此世里只有一枝孤独的野菊目送他永远的归去。

进城时很顺利。一个年轻的日本鬼子把枪挡在他面前,干什么?小宋笃定地扶一扶眼镜说,“舅舅病了,进城请大夫去。”这是一个比较安全的说法,抗战时期乃至整个解放战争时期十分通用。这句话在二十年乃至更多年以后一代又一代的年轻人心里几乎成了一个特定的象征,与这个象征相连的必定是一个战火飞扬的年代,这句话几乎是那个年代所有地下工作者应付敌人查问的统一词汇。

一九八五年,北京一家电影院里,一群二十来岁的大学生看到银幕上极具怀旧意味的相类的同一幕时,以一个简单的单词表示他们的不屑,“嗤”,一个长头发的女孩子说,假,骗得了谁呀。一个男孩子学着电影里的腔调故作紧张:舅舅病了,进城请大夫去。引起了一阵哄笑。

他们不相信这是真的。

坐在他们前排的夏琳和老秦听见了这阵哄笑。他们恍若未闻,只是平静地对视了一眼,彼此握紧了对方的手。他们甚至没有回头。夏琳和老秦的心中此刻充满了宁静的哀伤,充满了对似水流年的追忆。他们深情地沉醉于一种悠远温馨的怀旧气氛中。

小宋那天这么做其实是违反剧团纪律的。未经组织许可,擅自进城,并且是到日本人占领的徐州去,但一九三八年初冬,小宋确实去了徐州。这是一个无可更改的事实。

小宋进了城,漫无目的。

他对徐州并不熟悉,他的家在黑龙江,那是一个完全不同的城市。

他唯一熟悉的是蒋白城,可那是千百年前的旧事。小宋是个很容易记住往事、沉湎于旧事同时善于忘记现在的小知识分子。这是小宋性格的弱点,也是他一生的悲剧。

徐州那时还是个很穷的地方,拟人化一点就是一个黑瘦的汉子。一九五○年老秦到徐州当地一个空军部队采访时曾住过一个老百姓的家里。那里的人每年种得好多地瓜,从地里挖出来,带着泥土香味,这里那里堆满了场院。男人女人老人小孩一起埋头把地瓜切成一片片,切开的时候还渗出乳白的汁液咬起来嘎蹦嘎嘣的。地瓜片用绳子串起来,一挂一挂悬在屋檐下,夜里风吹过时、地瓜片串间有轻微的摩擦。屋里睡觉的人听着这声音心里踏踏实实地进入梦乡。冬天的时候人们把地瓜干碾成粉,做窝窝头,非常有嚼头。

老秦来的时候,房东老大娘把地瓜片煮了一大锅,捞了满满一碗,还有窝窝头。老秦和老大娘一家人一起吃这个。

大娘说,秦同志,大娘亏待你了。

老秦赶紧说,看您说的,大娘。伸手摸摸身旁一个小小子的头发。心里突然酸得不行。

走的时候,大娘送他到村口的吉普车上。老秦隔着徐州飞扬的尘上黄沙,向大娘挥一挥手。回到住地才发觉大娘不知何时塞在他挎包里的三个鸡蛋和一卷煎饼。

老秦不是个感情冲动的人,可这一次他终于控制不住自己,一任徐州的风沙迷漫了他的眼睛。

一九三八年初冬的小宋在徐州城内漫无目的。人们与他面无表情地擦身而过。仿佛水流绕过暗礁前行。

岁月绕过小宋奔向不可知的远方。

小宋是个大学生,从不相信命运。但当那个瞎子在路边用苍老的声音招呼过往路人时,他一瞬间决定把手伸出去卜一卜自己的未来。这时他看见一个白衣黑裙的女学生,一时间他几疑是齐眉短发的心爱的女孩的复生。

人去暗飘零,你可也徘徊立遍苍苔径,算相逢一面都是生前定,不做美东君却怎生,早是你到了河律,我留下空庭。这些句子滚着响雷,一一在他心头碾过。这一瞬间小宋真正是痛彻心肺。他目送她的背影。他无比伤感:你真的是不会再来了。

如果他赶上前去,他就会发现这是逃出剧团后一去不回的夏琳。这时她正在老同学的帮助下,登上去南方的列车。

瞎子在小宋走开后,迷惑地自言自语,奇怪,我怎么就摸不到他的生命线了呢。

进城之前的中午时分,小宋看见了在初冬阳光下闪着颓废的白光的蒋家故址。正午的蒋家故址与傍晚时的有很大不一样。断壁残垣瓦砾沙石在白天里有着傍晚难以体会的冷峻和肃杀。地平线上,有一种默默的怀想正风驰电掣般过来。小宋蹲下身,拾起半块断砖,上面有着模糊不清的字迹。

小宋忽然跳起来,奔过老远,抓住一个路人问,这是蒋家,是蒋白城的故居?那人不耐烦地甩开他的手。什么蒋家,都好几百年了,只剩几块破砖头,哪有什么蒋家!

小宋想,当然这是蒋家。原来这儿就是蒋白城的故居。这半块砖头就是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