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这时已被杨小姐劝着坐在椅子上,兀自气得发抖,小何太太向杨小姐丢了个眼色,好说歹说劝着樱桃上了汽车。正待开动,小何大太却发现自己的皮包忘在客厅里,又转回去拿。进去的时候里面静悄悄的,门大开着,小何太太拿了皮包,听到厨房里有声音,见林妈背对着门坐在小板凳上,肩膀一耸耸的。起先她还以为她在哭,转过去一看却是在捡菜。
林妈见了她,撩着红红的眼皮叫了一声“何太太”。小何太太叹口气道:“林妈,你好歹也是这家的旧人了,我跟你们大小姐在上海时也算是旧相识,有几句话我可得要讲你。”林妈眼圈一红道:“何太太您得为我评评这个理,反正我明儿个就回上海找大小姐去。”小何太太轻轻笑了一声道:“快别说这种话,你知道现在是什么局势,上海成了孤岛了,莫说是你,我也去不了上海呢,回上海,说得倒容易!”
林妈怔了半晌,说不出话来,忽然慌了神:“怎么办呢,那怎么办呢?”小何太太瞟一瞟她,道:“有什么办法,大家就在这地方慢慢熬,等这仗打完了。”她看一看林妈的脸色,道:“所以我说你何苦呢,年纪这么大了,又回不了上海,她若真的发起脾气,又正在风头上,把你赶出门去,你到街头讨饭不成,你在这儿识得几个人,倒跟她斗!”林妈低了声,可嘴上仍不肯服输,“可先生……”小何太太冷笑了一声道:“先生怎么了,你还指望他护着你反而数落自己的小老婆不成?笑话!”林妈咕哝道:“哪晓得一个小老婆就这样张狂,左右是个狐狸精,哪有正经大户人家的小姐出来做人家的小老婆的。”
小何太太扑嗤一声笑出来道:“她呀,她若真是个有身份的——她那个大户人家呀,我告诉你……”转念一想,又道:“算了,不跟你说了,你那个肚里最藏不住任何东西了,不定什么时候漏出去又惹出一场事。”林妈却是赌咒发誓一番,小何太太忍住笑,轻轻地说了,林妈一脸恍然大悟的神情:“怪不得呢,打她第一次进门我就觉得不对劲,那腔调!哪像个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我们大小姐……”小何太太侧耳听了听,道:“我得下去了,他们在下面叫我呢。”打开皮包掏出几张钞票递给林妈,又嘱咐几句,方才下去了。
樱桃逞一时之气,事后也颇后悔。犯得着吗?不过是件衣服,不过是个下人,这么一来,倒显得与她一般见识了。只是……太可恨,她就恨林妈不把她放在眼里的一副鄙夷神情。她对这一种神情尤为敏感。
第二天,林妈却是丝毫不提回上海的事。樱桃要赶她走,却也说不出口,别说首先是端敬不同意,便是传出去给那帮太大小姐知道了,岂不是明明白白告诉人家,她秦樱桃气量小;连多年的旧人都容不下。端敬的朋友里头,只怕大半都知道林妈是端敬元配的陪嫁丫头。樱桃心里忐忑,林妈那边也拿捏不定,两下里心虚,碰在一起却反而比原来客气了几分。林妈抽空向端敬告了一状,端敬恩威并用,好言抚慰了几句,也就罢了。
看看又过了大半个月,这一日端敬回来说,银行里有业务上的事,要取道广西到香港一次,大约要耽搁一个月的时间。樱桃一听就乱了,看着端敬收拾东西。大宗行李林妈收拾了,剩下来一些零零星星的东西,因为人胖,端敬半弯着腰有点吃力,樱桃看着心里不忍,插上去帮忙。端敬停了手,微微喘着。樱桃道:“在打仗呢。”端敬微笑地看她一眼道:“可不是。”樱桃把衣箱里的两瓶药提起来看看,道:“很远的路呢。”端敬停一停,走过来把一只手搁在她肩上,轻声道:“你不用担心。”樱桃勉强笑道:“哪里就担心了,我只是在想,要你到香港带点什么回来呢。”端敬笑道:“这就对了!”
半夜里忽然下起雨来,是冬雨,窸窸落落的,下得有条不紊,整个世界是一只巨大的筛子,天空是墨黑墨黑的网,像是有人整夜不停在往网上倒东西,小的东西都漏了下来,是雨,大的在上面就成了云彩。如果天再黑一点,漏下来的就是冰珠子了。重庆的天气是多雾的,是个湿气很重的城市,阴阴的,不知不觉沁入骨髓的寒冷。屋里只留着一支藕荷色的小灯,在灯的光与影中,屋内的一切都变了形状和颜色,暗了一层,淡了一层,夸张了一点,扭曲了一点,不像真的,或许什么都没变,只是这屋里的人都睁着双梦的眼睛。
樱桃觉得有点冷,自己掖一掖被子,饶是这样还是把端敬惊醒了。樱桃自己出神了一会儿,悄悄道:“在下雨呢。”端敬嗯了一声,樱桃道:“不知上海在不在下雨。”端敬不作声,她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这样冬雨的夜晚,他所到过的地方,他所见过的人,做过的事,他的妻子、儿女……一刹那间樱桃有点后悔,平白无故地提到上海做什么,可是他的家、她的娘家都在上海,不提也会想的,她有本事在这儿牢牢地抓住端敬,可她没有本事把他在上海的根,几十年的根统统起出来拔掉。这时她心里忽然起了一个念头:希望这仗不要打完,不要打完——永远也不要结束。战后,战后的事谁知道呢。
她分不清她究竟对端敬怀着一种怎样的感情。婚前是因为太急着找人,反而忽略了“人”本身。自然她也不是盲目嫁的。
她想她起初是带着一点轻视的眼光看他的——他不过是看中她的青春,一个肯用钱来买他想得到的一切的、无用的、有点迟缓的男人,她因而有点看轻他的为人。说到底,她是为钱跟他,总算这一点没让她失望,樱桃转一转脸颊,把脸偎在被子上,她有点怜惜自己。
一方窗帘后面渐渐透出了光亮,怕是到了黎明时分,雨却犹自未停,不知哪一个早起的人,汽车唰一下在他们楼前的过道驶过,樱桃仿佛看到了微曦的晨光中乌黑的车尾后面极大地溅起一朵白荷花,一开就谢了。很远很远的一条街上,有模模糊糊的吆喝声“红——油——抄——手——担——担——面——哦”。
樱桃冒雨送了端敬去车站。才从汽车上一下来,急风斜雨一裹,浑身便湿了个透。汽车夫帮端敬撑着伞,端敬一手护着帽子,一边道:“樱桃,你留在车子里吧,看弄这一身湿,仔细着凉。”樱桃正待说什么,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风雨一逼,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只得依了端敬的话,隔着玻璃,端敬有点迟缓的身影沿着石阶一级级上去了,细雨溅在地上起了一层微微的雾气。
急风急雨催人归去。樱桃正欲叫汽车夫开车,却一眼瞥见那边的屋檐下一男一女在争执着什么,那男的看了眼熟,女的却是不相识,一件素白袍子被雨打湿了,裹在身上皱了的,有着无限的委屈。那男的转过头来,原来是小陈。这一向他很少在交际场合出入。樱桃与他原先并不熟,只是他来家里打过一次牌,并未深谈,本不想与他照面,谁知他一个回头却与樱桃的目光撞了个正着,这一来倒不好走,可也不便留下,樱桃含笑向他点了点头,叫车夫慢慢向前开。过了一会儿,樱桃向后看看,却见小陈一个人慢慢往前走,穿了一件雨衣,不顶用,兀自被风吹开来。樱桃叫车夫停了车,等他走到跟前,隔着玻璃窗,示意他进来。
小陈奇道:“李太太,你怎么在这里?”樱桃笑道:“端敬去香港,你们一个银行的,不知道吗?”小陈拍拍自己的头道:“对了,我好像听谁说过,你不知道,我已好久不去银行了。”樱桃侧头向他看了看,只是微笑。小陈忙道:“你大概也听说过我许多坏脾气。我是我爹最头痛的儿子,不务正业,我的名声可坏着呢。”“有什么坏脾气,我倒不知道,说说看。”樱桃带点调侃道。“多了,你听啊……”他叹一口气,欲说,又笑了起来。“譬如说今天,大风大雨里,让人家女孩子委委屈屈的。”樱桃笑道。小陈也笑:“你都看见了。”转而叹口气道:“不知道的人都误会我,说我如何辜负了人家,我反正是背定了这个罪名了。”“无风不起浪呢,总是你有不是。”小陈却不言语,良久,樱桃诧异起来,却见他头向后靠着椅背,闭着眼,竟似盹着了。樱桃也不理他。车子里静悄悄的,只听见车窗前的两把刮水器在玻璃上来回地滑动,唰唰地,像一种蚕食桑叶的声音。雨珠刷了又来,刷了又来,窗玻璃上满是模模糊糊的雨珠,两侧的行人与车辆一闪就过去了。坐在车子里的人有一种温暖的安逸感。
樱桃把手臂放在前面的椅背上,向前伏着身子,枕着头。她心里不知为何忐忑着。她觉得车子里有一种陌生的气息,恍恍惚惚的,似有似无的,却说不上什么,也许,只是雨的气息。
“其实,她根本不知道我多么爱她。”他低声道。她的心突地一跳,不曾料到他如此坦率,又说得极其自然,不觉向他看一眼,只见他依旧是闭着眼,平静的脸,那声音却是说不出的失落。她突然发觉他的侧面原来如此耐看,健康的、异常鲜明的轮廓。樱桃定一定神,道:“世界上许多事本来就是没有办法解释的。”说出来才发觉自己的声音涩涩的。停了一会儿,小陈忽道:“李太太,你用的香水是哪一种牌子的。”她一怔,回过神来道:“是端敬的朋友从法国带回来的,他说的洋文名字,我记不住。”小陈笑道:“我想起一个很好的比喻,其实女人的青春就像是香水,不管是怎么样型号的,那是一种易挥发的东西,用也用完了,不用搁在那儿也完了。”
他这样侃侃地扯上这样一个话题,樱桃不禁有些糊涂了,再一想心下了然,他自然是不愿意再提起刚才那一幕——怕只有二十来岁罢,她在心下暗暗猜测,因为平时听了不少他的风流韵事,反而对他的这个人陌生得很。再仔细回想他的话,不禁失笑,心中忽地一动:他这话是什么意思,看他的神情却不似当真。再一想,也不觉认为他的话有理,因笑道:“你这般说可真把天下所有的女人都挖苦透了,女人真是这么可怜吗?”小陈道:“怎么是挖苦,怎么是天下所有的女人,譬如说你,我就不敢对你有半点不敬。”“哦?我很凶吗?”樱桃故意道。“不是,我说的不敬是——”小陈停顿了一下,“是什么?”樱桃追问。“——是一个坏男人对一个好女人的不敢不敬。”樱桃微微红了脸道:“你还说不是挖苦?”小陈笑道:“怎见得就是挖苦,难道你要我说你是坏女人不成。你知道世界上的男人只怕一种女人,就是好女人,好男人怕,坏男人也怕。好男人是惧怕自己不够好,配不上她;坏男人实际是不忍,怕好女人变坏,因而不敢招惹她,实际上坏男人比好男人更能怜惜好女人。所以坏女人能够一直坏下去,而好女人能一直好下去。”樱桃不禁微笑道:“你这是什么理,我不懂你说的话。”小陈笑道:“你懂的,譬如你就是一个好女人,我不希望你变坏。”