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宋朝故事

夏琳曾有一段时间离开丈夫老秦。

她对他说,我不能原谅你。那是一九六六年秋,老秦忽然在一次酒醉中吐露了误杀小宋的真情。他不知道是小宋。可她知道。那个年代,那个小宋,她一听就猜到了。然后她对酒醒的老秦只说了一句;我不能原谅你,就离开了他。

小宋没有坟,有也找不到。她甚至不知道他是黑龙江人。她只知道一九三八年夏,瘦弱的小宋用低沉的男中音引导她进入了一个优雅迷人、多愁善感的世界。她记得他认认真真向她背诵的那些唱词,他说,夏琳,这一段是这样的。总是以这样的开头。夕阳荒地上的小宋惘然而低调。背景是绝对的枯树昏鸦。

夏琳不知道小宋是黑龙江人,她不知道一九三八年秋的小宋是怎样渴望他的黑龙江。否则她会买张票去黑龙江。

人们在北国冰寒的黑龙江畔乘着狗爬犁,嗤地一声,便在冰上留下一道划痕。阳光明亮爽洁,她会在江边呼一口清新寒冷的气,说,小宋,我来了。千里孤坟,十年生死两茫茫,小宋我终于来到你的黑龙江。

可是夏琳没有,她只对她丈夫甩下一句,我永远不能原谅你。便搬到剧团宿舍里去了。她不知道他的黑龙江。

她的身前,千里孤坟,小宋越过时空早已一厢情愿地原谅了她:夏琳,我不怪你,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一九六七年,夏琳在家里练唱,唱“人去暗飘零,你可也徘徊立遍苍苔径……”时,忽然有些走神,记忆这时忽然出现了空白。空白过后她想自己是不是在用此曲怀念小宋。

这时一大群红卫兵闯进来。

然后即将去东北出差的老秦经过剧团前那条大街时,看见了剃了阴阳头苍白着脸的夏琳,她赤脚站在一辆三轮车上。

她的眼神像苍白的火焰在老秦脸上一舔而过。他不知道她有没有看见他。但他知道她是宁愿他不看见她的。

夏琳转过街角时,遥遥瞥见老秦孤零零地站在原地,人群从他左右前后分流而过。

三天后,夏琳拖着挨批后精疲力竭的脚步回到宿舍时,看见风尘仆仆刚从东北赶回的老秦站在门口的黑暗里。

他扔掉手里的烟头,站在她面前默默地看了半晌,轻声说,走,咱们回家。

家还是原来的家。夏琳靠着老秦的肩膀忽然泪如雨下,说,我们永远不要分开。

镇守边陲九年之后,蒋白城回临安为韩国舅祝寿。

一路上马蹄轻疾,万千山水轻舟易过,临安越来越近,蒋白城突然有了一种预感。他想他此生此世恐怕再也回不了徐州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想起徐州。此时是宋亡之前的五个月。

何七之子在千里之外。

临安始终不是蒋白城的城市。

十几年前从徐州来的豆腐贩子蒋白城,一身布衣走在临安的青石板小巷里,仰头看着隐在晨雾里的宫阙,想,有一天我能拥有这个城市吗?

三十五岁时他知道他不能。他将只是宋朝的一部分。历史终将证明这一点。

宋朝的灭亡已无可挽回。

这年宋朝宫廷政变迭起。加之南部连年蝗灾,流寇猖镢,南宋朝廷已呈风雨飘摇之态。而北部大草原强悍的骑兵,次次南下“牧马”,均战绩辉煌。

蒋白城在边陲的时候,常常信马一人独行。边陲荒凉,居民无多。枯草纤纤,溪水极清。褐色的土地上偶尔有梅花状的蹄印,蒋白城在这样的气氛中心情十分平静。

大凡都没有什么路,野草自生自灭,春来的时候经常在偏僻的地段看见大片绚烂的鲜花,令人忍不住惊喜。生命在这里无所谓意义,生命即是欢乐。生命即是宁静的喜悦,做人与做草并无两样。

蒋白城看见路边一个小小的茅屋。屋边是一条小溪,附近还开着两畦菜田。蒋白城想,就在此地,终老此地有什么不好,让我忘了江湖,也让江湖忘了我。

他还常常在灯下读范仲淹、辛弃疾的词“梦里吹角连营”,“醉里挑灯看剑”,读着他就有无名悲哀。边陲的月色十分清丽、绝俗,大约是清静的缘故。掀帘出屋,走在月色里就如走在梦里。蒋白城携剑在三更时巡营,侍从在身后跟了一群。身边的火把僻啪爆响,夜风吹起战袍,吹得马上的金铃作响。蒋白城想,铁马冰河入梦来。时断时续的联想融入无边的夜色,沉淀为蒋白城眼里最深沉最醇厚的底色。靖远郡王走在宋朝边陲的月色里,寂寞如夜,清醒如昼。

一九三八年,小宋的《蒋白城》里有一句台词:“难道真要我学那苏武牧羊一十八载?”哀怨得如同白发宫女。小宋的蒋白城十分好战。

他不知道靖远郡王蒋白城那年心如止水。

让江湖忘了我,岂不是好。

韩国舅祝寿的那一天晚上,十万元兵南下。

蒋白城站在灯光里,看着慌乱成一团的满朝文武,思绪却离开临安移到了遥远的徐州。二十年前,他从徐州蒋家后院大叫一声逃出。现在蒋白城再也不可能逃离了。他不可能再次逃离人生。

元兵使者觐见南宋皇帝的时候,蒋白城也是第一次见到了九年中宋朝第三次宫廷政变中新立起来的皇帝。蒋白城站在队列中无意间瞥见元兵使者嘴角一丝不易觉察的讪笑,随即听到七岁的小皇帝龙椅上传来嘀嗒嘀嗒的滴水声,在静静的大厅里分外惊心动魄,站在前面的韩国舅一脸尴尬。蒋白城此时心中突然起了一种羞辱的感觉。

元兵使者一笑之后就看见了蒋白城的眼睛。他心中摹地一寒。他朦胧地想,我活不了了。

蒋白城盯着剑上的鲜血,心中没有一丝轻松和杀人后的解脱感。他觉得他和他的宋朝永远蒙上了不可清洗的羞辱。他的皇帝是一个吓得尿裤子的胆小的孩子。

静寂中,七岁的小皇帝突然迅速从龙椅上爬下来,跑过来抱着蒋白城的胳膊就大哭起来。他真是吓坏了。蒋白城想。他伸出手去轻轻拍着小皇帝的背。

后来靖远郡王听见自己用奇怪的声音抚慰小皇帝:别哭,别哭,我们都逃不掉的,逃不掉的。

蒋白城心下惘然:你比我还惨,都没有机会逃。他当然没说。他看见二十多年前,一个十一岁的小孩子从徐州狂奔而出,明月在天,河流黝黑不时闪一道诱人的光辉。那一条路真是漫长,狂奔的路长得没有尽头,千山万水只有宋朝的月色永恒。

其实杀不杀元兵使者,宋朝的灭亡都是无可挽回,蒋白城十分清楚这一点。

时值七月,临安上空阴雨绵绵。蒋白城在守城的日子里变得渐渐焦灼,失了往日的平静。既然灭亡是一种注定的事,等待死亡的过程犹如是一场凌迟的痛苦。临安长街的青石板路被雨水冲洗得十分清爽,并且已隐隐有青苔的痕迹,七月盛夏有灼热的风掠过了柳树,擦得人皮肤有火烫的感觉。七月的临安上空飘忽着浓郁的花香。所有的花在这个季节里凋谢得很快,花瓣像是不堪酷暑,开着开着就卷缩起来,急急着逃入自己的荫影里去。

七月的傍晚亦有卖花女孩,洁净温和的黄昏青竹小花篮里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一枚枚串好的桅子花、白兰花。极香。徐州不是这样的。

守城的日子里蒋白城经常忆起徐州。父亲很老了吧。七月的骄阳刺痛了他的眼。

蒋白城夜半时分巡营城亦走在月色里,这一种月色极不真实,小巷里的更夫的脚步睡意朦胧。临安在这样的夜晚时常沉没在浓浓的睡意中。蒋白城站在城楼上居高临下地观看他的城市,心中柔情似水。临安城是一个熟睡的毫无防备的婴儿,在他的掌中轻轻地呼吸着,历万世而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