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想,这就是了。忽然记起一事,便问道:“今天你不是说有应酬,怎么倒回来得比我早?”端敬笑道:“本来倒是约好了,只是突然觉得有点累,就回来了。人老了,就是喜欢清静一点,那种场合,除非是不得已。不像你们年轻。”樱桃用手去掩他的嘴:“你再这样说,我不依了。”端敬道:“是事实嘛。”却也不再说了。过了一会,又道:“我不能常陪你,你自己出去多走走,多玩玩,喜欢什么,要什么,只管跟我说。”
樱桃不作声,只管低了头玩他胸前的钮扣,解了又扣,扣了又解。端敬想了一想又道:“重庆这地方,鱼龙混杂……,小何太太嘴上刻薄些,你只当她们是玩伴罢了,高兴了找她们,不高兴便不找。心平一点。”一番话道来,恰恰撞在樱桃的心底。樱桃抬起头来强笑道:“哪儿用得着你来操心我怎么玩。我好好儿的,跟了你又有什么不开心。”倚着他,又道:“打明天起我也不出去了,专一在家陪你。”端敬放声笑起来:“陪我干什么。”
樱桃正经在家呆了两天,端敬却因为公事烦忙,天天到八九点钟才回来,长日无事,樱桃把金鱼缸里的水换了,又叫打杂的老王去买了几盆花回来,也不知道什么品种。樱桃记得上海家中曾有一个老花匠,最善养海棠,记忆中好像是一种夜里开花的植物,兴致上来,叫老王去寻,半天才见他空着手回来,说是卖花的老太太今天没来。老王操着浓重的山东口音,说起话来唉声叹气的:“太太——不是我——没去找,真的,找不到呀。”像是申辩似地。
樱桃倚在楼梯边,看老王一盆盆把花搬进去,林妈听见声响,从厨房里赶出来,一迭声叫道:“老王,你小心一点,看把泥洒在地毯上。”老王是个老实人,被她这么一叫,站在门口进又不是,出又不是,一只脚迈进了门又讪讪地缩了回来,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只是紫涨了个脸向樱桃看。樱桃笑一笑,心里颇讨厌林妈这大呼小叫的样子,故作轻描淡写地道:“老王,你把花搬进去好了。林妈,你进去做事吧,待会儿扫一下就是了。”林妈道:“太太——这是地毯——。”樱桃截住她话头,冷冷地道:“我知道。”林妈看看她的脸色,才一路嘀咕着进去了。
樱桃进屋指挥着老王,把花放在这边那边,一边跟老王闲聊。老王道:“太太,您是上海人吧。”樱桃颇感意外。老王笑道:“我老婆子过去在上海做过奶妈,我去过几次。”樱桃“哦”了一声。老王自顾自说下去:“乡下有三个儿子,几亩土地。只是老婆子没福气,帮佣帮了一辈子,原想年纪大了,老两口回乡,粗茶淡饭地过几年,也省得看人家脸色,谁曾想日本人一来,炸了四川北路……老婆子没了,我也跟了人一起逃到这里。”樱桃心有感触,也叹了一声:“战争呐——”老王道:“太太,你命好。我那几个儿子还在乡下,前几天听人说,那边也打起仗来了,拉人去当兵呐。”樱桃便道:“老王,你何不寄个信去,叫他们来重庆算了。”老王向她脸上瞧一瞧,叹口气道:“太太,不是我说你们有钱人的太太真是不知艰难的——逃!往哪儿逃呀?来重庆干什么?穷人家的命是根草。有钱人才有资格说逃,我们——凭什么?罢咧。”又道:“来了重庆,也有麻烦呢。庄稼人,能干些什么。太太你知道,街上的难民多啦。前几天我住的那个大杂院,早上门一拉开来,你猜怎么?一个饿死鬼呵。”樱桃一吓,皱眉道:“老王,快别说这个。”老王却似说溜了嘴停不住似地,犹自在比比划划道:“太太,真的哎,还是个孩子呢,怕不到十岁………
樱桃双手抱在胸前,像怕冷似地,将近中午的阳光照了一缕过来,中间浮着碎金一般的灰尘,有重量有质地有色彩的,伸手一撩又什么也没有。那阳光是没有重量的,浮在猩红的地毯上,门边的地毯卷起一角露出下面石青的磨石子地面,有着冷冷的冬天的气息。因为是住宅区,楼下的马路这时候是静的,偶尔跑过一辆送水车,上面的铃丁丁当当地响着。樱桃不禁想,这一带都是有自来水的,不知道这水是送往哪里去的。她走到窗前,脸贴着白纱窗帘往下看,却不是送水车,是一辆人力车,车上走下来一个穿阴丹士林布旗袍的女人,是楼下的杨太太。上海,上海……上海的秦公馆常年是吃送水车送来的水的,水从城南一个叫玉泉的井里挑来的,老姨太太们说吃不惯自来水的那股味儿……
樱桃的脸贴着冷冷的玻璃窗,这一贴又使她想起小时候跪在窗前的椅子上向外看的情景:院子里一排矮矮的冬青,上面满是灰尘,女仆在井边洗衣服,桃红的衫子,青莲的裙子晾在晒衣绳上,在大太阳地里晃晃地耀着眼,水槽边倒着老姨太太常年喝的中药渣……父亲背着手从房间里踱出来,仰着头看看天,一个人似乎有些发愣似地,太阳地里的父亲仿佛是雪人,融化一层,小了一圈,孤零零地……樱桃霍地惊醒过来,听老王仍在絮絮地说着:“……年轻的时候……”她看一眼外面的太阳,像做了一个梦似地怅然,这外面房子里的阴凉的厚实的一切才是她拥有的,现在她能拥有的——管它是长还是短。老王突然停住话头,直起腰来道:“唉,这仗,不知什么时候才完。”樱桃不作声。
林妈出来道:“太太,要不要开饭?”樱桃看了看炉台上的西洋座钟,已经十一点了,道:“等一等先生罢,也该来了。”林妈正在替老王开门,付了工钱打发他走。听了这话转过头来笑道:“先生刚才打电话来说不回家吃了。”樱桃“哦”了一声,便道:“先生打电话回来了吗,怎么没叫我?”她看一看过道那边,电话铃的声音她这里应该听得见的。
林妈笑道:“锅里的油刚放下去那会儿,先生就来电话了,我手忙脚乱地,听了就挂了。”又补上一句:“我这不是传话给太太了吗!”樱桃望一望她,那平板的笑脸底下又着实看不出会藏着什么,一个老佣人——这样一个头脸齐整、干净利索的女佣人,想必是深得男主人信赖的,特别是在她进这个家门之前。樱桃尤其看不惯林妈在她跟前对于端敬的种种殷勤服侍,动不动就“先生说”“先生说”,眼里哪里有她这个太太。她觉得林妈处处倚老卖老,对端敬也是这样:林妈常常用一种含了母性的呵责,又含着幽怨、娇嗔,瞟一瞟端敬,说:“他这人就是这样。”
樱桃哼了一声,不疾不徐地道了一句:“下次先生再打电话回来你记得叫我一声!”林妈嘟哝了一句:“要是您不在怎么办。”樱桃心头火起,敢!冷笑一声道:“林妈,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倒不大懂了。”林妈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了,半晌才仙讪地赔笑道:“太太,饭菜要凉了,开饭吧?”樱桃不回答,把林妈晾在一边,自顾自地在沙发椅上坐下,翻起一本杂志来,等林妈尴尬够了,才把杂志一丢,慢条斯理地去了餐室。
樱桃一边吃饭一边在心中兀自得意:让她知道自己不是好欺侮的。凭你是个老下人又怎么了,再上头上脸也不过是个奴才。自己虽说是个外室,可还是个主子,她敢不听我的。樱桃自己向来并无对付佣人的才能,家道中落之后,几个老佣人专拨给老姨奶奶使唤,因而她虽是千金小姐,实则是样样事都得自己动手。又不觉想到,林妈既是那边大小姐的陪嫁丫头,难保不是她安在这儿的一个眼线,她秦樱桃若是糊里糊涂给这样一个下人叉住了,那林妈不知怎样在私底里看轻她呢。自此以后,樱桃不觉处处留心,不让林妈占了上风。她是没做过女主人的,做起来女主人的架子更是摆得十足。林妈暗地里不服,两个人时常明争暗斗。
樱桃许下了愿陪端敬,然而毕竟是耐不住心性,三五日一过,照旧要往外跑,玩伴仍是小何太太一帮。她渐渐地发现钱有钱的好处,因而益发玩得兴兴头头。起初她对小何太太不无敌意,但她在重庆没几个熟人,小何太太带她出入各种场所,渐渐地也把她当作知心女伴看待。她自然领会:小何太太的先生最近正与端敬的几个朋友接洽一批生意,小何太太近来一反常态,对她极力拉拢,自然是有了这一层意思在内。据说,小何先生的公司近来濒临倒闭,蚀了好几百万,端敬有钱,端敬宠她,有这一点就够了。
这一日她正要出去,小何太太约了杨小姐来接她。樱桃拣了好几件衣服都不合意,一张席梦思床上摊满了五光十色的绫罗绸缎。
杨小姐手里拿着一件葱绿织锦旗袍,抖一抖道:“啧啧,这便是有钱的好处呀,樱桃,你看你添了多少衣服。”樱桃随意瞟一眼,懒懒地道:“你喜欢你拿走嘛。”杨小姐道:“吓,小何太太,你听听,多大的口气。不是我说你,想当初,你刚来重庆……”樱桃刚来重庆的时候只随身带了一个小手提箱,里面几件家常衣服,寒酸得不能见人。她最恨人提起这一档子事,当下便冷笑一声道:“杨小姐,快别说‘想当初’这三个字,当初怎么样,当初事情多了,我这人的脾气就是这样,今天有钱就行,从来不想当初怎么样,你是自己人,咱们说说不妨,若是你在别人跟前提起这三个字,没的招人怨!就是何军长的三姨太当初还是堂子里的姑娘呢。”经她这一顿抢白,杨小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小何太太见势忙笑道:“我去洗手间补个妆,杨小姐,你也去罢。”拉扯了杨小姐去,樱桃满脸不屑的神色,一屁股在床上坐下了,身前身后尽是温温软软的绫罗绸缎,手窝在里面像是窝在富贵的浮云里面,使人想起人生中一切安适、稳定的东西。
寻了一会,樱桃烦躁起来,一迭声叫林妈,林妈慌忙赶进来,樱桃道:“林妈,我那件橘黄的丝袍你放在哪儿了,你快替我找找,真要命,临出门找不到了。”又自言自语道:“还是新的呢,怎么不见了呢。”林妈也动手帮她一起找,樱桃忽然记起来,道:“林妈,我记得上次是你收在什么地方的。”林妈有点不自在,笑道:“太太,您不提我倒还忘了呢,那件袍子上次姑太太带了萍小姐来——我看那孩子穿着挺寒酸怪可怜的,太太您上次说这件新袍子做得不好,我就替您给了那孩子了。”
樱桃理衣服的手忽然停了,猛一下站起来,堆在膝盖上的那些衣服唏哩哗啦地掉在地上,一口气直问到林妈脸上:“你倒替我作主了,这是哪门子的规矩,我倒不懂,主人新制的衣服还没上身,做下人的倒抢先送了顺手人情了!亏你还是个有头有脸的老人了。”林妈紫涨了脸,一点尴尬的笑冻结在嘴角边,不禁后退了几步,喃喃道:“不就是一件衣服嘛,我看搁着也是搁着,姑太太——”樱桃截住她的话头,冷笑道:“姑太太,姑太太,她是你哪门子的主子,你这样沾在嘴上,倒像她带给了你多少好处。”
正说间,小何太太和杨小姐一起走进来,大约在门外听了一会儿的,进来便劝樱桃。林妈兀自在那边叫嚷:“你要赶我走,那也要等先生回来。我犯了什么罪,我辛辛苦苦在李家做了几十年,别说大小姐,就是先生也没这么大声骂过,正经主子倒也罢了,偏偏是……”小何太太抢先喝住:“林妈,你胡说些什么,做了几十年倒没有一点规矩了。你说这话,只怕你家先生也饶不得你。”樱桃气极反笑,抢上去反手打了林妈一个耳光,道:“你给我滚,滚回你正经主子那儿。”打得不甚重,林妈却怔了半晌,忽然,她放声哭起来,道:“罢了,罢了,今儿等先生回来我就跟他说,我回上海去,省得在这里叫人欺侮。大小姐哎——”一头说一头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