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宋朝故事

守城的王保最近注意上了一个穿青布衣的豆腐贩子。

他发觉他越来越频繁地出入城门。他安详地说,军爷,小人出城卖豆腐去。白布下是一板洁白如玉的豆腐,可是守城的王保想,这家伙真不像卖豆腐的。

此时的蒋白城青衣小帽,可是气度闲雅,毫无市井之气,平凡衣饰难掩郡王风采。蒋白城不知道他永远不可能再成为二十年前的豆腐贩子。

王保看他的背影出没于远处的树丛。树丛的再后边,是元人的旗帜,在早晨的田野里闪着隐约的白光。王保出神地想,这家伙可真不像卖豆腐的。

守城兵士王保十分崇拜靖远郡王蒋白城。可他想他大概不会有机会拜见蒋白城了。宋朝危在旦夕,一个月前宋兵几次在城外与元兵短兵相接,俱遭惨败。最近几个月来,两方都按兵不动。静寂的气氛中蕴含着更大的不安、危险和更令人难熬的焦的。

王保唯一一次远远地看见蒋白城,是在八月。郡王府的后花园一人弯弓搭箭,凝立许久,猛然间箭发不可收,静止时王保突然心间有极大的震动。他的英雄是个后花园的神箭手。

于是王保梦想有一天,靖远郡王蒋白城站在宋朝的城搂上对他说,谢谢你,王保,你救了宋朝。

青衣的豆腐贩子使王保忽然心中有所悟:他不是豆腐贩子,那他是谁呢?

是元兵的探子。

烛火如豆。蒋白城写完最后一个字。

信步出房门,但见冷月在天,枯树疏枝瘦影横斜于地,夜露湿润沉重,听得见有临安小巷里的敲更声。蒋白城心中平静似水,连日来的焦灼在无尽月色中疏淡了,融入了冷冷夜空。

他花了整整两个月的时间来制订这一个计划。攻中有守,守中有攻。他盼望他能够力挽狂涛,保住临安。他想,冬天来了,就好了。他请钦天监察看过,冬天临安将有百年难遇的大雪,届时元兵受困,缺乏粮草,后援不继,必然元气大伤。接着是春荒,种种迹象都于元兵不利。到时他再施全力一击,宋朝未始没有挽回余地。他盼望冬天的第一场大雪快快到来。

现在是十月底。他想他再到元兵驻扎的村庄卖三天豆腐,他的计划的最后一个细节就可完成了。

雪怎么还不下呢。宋朝渴望一场大雪。

第二天蒋白城在城外卖完豆腐返回临安的时候,他突然间明白他再不可能逃脱命运。

为首的那个守城门的兵士不动声色地向他逼过来。蒋白城有所悟,他想笑想说,军爷,小人只是个卖豆腐的而已,可是他只是张了张嘴,他发觉他说不出话,他觉得词不达意。如果说,我是蒋白城,则是另一种疯狂,更引起众怒。蒋自城的一颗心往下沉。

蒋白城慢慢地往后退,他想,多么糟糕,无人识得我是蒋白城。

他看见那个守城兵士悄悄抽出了半截刀,他听见自己的草鞋擦在临安城的青石板街道上,嚓嚓作响。一切风声、人声都在千里之外,半截刀向他闪耀着死亡的光泽。万千路程之外,一场洁白的大雪正在静静地孕育。千山万水,哪一条是我的路。

那个守城兵士蓦地里发一声喊,杀死他,元兵的探子。

几十个愤怒的宋朝百姓向他蜂拥过来。

杀死他,元兵的探子。

一道白光闪过,蒋白城右臂一阵冰凉。电光火石间他瞥见临安的城门正欲闭拢,他不顾一切地冲出人群,穿过那条门缝逃出临安。

当夜蒋白城在离开临安城数里远远的一个村庄里,清晰地看见了临安上空的大火。他抑制不住地狂笑了起来,泪水无声地流过他的脸颊。

两天后,失了右臂的蒋白城跋涉在回徐州的路上。

徐州风沙很大。

徐州在宋朝的时候还有着许多传说,蒋家是刽子手、世家,从蒋胜梅起一直下传到五世蒋三。蒋家子孙去法场时俱身穿白衣,电光火石间,白衣上一朵鲜血梅花慢慢绽放。天地俱惊。

徐州还是宋末抗元名将蒋白城的出生地。那一年,徐州焦渴成了一座枯井。

屈原剧社来了两个上级机关的人。

小宋的《蒋白城》在部队里颇有名气。这次上级在老根据地里要搞一个文艺会演,首长特别喜欢京戏,特别对小宋的《蒋白城》念念不忘。

剧社指导员正给《老两口上前线》的男演员装假胡子,手也来不及洗就出来陪上级机关来的同志。听了一会儿,才如梦初醒,一叠声地叫找小宋,找小宋。

指导员其实蛮喜欢小宋的。但小宋的问题不讲不好,吱吱唔唔地说了。来人对视了一下,其中稍年轻的一个哈哈一笑,没事没事,小知识分子嘛,挺脆弱的,一时糊涂也是有的。再说不是回来了嘛,该没什么大事。再说小宋平时工作还是挺积极的,也挺要求进步,是个热血青年,是吧。另一位也说,就是就是,首长也挺喜欢小宋的。

指导员这下放心了。却四下里找不见小宋。

一个团员说,刚才有个老乡说,小宋进城去了。有一袋烟工夫了吧。指导员望一眼上级来的同志,对团员说,知道了,什么时候他回来了叫他马上来见我。

回头对来人说,嘿,这个小宋。

大家说,不要紧,等等吧。指导员也说等等吧。

小宋后来再也没有回来。剧社的同志都说,这次小宋逃了肯定不会回来了。

小宋又迷路了。

他出城后又在蒋家故址待到很晚。夜晚非常危险,容易迷失。小宋没有不安,在徒然摸索了大半个时辰后,他放弃了努力,平静地倚着田野里的一块石头入睡了。他在梦里想,他最终会回到剧团的。太阳初升的时候,剧团里的指导员和男女团员围着他,他说,你们看,我又回家来了。睡梦中的小宋眼角悄悄沁出了一颗泪珠。

再过几个时辰,在黎明还未到来,太阳仍在沉睡的地平线下的时候,小宋将睡意朦胧地被夜晚的火把和动静声惊醒。他将发现他就要面对命运一样锋利痛苦的刺刀。他将死去。

何七之子先于蒋白城到达徐州。

他望着这个陌生的城市,满面尘灰地嘻嘻一笑,扯扯裤带,伸长脖子看街上的小男孩玩一种在地上跳格子的游戏。小男孩们齐声喊:一呀跳,二呀跳,三呀跳,句子简单,颠来倒去就是这么几句,何七之子对这个游戏很感兴趣。于不知不觉中到达目的地的何七之子很快在傍晚被人追逐痛打了一顿,饭庄老板带着一群伙计骂骂咧咧地推搡着他从长街经过。

一根拐杖伸出来挡住了去路。

饭庄老板一惊:蒋三爷,请你吩咐。

何七之子看见街边石头上坐着一个很老很老的老头子,恰似一棵枯槁的树,只有一双半闭的眼睛偶尔神光湛现。只有眼睛不老,看穿尘世浮华烟云历千劫而不变。

后来,何七之子便在蒋家后院的厨房里打杂。

蒋三很老了。他不能操刀,已退居多年,刽子手世家的历史在他这一代就告结束。

起先他离群索居,可是近几月来徐州人愈来愈频繁地见昔日的刽子手蒋三在街头露面,后来他便整日整日地坐在蒋宅前的大石上陷入长久的沉思。人们想,蒋三快死了。

蒋三在五个月前的一个黄昏忽然走出他居住的后院,吩咐家人叫木匠来替他打制两口棺材,语气十分焦灼。打好一口的时候,蒋三忽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做了一个令人惊异的动作。他动作敏捷地跳进棺材闭眼躺下,然后又站起来,微笑他说,很好,令周围的家人与木匠不由地毛骨悚然。

蒋三吩咐木匠另一口棺材打得大一点。

一切准备就绪之后,蒋三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夜来,他伴着两口棺材睡在黑沉沉的蒋家后院,等待黎明,等待死亡牵引他通向另一个虚无的世界。

蒋三坐在大石上十分清醒地等待着,蒋家完了。

以后的某一天,徐州人忽然明白,刽子手蒋三原来在等待蒋白城的归来。蒋三瘦小,而蒋白城颀长。蒋三提前为自己和儿子准备了最后的归宿。

蒋白城终于在某二个平静的夜晚归来。灯火下的徐州使他联想起幼年时所见父亲蒋三身上的白衣。路途中他不再想起二十年前自己的那次逃亡,不再想那年我为什么要逃,不再想千山万水哪一条是我的路。

通往徐州的路是我的路。蒋白城现在十分渴望父亲的那件白衣。让别人去决定生死,而让我只做一支箭,一把刀,做一件冰冷的利器吧。

让我忘了江湖,也让江湖忘了我。蒋白城无比渴望。他遥遥地看见了黑夜里点着灯火的蒋家。

半夜里蒋家大小被一种异声惊醒。他们看见何七之子手中提着一把短剑,厨房水槽边横卧着气绝的蒋白城。

何七之子对着蒋家人含糊不清地说,他,偷窝窝头。人们看见何七之子的左手紧紧捏着一个沾着血迹满是灰土的窝窝头。

蒋三在门口慢慢移开身子,让人们的目光顺着灯光倾泻而出,蒋三的屋里静静地伏着两具棺材。蒋三悄声说,看,我猜的不错吧。

一个女仆哇地一声惊叫,又戛然而止。

一九三八年,小宋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忽然有了如释重负的感觉。

俺这里萧条掩画屏,你把往事来重省。似这般泼淋漓叶上题红怨,还则见冷冥迷花底泪波明。人去暗飘零,你可也徘徊立遍苍苔径,算相逢一面都是生前定,不做美东君却怎生,早是你到了河津,我留下空庭。

后来,元兵循着蒋白城的足迹追至徐州,屠城十日仍遍寻蒋白城不着。

时值初冬,如同一种命定的结局,蒋白城所盼望的最后一场大雪终于降临。史书上记载,那一场大雪百年不遇。

无限江山,清醒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